秦岭悲情猎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陕西程玉宇 2018年04月10日11:57
万山重叠,掩藏在夜雾中的秦岭,仿佛是一只长着獠牙的巨兽。
一轮下弦月,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一个人影背了一杆藏匿了多年的老土枪,悄悄地走出了他那掩映在竹林中的石板房院落,走出了如桃花园一样风光独绝的杨家凹。
他的身后,跟着那条叫老黄的大狗。
一个人,一条狗,在朦朦胧胧的月色里,行走在大秦岭到处阴影重叠的野树林子中。他时而走上一道山脊,漆黑的背影如一纸剪影贴在碧蓝的天幕上,时而又顺着一条森林中的毛毛路,下到了一条深谷,累得气喘吁吁的在一条瀑布下的水潭边坐下来,狗也机警地竖着耳朵,在他的身旁蹲伏下来。
他点燃了一支烟,火柴的光亮中,可以看到他那张黑瘦的脸,和腮下的一綹长须。
这是杨家凹的杨四老汉,也是秦岭山中有名的猎户。
透过纸烟明暗的光亮,和那一缕缕轻烟,他的眼前显现出了女儿那张哭泣的,如雨洗梨花的脸。
今日上昼,他正在杨家凹的后梁上挖薯芋,他的媳妇杨田氏从山垭翻过来,背了一个背笼,手中还举着一封女儿如玉从大学里寄来的求助信:
爸呀,我知道你为了女儿上大学,不但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光了,还贷了信用社两万元的款,可我就是再省吃俭用,再晚上到餐馆里给人家洗盘洗碗的打工,也不够我的生活费呀!
杨四仿佛看到了女儿那双红肿龟裂的双手,看到了富家子女对自己掌上明珠那寒酸贫穷的指指点点。
他和老伴拼命地挖薯芋,要给女儿先凑够了300元生活费。
杨四背回薯芋,刚刚端了一碗糊汤准备吃饭,信用社的王主任和信贷员又来到他的门上,要他偿还三个季度将近2000元的贷款利息。
王主任和老张吃了老伴给他们煮的荷包蛋,走的时候,还一人提了一只老公鸡,并且还得寸进尺,让杨四给他打一只野山羊送去。
一会儿,廖支书又专门跑了好几里山路,到杨家凹给杨四说:市电视台要给他侄儿,那个靠他逮的野猪仔办起野猪养殖繁育公司的杨虎,拍一部专题片,还要在杨家凹补充一些镜头。杨虎还为了感谢他的帮助,来给他送钱。
杨四便让老伴赶紧收拾院落,做了两桌丰盛的农家菜和野味宴。
杨四还为此到山上下的套索、兽夹里拿回一只野鸡,一只草鹿。
当电视台记者拍摄到杨虎说了一段冠冕堂皇的感谢话,都把三千块钱递到了杨四手上时,那个女导演却大声喊“停,暂停!”
杨四正感动得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复杂感情,那位艳若桃花的女记者,却走到他面前说:“大伯,还麻烦你把那钱先退还给杨经理,然后再由杨经理双膝跪地地将钱送到你手上。再然后,你就说:‘像杨虎这样有作为的好青年,在咱们秦岭山中,还是太少了,孩子,站起来吧,你还要带领全村的父老乡亲走上致富路呢。’”
杨四的脸抽搐了一下,苦涩的笑笑,他感到了一种被人轻蔑和戏弄的耻辱。
他问那位女记者:“这不是做戏吗?”
那位女记者兼大导演见惯不惊地说:“大伯,这样做是拍这个专题片的需要,这样节目往后播出来,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
为了使那到手的 3000块钱不泡汤,更为了不能不给刘镇长和村干部们留面子,杨四只好硬着头皮帮杨虎演了一场戏。
在大宴两桌食客品尝野味猜拳行令过程中,杨四见大家都端起了酒杯,便端起那只碗,把半碗的烈酒咕咚咚地仰脖儿喝了。
他侄儿杨虎怕他酒后吐真言,把他倒卖野生动物的事说出来,忙将他拉到石板院外的竹溪边,给他说了一番话。
杨虎说:南方一个老板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全国的大医院都跑遍了,就是治不好。后来,听了一位著名的老中医说,秦岭山中有一种动物叫香獐,能产麝香,经常服用少量的麝香,就能治愈他母亲的顽疾。因此,那位老板就给了他两万元钱,今天他给杨四的三千块钱,就等于是给杨四打香獐卖麝香的定金。
杨四曾拜过一位老道长为师,知道自己杀生太多,罪孽太重。加上,他深知香獐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打那东西是会坐牢的。
“四大”杨虎百般恳求,“你老也知道,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现在想发大财。哪能不铤而走险?”
杨虎并百般承诺:如果杨四打下了香獐,弄到麝香,信用社的那两万元贷款就由他还。
先是女儿来信哭要生活费,接下来又是信用社的王主任来杨家凹索要那两万元的贷款利息,再是杨虎和电视台的人逼他配合演了一出戏,就是给他的那三千块钱,也被说成了给他预付打香獐的定金,杨四是一步一步地被逼上绝路了,杨四思索了一个晚上,最后终于狠下心来,他就是冒天大的风险,也要猎到一只香獐,弄到一疙瘩麝香。
杨四在秦岭山中翻山越岭,山进得越来越深,几次遇到黄羊、野猪、野鸡,甚至梅花鹿他都不打,专程顺着有香獐走过的兽迹前行。他渴了,捧几捧山泉,饿了,捉一条蛇或一只野兔生吃。甚至晚上冻得无处躲藏,只得在石岩窝里,或山神庙里睡一觉。第三天,就在他累得快爬下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只老香獐,一只长有麝香的灵兽。
他眯上了一只眼,朝那只正在一陡巨岩上晒麝的香獐开了一枪。
打中了!
撕裂晴空的一声枪响啊,使那只老香獐,一个跟头轱辘辘地滚下山岩,留下了一滩殷红殷红的鲜血。
太阳,溅射出血淋淋的光芒。世界一瞬间凝固了,只有蓝蓝的枪烟和一股血腥味,在湿漉漉的黑梢林里幽幽的飘散。
杨四老汉突然面对大林莽缝隙中的一线青天,双膝瘫软地跪在地上。香獐啊,我知道你是一条命,我知道你是这秦岭山中的灵兽,可是我不打死你,我女儿就要断顿啦,我就还不了信用社那两万块钱贷款。天呐,我这是在遭孽啊!
太阳在滴血,滴血的太阳里一只挣扎跃起的香獐。
香獐因为拥有麝香而自豪,也因为它的身上携带这珍贵的宝藏而灾难深重。香獐啊,谁让你拥有这比金子还贵重的麝香呢?
杨四爬起身来只觉得双眼金星直冒,突然一跤摔倒,就人事不知了。
就在他人事不省的过程中,他梦见他双手从那只老香獐的肚脐眼里,血淋淋地抠出一疙瘩核桃般大小的麝香。他仿佛看见他的头上和脚下正飘飘扬扬地飞舞着一张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正在此时,一位白眉白须的老道长从天而降,大喝一声:“杨四,万物皆有定数,野兽与人无异,都是天地、山水的造化,都是有灵性的东西。如今,你为了一己私利就残害生灵,又与禽兽有什么两样?今天,你的末日到啦!”
老道长说罢,长袖一拂,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直向他头上砸来。
杨四“妈呀”一声大叫,挺身从草窝里坐起身来,头上冷汗直冒。他睁眼一看,头顶上一轮老太阳正圆,那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里洒下来,就如一道道光的瀑布。远远望去,刚才香獐晒麝的那陡巨岩上,鲜血点点,就像开了朵朵梅花,而山岩下的一滩血迹,在阳光的照射下,则红得可怕,血淋淋的刺人眼目。而那只中枪的香獐呢,它跑到哪里去了?它又逃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呢?
在天竺山镇的镇街上,在杨虎那幢豪华的、如别墅一般的住宅楼里,杨虎和刘镇长正一边吃着野味,喝着六年西凤,一边四只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一台大彩电,在观看由市电视台播放的专题片:《杨虎和他的野猪们》。
刘镇长乐而喷酒,仰天大笑:“狗日的电视台,咋给起这号名字哩?这就是说,你杨虎也是一头野猪啊!”
杨虎亦大笑,又与刘镇长碰了一杯酒,喝得脸红耳赤。借着酒劲说:“我是野猪不假,你刘镇长长期吃我的野猪肉,你也快变成野猪啦?!”
在天竺山村廖支书的三间大瓦房里,廖支书也正在观看市电视台播放关于杨虎的纪录片。电视里正在播放杨虎双膝跪地,递给杨四那三千块钱的镜头。
廖支书嫉妒地吐了一口浓痰,骂了一声:“狗日的杨虎,你在老子的地盘上发财,老子也没少帮你,看你有钱烧的!咋就不懂得给老子也孝敬一点呢?不行,杨虎和杨四肯定有猫腻,肯定私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谁不知道杨四的一手好枪法,杨虎说不定是让杨四去给他打金钱豹哩!哼哼!老子让你两个吃不了兜着走?!”
廖支书顺手拿起电话,拨通了林业分局局长的电话:“张局啊,我给你报个案,我们村有个杨四老汉,正在秦岭山上偷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哩……”
在秦岭山中,杨四终于爬起身来,又晃晃荡荡去追那只中了一枪的香獐。
香獐躲在一片灌木丛中,悲哀地望了一眼踉跄奔来的老人。仇恨,使它拖着汩汩流血的伤口,箭一般射向远方。黑松林里又起了一阵狂风,呜呜呜地像鬼在叫。就连那陡峭的扇子岩也摆起了食肉兽的面孔。香獐在没命的逃亡,在荆棘和灌木丛中里奔窜跳跃。一根野刺玫拉住了它的一截肠子,它用后蹄蹬掉香花刺,几乎疼得要死。离家挺近啊,它最后望了一眼扇子岩下边灌木丛中的那个洞穴,那个洞穴里有它年轻怀孕的母麝,有它温暖的窝巢。这只香獐绝望了,它突然停下来,定定地望了那片黑铁般的灌木丛一眼,舌头舔不干泪水也舔不干一直流个不停的鲜血,舔不干最后一点对家园温馨的希望。
杨四顺着香獐的点点血迹,脚步踉踉跄跄地在黑松林和扇子岩下的灌木丛里前行。那只香獐,距离他始终只有五百米远的距离。但是他却永远也追不到击毙香獐的射程范围。一只兽,一个老人,就这样追逐着,就这样在秦岭山中做着一种死亡的游戏。
下昼黄昏的时候,当那只绝望的香獐艰难地跳上一块石头时,杨四趁机扣响了那只老土枪的扳机。轰的一声,香獐一头栽倒,全身中弹,到处鲜血奔流,几乎染红了它的全身。它爬在石头下边喘息了一会儿,又艰难地跳起来,一跛一蹦地逃到一处悬崖边。它回头最后一次地望了望那位疲惫不堪的老人,望了望那个毁灭自己的仇敌。它沉重忧伤的目光,如长长的叹息。它明白,它再也爬不动了,再也回不到温柔妩媚的母麝身边了。这只秦岭山中的灵兽,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上天对它的昭示,它在悬崖边的一片灌木丛中,用自己的后蹄,拼命地蹬掉了它肚脐里的那疙瘩麝香,然后又用泥土和草屑将那疙瘩麝香掩埋起来。生命中,有一种比麝香比肉体和皮毛还要高贵的骨气,全在这只秦岭山中的灵兽身上体现了。然后,香獐拼命地腾身跃起,在山峡间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就将它的整个生命和肉体如掷一枚铁饼一般,掷向了山峡那边一片光溜溜的石壁。
杨四早已憔悴不堪,早已消失了秦岭猎人那英武的豪情。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被石头和荆棘划破的伤痕。就连那身猎人装束,也被灌木和荆棘撕成了布条条。他简直成了一位蓬头垢面的乞丐了。
杨四颤抖着双腿,双手双脚并用,绕了一大圈儿,终于步履蹒跚地下到了那条峡谷深处,找到了那只摔下绝壁,早已血肉模糊的香獐。他狂喜地将香獐翻了个过儿,准备用双手去抠香獐肚脐眼里的那疙瘩麝香,可是他的双手却摸出的是一片鲜血。麝香早已不翼而飞了。
杨四仰天嚎啕了一声“天呐!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啊!”
杨四一头栽倒在石头堆里,头上的鲜血,顿时染红了秦岭山中这片多皱褶的土地。
就在杨四一头栽倒在地的那一瞬间,两个森林公安警察从那条深谷中摸了上来。一双冰凉的手铐,锁住了杨四那双粗粝痉挛的手。
“狗日的杨四老汉,你这明明白白是知法犯法。还敢偷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啊?!”
杨四戴着手铐,昏昏欲睡地被两个林业公安警察提溜着,一步一跌地行走在下秦岭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