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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索的夏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牛的草原  2018年04月12日14:22

尽管还是上午,马家庄子已经在炎炎夏日的炙烤下变成了一座炽热的火炉。

蜿蜒曲折的水泥村道上,一位头戴粉红色头巾的回族妇女大步流星急匆匆地走向村口。她叫索菲亚。因为小的时候长得甜美可爱,老人们都亲切地昵称她为尕索。久而久之,远近的男女老少都跟着叫她尕索了。

尕索白皙的脸蛋上透着一片粉红,两条浓黑的眉毛下面一双深凹的大眼睛扑闪着坚定的光芒。她,上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雪青色衬衣,下身穿着得体的藏蓝色长裤,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提包。雪青色衬衣在黄色的土地和绿色的树丛中显得格外醒目,宛如黄土高原上一朵鲜艳的格桑花。

尕索看见马宰乃拜老奶奶在自家大院门前的树荫下坐着乘凉,一点继续走路,一边给老奶奶打招呼:“阿奶,身体好着哩?”

老奶奶回答道:“好着哩。大热天的,阿里去呢(去哪里)?”

尕索高兴地说:“到乡工商所办执照去。我要在上庄子开个小卖铺。”

老奶奶笑着问:“掌柜的点头了?”。

尕索回答道:“思想还没有完全通。他就是不同意,我也要办。”

老奶奶提醒道:“噢。班车快来了,不要误掉啦!”

尕索满口答应着,加快了脚步。

尕索快步走到村口大树下的临时汽车站,用手搭在脑门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向远方眺望,还看不到班车的影子,便放下心来,从包里拿出白色绣花手绢擦拭脸上的汗珠。

马家庄子地处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过渡带的大山里,海拔高,无霜期短,雨水稀少,土地贫瘠,又没有矿产资源,是一个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山村。巴掌大点的田地里一年四季只能种些洋芋、玉米、大豆等耐寒耐旱农作物。

村里绝大多数人口是回族。据说是清朝的时候从土地肥沃的平川避难来到这里。俗话说十马九回。马家庄子就是因为姓马的人家人多势众得名的。

尕索今天之所以这么兴奋,是因为她经过多次抗争,终于冲破了丈夫马福生的阻力,拿上了有关证件,要去乡工商所办理个体小商店的营业执照。

尕索20岁的那年夏天由马宰乃拜的儿子马德才阿訇做媒嫁到了马家庄子,嫁给了村里的小伙子马福生。

那时候,马家庄子农业生产单一,农作物产量也很低,如果遇到天旱地涝连填饱肚子的杂粮都不够,要靠县里调拨救济粮。

交通也十分不方便,到乡政府的是一条盘山土路,更不要说通班车了。人们全靠走路、坐自己家的毛驴车走出大山。

刚嫁到马家庄子的时候,尕索如同大多数回族妇女一样,秉持妇道,学着做一个贤妻良母。小两口守着一亩三分地,精耕细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且简陋,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十来年生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马兰上小学二年级。小女儿马莲刚刚过完六岁生日。

其实,尕索从嫁到马家庄子的第一天起心里就不满意这里沉闷、压抑的氛围了。

丈夫马福生虽然在乡里读过高中,还跟着村里的阿訇马德才当过几年满拉(伊斯兰教学徒),是一个对传统和长辈教导不越雷池半步的人。新婚当天,他坚持要求尕索像村里的穆斯林女性一样戴上绿色的盖头,不允许她与其他男性说笑,五番礼拜一次也不许落下,还认真地劝阻尕索不要打开陪嫁过来的电视机。

尕索当初看着马福生长相英俊,人也精干,又念过高中,基本符合自己对丈夫的要求。但是,她对马福生虔诚甚至是过度和痴迷的做法很不理解,经常与马福生辩论。但是,在马家庄子浓厚传统氛围的熏陶下,尕索渐渐放弃了自己的追求,默默地做着一代又一代人传承下来的事情。

随着前两年夏天柏油公路的修通,马家庄子与山外的世界畅通了,相互交流也多了起来,各种现代信息一天天扑面而来,冲击着这个坚守传统与教规的回族山村。个别胆大的人开始走出大山,到县城、省城甚至是外省外地开饭馆、做小工挣钱。特别是年轻人开始不听长辈的劝阻和训斥,穿起了圆领无袖的汗衫、紧蹦蹦的牛仔裤和高跟鞋。

老人们无奈地感叹道:“这些娃娃尽管戴着白帽子、绿盖头,心里面已经散掉咧。顿亚(世界)的末日快到咧。”

尕索的内心也被这夏日里的清风吹得蠢蠢欲动。她开始盘算着出去打工挣些线,盖一座有新房子的大院子,给娃娃们买几件好看的衣服,给马福生买一块西铁城手表,把日子过得舒坦一些。

然而,马福生坚决不同意尕索外出打工:“去你的!你把阿斯玛尼(老天)都震塌了。让一个媳妇出去打工,你这是在丢我们老马家的脸面哩。”

尕索反问道:“一辈子过这样的穷日子,你们老马家就不丢脸吗?”

尕索继续说道:“看看山外人家过的啥日子?楼房。小汽车。娃娃们上大学。全家满世界旅游……”

马福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房子,我们有啊。家和地牙长点路,要小汽车干啥?娃娃上大学,出去了,心也野了,管都管不住。你看穆家庄穆德寿的儿子上了个大学,一点信仰都没有了。”

尕索说:“马福生,你也是念过高中的人,怎么像快墙旮旯里酸臭的朽木头?你自己看看,除了能吃饱,我们这个家有啥?买个东西还要盘算来盘算去的的。这样的日子,我和娃娃再也不想过了。”

两个女儿在一旁也叫道:“就是的,阿达(阿爸),我们不愿意。”

马福生一看傻眼了,想了很久最后咬着牙宣布:“你在家种地看孩子。我出去打工。”

尕索笑了,但是又有些担心:“好着哩。我把你的换洗衣服整理好。出去打工注意自己的身体,头疼脑热的不要硬扛。”

这年夏天的六月,马福生到县城打工去了。他先是到一家单位当保安。因为是食堂是汉餐,他必须自己做饭吃。一个月吃住花费下来工资所剩无几。他只好辞职,又到一家清真饭馆去做菜。在饭馆里吃住都是免费,只是吃饭的客人太挑剔,这个说菜味道咸了那个又说淡了。饭馆老板脸拉得像张驴脸,把他整得不知该怎么炒菜,一赌气回到了马家庄子。

尕索从地里干活回到家,看见正在独自生闷气的马福生,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掌柜的,打起精神来。以后咱们做老板,不再受别人的气了。”

马福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接下来,马福生帮着尕索收获自家地里的洋芋、玉米,打死也不肯再出去打工了。

第二年开春,尕索和马福生给那一亩三分地播种完,除了锄草就没有什么事了。

尕索思忖道:掌柜的不出去打工,家里没有现金收入,怎么改善全家生活呢?怎么给两个娃娃买电脑呢?

“要不你在家管娃娃、种地,我出去打工?”尕索试探着问道。

马福生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哪有这样的道理!男人在家看娃娃,媳妇满世界跑。让别人笑话死了!”

尕索不悦地说:“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封建保守!自己不出去闯世界,家里老老少少花什么?娃娃上学要用钱,房子漏风漏雨也该维修了。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凑合着过日子吧?”

马福生理直气壮地说:“你就知道出去闯!出去以后什么都和庄子里不一样,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信仰都守不住了,还算什么回回人?”

尕索激动得对马福生说:“信仰也是要让人们过上好日子。你倒好,我年纪轻轻的,硬让我整天戴上盖头,像个死气沉沉的阿奶。我硬扯掉了盖头,你一个月不理我。我照个相你也啰嗦几天。家里的电视几年你都不让我们看。美国总统从黑小伙子变成了黄头发的老汉,我们都不知道!”

马福生不耐烦地说:“谁当美国总统和你有啥关系?我们守住不信仰,再多的钱也没有用!”

尕索问道:“你给我说说,《古兰经》里哪一条规定不能看电视?哪一条规定不能照相?如果祖先们都守在阿拉伯不出门,中国哪里有回族?”

尕索耐着性子劝着丈夫:“人家马阿伯是阿訇,也没有你这么多条条框框。就说地里的收成吧,一年下来这点洋芋、玉米,给娃娃们买件新衣裳的钱都没有。马穆萨和海蒂彻过些天要回来。我们一起到他们家问问情况。如果情况好,我们把娃娃交给老人们看着,跟着他们一起去打工,挣些钱回来过好日子。”

马福生没法回答尕索的问题,只好梗着脖子不吱声。

马穆萨和海蒂彻是马宰乃拜的孙子孙媳妇、阿訇马德才的小儿子小儿媳妇,几年前到广州去开饭馆,是马家庄子第一对走出去的回族农民。小两口聪明能干,在广州挣了不少钱,把家里的老房子拆了,修了个大院子,盖了两层小楼。马家庄子的人们眼睛都看红了,纷纷像尕索一样开始反省自己的生活。

今年刚入夏几天,一场百年不遇的冰雹袭击了马家庄子。冰雹把地里的庄稼和蔬菜打了个七零八落。断茎残叶和黄土泡在雨水里,绿得瘆人,黄得凄凉。马家庄子笼罩在危机和恐慌之中。

尕索看着自家地里的悲惨景象,不禁发起愁来:别说卖菜挣钱了,就连全家的口粮也都麻烦了。咋办呢?

突然,尕索看到村口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她赶紧走上前看着究竟。

村民抬的是住在山对面上庄子的马合散。因为上庄子住家不多,没有小商店。他到马家庄子的小商店来买东西,半途遇到暴雨夹杂着冰雹,不留神脚一滑摔倒在土沟里,糊了一身泥水不算,还把腰扭伤了,自己走不上来,只好趴在沟里喊救命。

马家庄子的村民到地里察看灾情,发现了马合散,把他救了上来,正把他往村医务所送呢。

尕索听了马合散的遭遇,忽然灵机一动:上庄子没有小卖铺,村民买个酱油醋的都得下山上坡地到马家庄子来。要是在上庄子开个小卖铺既方便了村民,又可以挣到钱!对,在上庄子开个小卖铺!

“尕索,你干什么呢?到家里来撒。”

尕索猛一抬头,看见海蒂彻正站在大院门口向自己招手。

尕索高兴地上前拉住海蒂彻的手:“你识哪一天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呢。”

海蒂彻头上戴着杏黄色的头巾,穿着红色的体恤、蓝色的牛仔裤和半高跟黑皮鞋,耳朵上戴着白色珍珠耳环,脖子上戴着黑色宝石项链,既有民族特色又时尚大方。

海蒂彻笑着说:“昨天回来的。我们打算把娃娃接到广州去上学。现在课本可难了,公公婆婆辅导不了。我们接过去,一边做生意,一边管娃娃。本来今天到学校办转学手续,结果让这场冰雹给拦住了。”

海蒂彻关心地问道:“听奶奶说你想出去打工,小马一直反对。现在怎么样了?他想通没有?”

尕索摇摇头:“没有呢。你看这冰雹下的,一家老少吃饭都成问题了。再不想办法只有喝西北风了。海蒂彻,如果我们不出去打工,在上庄子开个小卖铺,你说行不行?”

海蒂彻笑着鼓励道:“当然行啊。尕索,你很有商业头脑。如果生在南方的话,现在肯定是个女老板了。”

尕索认真地说:“快别羞死我了。你在外面跑的时间长,见识多,给我好好说说经商的门道。我拜你为师。”

海蒂彻笑着说:“没问题。你先进来,我们慢慢喧(聊)。”

尕索踏进精致的木雕大门,迎面是墙面砌贴着洁白瓷砖的两层楼房,穿过鹅卵石砌成的走道和开满玫瑰花、海娜花和格桑花的院子,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看见马德才、马穆萨父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个崭新的手机,旁边堆放着几个写着破壁机、面包机的纸箱子。尕索向马德才道完问候后,又问马穆萨说:“穆萨子,你给阿伯说什么呢?”

马穆萨扬了扬手中的手机,回答道:“我给我阿大买了个新手机,正给他教呢。要教的东西太多了。破壁机、面包机,都要给他教会使用呢。”

海蒂彻对马穆萨说:“穆萨,尕索想在上庄子开个小超市。你说行不行?”

尕索急忙纠正道:“是小商店。”

马穆萨爽快地说:“行啊,怎么不行?收入肯定比种地高多了。有啥困难就说,我们全力支持。”

海蒂彻接着说:“口头支持不行。开店需要启动资金呢。”

马穆萨憨笑道:“谁不知道我们家的钱都在你手上。你就看着办呗。”

海蒂彻也笑了:“你是掌柜的,我只是个出纳,一切开支得你点头才行啊。”

“哈哈。”马家大院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笑声。

尕索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去。雨过天晴,夏日的骄阳又高高地挂在马家庄子的上空,一道美丽的彩虹架在远方的山头上。

尕索一边向愁眉苦脸的马福生讲述地里的灾情,一边和面,是不是偷偷观察丈夫的表情。

看着马福生万般无奈的样子,尕索把开小商店的想法提了出来。

马福生听完直摇头:“你是做生意的料吗?上庄子哪有房子?再说货从哪里来?批发货的钱从哪里来?赔了怎么办?”

尕索“扑哧”一笑:“不实际锻炼一下,还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做生意的料呢。我们一边学,一边做。别人都能学会做生意,我们又不傻,为啥学不会呢?房子嘛。我已经打听过了,上庄子白占山的儿子到外地打工去了,房子空着呢。我们可以租上。”

马福生翻着眼睛问道:“钱和货呢?”

尕索笑着说:“海蒂彻借给我们10000元作为流动资金。县城南边有个百货批发市场。你坐班车去提货。我看着商店。可以吧?”

马福生还不死心,追问道:“哪万一赔了呢?”

尕索推了马福生一把:“赔!赔!赔!你好好干,不就不赔了吗?再说人家海蒂彻也说了,如果我们赔了,就不用还钱了。”

马福生急了:“那怎么可以?我宁可赔钱也不能欠别人的账。阿訇说了,欠账不还来世上不了天堂!”

尕索气恼道:“不敢闯,不敢拼,不努力,你就一辈子在地狱里熬着!”

马福生还不甘心地问道:“那地咋办?难道不种了?一家子人吃啥?”

“播种和收割的时候,我们半天开店,半天干地里的活,保证两不耽搁。吃的喝有了,还有商店的收入,多好啊。” 尕索继续憧憬道:“等我们攒到钱了,全家也搬到广州去,也住在那个珠江边的电梯房里,让娃娃们到最好的学校上学。我们两个人在那个叫‘小蛮腰’的电视塔下面开个百货商场,再给你买辆城市牧羊人开。”

马福生瞪了尕索一眼,没有再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媳妇是白日做梦,这些想法根本实现不了。尕索的野心让他万分苦恼,看来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无法再桎梏住她了。他感到迷惘、无奈、无助,怎么也找不解决这个难题的答案。

第二天天蒙蒙亮,尕索就起床了。她给丈夫和孩子们熬了一锅玉米糊糊,煮了4个鸡蛋,切了一碟凉拌菜,整整齐齐地摆在饭桌上。

等孩子们上学走了,她开始整理开商店需要的证件和材料,准备搭乘早晨的班车到乡工商所办理营业执照。

马福生一夜没有睡安稳。他从内心深处希望自己的家庭幸福美满,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却要与他接受的传统和信仰发生冲突。他确信坚守传统和维持现状就是最高准则,就是维护神圣的信仰。这些年来,他一直顽固地坚持着,惧怕任何改变。如今,他无法回避,必须踏踏实实、真真切切地面对了。

看着尕索收拾停当准备出门,马福生不由自主地挡住了大门:“尕索,你还是别去了。让我再想一想。”

尕索果断地说:“等你想明白了,家里的锅盖都揭不开了。我不想再也这样窝囊下去了。马福生同志!”

尕索推开马福生搭在门上的手臂,昂着头走出了家门……

“滴——滴,”一阵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从山坡后面传了过来。

尕索立刻打起精神,向着汽车驶来的方向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