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爷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罗银湖 2018年04月16日10:16
尿爷爷不姓尿,但尿爷爷姓什么,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
我们之所以称那位五十来岁的瘦高个子老头为尿爷爷,是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与尿打交道的。所以,我们一帮小鬼头便形象地、别出心裁地给老头取绰号为“尿爷爷”。
每到三月春风料峭的时候,村子北边的大柳河上,就飘浮着一片片雪白的柳絮,随着河水的起伏,向东蜿蜒而去。河水在微风中涟漪潺潺。几只毛色灰麻的野鸭子,凌乱了圈圈涟漪,在河面来回睃巡觅食。忽然,一只独具个性的野鸭一个猛子,扎到河心,旋即叼着一条小鱼钻出水面,脖子一伸一缩,将小鱼吞下了肚,然后爬上岸,满足地摇晃着敏捷而稍显瘦弱的身子,来到河滩上的小草丛中,一边用嘴扒拉着羽毛,一边趴下休息。
尿爷爷的家就住在大柳河边。他总是叼着一根黑色的长杆大烟斗,眯着眼,望着河水发呆。口里还会喃喃自语地说:“嗬!春天来了,春天真的来了。”
于是,尿爷爷便会循着河坡上慢慢长出地面的小草,走上好一阵子。那些小草绿绒绒的,草尖上仿佛还闪着一丝金色的光,在春风中,在阳光下,俏皮地欢跳着。这时候,尿爷爷会慢慢地俯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小草儿,笑眯眯地说:“快些长哦!小宝宝们哎!我的大宝宝们还在指望着你们去喂养呢!”
过不了几天,尿爷爷就和村子里的德清哥一起,吆喝着队上的十多头水牯(公牛)和水沙(母牛),来到河滩的绿草地上,让这群牛儿尽兴地啃食这软绵绵、绿茵茵的小草儿。说是尽兴,其实也不完全对。因为过了冬的牛儿,开春时节,饲养员是不会让它们吃太多青草的。是因为在冬天里,牛们大都是以食干草料为主。如果开春牛们贪食,吃青草太多太猛,牛们的胃会受不了,一不小心就会出大毛病,重者还会一命呜呼。
牛儿自由自在地啃着草儿,十七岁的德清哥一边看着牛儿,一边手捧着一只半尺来长的白色的口琴,悠闲自在地吹着那首他平时最喜欢唱的歌曲《我的祖国》: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那优美动听的旋律,在大柳河的上空随风飘得老远,老远。
尿爷爷呢,他的右肩上挑着一担结结实实的、滴水不漏的木粪桶,一只木柄有一人多高的粪瓢子,斜靠在前边的一只粪桶里。他跟在那群牛们的身后,聚精会神地察看着每一头牛的“尿意”,只等着哪一头牛叉开后腿,蹶起屁股,开始撒尿。
忽然,他看到撇在最后边的那头缺鼻子的大水牯,仰起头,蹶起屁股,要撒尿了。尿爷爷快步凑上前,迅速放下肩上的粪桶,赶紧把一只粪桶伸进其后裆。“哗哗哗……”大水牯的尿液像开了缺口的小溪流一样,不停地往下流着。几分钟后,大水牯后裆的那只粪桶,便装了小半桶热气腾腾、臊味难闻的尿液。大水牯收脚甩尾,好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样,迈开四腿赶紧追赶它的同伴儿们去了。
如此这般,不多时,一担粪桶就装得满满的。尿爷爷便火急火燎地挑起粪桶,嘴里哼着“哼啊哼呵……”的号子,往队上的牛栏里走去。
牛栏在村子的中间,分三间。左边一间放着稻草,是牛们冬日的食料;中间一间最大,是牛们的“寝室”;最右边的一间,是一个物件仓库。平时尿爷爷接回来的牛尿,就装在物件仓库里那些高一米多、直径一米多的大水缸里,然后用大木盖盖得严严实实的。
尿爷爷把挑回来的牛尿,倒在靠近墙角根的一个大水缸里。尿液散发出的臊臭味,薰得尿爷爷的胃直倒腾起来,但尿爷爷却从不抱怨,心里依然十分高兴。因为这一个冬天下来,尿爷爷已经为生产队里攒下了八大缸牛尿。
一天,尿爷爷和德清哥又赶着队上的牛们来吃草。尿爷爷依然挑着那担木粪桶,在牛屁股后面睃巡着。十分好奇的我问尿爷爷:“尿爷爷,你把这些牛尿挑回去干嘛呀?”尿爷爷嘴一抿,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的一双粗糙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嘿嘿”笑了两声之后,慢呵呵地说:“你小娃娃脑子还灵光着呢!晓得想问题了!”
“你倒是说呀!”我摇晃着尿爷爷的手说,一股臊臭味钻进鼻孔,“尿爷爷,你的手太臭了,快拿开。”尿爷爷赶紧缩回手,说道,“好!我告诉你娃娃们,”他扫视了一眼在我旁边玩耍的小彦子和少波后,接着说,“你们晓得么?春种一颗籽,秋收万粒粮。那些庄稼呀也跟你们娃娃一样哦!从小也要吃奶吃粮才能长大吧?这些牛尿,浇到地里就是给庄稼喂的奶水”。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眨了眨眼睛,笑着对尿爷爷说:“难怪你这样喜欢接牛尿的。”“还不止这些呢,娃娃!”尿爷爷又说道:“这些牛尿加上石灰水,还可杀庄稼上的害虫呢!作用可不能小瞧哟!”尿爷爷正和我们说话间,德清哥在不远处叫喊起来:“大爷,快过来,这头小沙牛又要撒尿了。”尿爷爷赶紧抡起粪桶,三步并作两步,向德清哥所在的方向跑过去。
尿爷爷除了收集我们小队牛们撒的尿液外,还经常和德清哥拉着一架上面放有一个大椭圆形粪桶的大板车,到我们小学的厕所里去收集学生们撒的尿液。那时候,我们学校的男厕所里,总是放着几只木粪桶,同学们就把尿撒在这些粪桶里。因为校长炳辉叔是我们队的人,所以,这些尿液都优先供应给了我们队。
学生们都上课后,尿爷爷就抡起扁担,一担一担地往厕所外面挑尿液。然后又抓起粪桶,把粪桶里的尿液往车上的大椭圆形粪桶里倒。德清哥年纪轻,做这种事害羞,尿爷爷就总是一个人又是挑,又是倒,从不让德清哥插手。只是在拉回去的路上,让德清哥出些力赶牛就行了。
等队里的早稻秧苗长到一寸多高的时候,尿爷爷就和德清哥把牛栏里储存的牛尿和人尿液,倒进板车上的大椭圆粪桶里,然后,拉上那头小沙牛,德清哥在前面赶着牛,尿爷爷牢牢地掌着板车的把手,在崎岖不平的泥巴路上,缓缓地往离村子三里地外的秧田拉去。生怕椭圆粪桶里的尿液被荡了出来。
秧田里的秧苗,身子儿纤弱细小,长势有些腊黄。尿爷爷和德清哥用粪瓢子把车上的尿液,一瓢子一瓢子地舀到粪桶里。队长尧明叔和几个男劳力,你一担,他一担,几下子就把满满一车尿液挑到了田头。然后,在涧渠里舀起几瓢子溪水,兑进粪桶里搅和均匀,再舀起稀释后的尿液,扬起手中的粪瓢,使劲向田中间泼去……
尿爷爷望着尧明叔几个人赤着双脚,在稀泥田里一边泼着尿液,一边有说有笑,心里也乐滋滋的。他对德清哥说道:“清娃子,人勤春早啊!看今年这样子,又是个丰收年!”德清哥也笑着说:“肯定了,还不是亏大爷你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听到德清哥如此夸奖自己,尿爷爷不禁摸了摸下巴的胡渣,有些得意地说:“春种一颗籽,秋收万粒粮!就是这道理哦!”
尿爷爷虽然是个五保户,但在我的记忆中,尿爷爷却从没有让队上的群众照顾过他什么。相反,只要有空,尿爷爷就会为队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逢上刮风下雨天,尿爷爷就会独自一人,来到牛栏的杂物间,拖出一两捆稻草来,先用一小盆子清水,把稻草均匀地洒湿,待稻草变得柔软的时候,他就捡起一块砖头,坐在上面,娴熟地将润湿的稻草理顺,除去细碎的草叶和杂草枝,这个过程也算“选料”吧。
尿爷爷左手抡起理顺的稻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挽起几绺稻草,开始认真地、慢慢地以顺时针方向,用力旋转起来。我们家乡话俗称“打要子”,等把稻草拧紧旋转九圈后,一条形似螺丝的稻草绳就编成了,这些俗称为“要子”的稻草绳,就是队上群众平时捆扎稻子、油菜和麦子的工具。
尿爷爷的手在不停扭着稻草打“要子”,表情有些凝重,时而轻轻摇头,时而微蹙双眉,眉宇间掠过一丝落寞和忧伤。原来他又想起多年前,自已因为出身地主家庭,经常受人批斗,父亲上吊身亡,母亲改嫁为他人妇。只身一人的他,凄然告别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跑到黑龙江去帮人伐树。一年后,尿爷爷与当地一个蒙古族姑娘喜结连理。有了一双儿女后,生活过得还蛮不错的。后来生产队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地主身份。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尿爷爷的命运,总是逃脱不掉被批斗和游行的厄运,全大队群众又对他进行严厉批斗。
为了不牵连妻子儿女,影响他们的前程,尿爷爷含着眼泪,咬咬牙与他们母子断绝了关系,又独自一人漂泊到了沔阳。幸得时任生产队长的尧明叔和队上三十多户群众的搭救和接济。尧明叔还组织群众,为他建起了一个四周糊满了泥巴和牛粪的茅草房。房子虽然不算高,也不算大,但却十分温暖。尤其是队里的群众,从不嫌弃他,更没有对他落井下石。尿爷爷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没有什么大的本事,所以便主动承担了饲养耕牛、收集牛尿的责任。尿爷爷常常对德清哥和乡邻们说,只要做好了自己的本职事情,为队上和群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尽一份力,发一份光,那就是对尧明叔和全队群众最好的感恩和报答。
尿爷爷还有一个特别的本领,那就是扎风筝。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尿爷爷还会抽出一些时间来,为队里的十多个小毛头孩子,每人扎一只又大又好看的风筝。尿爷爷说,他的家乡山东,就有放风筝的习俗,很多人都会扎风筝,放风筝。
尿爷爷低着头,一只手捏着一根细铁丝,很认真地在一个箍得像个大蜻蜓的篾片上牢牢地扎着,一边扎,一边对我们几个围着他的小毛头说:“放风筝有个诀窍,要逆着风,手托风筝使劲跑。一边跑一边放线,待风筝升到天空中的时候,就要稳住手中的线,力度不能太大,否则,风筝线会被风吹断。”说到这里,尿爷爷叹一口气,又接着说,“娃娃们,你们知道不?断了线的风筝,就像没了娘的孩子,多可怜啊!”尿爷爷的话,我们哪里听得懂呢?我们都只是想他快点为我们糊好一个又大又好看的风筝而已。
把风筝骨架子糊好后,尿爷爷便又拿出早就用剪刀剪成蜻蜓模样的红纸和绿纸来,在风筝骨架子上糊了起来。待一切弄好后,尿爷爷便把两只长长的尾巴在蜻蜓的尾部挂好,然后,把一圈用“哥络滚子”卷好的长长的,细细的尼龙线,拴在“蜻蜓”的头部。
在大柳河的一片空旷的河坡上,尿爷爷带着我们几个毛孩子。他一边迎着呼拉作响的春风奔跑着,一边托着手中花花绿绿的风筝,像个兴奋的小孩子一样,叫着,笑着,喊着,闹着……我和小彦子、少波等几个小毛孩,则紧紧地追在尿爷爷的身后。望着空中的风筝越升越高,越飞越远,心中那份喜悦和快乐也如这风筝,飞在了空中……
今天的我才感悟到,那时候,尿爷爷给我们幼小的心灵,带来的不仅是一份快乐,一份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做人的道理……
尿爷爷六十一岁那年,因心肌梗塞病逝于自己的床头,结束了他不算太长,却充满坎坷与凄苦的人生旅程。然而,他对生活的热爱之情、对善良的感恩之心,他的勤劳、踏实、吃苦耐劳的精神,让他短暂的生命流光溢彩,留给人们一盏明亮的灯。
生产队里为尿爷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全队群众无不为尿爷爷的去世而唏嘘、落泪。尿爷爷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凡之人,但他的为人和品德,却深深地植根于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