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喇嘛尼玛文森的画
来源:十月少年文学 | 唐明 2018年04月16日17:36
1
仁登师傅交待,让大家吃完早饭先把小教室打扫一下,再去把手和脸洗干净。上周到寺院里来写生的画家韦大物先生,他今天要来教小喇嘛们画画。
除了才仁图登,大家都没抓过画笔。但他们格外喜欢有人来寺院,就像平静的湖面总是盼望水鸟或者落叶来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
所以,吃了早饭,六个小喇嘛就很自觉地到洗漱间排队洗手洗脸,9岁的才仁图登和他最好的朋友平措连头也洗了,显得比其他人更清爽些。
只有尼玛文森依然慢得像只打盹的蜗牛,看到大家都挤在洗漱间,他就干脆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等大家洗完了,他才起身进去,在水管底下搓了搓手心。
尼玛文森从来没有画过画。仁登师傅教他们写字的时候,他往往是呆坐一整节课,连一个藏文或者数字也写不出来。仁登师傅常常既无奈又慈爱地叹气,“唉,这小可怜,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才仁图登就会把师傅的话再学一遍:“唉,这小可怜,该怎么办呢?”然后捏一把尼玛文森的大耳朵,很得意的加上一句:“大耳朵,没有用!”
尼玛文森长有一对醒目的大耳朵,大概是常被才仁图登捏来捏去的缘故,仿佛越来越大了,像两只小手掌竖在脸蛋两侧,乍看去,有点滑稽。
小喇嘛们教室里的课桌椅是一个藏式的长条连体矮桌,地上铺着藏毯,他们平时上课都是围桌盘腿坐在毯子上。今天在矮桌那边放了一条长长的矮凳,那是给画家的座位,六个小家伙们则挤在靠门的这一溜墙边。
画家来了,一个又高又壮的大胡子。
跟着韦大物先生进来的还有噶陀活佛和仁登师傅,噶陀活佛微笑着坐在了为画家准备的矮凳的正中间。仁登师傅说:“老师会给每个人发一个画板、纸和铅笔,画家要给活佛画像,你们要认真跟着学。”
画家给他们打招呼,发画具。
“阿图,他比你阿爸还要高呀。”平措碰碰身边的才仁图登,小声地说。
“我阿爸比他瘦,好看多了!”阿图嘻嘻地用手比画着,好像他比画中的才是好看的。
“这么高这么胖,是个牦牛画家。”挤在最里面的平时话最多的索南坏坏地说。说完还咯咯笑起来,大家便跟着笑起来。
尼玛文森也轻轻笑了一下,不说话。
韦大物听不懂藏语,仍在挨个地发纸笔和画板。小家伙们见自己的话并没有冒犯客人,似乎更放肆了些,他们一边嘲笑画家的模样,一边表达着对手里画具的喜欢,比来比去,抢来抢去,乱哄哄的一片。
活佛轻轻笑着摇头,仁登师傅便对大家说:“安静点,安静点,要不然菩萨都要被你们惹生气了。”
大家互相做着鬼脸安静下来。
2
画家挤到小家伙们中间,正对着噶陀活佛。他拿着一只铅笔,仔细端详着活佛,而后在白纸上哗哗哗地刷了一小会儿,慈眉善目又不失威严的噶陀活佛就被搬到那纸上面。
画家把刚画好的活佛肖像贴到墙上,然后在另一张纸上教小僧人们画画。虽然一点也不简单,但大家学得很认真,而且像才仁图登这样聪明的孩子,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阿图,你画得真好!”平措画了擦,擦了画,折腾半天,除了收获一张被他搞得皱巴巴的纸以外,就是满头的细汗。看到才仁图登的画儿,他羡慕地说。
“我以前跟阿爸的朋友学过一点点,可是画不好。”才仁图登话虽谦虚,其实心里万分得意。
“你阿爸真了不起,还有会画画儿的朋友。”话唠索南也凑上来,羡慕得直瞪眼睛。
才仁图登撇撇嘴,他可不赞同索南的话,对于阿爸,他从来没有觉得了不起,除了被人说过长得俊美,几乎别无长处。
“你怎么不画呢?”画家瞧一眼那张空空的白纸,看着呆坐的尼玛文森。
尼玛文森也看着画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仿佛空无一物,他不说话,就像平常一样。
画家摸摸他的头,转脸去看仁登师傅。
“他就是这样,随他去吧。”仁登师傅看了看尼玛文森,无奈地对画家笑笑。
画家挨着尼玛文森坐在软绵绵的藏毯上。拿过尼玛文森的画板,很慢很慢地画起来。他画了一个小喇嘛。光光的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袈裟和光溜溜的脚丫子,还有一对大大的耳朵。
尼玛文森看着画家用那些线条和黑白色块,一点一点画出了自己。他一咧嘴,指着画像说:“我!”
“是你!”画家摸着尼玛文森的小脑袋也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尼玛文森。”
“尼玛文森,嗯,是什么意思呢?”
尼玛文森看着仁登师傅。
“尼玛就是太阳,文森就是光芒。”仁登师傅说。
画家看着这孩子,努力把他和“太阳的光芒”联系在一起。多好的名字啊,他再次摸着尼玛文森的头感叹,“啊,阳光!”
噶陀活佛起身离开了小教室。大家看到画家专门给尼玛文森画的像,都争着也要一张。
画家一边答应着一边对尼玛文森说:“加油,你也可以画出来。”
“呵,尼玛要是能画出画儿来,我就用十块钱买下它,像唐卡一样贴到墙上去。”索南听到画家的话,头也没抬,一边用铅笔在纸上刷着线,一边轻声地说。
“哈哈哈!”索南说得漫不经心,但旁边的小伙伴们却像是听到一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都哈哈地笑起来。
尼玛文森无动于衷,也没有被其他小伙伴的笑声感染,他仍那样专心地欣喜着自己的肖像画儿。
“那我就出三十块!”小胖子嘎马巴桑调皮地喊道。
“我出五十块。”平措也来凑热闹,就好像真的在竞买世界名画。
“伟大的尼玛文森,还是卖给我吧,我出一百块买你的画!”才仁图登故意说得很夸张。
尼玛文森只是看着画像,抿着嘴浅笑,不理会小伙伴们的嘲笑。跟他最亲厚的多吉也凑上来看尼玛文森的画像。说:“啊,尼玛,真的是很像你啊!”
画家在寺院里呆了一整天,天擦黑了才走。
仁登师傅也带着大家念了晚经。
小家伙们都上了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僧房,照在尼玛文森的脸上,他还在执着地端详着那张白纸上的自己。
美丽的月光,也照着同屋的多吉。此时,多吉从自己的小神龛上取下那七只精致的小铜碗,用一块干净而柔软的棉布拭擦着,这是他每晚睡前都要做的事。
那年,姨妈央吉玛到寺院里找到他的时候,多吉已经五岁了。央吉玛抱着多吉哭了很久,最后把一幅绿度母的唐卡和七只铜碗交给他,说,这是你阿爸阿妈留给你的东西。之后姨妈央吉玛便常来看他,带一些奶酪、酥油、羊肉,每次还会背来一木桶山里的清水。每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前多吉都会给绿度母供上净水,太阳落山之前倒空,而夜幕深沉的时候,要仔细地拭擦铜碗。
3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丝隐约的亮光,噶陀寺在晨光之中显得格外肃穆安详。还有二十分钟,仁登师傅就会敲响唤醒大家的钟声。
多吉却已经穿衣起床了。
每天早晨,绿肤的度母头戴五佛宝冠,身佩彩种珠宝,着七色天衣和重裙,坐于莲花月轮之上,慈爱地看着多吉。这个在灾难中幸存的孩子,把一颗明亮而善意的心灵盛放在清水里。慈悲的度母左足屈坐,右足踏在莲花之上,仿佛随时都会起身拥抱、救度这谦卑而虔诚的孩子。
多吉跪在唐卡下的方毯上,恭恭敬敬地给绿度母磕了三个头;然后拿起旁边的铜水壶,给七只小碗里倒上姨妈央吉玛从山里背来的净水,嘴里念诵着经文,默默祷祝。
多吉做这一切的时候,尼玛文森一直在看。每天他都会和多吉一起醒来,多吉供佛,他从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切。
“念绿度母心咒了吗?”看到多吉供奉诵念结束,尼玛文森总是要问这一句。而多吉也总是会用同一句话来回答他:“念了”
多吉念诵一遍心咒,尼玛文森也跟着念诵了一遍。尼玛文森出神地看着那七只盛满清水的碗,突然从床上起身,将僧裙随便地往身上一套,径直来到隔壁的房间,他推开房门,看着正在穿衣的才仁图登,说:“阿图,你说话算话吗?”
才仁图登稍愣一下:“什么?”
“真的要买我的画吗?一百块?”尼玛文森轻轻地说。
同屋的平措和索南都忙着穿衣起床,本来还有些睡意,但一听尼玛的话,一下子都清醒了,哈哈地笑起来。这个滑稽的笨家伙,一大早就送来笑果子。
那个玩笑早就过去很久了,才仁图登没有想到这反应迟钝的尼玛文森这个时候还会想起来。他沉默了一下,马上促狭地笑着说:“对啊,我买。你画吗?”
“我画。”尼玛文森说完就走了。倒是让才仁图登留在原地有点发愣。
尼玛文森回到屋里对同屋的多吉说:“我要画一幅画,卖给阿图。得到的钱,买你那样的七只铜碗。”
4
晚饭之后的两个小时,是小喇嘛们一天里面最自由的时间,他们最喜欢到寺院后门外的经幡旁边玩耍,因为村子里的小孩也爱在这里玩。虽然大家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带着反应迟慢的尼玛文森玩,但尼玛文森在旁边看着他们游戏,也很满足。但今天,尼玛文森丢下碗筷,就去找师傅要白纸,仁登师傅指指昨天没有用完的白纸,让他自己去拿。尼玛文森拿了一张,便拉着多吉回到屋里,然后安排多吉坐在床沿上,自己则拿着画板,坐到多吉的对面。
尼玛文森把要来的纸夹到画板上。但过了好半天也没有下笔画出一个点或者一条线。
“尼玛,你需要我教你用铅笔吗?”多吉问尼玛文森。
尼玛文森望着多吉,然后说:“你教我,这幅画就不是我一个画的了吧?”
“当然是你自己完成的,我只是教你怎么用笔,并没有帮你画画儿。”多吉认真地说。
“那你就教我吧。”尼玛文森把手里的铅笔递给多吉。多吉耐心地告诉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把笔夹住,无名指和小指并拢抵住笔的下端,
铅笔是不听话的,尼玛文森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把笔拿稳,多吉很有耐心,一遍遍地帮助他。
尼玛文森终于还是没有学会用多吉教给他的方法握笔,但他却用自己的办法握住了画笔,就像拿起一根树枝,又像握着一截赶牛的鞭子。他准备给多吉画像,他让多吉坐在他面前一动也不要动。可是多吉很不习惯当模特,在尼玛文森看着他的时候,他会害羞地动来动去,手脚不知应该放到哪里,简直像个小姑娘。
多吉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探过头去,看到白纸上画了一个线条曲折的扁扁的圆。
“这是你的脸。”尼玛文森指着画纸说。
“好吧,尼玛,你要加油。不过,我可以换个姿势吗?”
“可以。”
多吉又坐了半天,尼玛文森的画纸上还是只有一个扁扁的圆。
画家的笔下,脸是半个圆。可是自己的纸上却是扁扁的一个整圆,这怎么办呢?重新换一张纸吧!尼玛文森拿着这张废纸去找仁登师傅,想要换一张新纸。
仁登师傅接过那张纸,看了看那个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扁圆,轻轻地笑了,他问尼玛:“这是你画上去的?”
尼玛文森点点头,说:“我还要一张纸。”
“你看,这一面是干净的,还可以用。”仁登师傅把手里的纸翻一个面,又递给尼玛文森。
尼玛文森看了看,拿回那张纸,又跑回房间。仁登师傅跟过来,送给他一块橡皮。
多吉开始还坐得端正,但没过一会儿,身体便斜靠在被子上了,后来身体越来越歪斜,最后,居然躺平睡着了。看着睡熟的多吉,尼玛觉得这样子也挺好,可是躺着的人怎么画呢?
尼玛文森看着他那安静的模特,半天也画不出一笔。
尼玛文森只得丢下画笔,爬上床,很快地睡着了。
一连两天,无论中午还是晚上,只要有一点点空,尼玛文森都在认真地画画,依旧没什么进展,已经丢弃了好几张画坏的纸,但每张白纸上都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圆扁而已。
尼玛文森一有空就藏在屋子里专心作画的事儿,很快就让小伙伴们知道了。
小胖敦嘎马巴桑是第一个来侦查的,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悄悄地把尼玛的屋门推开一条缝,探进一只小眼睛去看尼玛文森在纸上的涂抹。回去后,对大家说:“他哪里是在画画,他只不过是用铅笔和橡皮手忙脚乱地在纸上涂黑坨坨。”
“真的吗?我去看看。”平措说着也朝尼玛文森的房间走去。平措轻轻地推开了门,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对尼玛说:“小可怜,你画得怎么样了?”
尼玛文森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平措从尼玛屋里出来后,表情严肃地对大家说:“伟大的画家尼玛文森真的在作画。”但他接着就变了一个脸,大笑着说:“只不过,他画了一坨黑牛屎。”
大家被平措的话惹得笑成一团,然后争先恐后地去看尼玛文森的“黑牛屎”。
接下来的几天,平措、索南和小胖敦嘎马巴桑轮流着到尼玛的屋子里来过几次,每次看到那一坨坨被丢弃的“黑牛粪”,都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而他们每次离开不久,才仁图登就会再来一趟,然后也满意地离开。走的时候,还要捏捏尼玛文森的大耳朵,说:“了不起的的艺术家尼玛文森,我的画呢?加油吧!”
尼玛文森不理他们,仍然在努力地画着“画”。
看着尼玛文森那气定神闲又胸有成竹的样子,阿才仁图登暗自嘀咕,“难道这个小傻瓜真的要画出一幅画来?”
5
这天,村子里有人去世,噶陀活佛被请去念经。多吉和才仁图登也跟着去了。尼玛文森没有了模特,他不知怎么办。
吃过晚饭,尼玛文森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赶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画画,更没有跟小伙伴们去玩耍,而是穿过华丽的大经堂,来到一个小平台上。
小平台上铺着羊毛织成的藏毯,一张雕花的方形矮桌两边放着两个薄薄的坐垫,那是仁登师傅和噶陀活佛平常在这里喝茶时用的坐垫。他们喝茶的时候,噶陀活佛总是让尼玛文森在一旁陪侍。
尼玛文森脱了轻便的僧鞋站在小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寺院对面的村子、村子后面的戈壁滩、戈壁滩后面的远山和远山后面高而辽阔的天空。
尼玛文森理了理紫红色的袈裟,盘腿坐在藏毯上。村子里一排排整齐的房子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有些金碧辉煌的样子,村头上有袅袅的青烟绵绵不断地轻轻飘游,那是村里办丧事的人家在煨桑;戈壁滩很宽,上面长着一丛丛骆驼刺,好像一只只弓着背正准备起跳的兔子;山很远,雪线很高,只有最顶上还积着白雪;太阳刚刚落下雪山,霞光绚烂,像层层的彩色绵缎铺满天空。
山映着天,天衬着山。直到最后一抹霞光消失之后,尼玛文森丝毫没有感觉到那些景致在暮色中变得模糊,反倒越来越清晰似的,他的有些起伏起来。这时,他听到一个脚步声,他回头看到噶陀活佛念完了经从村子里回来了。
每次看到这个孩子,噶陀活佛的眼前就会出现六前年春天那个突如其来的灾难过后在废墟中哭泣的清晨。那是玉树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成千上万人在大地震中失去生命,但,这个幸存的孩子却在他的脚踩过遍地狼籍的时候,满身尘土地爬过母亲的尸体,紧紧抓住了他的僧袍。从那一刻起,噶陀活佛就把它当作是天赐的宝贝,他抬头看到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明亮的光照在废墟之上,噶陀活佛给怀里的婴孩起名叫作“尼玛文森”。
那次,噶陀活佛从玉树一共带回来六个地震孤儿,后来分别送到其他寺院,只留下了看上去笨笨的尼玛文森和灵透的多吉。
噶陀活佛示意尼玛文森不必起身,依旧坐好,他自己则轻轻地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块垫子上。
“听说你在画画?”活佛问他
“嗯。”
“画成了吗?”
“没有。”
“如果很难,可以不画。”
“我可以画好。”
“那就再继续努力。佛祖保佑你。”
“嗯。”
那晚,尼玛文森决定不画多吉了,他要画黄昏时分的远山和村庄。
他又到仁登师傅那里要了一张白纸。
用了一条起伏的粗线,尼玛文森画出了山的轮廓,那正是他黄昏时见到的远山的样子。这让他心潮难平。多吉在一旁也说:“尼玛,佛祖在保佑你呢!”
6
才仁图登不相信尼玛文森能画画,那个连铅笔都不会拿的傻瓜尼玛文森,怎么可能画出一幅画来?一百块钱买他的画,那真的就是一个玩笑。
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家伙把玩笑当真,而且还来问他是不是真的要买他的画。当然,确认了又怎样,他画不出画来的。尤其是多次去侦察过尼玛文森的画作之后,就更可以确定了,那笨笨的小可怜画不出画来,所以不必担心。
但是,才仁图登从今天开始,有些不安了。因为他中午的时候发现尼玛文森自从放弃了画人像之后,他居然画出了山的样子,他或许真的可以画出远山和村庄。
想到尼玛文森会画出一座美丽的雪山和迷人的村庄,才仁图登的心有点乱了。
那傻瓜把玩笑当真,那么自己就不能装傻或者耍赖。
只是,怎么买呢?
才仁图登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与尼玛文森和多吉相比,自己算是幸运的,至少还有父亲,但这个有与无几乎也没有什么差别,自从四年前被父亲送到噶陀寺,那个被称为巴塘草原上最英俊的康巴男人只来看过他两次,也从来没有给予过他什么钱财之类的东西。
晚上,才仁图登带着同屋的平措和索南一起来到尼玛文森的房间。他们在尼玛文森的画板前站了半天,看他画山。然后,才仁图登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房间,而且那一晚上都很沉默。
“平措,你有钱吗?”索南悄悄地把平措拉到一边儿。
“钱?我哪里会有钱!”平措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看阿图这一百块很难凑够的。”索南悄声说。
平措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的才仁图登,一时也不知怎么回应身边的索南,半天才说:“是很难。”
“你们,别担心,我会挣到一百块的。”才仁图登对正为他担忧的伙伴说。
第二天午饭后,整个寺庙里安静极了。噶陀活佛、仁登师傅和小家伙们都在午休。才仁图登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之后,悄悄溜出了寺院。
寺院后门外是许多高高的经幡杆,上面挂着五彩的经幡,此时没风,只有明亮的太阳照耀着那些写满了经文、层层叠叠整齐排列的经幡,它们静静低垂,像三棵巨大的菩提树上彩色的叶子。才仁图登沿着经幡树行走,他心里在盘算着要怎样去挣到一百块。但围着经幡转了两圈,却一点思路也没有。他站在经幡下,看到马路对面的村子,这是青海玉树曲麻莱县迁移到这里的藏族村子。一排排政府统一修建的平房很整齐地静立在太阳底下,有几个不爱睡午觉的小孩子在巷子里跑来跑去。他们穿着传统的袍子,有些肮脏笨重,但脸上的笑容却很明亮。才仁图登穿过马路,走向村子,因为他看到村子西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收废品的平板车。
才仁图登把滑落的袈裟往肩上搭了搭,走到平板车前,看到一个人躺在平板车上睡着了,一顶巨大的草帽把他的头和脸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收废品的人曾经到寺庙里来过的,虽然他把自己藏在大帽子下面,但才仁图登还是可以认出他的车子和他脚上的那双笨拙的鞋。
才仁图登想把大帽子底下的人叫醒。但他又犹豫了一下,立在一旁静静地等待那人醒来。
似乎并没有过太久,那人醒来。才仁图登便转身跑到不远处捡起刚才来时看到两个饮料瓶子。
“这个卖多少钱?”才仁图登把瓶子拿到“大草帽”面前。
“这,这大概是我刚才路过那里时掉的,嗯,是我的。”大帽子看看了阿图,然后从他手里拿过瓶子。才仁图登本想争辩,但看到在大帽子下面那张有些不耐烦的脸,便打消了念头。他说:“那你等等我。”说完转身回了寺院,他想起自己床下有吃完了苹果和其他食物留下的纸箱子。
才仁图登满头大汗地把一叠纸壳交给大帽子,大帽子没有称量,随手掏出一元的纸币给了才仁图登。
才仁图登接过钱,并没有去计较这是不是一项公平的交易。他只是紧紧握着这一元钱,像是握着一颗种子,他仿佛感觉到这颗种子不久就会在自己的手心里发芽并生长起来,从一元变成十元,三十元,五十元,一百元。
才仁图登捏着这粒珍贵的种子回到寺里,仁登师傅正召集大家上课。
7
第二天中午,才仁图登依然在大家午休的时候悄悄出了寺院,到村子里闲逛。村委会旁边的民族旅游商店大门敞开着,但服务员却在柜台里面打瞌睡。
才仁图登从小广场到商店,再沿着医务室走到那间私人的藏装裁缝店,走了一大圈,并没有发现或者想到什么挣钱的好法子。他把手伸进袈裟里的小口袋,摸着昨天中午卖纸箱子得到的那一元钱,心里有些沮丧。
“叮当,叮叮当当,叮当……”这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
从哪里来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呢?才仁图登努力地探着头去寻找,然后还摒住呼吸细细地去听。
不错,声音从村子的西北角传来。一定是老石刻艺人格桑爷爷在用他那把被磨得光溜溜的小手锤敲着短錾子在刻嘛呢石。格桑爷爷七十多岁了,是村子里唯一的石刻艺人,前几年村子里办了一个嘛呢石刻厂,他还任过副厂长,但石刻厂只办了一年,因为打不开消路,而且也没有年轻人愿意整天和石头打交道,光是那錾子敲击着石头的噪音他们就够烦,所以厂子散了。只有老格桑不论办不办厂,他都还是不停地在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上刻着六字真言或者佛像,仿佛一天也没有停过。
啊,嘛呢石!刚才在商店里看到过的,那是出售给到村子里来旅游的外地人的。
才仁图登心情激动起来。
才仁图登很快就走到了老格桑家门外,他轻轻地推开院门进去。院子里到处堆放着刻好和未刻的石头,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形状各异的花岗岩像一个个情态各异的精灵,在并不宽敞的院子里自由自在地玩耍着。
才仁图登再向里走,敲开了格桑爷爷的屋门。
格桑老人看到才仁图登,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正在一只鸽子一般大小的鹅卵石上刻六字真言的最后一个字“哞”。
“格桑爷爷,你刻的嘛呢石真好看。”才仁图登在格桑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小阿卡,你今天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啊?”格桑放下手里的小锤子和短錾子,故意地低着头,用从老花镜框上面探出来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客人,然后转身从身后的小桌上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我没有什么事。”才仁图登说
“那你要喝杯茶吗?”格桑又问
“谢谢格桑爷爷,我不喝茶。”才仁图登抚摸着那些刻着六字真言的嘛呢石,说:“格桑爷爷,你能教我刻嘛呢石吗?”
“哦?你为什么要学刻嘛呢石呢?村子里的年轻人,没有人愿意学这个呢!”格桑爷爷说得有些落寞。
“嘛呢石可以买钱的,我在村子里商店里看到有卖的了,那些到村子里游玩的外地人有时会买走它的。”
“小阿卡,回去好好地念经吧!刻嘛呢石可不是为了赚钱的!”格桑爷爷显然是生气了。
“格桑爷爷,您别生气。”才仁图登想解释来着,可格桑爷爷把阿图往外面赶。才仁图登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他退到门口,停下,可怜巴巴地说:“格桑爷爷,你相信我。我要买我的小师弟尼玛文森的一幅画,所以需要一点钱,我很发愁啊!”
老格桑不理才仁图登。
“格桑爷爷,我以三宝的名义起誓,我真的不是贪财,我真的是为了买尼玛文森的画儿,仁登师傅都知道的。”
“买画?买尼玛文森的画?为什么要买他的画?他会画画吗?需要多少钱?”格桑爷爷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
才仁图登把那天在画画课上的玩笑说给格桑爷爷听。格桑爷爷听了以后,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小阿卡,如果是这样,那你必须得挣钱去买尼玛的画。”
才仁图登重重地点点头。
格桑爷爷说完话,半天也没再理才仁图登,又拾起手边的锤子和錾子叮叮当当地刻起石头来。
才仁图登也不敢再说话,在门口站着。
又过了一会儿,格桑爷爷终于把“哞”字刻好,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完工了。他站起身来,把皮围裙上的碎石屑抖掉,再把刻好的嘛呢石轻轻地放置在身后的矮木架子上,这才回头看着才仁图登,然后向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刻嘛呢石,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而且你的小手也受不了这个苦啊,锤子啊、錾子啊、凿子啊的会让你手上起很多血泡,划出很多伤口,钻心地疼,那个苦,你还是不要吃了吧!”
“格桑爷爷,我不怕手疼!”才仁图登有点着急。
格桑爷爷不紧不慢地提起炉子上的茶壶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用目光在屋子里扫了几圈,然后说:“或许你可以帮我做一个工作,我可以付给你一点报酬,但是不太多啊!”
“做什么?爷爷,您快说,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帮我给刻好的嘛呢石涂上颜色。”格桑爷爷说。
“太好了!我可以!”
“小阿卡,这项工作看上去难度不大,但是需要你认真,不能出错。而且还需要你诚心诚意地做,你知道的,刻嘛呢石是一种修行。”
“我会认真地做!”才仁图登太开心了。
“那么,你做完寺院的功课,有空就来吧。你知道的,每块石头上都刻着六字真言。六个字,需要六个颜色,你每涂一个字,给你一毛钱,一块嘛呢石你可以得到六毛钱,你看这个价格你还满意吗?”格桑爷爷像是在和一个真正的生意人谈生意,说到了价格。
“好的,我满意,我太满意了!格桑爷爷,中午午休的时候我就来,晚饭后的空时更多一点,我也会来。”
回来的路上,才仁图登的脚步轻快,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花,那么美。从明天开始,就有了一份工作,可以挣钱。涂上一块嘛呢石,就可以挣到六毛钱,每天午休的时间大概可以涂两块石头,晚饭后还可以涂四块,一天可涂六块嘛呢石,可以挣到三块六!坚持十天,就要以挣到三十六元!天啊,这真是一个很棒的工作啊!谢谢佛祖!谢谢格桑爷爷!
8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才仁图登跟仁登师傅说了自己找到的一项新工作--到格桑爷爷那里去给嘛呢石涂上颜色。仁登师傅温和地摸摸阿图的头,只说:“你去吧!”
格森爷爷早就把六种色粉准备好了。除了颜料,还为才仁图登准备了一条羊皮围裙。
“我先教你调色。”格桑爷爷在矮凳上坐好,不紧不慢地说,“你看,这是白粉,现在加一点点温水,用刷笔把它们调匀。”
“嗯。”
“我先帮你调白色,就像这样,后面的你就要自己做了!”格桑爷爷声音很轻,这让才仁图登心里觉得又紧张又温暖。
“好的,爷爷。”
“颜色调好了。”格桑爷爷放下刚才调色的刷笔,又换了一支小一点的笔,“上颜色这活儿呢,看上去很容易,但也不那么容易,用力要均匀,要细致。”
“我会仔细的。”才仁图登说。
“好吧,现在你来。”格桑爷爷做着示范,把“嗡”字涂完,就把工作交给才仁图登。“六个字对应着六种颜色,要仔细,不能搞错啊!”格桑爷爷一边给才仁图登系围裙一边轻声地叮嘱他。
“嗯!”才仁图登诚恳地答应着。
“嗡,是白色;嘛,是绿色;呢,是黄色;叭,是蓝色;咪,是红色;吽,是黑色。”格桑爷爷耐心地跟才仁图登说。
“格桑爷爷,六字真言为什么要依次对应这六种颜色?”才仁图登忍不住问。
“呵呵,这你应该回去问你的师傅!”格桑爷爷并没有直接回答才仁图登,而是慈祥地笑着说。
才仁图登便不再多问,而是学着格桑爷爷的样子,坐在矮凳子上,照着格桑爷爷教授的方法调色,然后给这些充满了灵性的文字填充美丽的色彩。
正如格桑爷爷所说,这项工作看起来很容易,似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一些困难。第一步是需要学会调色的,对于这一点,才仁图登还是有一点点经验的,因为他曾经跟着父亲的朋友学过一点唐卡绘制的方法,那时候父亲还差一点把他放在一个唐卡的师傅家里做学徒呢。涂嘛呢石的颜料与绘唐卡所用的颜料差不多,都是从矿物提取的色彩,鲜亮明丽而且保存的时间特别持久。
但往字上着色的时候,手的用力需要均匀,而且要灵活,一不注意,就会把颜色涂到字外,不能再改。严重的话,整个石头就被废掉了,那样格桑爷爷好不容易刻成的嘛呢石也就作废了。所以,握着石头,才仁图登心里很有些紧张,因为紧张,就不那么灵活,额头上还渗出细细的汗。
“阿图,放轻松吧,你会做好的。”格桑爷爷鼓励着才仁图登。
才仁图登轻轻地笑了,舒展了一下肩膀。
工作得还算顺利,这个中午,才仁图登涂完了一块嘛呢石,他十分兴奋,那块原本还很平淡的嘛呢石、那些神奇的字被才仁图登赋予了属于他们的颜色之后,像是得到了一对彩色的翅膀,充满了灵气。
格桑爷爷拿起这块被才仁图登涂了颜色的嘛呢石,笑着说,“阿图,这块嘛呢石就送给你,带回去放到经幡下的嘛呢堆上吧,佛祖会保佑你的!”
才仁图登捧着嘛呢石,把它放到经幡下的嘛呢堆上,念了祈福经。回到寺院的时候,小伙伴们已经在教室里坐端了,仁登师傅也坐好了。才仁图登本想问问仁登师傅为什么六字真言有六种颜色,但仁登师傅示意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仁登师傅开始讲课。下午,一般是算术课。
9
村子里的大美女拉姆姐姐来到寺院门口接才仁图登,仁登师傅也跟着才仁图登出来,嘱咐才仁图登一定要听拉姆姐姐的话,认真工作。
拉姆姐姐甜甜地笑着说:“仁登师傅,您就放心吧,我会把您的宝贝小阿卡平安带去再平安带回来的。”
“佛祖会保佑你们的!”仁登师傅手里拔着洁白的砗磲石佛珠说。
拉姆姐姐跟仁登师傅告别,然后对身边的才仁图登说:“我们去的时候要坐公交车,不过回来的时候估计天都黑了,不一定能赶上公交车,如果赶不上公交车,要走回来。阿图,你行吗?”
“行!”才仁图登果断地回答。
拉姆姐姐要带着阿图去六公里外的郭勒木德乡镇摘枸杞。
每年的八九月,是枸杞成熟的季节,这里周边的几个乡镇都种有大面积的红枸杞。采收的时候,种植者需要临时雇佣大量的采摘人员,因为如果不及时采摘,就会烂在地里,而且还会影响第二、第三茬枸杞成长,最终影响全年收成。才仁图登偶然之间听说拉姆姐姐最近都在帮人摘枸杞,所以,也在星期天向仁登师傅请了假,要去摘一天枸杞,希望早点挣够买画儿的钱。
仁登师傅犹豫了很久,还和噶陀活佛商量了一下,才决定让才仁图登跟着拉姆姐姐去当一天采摘工人。
才仁图登带着水壶和油饼跟着拉姆姐姐出发了。
成熟的红枸杞长满了田野,一颗颗红玛瑙般的果子挂满了技头。绿的叶子,红的果子,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看上去美丽而喜人。
地里早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工作了。才仁图登跟着拉姆姐姐也开始采摘。这个工作难度不大,只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能损坏枸杞枝,二是不能把太多叶子连带着果子摘下来。别看只有这两项简单的要求,对于从未做过这项工作的阿图来说,也是个难题,一不小心就会把枸杞枝扯断,而且速度一旦稍快就连带着叶子揪下来。拉姆姐姐耐心地教了他半天,他才终于掌握了要领,但还是慢。
因为慢,所以,不能停下。
在才仁图登旁边忙着摘枸杞的是一个50多岁的汉族奶奶,她看到才仁图登穿着袈裟,跟他开玩笑说:“哎呀,连小阿卡也来摘枸杞,怎么,是师傅不给饭吃吗?”
才仁图登一下子羞红了脸,连忙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不是不是不是。”
太阳的芒刺刺穿顶在头上的袈裟,才仁图登感觉这毒辣的太阳光不仅像刺,而且还像个马达强劲的抽水机,把身体里的水份一点点地抽干,嗓子干得像开裂的土地,才仁图登感觉口渴极了,多么想喝一碗温乎乎的、香喷喷的酥油茶啊!可是,他想着,不能停啊,一刻不停地摘尚且还没有别人快,何况要停下来,那这太阳不是白晒了吗?干渴不是白挨了吗?
“哎呀,阿图,你的鼻涕拖出老长了!”拉姆姐姐在旁边喊。
才仁图登使了一下劲,把鼻涕吸进了鼻孔,手仍然没有停下。
过秤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才仁图登有点紧张,辛苦了一天,不知能挣多少钱呢?刚才那个工人一共摘了八十一斤。自己的比他少,那也应该有五十斤吧,哈,也是一笔很好的收入啊。
过秤的人称量了才仁图登的篮子。才仁图登摘了三十九斤枸杞,每斤一无二角,可以领到四十六元八角。虽然比自己预计的少了一些,但才仁图登心里还是很激动。过秤的人给了他一个整数,四十七元。佛祖保佑,买画需要的差不多一半的钱挣到手了。
才仁图登把钱小心地装到袈裟内侧的一个小口袋里,这才腾出手来擤鼻涕。甩掉鼻涕之后一下子感觉整个人都清爽起来。他一边走一边念经,感恩着这收获多多的一天,感谢这片枸杞地,感谢拉姆姐姐带他一起来,感谢师傅同意给他请一天假,感谢一切,包括陪自己一起摘了一天枸杞的那条被多次流出来又被多次吸进鼻孔的鼻涕,此时把它甩掉,还真是有点无情无义的感觉呢,呵呵。才仁图登用手摸摸那四十七元巨款,轻轻地笑了。
10
尼玛文森的画儿终于画完了。
多吉帮他把画儿贴到绿度母唐卡的下方。两个小伙伴站在离画儿一米远的地方,相视一笑,然后盘腿坐下,仔细地端详着这一幅来之不易的画儿。
以专业的眼光来看,尼玛文森的画儿真的很一般呢。
村庄在画中显得并不怎么整齐,因为,那些比例并不准确,那些线条也不干净利落,但这些房子坐落在一片辽远而安静的戈壁滩上,显得有些孤寂,还有一些倔强和骄傲,虽然远离城市,但保留着自己的个性。
灰褐色的远山和湛蓝的天空连在一起,分隔它们的是山尖洁白的积雪,像云朵,像哈达,像一条流淌在天边的清澈河流。
“尼玛,你画得真好。”多吉由衷地赞叹道。
尼玛文森没有说话,只是笑。
“尼玛,明天你就要把它给阿图了,听说阿图已经准备好一百块了!”多吉幽幽地说。
尼玛文森还是只笑,不说话。
11
“不卖。”
尼玛文森推开才仁图登那只握着一把零零散散的钞票的手。
“我的钱够,一百块,你数!”才仁图登把手里那一把零散的钞票举到尼玛文森的眼前,晃动着,对尼玛文森说。
“不卖。”尼玛文森只说这两个字,把拿画的手背在身后。
“你不能这样!”才仁图登很有些气恼,他企图去拉尼玛文森那背在身后的手,想把他手里的画夺过来。
但平常笨拙的尼玛文森此时却像只滑溜的泥鳅,转身跑走。
才仁图登攥着钱,一路追来,直追到仁登师傅的屋子。
尼玛文森躲在仁登师傅的身后,只露出小半个身子。
“仁登师傅,我要买尼玛的画,我挣够了钱,可是他现在不卖了。”才仁图登怒气冲冲地拉着仁登师傅讲理。
仁登师傅把尼玛文森拉到前面来,看着这两个小喇嘛。
“阿图,你挣钱是不是很辛苦?”仁登师傅又问。
“很辛苦。”师傅问这个的时候才仁图登简直想流泪。他想起那些尼玛石上六字真言五彩的颜色,想到用床下的旧纸壳跟收废品的人换来的一元皱巴巴的纸币,想着枸杞地里那毒辣的太阳,眼睛酸酸的。
“尼玛,你画画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
尼玛文森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卖了呢?”仁登师傅问
尼玛文森只是瞪着眼睛,不说话。
仁登师傅认真地看着尼玛文森,似乎要从他的表情里读懂答案。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才仁图登说:“阿图,那就不交换吧,你看,尼玛这家伙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仁登师傅一副无奈的样子。
才仁图登听仁登师傅这样说,有些着急,不过仁登师傅轻轻地摸摸他的头,又说:“阿图,你再想想。”
才仁图登愣了一下。他转身出门,坐在仁登师傅门外的台阶上,他决定跟自己谈谈。
“或许,这一百块钱,还可以买更重要的东西。”
“或许可以。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买尼玛的画以外的东西。”
“那本来就只是一个玩笑。”
“他和我,都没有当它是个玩笑。”
“你看,是尼玛文森反悔的。”
“是的。可怜的小家伙尼玛文森,他做事是不讲常理的,就像仁登师傅说的那样,真让人琢磨不透啊!唉,以,只好这样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就这样,尼玛文森留下了自己的画,并且接下来画了更多的画儿。而才仁图登也总是在有空的时候去帮格桑爷爷画嘛呢石,但他却没有再要过酬劳。
那个玩笑,便就是一个真正的玩笑,没有作数,就像那些千千万万个没有被当真的玩笑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附
一幅“童画”的诞生
——简评唐明儿童小说《尼玛文森的画》
何卫青
《尼玛文森的画》是一幅明亮恬淡的“童画”。画幅在青海格尔木市南郊的噶陀寺缓缓铺开。这里的日常似一潭静水池塘,寺里的六个小喇嘛似池塘里静静游弋的小鱼儿。他们盼望有“水鸟”掠过水画,或者“落叶”飘进来,好看那荡起来的一圈圈涟漪。然而,“画家”唐明在这张画幅上要画的,并不是这“涟漪”荡开所照见的小阿卡们远游的梦,她画的不是“涟漪”,而是这潭“清水池塘”。
固然,写生画家韦大物要来教画画的消息让小喇嘛们小小地兴奋了一番,早饭后,“九岁的才仁图登和他最好的朋友平措”不仅跟其他小喇嘛们一样洗了手洗了脸,还“连头也洗了”,但“画家”唐明的落墨点却在那个“慢得像只打盹的蜗牛”的小喇嘛尼玛文森身上,他只是在大家都离开了洗漱间之后,才“起身进去,在水管底下搓了搓手心”。这个长着一对“醒目”的大耳朵的小阿卡似乎有着不属于孩子的平和心智,而对一切都表现得很淡然,教室里,小喇嘛们对画家“评头论足”,他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说话”;大伙用画家发的纸笔和画板学画,他却只是呆坐着,你像平常仁登师傅教他们写字时,“连一个藏文或者数字也写不出来”那样呆坐着;直到画家跟他进行简短圣诞,在他面前的空空白纸上画上他的画像,他才似乎有所触动,虽然面对小伙伴们嘲讽和哈哈大笑,他仍然无动于衷,只“专心地欣赏着自己的肖像画”。
可是,“画家”唐明似乎并不打算让这幅画令尼玛文森“抿着嘴浅笑”,显然触动了他心灵的肖像画成为其拿笔的契机。这个地震灾难发生时,还只是个婴儿的孩子,是照在废墟之上的“旭日阳光”,也是这篇小说中最随性自我、贴近自然的一个孩子。
在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州府不远的新寨地方,有一面长一百多米,高两多的嘛呢石墙。这里,大概跟噶陀寺所在的地震后的曲麻莱县新址也不远。其实,走进玉树,走进小喇嘛们所在的巴塘草原,走进任何一处藏区草原,即使没有人迹马踪,望不到一缕尘世炊烟,大大小小的嘛呢石也遍地可见。不过,在这片已经被商品文化所侵蚀的藏地,嘛呢石忆经不全是虔诚信仰的象征,也变成了旅游商店里卖给游客的纪念品,所以,当苦苦寻找挣钱法子,好凑够买尼玛文森的画的一百元的才仁图登听见格桑爷爷“叮当,叮叮当当,叮当”的刻喇嘛石的声音时,“心情激动起来”了。
才仁图登靠着摘枸杞挣到了买画钱的“大头”;尼玛文森的画得以完成,靠着对远山、天空、云朵和村庄的持续观察和临摹:噶陀寺外的世俗自然才是“画家”唐明这幅“童画”的前景。想要卖画的尼玛文森历经反挫败终于完成了他的画,想要兑现承诺的才仁图登历尽辛苦终于凑足了买画的款,但“交易”最终没有达成,“尼玛文森留下了自己的画,并且接下来画了更多的画儿。而才仁图登也总是在有空的时候去帮格桑爷爷画嘛呢石,但他却没有再要过酬劳”。
两个小喇嘛,在这场认真的“玩笑”中,发现并养成的是“坚持”折品性,而“坚持”不也是信仰的一种内在的品格吗?这或许是“画家”唐明落墨的一个心思,或许是我们这些看画人的过度诠释。但无论如何,唐明的“画笔”在云淡风清的从容勾勒、点染、渲染,在似有似无间完成的一幅藏地童年图景,让我们看到探索这潭“净水池塘”无穷韵味的可能:一个充满隐喻的故事,一首悠扬的抒情小诗,一幅淡淡的藏地风俗画,甚至一个终会“消失在空气中”的玩笑。
作者简介:
唐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格尔木市作协主席,曾读鲁迅文学院第30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儿童文学)。出版《把家安在格尔木》《心无杂念》《小妖一米》《永不遗忘的草原》等作品。现任《格尔木》文学杂志执行主编一职。
附:
“小十月”的访谈
1,看得出你对这群孩子的生活状态很熟悉,每个人的性格也活灵活现,这是源于平时的观察积累吗?是否曾特意为这篇作品去搜集素材?
答:相比幻想类文学,我可能更喜欢现实体裁,更愿意去关注我身边的孩子。噶陀寺位于我们这个高原小城的南郊,坐落在两个藏族生态移民村旁边,我多次到寺院及村子里写生采风,和活佛以及村民成为了好朋友。尤其是那些从草原来到城市的孩子,不论是在寺院里成为了小喇嘛,还是成为了政府建起的现代化学校里的小学生,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他们的真诚像天空之蓝,他们的淳朴如潮水之碧,每次去,孩子们会远远就举着双手扑到我的怀里。所以,我想我并不是刻意去搜集写作的素材,一切都源于我们彼此的善意和遇见。
2,小说里有两个孩子是当年玉树地震孤儿,地震曾对当地造成很大破坏,政府和社会爱心人士也为此做了很多工作,你对那边如今的情况熟悉吗?能讲一讲现在的玉树吗?
答:据我所知,虽然地震对当时的玉树造成了不小的破坏,但政府和各界爱心人士为灾后的玉树做了大量工作,经过几年的恢复和重建,今天的玉树安宁详和,蓝天、草原、经幡、帐篷、牛羊…….美丽依旧。
3,小说中最令人动容的,是孩子们身上那种不撒谎、守信义、重承诺的品质,即使随便的一句开玩笑话,当别人当真时,自己也就把它当真,不再视为玩笑去对待。你怎样看待孩子身上的这种品质?
答:这些从山里、从草原上来到城市的孩子,丢弃了雪山草原,丢弃了羊群和黑帐篷,但他们始终没有丢弃的是那颗纯真质朴的心,还有他们自己的文化和虔诚的信仰,这是我在他们身上发现的珍宝。藏族,本身就是一个重情重信、善良虔诚的民族,越是走近他们,就越是能够深刻地从他们身上体会到这些美好的品质,我本人特别看重并赞赏这些品质。
4,尼玛文森和才仁图登分别作为前后两部分的主角,你更喜欢哪一个?他们有原型吗?另外说一句,我很喜欢这种叙事结构,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感在心头。
答:老实地说,我更喜欢尼玛文森。才仁图登的可爱在于他诚信重诺,为了兑现承诺吃尽苦头,而且吃得那么无怨无悔,吃得那么认真执着,实在令人无法不爱。但尼玛文森这个看上去笨笨的小傻瓜却全身上下都透着随性、率真和质朴的美好。而最让我爱不够的是,他是一个能够静悄悄地感知自我又能够静悄悄地理解自然的孩子。看过这个小说的人几乎都问过我,为什么最后尼玛文森不卖自己的画儿了?我说:一个孩子的自我成长、一个灵魂的自我觉醒和发现,是不可以卖的。
5,能谈谈你小时候的阅读经历吗?你更欣赏哪些作家、哪类作品?请给我们的读者推荐一些你喜欢的文学作品吗?
答:我的确是自幼酷爱阅读。少年时期读的书比较杂,有中国的民间故事,也有世界名著。再大一些的时候读经史子集的东西多些。从事儿童文学创作之后,我也是恶补性的大量阅读了一批书,有在三个月读160本儿童文学作品的经历。我想,当阅读变成一个人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事之后,读什么大概都不会太坏。如果一定要我为孩子们推荐一本书,我选《安徒生童话全集》,它是一本真正适合0-100岁的人读的书。
6,为什么从成人文学创作转到儿童文学?
答:这个转变想来十分奇异,因为果断得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头一天还在写一个关于拆迁的小说,第二天就丢弃一切开始写童话。这大概与那夜里做的梦有关,至于什么样的梦,呵呵,保密。我想说的是,我很幸运,来到儿童文学这个神奇而美丽的王国,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这种体验十分特别,令我兴奋,同时心里充满了感恩。
7,有趣、有故事的孩子很多,为什么你的笔会偏爱这些藏族孩子?短篇《尼玛文森的画》写的小喇嘛尼玛文森的故事、长篇《永不遗忘的草原》写的是生态移民村曲吉多吉的故事,你希望读者透过这些作品看到些什么?
答:我居住在青藏高原这个不足30万人口的小城市,别看城小人少,却是一个有着26个少数民族同胞的聚居地。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让我绕不开这些孩子的话题。就比如说寺院里的小喇嘛,他们的生活状态和成长路径与我们城市里的孩子大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信仰,这对我本人来说具有很强吸引力。因为吸引,所以关注。因为关注,所以理解、包容和欣赏。当然,我也不仅只关注藏族孩子,我也关注身边那些蒙、回、土等各少数民族的娃娃。我希望我的读者透过我的作品看到他们的生存状态,理解他们的处境,接纳他们的文化,包容他们的生活选择以及精神信仰,因为他们真实存在,也是我们祖国花园里的花。尽管地处偏远,尽管贫瘠蛮荒,但他们也需要被看到、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