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赏读 | 剃刀(节选)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王啸峰  2018年04月04日15:50

……

有一天晚上,我望着星空,虽然身下竹榻嘎吱作响,但我还是听见了那颗缓缓掠过的流星燃烧的声音,“吱吱吱”,我喝住那些乘凉人的大声喧哗,然后在静默中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快速烧短。我该怎么办?我还没有结婚呐!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办呢。第二天,我停止打拳。仿佛一拳打出去,生命力会外泄一点。而举石担却相反,力量一天一天压进自己体内,储蓄我的精气神。这也是我答应建民的重要原因。

这回建民说对了,我真的只能从五公斤石担开始试举。第一次居然还没有成功。倒不是双臂没有十公斤的力气,只是把不住重心,双手随意一抓就想往上推。铁杆,这次建民也没吹牛,的确不是木杆,也不是竹竿。黝黑铁杆被我拉起的同时,迅速往左倾斜。我的腰吃不消这样的扭曲,“呦呦呦”,身体往左歪。好在建民一步上来托住左面石盘。

“举重有技巧的。”建民换十公斤石盘,扭手腕、扭腰、扭脚腕。最后,一根粗腰带狠狠束紧。客厅里有人放下了饭碗。

“嗨!”建民双眼突出,额头青筋爆出。接着又一声更尖锐的“嗨!”,石担举过头顶,两个石盘像风车般哗哗转动。我看呆了。如果说美中不足的就是建民的身材,他又高又瘦,挺起的时候,腰明显往前凸出,这样练,是不是会出问题?我有点担忧。我不要紧,只有一米六,形意拳训练带给我扎实下盘。我缺的是技巧。

天色暗下来,我试举最后一把,之前几把我还没有成功。以建民的话,第一次训练不可能把握好。最后一把成功了。高高举起之后,我用余光看两边石盘,奇怪的是一个前转另一个后转。正在我疑惑的时候,背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了声:“好棒哦!”等我扔掉石担,转身回去寻找,客厅上显然没有哪个可以发出那个声音。大家表情麻木,准备点灯上楼。

忠王府婆娑的广玉兰枝叶探过头来,风吹来,枝叶刮动灰墙,发出“簌簌簌”声响。我该回去了。建民还想留我,我回绝了。忠王府阴气弥漫过来,我赶快回家。

走在窄弄里,弄堂风大了起来,我抬头看高高的马头墙,墙头草不停向我点头。不经意间,我与一个人错肩而过。我忙回头,是个精瘦老头,个子比我还矮半个头,头顶秃了,一圈白发稀拉围着。

他也回过头瞟我,绿豆般小眼睛,还眯着。顺势整理一下背带,腰间木箱子跟着抖了两下。木箱子提醒了我,老头不会就是理发师吧?

借着街上残留的日光,我仔细观察理发室。微光下,一切事物变得难以捉摸。白白的脸盆,两个点搪瓷掉了。猛一看,像白无常隐在角落。理发椅微微抖动,不知是风吹动的,还是我身体在抖。

第二天上午,建民一句关于石担的话都没讲。这和剥开糖纸,让你舔一口,却又把糖包起来有什么区别?他不提,我也不说。打群架的时候,他们也说我,开始时,架势挺唬人。两边一拼上,我就只会钻小弄堂。

下午两堂机械制图课后就放学。我默默跟在建民后面。远远望见忠王府那块影壁时,建民停下脚步。

“我和你关系怎样?”

“甲级啊!”虽然我心里认同感还不到,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却干脆利落。

建民在学校里吃不开,一开口说话,大家就散开了。此时,他脸上露出老人才会有的安详,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咧开嘴无声微笑。

走到那个精瘦老头那里。他正在为一个胖子刮脸。胖子打着呼噜。老头围着大圆脸,一刀,跳开,换角度,又是一刀,又轻快移开。

“四类分子,生意蛮好哇!”

“蛮好蛮好!你什么时候过来修修?”

“我才不到这个龌龊地方来。”

“我天天消毒,打扫卫生,干净的干净的。”

“这样吧,我让我弟兄先来试试。”建民指指我,“不许收钱。认真剃好头。”

“你放心。我照办、照办。”

我们把书包扔在水泥台上。我刚想活动手脚,准备举重。建民却把我拉到楼梯旁,做出一个闭嘴噤声的动作。再挥手,让我跟他蹑手蹑脚上楼。静谧空气里,飘来荷花清香,忠王府没有水面,香味应该来自稍远的拙政园吧。我眼前闪出远香堂前被荷叶遮盖的水面,微风里,送来舒心味道。

但是我错了。我鼻子贴上板壁的一瞬间,更加强烈的香味向我袭来。空气里满满当当全是滑腻酥软的香,我已经无法将眼睛完全睁开,迷醉的感觉已经让我心神不定,心怦怦直跳。

建民像一条站立起来的狗,前爪搭在板壁上,用单眼透过缝隙往里面看,嘴唇机械抖动,唾液从嘴角流出,一条线直抵回力球鞋鞋面。

他霸占的是最宽的那条缝,我不愿趴在他下面,另觅一个小孔,把半个脸贴上去。很长时间,我都被香味折磨得无法睁开眼睛,而建民呼吸声变得急促,我预感到了非看不可的高潮。

那块肥皂在她光溜溜手臂上滑来滑去的时候,我就已经产生疑惑,荷香肥皂再好,也不能几百次地涂擦。到后来,我从一里一外两个人的动作里,就明白了这一出双簧。浴桶不深也不浅,她可以露肩,也可以露上身。但是她几乎都只露两条雪白手臂。因为是背对我们,我就尽可以想象她的容颜。她手一伸,他喉咙口就咕噜一下咽下唾沫;她脚一划水,他两腿就摩擦抖动。“哗啦”,她站起身。他喘着粗气,缝隙似乎被酸臭气流扩张了许多,按在板壁上的手指几乎抠进木纹里。

但除了一个光光的背,她什么都没露。她抓过边上凳子上的大毛巾,裹住上下要紧部位。跨出浴盆的一瞬间,似乎露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露。而他已经停止所有动作,直直地盯着缝隙一动不动,到底看板壁还是偷窥人,我也吃不准。

最后一个细节,证实我的猜测。她推门转进里间时,微微一侧头,高耸的鼻尖,似笑非笑的脸部抽动,都是在表演。而他是忠实观众。现在,我也是观众。

建民坐在铁杆上,用屁股滚动石担,眼睛盯着二楼紧闭的窗户。院子里接二连三进来不少邻居,院子里、客堂间、煤炉上忙碌起来。但是二楼的窗户还是没有开。

建民先开始练,我在旁边看,眼睛时不时瞟几眼上面。

“嘿、嘿、嘿”,建民连续由胸口往上挺石担,可我左听右听,怎么都是在呼唤二楼。

轮到我练习,身旁蟋蟀大声地叫唤。于是,我闷声举重。伸开双手,直抵左右两个石盘,同步往里量三跨,然后再抓铁杠,稳稳翻腕。挺举的瞬间,我仰头望见火烧般天空,心头一热,猛地将石担高高举起。仿佛我托起了灿烂云层,久久不愿意放下。

建民替我托住石担,高声怒喝,才把我从迷幻中救回来。大脑缺了氧,天色暗下来,影像和声音都隔了一层膜。但是,二楼开了一小扇窗。窗开了,正在我挺举的时候。我有点激动。一定是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坚持了多久?反正到了吓人地步。

天晚了,理发老头收摊回来,正背着木箱子一步一步爬楼梯。箱子角不时碰到扶手,发出“哚哚哚”的声响,我顿时有阴森感觉。建民正在收拾石担,眼神晃到楼梯,马上缩回来。

出弄堂的时候,我摸了摸头发,明天过来先剃个头。我想看清价目表,却摸不到电灯开关。

建民口气明显比昨天缓和许多。但还是再三关照老头不要收我的钱。其实我早就在手里捏好三角钱。建民越是显出“户霸”腔,我越是要给。

镜子里的我,不再是熟悉的我。而老头也变得年轻起来,只是头发少,看上去老相。还有,眼神似乎不大好,剃发时,脸凑得很近。这样的距离让我窘迫。

他的声音仍然很轻,带着谨慎语调。

“剪短点还是留长点?”

“照原样修修就可以。”

“鬓角要留吗?”

“当然。”

剪刀有点钝,一层头发剪下来,总要卡两三下。我感觉不时被拎起。一层头发,他只剪下短短的几毫米,接着又来第二层。几遍下来,我无奈地看着镜像,已经幻化成老厨师戴着老花镜拔猪头上的毛。

短发被弄堂风带起,迷了我的眼睛,刺激我鼻子,打喷嚏、流眼泪。我红着眼看理发师夸张地举着剪刀和梳子,像一只觅食的对虾。

“以前你不是做这个的吧?”

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哼两声继续修剪。

“你这手艺哪里学的?”

“里面。”

我再想问详细,他上了电推。在耳边转来转去的噪音让我都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在认真推,但手却在抖。我突然担心在他白大褂下面真的隐藏一颗外科医生的心,头发剃不好,就想深入研究头颅。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宰割。

声音一停,我就把三毛钱伸给他,眼睛都没睁。短发、细发铺满我的脸。他一边推开我的手,一边用干毛巾从额头到下巴掸去头发。

两条格外粗黑的,像日本影星般的鬓角,几乎延续到嘴角。在新剃的头发下,显得尤为突兀。我叹口气,要他剃掉鬓角。

他像做错事般,手脚有点忙乱地找出剃刀,展开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光,通过刀刃射进他的眼睛。眼睛吸收了光亮,活泛起来。剃刀迅速在宽牛皮带上来回摩擦三下,干脆利落。

手里拿着刀,围着我转了一圈。我紧张得手心出汗。

白毛巾捂住我的脸,我昏昏欲睡。毛巾掀掉,剃刀就上来了。

我呆呆地望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自己。刚才挂在脸上的幼稚与羞涩,被剃刀左右劈开,当中升起的是英俊青年。正在成熟的面孔,那些带着乳臭的毛发,那些捆绑我的混沌的阴郁,都一下子被破除了。剃刀把我带到人生新境界。镜中青年突然有了自信,甚至每个细部动作都能准确表现或者掩盖内心活动。剃刀在几分钟之内,跑过我脸上的沟沟坎坎,把束缚我的壳子掀掉。我惊诧了,原来我已是成熟男人。

他背手站在理发椅背后。观察客人的习惯,使他眉毛打结。眼角跟着皱纹下坠,三角眼拉成眯缝眼。他对我的模样似乎很满意,于是,嘴角往上翘,形成怪异的尴尬相。聚焦脸上部,苦难深重;聚焦脸下部,轻松欣喜。与西园寺五百罗汉堂里的济公有一比,只不过济公半边脸哭半边脸笑。老头黑白相间的胡须,杂草般爬满脖颈,与头顶败退下来的头发连成一片,这一片皮肤也变得坚韧油亮。远远望去,像一大块黑癣,不停地收缩、扩张、移动,变深变浅变色,成为身体最灵巧的一部分。精气神只有通过这块皮肤才显现。快乐和悲伤,只能从这里感受到。

我把三角钱塞给他,他往后退了两步。脖颈变得红红的。我把钱放在镜台上的时候,看了一眼镜中侧面的我,头发已经不重要,成熟就是要刮去一切累赘。这个道理我看建民也不知道,他拒绝老头为他刮脸。神奇的剃刀!我快步走出破旧门樘。老头没有追上来。我也没有再进去练石担。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2期。】

作者简介 王啸峰,1969年12月出生,苏州人。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百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曾获得紫金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