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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新刊推荐 | 余华:三次感谢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4月02日15:33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

你家房子上CNN新闻了

余 华

2001年,中国的漓江出版社出版了伊沃·安德里奇的《桥·小姐》,收入在诺贝尔奖获奖作家丛书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这部伟大作品的书名就是《桥》。当时在书店里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以前看过的那部电影的原著,克尔瓦·瓦茨导演的电影《桥》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曾经在中国红极一时,我去电影院看了几遍。

去年,中国的上海文艺出版社重新出版了伊沃·安德里奇的作品,波斯尼亚三部曲——《德里纳河上的桥》《特拉夫尼克纪事》和《萨拉热窝女人》。我重读有了正确书名的《德里纳河上的桥》,另外两部是第一次阅读。

伊沃·安德里奇用平铺直叙的方式通向了波澜壮阔的叙述,他是这方面的大师。很多作家在叙述的时候都会在重要的部分多写,不重要的部分少写,伊沃·安德里奇不是这样,他在描写事物、人物和景物时的笔墨相对均匀,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也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只有值得去写和不值得去写,他写下的都是值得的。我们不会在他的书中读到刻意的渲染和费力的铺张,他的叙述对所有的描写对象一视同仁,没有亲疏远近之分,又是那么安静自然,犹如河水流淌风吹树响。用这样的方式写下不朽之作的作家不多,伊沃·安德里奇是其中的一个,如果再去寻找,托马斯·曼可能也是其中的一个。因为笔墨相对均匀的叙述是坦诚的,是很难用技巧来掩饰缺陷的,这样的叙述可以说是最大限度挑战了作者的洞察力。《德里纳河上的桥》是这方面的典范,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有四百多年,涉及了几十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这样的题材让很多作家望而生畏,可是在伊沃·安德里奇这里却是轻松自如。他叙述的时候,什么地方选择什么样的故事和人物真是恰到好处,令人赞叹,他写下了一个个生动的场景和人物,这些场景这些人物如同一叶见秋,既表现了各自活生生的命运,又命名了岁月的动荡和历史的变迁。他没有参考编年史这种过于兢兢业业而显得笨拙的方式,虽然这四百多年里出现了众多重大历史事件,但是他的写作不是举重比赛,倒是有点像跳高和跳远,然而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文学史上难得的沉重之作。

伊沃·安德里奇对他笔下的人物、事物和景物一视同仁,这是他的叙述立场。如果不去关注他的塞族身份,单纯去看《德里纳河上的桥》,我无法判断作者是穆斯林,天主教,还是东正教?我相信他在写作的时候首先将自己虚构成了一名叙述者,然后再用这名叙述者去虚构作品,二度虚构之后出来的作品已经没有了作者的宗教信仰和民族身份。

不仅是叙述立场,在叙述情感上他也维护了写作时的一视同仁。《德里纳河上的桥》是这样,《特拉夫尼克纪事》也是这样,即使在《萨拉热窝女人》里,伊沃·安德里奇毫不留情地写出了拉伊卡的自私和冷漠,同时也毫不掩饰地写下了对拉伊卡的同情和怜悯。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伊沃·安德里奇,一位在写作时努力摒弃偏见的作家。

1975年,伊沃·安德里奇去世了。我不知道他生前是否预感《德里纳河上的桥》的故事还会延续,从1992年4月到1995年12月,他出生、成长和生活过的地方战火纷飞,然后南斯拉夫没有了,世界各地介绍他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前南斯拉夫的伟大作家。

我们的朋友彼得·汉德克,这位一直保持独立人格和独立思想的德语作家,在关乎南斯拉夫和塞尔维亚时,为了他看到和知道的事实,单枪匹马和整个西方媒体对着干。他1995年底来到塞尔维亚,写下了冬天旅行故事。1996年夏天,又来到塞尔维亚,他的旅行故事因此得到补充,他还来到波黑,来到维舍格勒,站到了这座“德里纳河上的桥”的桥上。他学会了一些波斯尼亚语骂人的脏话,其中有一句“你家房子上CNN新闻了”,意思是起火了和爆炸了。可见,CNN在报道波黑战争时出现过太多起火和爆炸的画面。

我有一位朋友的孩子,小时候就去了美国,他现在美国念大学了。一起发生在美国的事件,他先看了左倾的NBC新闻,又看了右倾的FOX新闻,然后他疑惑了,NBC和FOX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我们这个世界充满了偏见,而且偏见都穿上了真理的外衣,我的意思是真理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件随时可以换掉的外衣,他们的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堂而皇之的外衣。如果你想去反驳偏见,你不会赢,因为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偏见已经换了外衣。有一个方法可以考虑,就是用彼得·汉德克学会的波斯尼亚语脏话“你家房子上CNN新闻了”去回击他们,这是很高级的脏话,用中国的俗话说,这叫骂人不带脏字。

现在我应该说感谢的话了。感谢安德里奇中心,感谢三位评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约万·德里奇和姆哈勒姆·巴茨德里,感谢你们授予我伊沃·安德里奇文学奖,这个荣誉让我觉得自己和伊沃·安德里奇亲近了。确实亲近了,我已经在维舍格勒,在安德里奇城,在德里纳河畔,在穆罕默德·帕夏·索科洛维奇石桥这里了。

致罗马尼亚读者

我应该像去年那样站在这里和大家说几句话,可是很遗憾,由于种种原因我不能来到布加勒斯特。你们去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罗马尼亚文小说《活着》,今年出版第二本《许三观卖血记》,明年还要出版我的一本散文集。已经出版的这两部小说的相似之处都是讲述人的命运,不同之处是《活着》讲述了一个中国人是如何苦熬过来的,《许三观卖血记》讲述了一个中国人如何生活过来。需要说明的是,这两部小说结束的时间都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的中国刚刚开始变化,与今天的中国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你们读完了这两部小说,再来中国旅行的话,就会感到是从中国的过去来到了中国的现在。非常感谢你们,没有你们的支持,我的书不会在罗马尼亚持续出版。

谢谢白罗米,你的译文好极了,虽然我不懂罗马尼亚文,但是通过交谈,我能够知道你是一位多么优秀的汉学家;还有木国烈,你翻译的《活着》和白罗米翻译的《许三观卖血记》一样好,你以前让布加勒斯特大学的学生看电影《活着》,现在你不让他们看电影了,让他们读你翻译的书,你干得漂亮;谢谢HUMANITAS出版公司,让我的作品在罗马尼亚生根开花结果;谢谢我的编辑德蕾莎,十五年前我们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相遇,可是没有什么交流,因为我除了中文,不会说其他语言,德蕾莎会说好几种语言,可是不会说中文。

致丹麦读者

我应该站在这里,眼睛看着你们热情友好的表情,耳朵听着内斯(丹麦著名演员)充满魅力的声音,可是我突然病倒了。

我的出版公司KLIM,我的编辑卡斯帕,你们是那么的友好,接二连三出版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第七天》,又在计划《兄弟》的出版;亲爱的克利斯汀,你和卡斯帕为我的丹麦之行做了那么多的工作,我一直期待见到你们两位;我也一直期待见到老朋友魏安娜,我和她有着二十八年的友谊;劳拉和西德斯,我们没有见过面,所以我想像过和你们两位见面的情景。我也想像过和在座的你们见面的情景,你们听到内斯朗读我的作品时,可能会微笑,可能会皱眉,可能会不安,我想会有很多的可能。

我病倒了,只能在想像里眺望今天下午的路易斯安那。克利斯汀和卡斯帕在邮件里告诉我,不要说抱歉。我就不说了。

最后我要说的是,疾病只是暂时占据上风,不久之后我就能击败它。将来的这一天,我会站在内斯身边,希望内斯愿意再次站在这里。谢谢劳拉,你为此做了很多准备工作。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