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川沙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宝龙 2018年04月18日14:31
烟雨缥缈的三月,我漫步在川沙城里。
风早已隐去了啮人肌肤的利齿,平和地轻轻拂动着,给人以丝绒抚面似的感觉。雨细细的,宛如蚕丝,密密匝匝编织出一片朦胧。
脚下的土地,曾经是海边星如棋布的点点沙洲,在浪打潮涌间明灭;曾经是几间茅草屋零乱散落,几张渔网随意晾晒,几声狗吠起息,在荒寂中淡然呈现的小渔村;也曾经是一片盐场,烧盐的烟雾袅袅上升,缓缓飘荡……
如今,拍岸的涛声已经远去,简陋的茅屋早已消失,那些烟雾也不知飘哪了。只有平展的柏油马路承载着我的缓慢脚步,还有路边的杨柳以柔美的风姿,伴随着我行进的目光和悠然的心怀。
烟雨里的城墙,已残剩短短的一截,算是给人留下一点可以睹物吊古的凭籍。树影摇曳间显现的叠叠青砖,斑驳着岁月沧桑的痕迹。顶上排列的垛口,依然凹凸着警视远方的规正,只是没了相伴旌幡猎猎作响的那份凝重和壮观。
不算宽畅的的城墙上,一座名为“岳碑亭”的稳实庄重的灰白色建筑肃然伫立,方形的立柱斗拱,黑色的飞檐翘角,正面看宛如一个精致的城门缩影,或如一顶遮风避雨的超大阳伞的平面图景。亭间竖着一 块黑色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岳飞的诗:“学士高僧醉似泥,玉山颓倒翁头低。酒杯不是功名具,入手缘何只自迷。”驻足细细品读,顿觉一股清正之气迎面扑来,一个怒发冲冠,壮志难酬的英雄形象在脑海渐渐浮现,久久萦荡。在不远的翠枝绿叶间,还有一座名为“魁星阁”的三层阁楼。阁呈六边形,有六个弧形门洞,每层顶部都有挑檐环绕,挺翘的圆尖檐角像一只只雁鸟的剪影,昂首鼓翅,时刻准备着飞翔。魁星是神话中“主文章”的神,是文运亨通的象征。据说,此建筑本在城下文昌宫内,为宫内最具特色之物,后迁于城上,与岳碑亭相邻而列。这其中是否有着人们期望文兴武举,强盛发达的意愿?我不得而知。
也许,最能彰显和佐证城墙功能、历史的,只有那门架在魁星阁附近一个垛口上的铁铸炮了。城墙建于明朝,是为抵御倭寇入侵而建,而炮则是打击来犯倭寇的重要武器。眼前的这尊火炮,已是锈痕累累,斑斑驳驳,凝固在了恒久的沉寂里,可炮口依然直挺挺地指着前方。那种惊天动地的隆隆炮声,那些同仇敌慨的摇旗呐喊声,早已远远消逝。只有在泛黄的地方志里,留存着一些可引后人代代追忆的不朽文字。
在被早已拂去硝烟的烟雨里,从城墙外墙墙逢间茁壮而起的的两棵老树上,几只小鸟在枝头轻快地跳跃着,唱着悠扬悦耳动听的歌。城下护城河里,碧波轻轻荡漾,城墙的倒影在水下颤颤悠悠,似乎被漂去了古有的凝重,有了几分自然闲逸的韵味。
在川沙城里,最负盛名的建筑当属内史第。它是一座有浓郁江南民居特色三进院落的官宦宅第,原名为沈家大院,为清朝内阁中书沈树镛祖上所建。在他中举谋得内阁中书官职上任前,对祖宅进行了修缮,并起名为“内史第”。之后,因有黄炎培、宋庆龄、胡适等人先后在此宅出生或居住而日益闻名,成了小城里的名胜之地。
从烟雨里走进内史第,如同撩开微薄的帷幕,进入隔着一个时空的散溢着古雅气息的氛围里。青砖铺就的内院地坪,黛瓦粉墙,朱红色的柱梁门窗,上面镶刻着各种图案,千姿百态,蕴意深邃,给人以庄重精致的感觉。宅内的有些区域,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场景。立本堂里,正中间,靠近墙板放置着一张胡桃色的八仙桌,两旁各有几把太师椅。上方墙板上,挂有一幅花鸟画,两边分别有“天地有正气”和“园林无俗情”的条幅相对映衬。桌后案几上,一个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根孔雀的翎毛,墨绿色的,羽头处都有一个蓝色的小圆圈,活像一只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瓶翎组合之态,不仅相映成趣,美意融融,而且还具有平安兴旺的象征,意蕴笃厚。当偶有微风吹来时,羽毛轻轻拂动,似乎在暗暗传输柔美的祝愿。汉石经室里最醒目的是沈树镛的塑像。老先生身穿长衫站在桌前,手里攥着一截石块,聚神凝目,正思索推敲着什么。宽大的桌面上摊铺着翻开的书页和纸张,置放着吊悬着毛笔的笔挂。其身后有字画相衬,左右有叠着书籍的书架和镶有碑文拓片的落地镜框相伴。传神而自然的人物形象塑造,简洁而颇具特色的陈设,再现了一个久远的立体可感的书房情景。几间卧室内,各种高低橱柜倚墙而列,陈旧间透析出浓浓古意。传统的架子床,不泛雕镂图案之饰,玉石镶嵌之缀。柔柔床幔之下,印花蓝色被褥铺覆,风雅浑朴。如若在此下榻,安然梦入前朝之境恐无悬念。
宅内的有些区域,陈列着一些实物和大量的照片,展现着历史演变的片段及相关人物生活轨迹的缩影。暗淡光线下的木质的毛巾织机,曾经织出了一个行业的辉煌,一个“毛巾之乡”的美名。墙角边简陋的独轮车,曾经被推在泥泞小道上,推着沉重和艰辛,推出期望的未来前景。堆叠在橱窗里的粗糙土布,曾经为无数的人们遮身蔽体,御风避寒,也曾经是出外游子留在外表上的家乡风情特色。那一张张照片则定格着岁月留下的痕迹,陌生的场景,迥异的人物,无不都在透示一个个不褪色的故事。徜徉于照片之前,我的思绪也会随着浏览的画面穿越起来,仿佛融入了那个古风浓郁的环境,隐隐听到了幼年胡适牙牙学语的声音,看到了甩着小辫的宋氏姐妹在院子里嬉戏的身影,看到了青年黄炎培在寂静的书房里潜心阅读的情景。在脑海的银幕上,一部无声的电影持续放映着想象里的昨天。
许多真实而鲜活的生命活动,被时光的舟楫载着随流而去,越来越远,变得一如这个季节的烟雨,朦朦胧胧。而内史第这座建筑,却依然在缄默里,守候着一个时代的鲜亮记忆。
在春风细雨润无声的婉约间,我走进了城中的老街。沿着狭窄的南市街往北缓步而行,不多会,一个牌坊出现在了右前方——那是老街中最主要的地段中市街的标志物。站在牌坊下远眺,顿觉视界开阔,一幅颇具江南特色的街景画映入了眼帘。
青砖和石板铺展着平整的街道,湿漉漉的,却平添了几分清新。临街的两旁,店铺比肩而立,延绵伸展。各家门前悬挂的红灯笼,在陈旧的窗棂门框的映衬里,随风轻荡,似乎在传递着人们期望生意红火的心愿。几棵不大的街树,被雨水滋润得青翠碧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倩丽的身影……也许是下雨的缘故,街上行人并不多。不过,那些三三两两颠颠颤颤晃悠而过的花折伞,倒也撑起了这个季节的应有景致,也为素雅的街面增添一些暖意的鲜艳色彩。那些并不噪杂的吴言侬语,以及在街道上叩响的笃笃足音,犹如脉音,传递着老街老而不衰的生命信息。
走在老街上,仿若置身在明清那些时代的氛围里。骑楼下的店铺,大都敞开着门,里面的光线却有点昏暗,似乎还遗留着最初的自然状态。落脚在门臼里的窄长形摇杆木门,有平板的,有上面镶嵌着玻璃或雕花的,一扇扇或靠在外墙上,或两两平贴在一起,排列而去,咋一看疑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古门展览。倘若在某一个寂静的时刻,这些门次第打开,那些“吱嘎吱嘎”的开门声,此起彼伏,延绵不断,恐不啻为世上最原生态的美妙乐曲了。店招大都置于门楣之上,木质的,或白底红字,或黑底黄字,或土黄色底绿字……均为泼墨挥毫所成之形,几近囊括颜柳欧赵之风韵,古朴而典雅。
我一路悠悠晃晃,浏览着陌生的街景。忽然间,一家店门前的一对小石狮映入了我的眼帘,抬头一看店招,是家古董店。出于好奇,我晃进了店门。正对门的供桌上,供摆着一尊精致的菩萨雕像,旁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支鲜花,桌下斜撑一个木制的轮毂,其陈旧的形态似乎在暗示着年轮的久远和自身的珍贵。屏风后面暗淡的灯光下,几个货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陶瓷和青铜制品,中间一个透明的柜台里,摆放着玉器和钱币等一些小件的物品。店堂里静静的,只有我独自漫步的声响,还有店老板斜靠在椅子上喝茶的呷吮声,以及其吸烟烟雾的飘飘绕绕。
从寂静里再走上街道,烟雨依然飘洒。没走几步,一种菜肴特有的香味迎面扑来,沁人心脾。不远处是个饭店,可能已到了午餐的时间,三三两两的人正往里走去。饭店不大,两开间门面。随意往里一瞧,张张铺着装着菜肴的碟盆的桌子边都围满了人,杯觥交错,烟雾袅袅,鼎沸之声不绝于耳。回望来路上的那对静蹲着的小石狮,我禁不住轻轻脱口而出:冰火两重天,感慨这沧桑之躯里的不和谐温度。
不知不觉间逛过了整条老街,眼前出现一条开阔的河。我站在街尾的骑楼下,静听着从屋檐上滚落水珠的嘀嗒声,被烟雨润湿的脑海里古城、内史第和身后的老街的情景缓缓浮现,心间那根琴弦,似乎也在为岁月的留痕轻轻颤动。几只紫燕在河上穿梭盘旋,我不知道,能不能把我烟雨般细小的文字写在燕羽上,让飞翔的翅膀传扬——烟雨川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