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背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甘肃张文翰 2018年04月19日13:18
天边,飘几片云,像远地的羊群,撒开吃草。有一朵云,曲身在动,越动越像山上拾柴的人。
谁放一股凉风,忙跑过岔口,赶着牛羊,下山,把一个人撞到,这人刚从路上爬起来,用粗糙的手,擦擦粘在脸上的泥土……谁知,雨,早已躲在老门背后,再也不出来了,村庄袭来一场天旱!麦子干了,豆子枯了,洋芋瘦了!满树的杏子,不知谁惹火天上的太阳,晒伤了脸。这会子,有一个人背着柴,站着一坨树荫下,疲得喘气,只能用汗水洗脸了,洗过满脸的皱纹,才能看出来,背柴的那个人,她是我母亲。
我犹豫了几年,不想把背柴的劳累说出来,说出来,这一个个“劳累”,无法扳着指头算出来,若是硬要计算,那些劳累,比母亲背柴堆起的一个个柴堆,还要重,还要高哩!说出这一个压在心底的“累”字,怕北风吹到妈的耳边,听到一定会哭起来,哭起来,就得用心揩一脸的泪花,恐怕连摞起的的干柴,也会潮湿,太阳晒破的木柴,就像母亲的手一样干裂,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铲过高山头的炎热,背着柴走过山路的苍凉。这样的苍凉,恐怕比深夜那条苦水河,流过岔口的日子,还要凄凉!
有一人,弯着腰,背一捆柴,下了坡路,上了沟,朝家门走着,行一步,喘口气,走一步,捏把汗。一捆柴,像山头一样,压在那个人的后背,挡住了人头,肩上勒一根绳子,只是往肉里面勒,拽也拽不住,往肩头骨里钻,咬着牙,往前走,手里捏一把铁铲儿,都被汗水滴打得刃子,闪闪发亮!我也跟在她后面,背着一捆小山头,不过再小,也冒过了我的个头,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我背住埂子歇了一会,眼看夕阳骑在山头上,送她回家,不瞒你,她就是我妈啊!
记得那时,她很年轻,连一根白发,都没的。不过要细看,当然有一头的白发,那是落在母亲头顶上的霜雪,不要说头发白了,日夜干农活,挣得两只眼睛,都拼命发白了,发白的眼下,大地也发白了,月光送她一程又一程,山上山下,被风吹雨打,霜折雪压,路上掉下的白头发,若把其一根一根拾束起来,似乎也成了一捆柴。还是记着点吧,千万不要把妈的头发,扔在炉火里烧,我想冒出的一定是红烟,绝不会冒出黑烟来,因为那捆柴,是从咱妈头上掉下的命根子。
记得有一年,夜已很深了,山坡上有一位母亲,还在拾柴,一把铲儿,不停地从坡上往下来铲,铲断长在坡上柴草,就像一把风刀,铲母亲的一样,从风里铲过,碰在山头上,满身的青春,一片一片掉在地上,一根根干柴,都绿了起来。北风沿着山梁,刮过母亲的脊梁,一根根头发,飘起来,直立在头顶,从发根上慢慢变得灰白灰白;南风从山腰割过来,像刺刀一般,碰到母亲的腰里,母亲背过身,曲下胳膊,满头的黑发,就像风从头上剪了下来,落在母亲铲过的柴草上。母亲抓住一把风,紧攥起来,不敢放手,怕风像毒蜂一般,蜇在母亲的手心里,与磨破的血,一起流出来,染红脚下的柴草,满地开起大多小朵的红花来。
母亲跪在山坡上,铲有的柴时,动作真得很麻利,一刀两断,这些柴满身的荆棘,会一下扎在手心,或脚底,疼进心里。此时,母亲会突然放下铲儿,停下来,急用牙齿,用指甲掐着扎进指头的野刺,尖在肉里,母亲咬紧牙关,忍着肉中的刺,疼出一身的生汗,与手里的干柴攥在一起,抖了抖,沾在衣襟的尘土,满领的汗水,湿了一地的草。
母亲当铲到冰草跟前时,脸色突然变了,有些不敢铲的样子。母亲对大地说:“这草就像我一样,把头割了,命根子还很牢……!”我在想,母亲已让生活这把刀子,横割竖削,从九死一生中,她爬起来,即使跌倒在刀锋上,也会忍着,疼死也不会出声,生怕惊动山里的草木,还有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儿。
如今,母亲上山砍柴的后影,在我记忆力,越来越清晰,清晰地我用笔无法描述。
记得有一次,母亲放羊回来,喝了一气装在瓦盆里的凉开水,案板上有点甘馍馍,她都舍不得吃一口,都要给孩子留着。她脚穿着两样子的鞋,趾头钻出鞋尖,不知在哪里?她的一个趾甲盖,碰掉了,趾头都发青了……。
母亲背篓里背着女儿,身怀我弟弟,抱着一把圆头铁锨,拿着䦆头,上山挖树根。有一棵杏树,树身长得像大人腿子,那么粗,不知被谁锯断了树身,只剩半截子树根,深埋在黄土里。母亲走到树根前,放下了背篓,掏出兜里的土豆,挺着大肚子,揩着脖子上的汗水,母亲先是把树根周围的土,一铁锹,一铁锹……往下挖,挖一个像窖口那么大的坑,树根露出来,有的像母亲的大胳膊,有的像母亲的小腿,树根在连年的天旱中,就像挨饿的人,肌肉,虽然一天天地消瘦,但骨头还是极硬朗的,仍然连着筋,支撑着全身,还要结出满树的杏子,活像母亲一样,扎根在黄土地。母亲挖了一个深坑,然后抡起䦆头,老高老高往下掘,掘断了树根,这命也就不要了,因为杏树的身子,早都被人劈成柴,架在灶膛里,点燃火,煮上土豆了,一缕青烟,冒过头,白烟落下屋檐,不知救活了多少人。谁知母亲抡圆了䦆头,从高处劈下,而母亲的这一挖,说白了,就和苦日子,挖母亲的命根子一样,从头顶挖到脚底,从贫困中,挖出一个我“妈”来。
有一年的冬日,地面冻硬,如铁。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从上湾呼啸到下湾里,像雷雨后的洪水,奔流狂吼,吼过这个村庄,像山里突来一群猛虎,追着饿疯了的毛驴,终于吼来了一场雪。谁知我的母亲,这一天正好出门,在背洼沟背柴,此时的雪花,纷纷扬扬,汗水,滴滴答答。
母亲站在沟里,不知谁在摇落千树万树的梨花,破天荒地纷至沓来,飘在她身上。她亲在坡上找一坨地方,铺展一根父亲搓好的老棕绳,把压在雪里的干柴,从雪眼里抱了出来,摞在绳子上,堆到半人高,她牵着绳子,穿过绳圈,使劲捆起一捆柴。母亲坐到捆紧的柴跟前,胸前拦上拦绳,翻了一翻,没有起来,又背腰靠紧柴,翻了一滚,终于背起了!
诚然,母亲穿的鞋,滑得不能走,母亲一手拽着绳子,一手扶着地皮,用两只脚换着蹬掉鞋子,赤脚背着一捆柴,背着往山上爬,爬了半天,母亲背着如山头重的一捆柴,终于翻过了山头,终于看见家门的路,雪已封住了。不料,脚下一滑,母亲背着一捆柴,从山上往下滚,翻着跟斗,连人带柴滚着滚着,半山的一棵老杏树,挡住了,这时母亲昏头转向,一捆柴,压在母亲身上。一霎时,母亲感觉天塌了下来,母亲连忙叫道:“我的妈呀!我的老天爷啦……收住天上乱飞……雪……,再别下雪了,不然,家……家,家里的老人和娃娃,等我回去,家里一把干柴都没有了,用啥给孩子煮饭来,这样的大雪盖住我,家里的六个娃娃,会饿死的……!”
母亲扶着这个老杏树,终于从雪里,挣扎地站了起来。此刻,母亲又栽倒在树下,母亲看着一地的雪,在晃晃悠悠地转动着,仿佛整个杏儿岔都转动起来,就像人推磨的感觉。母亲解开绳子,对着这捆柴,母亲这一次真正的哭了,越哭,雪下得越大。母亲虽把藏在黑云里的太阳,没有哭出来,却哭出了一夜的月亮,还惊动了满天的星星。这会子,母亲无奈地抱着一根根柴,下山回家,光着脚丫子,走到家门口时,有一个八旬老人,拉着孙子的小手手,站在大门前,只是用手拭着泪水,弯下腰对孙子说:“这不是,你妈妈回来了吗?这不是,回来了吗?”孙子跑过去,扑在她跟前,抱紧腿,放声哭叫起来:“妈啊!……回来了!!!”
当母亲放下怀里的一抱柴时,看到娃的奶奶,还有娃和她,比她从山洼里,抱来的柴还要瘦,此刻,母亲抱着娃娃,眼缕流成山里摔断的绳子,长长的,两半截……。要说母亲从早到晚,背柴的日子,比走过的雪路,还要曲折。其实,母亲背了寒冬里一天的厚雪,雪里渗进母亲脚面上淌出的血!
我的母亲啊!背着一捆柴,翻过一座座高山头,终于立起了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