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王十月:中篇小说 如果末日无期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王十月 2018年04月18日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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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了。依然是地下车库。下车。电梯。进入一栋很普通的建筑,这建筑和罗伯特所在时代城市大多数建筑的内部差不多。罗伯特被带进一个小房间。陌生人请他就座,出去将门从外扣上。罗伯特开始打量他身处的房间。房间没有特别之处,不过二十来平方米的小房,一桌,桌上无物,桌边面对面金属椅各一。显然,这是为谈话准备的。罗伯特知道这房子有古怪,他感觉到正在被人观察,只是不知道观察者来自何方。他又想到量子物理对世界的解释。他现在被人观察,所以他存在。他索性拉过椅子坐下,静静等候着即将面临的一切。这等待多少让他有些不安。刚才在车上,他想起了前妻,父亲,继母,薇拉,这差不多是他在这世界上最为亲密的几个人。当然,还有不多的几个朋友。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和这些人一起。他希望这样的快乐能持续得越久越好。有那么一瞬间,罗伯特强烈地感受到这一幕他曾经经历过,也是这样的房间,也是这样的一桌二椅,也是这样的封闭,他被无数看不见的眼在监视。他确信,这一幕真实发生过。也许,那是他在平行宇宙的另一层空间的记忆。分属两重不同宇宙的量子纠缠,传递了这样的信息。这让他感到不安,不安像野草一样疯长,他预感到快乐可能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他的预感从来很敏锐。这一次他的预感依旧没错,这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只是,他猜对了结局,却猜不透过程。他决心让自己安静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这是神秘的中国道家功法,他在中国湖北西部的武当山跟一位道长学习过,有一个月时间,他每天天没亮就随着道长坐在一座峭拔的山峰顶端面对苍茫云海静坐吐纳。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以至于忘记了时间。他不知道等候了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三小时,也许是三个月,或者是三年。
门开了。进来一位个子不高但干练冷峻的男子。男子满头花发,面色红润,罗伯特看不透他的真实年龄。可以认为他已经八十岁,也可能认为他才二十岁。男子朝罗伯特伸出了手,说尊敬的罗伯特,您好。
罗伯特结束了吐纳,站起身来,也伸出了手。
库切。眼前这个看不出真切年龄的男人自我介绍。
库切,和一位著名的南非小说家同名。罗伯特想到了这位小说家和他的作品,想到库切作品中有关孤独的主题,有关无政府主义。后来,罗伯特在他漫长而孤独的人生中,在永无休止的监禁生涯,无数次想起这一切的开端,想起他遇到的这个名叫库切的男人和他喜欢的那个名叫库切的南非作家,认为这一切似乎是上天注定。那时他会安慰自己,人类科技再怎么发达,在人类之上,在宇宙之上,依然还有一个更大的主宰。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看不出真实年龄,面无表情的库切。
欢迎您来到永生人俱乐部。库切这样说。
永生人俱乐部?!
罗伯特突然想笑。这些人太会表演,差点把他给骗过了。他明白了这是一场恶作剧,是他的粉丝们为他制造的惊喜。这些年,因为他不停地宣扬人类可以通过自我的修习达到永生,拥有了大量的追随者。他的追随者们组成了一个拥趸团,就叫永生人俱乐部。他们为他举行过各种各样的聚会。他喜欢永生人俱乐部这个美妙的构想。
这不是恶作剧。库切打断了罗伯特。好吧,不是恶作剧。虽然影响了和薇拉的约会,罗伯特还是显得很欢快。他喜欢和他的拥趸们在一起,他享受拥趸们给他制造的各种惊喜。然而,库切的表情,让罗伯特终于笑不出来,他意识到,这不是拥趸的表演,也意识到,永生人俱乐部和他的拥趸团没有任何关系。
果然,库切说,永生人俱乐部名义上隶属于国家安全委员会,实际上,是超越了委员会,超越了国界的一个组织,甚至可以这样说,永生人俱乐部居于这个世界权力金字塔的最顶端,世界大多数国家的元首是俱乐部成员,他们在俱乐部的统一指挥和规划下管理各自的国家。俱乐部的总负责人,他们称之为CORE,在CORE领导下,有一个七人组成的长老议事团。各长老负责几个方面的工作。这样的结构和一般的政府组织也差不多。CORE相当于总统,长老相当于各部部长。当然,还有信息中枢,有秘密警察机关。接下来的时间,库切给罗伯特看了一些视频资料。资料介绍了罗伯特不敢相信的事实,事实上,早在十年前,人类就已突破永生技术的奇点。科学家们通过改造人类已经过时的生命软件“基因编码”,重新编程人类基因,并且将纳米机器人无害注入到人体的毛细血管内,这些机器人如同最勤劳的清道夫,全面接管了人类的免疫系统,它们以最精准快捷的方式摧毁人体的一切病原体,清除杂物、血栓、肿瘤,纠正DNA的错误,让人的肉体永久保持最为健康的状态,甚至扭转了人类衰老的过程。资料显示,人类现在虽不敢说已经突破了死亡的限制达到永生,但可以预见,人类寿命达到一万年甚至一万个一万年,甚至更为长久,已经没有任何技术问题。
库切所展示的成果与资料,让罗伯特感到震惊。他确信这一切不再是玩笑,也不是恶作剧。更不是他的拥趸所为。他的拥趸不会颠覆他的理论。这一切,让罗伯特感到无比欣喜,又感到无限悲伤。他想到东方一位高僧临终前的遗言:悲欣交集。现在,他就是这样悲欣交集。他欣喜,他一直鼓吹的人类永生,居然在他有生之年就已实现,他可从来没有这样乐观过。他悲伤,人类实现永生的办法,居然不是从他醉心研究的东方神秘经典中得来,而是借助于时下最为先进的纳米技术和基因技术。当然,他最为震惊的是,就在去年,谷歌公司的工程总监库兹韦尔还在大胆预言人类将要在2045年超过生死的奇点,从而实现永生。人类事实上在十年前就已突破了这个奇点。难道连库兹韦尔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或者他早就知道,他发表的那些言论只是一种障眼法?罗伯特抛出了他的问题。
我无法回答您,也无权回答。这是人类的最高机密。库切先生如是说。我能告诉您的是,现在的人类中,已经有很多永生人,永生人与人类不是一种人类,永生人是人类进化后的高级状态。永生人看自然人,就如现代人看类人猿一样。我们是更高级的物种。库切说,这一切目前处于秘密状态,永生人和自然人生活在一起,并领导着我们这个世界。
那么,有多少永生人,现在。罗伯特问。
不能确切地告诉你,这个数字是多少,更不能告诉你谁是永生人,谁不是。
你一定是。罗伯特说,但是,带我进来的那位先生,是否也是?
库切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罗伯特感到一阵寒意从后背升起,汗毛竖起如枯草在寒风中萧瑟,寒冷从后背直抵每一个细胞。他之前只是醉心于人类永生的研究,从未想过,人类若真实现永生后,将如何管理这个世界。现有的秩序将受到怎样的挑战。人类的所有思维,道德伦理,行为准则,法律,都是建立在人会死这个大前提下的,当人类实现永生后,这一切的意义将要重估。他在这一瞬间居然又想到了薇拉,想到了爱情,想到了永恒和叶芝的诗句。他之前认为自己会爱薇拉一生,可是如果人类能永生,他能爱薇拉一万年,能爱她两万年吗?
库切说,一个巨大的事实是,在国家、种族、宗教信仰之上,现在的世界,还有一个最大的分别,世界是由永生人和自然人组成的。永生人和自然人不是利益共同体。
当然,不用库切解释,罗伯特就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所有先进的技术,从来就不是人人所共享的。正如这世上有人拥有私人飞机,而有些人还在为拥有一辆自行车而努力。有些国家大部分人在使用苹果智能手机,有些国家,人们连最落后的模拟手机都用不上。如果人人皆可以永生,地球上的资源有限,谁可以生育,谁不能生育,又成了另一个问题。
库切说,无论何种政体,无论何种意识形态,一个切实的现实是,当人类从技术上永生之后,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的。否则,我们这个世界将要陷入巨大的混乱,人类实现永生之日,就是末日来临之时。况且以人类现时的技术而言,在可以想见的未来几百年间,人类尚不能完全离开地球实现星际移民。
罗伯特说,这个不用你解释,政客、富豪,自然是最先享受永生的群体。问题是,罗伯特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库切说,祝贺您,在人类突破永生技术的这十年来,永生人俱乐部的人数一直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但近年来,基于永生人的利益需要,保障永生人的利益形成了越来越复杂的成本,俱乐部要求不断吸纳各方面的人才,单靠政客和富商无法让永生人俱乐部有效运转,于是我们一直在扩容。我们有最为专业的大数据库,世界上每个人的资料都会纳入数据库,计算机会根据永生人的利益优先法则,对每个人进行评估,达到一定分数线的人,会纳入永生人俱乐部的扩充备选大名单,然后由专门的调查机构对大名单上的人进行全方位调查,由专家组投票决定,谁可以进入到永生人的面试阶段,也就是,您现在面临的阶段。要知道,为了我们这一比人类高级的物种人生存发展,我们不仅需要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政治家,最富有的金融寡头和商业奇才,还需要最为聪明伟大的头脑。各行各业里做到了最为顶尖的人才,顶尖的科学家、医生、作家、画家、哲学家,进入这个俱乐部的人类,将要长久地统治那些将要自然死亡的人类。
也就是说,我已经通过了永生人俱乐部的调查?罗伯特说。
库切说,您现在正在接受俱乐部面试。
那么,你在这个俱乐部中,处于什么地位?
库切说,这是机密,您无权打听,我也无权告知。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不妨告诉您,现在,我们谈话时,我们的画面,您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包括您的生理数据,呼吸,血压,血糖,各项指标,都在接受计算机的实时分析。
库切说,现在,我要问您一些问题,请您如实回答。
罗伯特如在梦中。他表示愿意回答问题。
第一个问题,您是否愿意加入永生人俱乐部,接受我们为您提供的纳米机器人植入手术?
罗伯特说,如果我同意会怎样?不同意又会怎样?
库切说,如果同意,接下来您将要了解永生人的生存原则,并签署同意合约。合约多达五千条,只要您违反了其中任何一条,将会被处以相应惩罚,甚至终身监禁。库切提醒罗伯特,终身监禁不同于普通人意义上的终身监禁。因为这个终身的时间,是比一万个一万年还要长久的,是永远。永远在孤独中失去自由。这可是比死要难一万个一万倍的事情。
罗伯特发现,库切喜欢用一万个一万来形容事物,这让他显得多少不那么古板无趣。
如果我不同意呢?罗伯特说。
您会同意的,库切说得很肯定,谁不愿意永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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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2期
作者简介:王十月 1972年生于湖北。著有长篇小说《烦躁不安》《31区》《无碑》《米岛》《收脚印的人》《活物》共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国家订单》《安魂曲》《开冲床的人》 《我们的罪》 《人罪》《成长的仪式》《大哥》 ,散文集《父与子的战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广东省第八届、第九届鲁迅文艺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南粤出版奖等。部分作品译成英、俄、西、意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