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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之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顾氏无言  2018年04月20日10:59

他说,他见证过那座被隐匿起来的城的萌芽、成长及兴盛和毁灭。他说这话时,正值黄昏时分,落阳将隔着条宽阔铁路的对面山坡上的那幢楼燃烧成为红彤彤的蜂窝煤,也映红了漫山的白雪。铁路上停放着从俄罗斯驶来的一列列火车,那些火车厢里盛满了木材、煤炭、铁矿石、化肥和大豆,以及其他商品。他喷吐口烟雾,向我笑了笑。我看得出,他的笑很勉强,或者说那是心事重的苦笑。他捏烟的手颤抖了下,眼神忽然一闪,跃出焦灼的渴望。几年前,或者几个月前各大媒体曾如火如荼地报道那座城,报道那些远离尘嚣的淡泊名利者,据说它被成功地隐匿到一望无垠的大森林里,鲜有人能够找到它,以至于后来这座城的命运谁也不能说清楚,或者自生自灭了,或者毁于一场莫名的大火,抑或被山洪卷席,给火山湮没,总之它成为神秘的亚特兰蒂斯,消逝于时光的尽头。而他,相传他早已失踪,失踪于几年前或十几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此后亲朋好友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他骗了很多钱潜逃了,躲债去了,有的说他杀了人正被通缉,亡命天涯,也有的说他惹上了感情债,整了容,如今早就面目全非,还有的说他在非洲被食人土著吃入腹中。但相隔多年以后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形容枯槁,两腮凹陷,大冷天却只穿着件薄棉服,脚上蹬着双泛黄陈旧的休闲鞋,让我请他吃饭。喝了几杯酒,两眼朦胧,就开始胡说八道,把自己说成那座城的开拓者。

“有可能我再也回不到那里去了,”不知不觉,忧郁漫无边际地浸渍了他话语:“我喜欢那个地方,喜欢那座城,虽然它早已不是当年的那座萌生梦想的小城。”接着,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窗外,缓缓讲述起来,讲述他和另外一个人为了逃避而走进深山密林的故事。无论他,还是他都没携带任何现代工具,除了几袋盐,一把斧子、一把锯,以及其他几件必要的物件。那个夏日,他们舍弃了妻儿父母及所谓的不称心的工作与烦躁的心境,放弃了房产、存款和业已缴纳多年的社会保险和医疗保险,放弃了亲朋,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专门挑选人迹罕见,甚至杳无人迹的路径前行。他和他的同伴能够想象得到,他们离家之后那些警察为他们的亲人做笔录,会将他们两个名字敲进失踪人口名单里,并且也许会有人想起他们,责骂他们的无稽之举。但他和他的同伴想要另一种生活,想过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没有多久,他们就发现压根儿就没有路了,也没有人迹。他们陷落于漫无边际的莽莽密林之中,耳边全都是虫鸣鸟语,偶尔还有潺潺流水声。他说,他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两个人伐倒第一株树的情形。那是株径级达九十厘米的千年古树,一株高耸入云的云冷杉。当然它也可能是万年古树,因为我从没数过它的年轮。“它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他说:“我从没见过比它的还要粗壮的树木,至今都没见到过,砍伐掉它,真的很可惜。”我相信他的话是真诚的,只是不太相信他所讲述的属于事实。一座城市怎么会如此不经意地起源于一株死去的大树呢,这不过是他一时的醉人醉语,不足为信。我能够想象它轰然倒下的刹那,原本极力抻向天空的枝桠随着那声哀鸣扑簌簌地倾斜过他的视线,砸向旁边的大树,砸断了周围树的树枝,闪出一片蓝天。其实,周围的树木也都很茂盛,就像一群壮汉努力抻起的手臂,只是这株砍伐的大树比它们更强壮一些。

“我们开辟了一小块土地,播洒种子,在附近采撷野果子,利用砍伐的大树盖房子,还捉来几只野鸡,剪掉它们的翅膀,用树枝当做栅栏围了起来,甚至用石头和泥巴垒了个小小的堤坝,截住潺潺的流水,养了十几尾鱼。当然,那里没有电,夜里也没有什么娱乐,我们只能面对面地借着星光月色讲故事,回忆尚留在文明世界的亲朋,想象着他们忙碌的生活,也想象着他们的爱情、婚姻,可以说我们是现代版的鲁宾逊,和泥,打泥坯,砸石头,挖地基,建造了房子,虽然那房子低矮、昏暗,他和他的同伴还寻找到一眼清澈的泉子。”说着,他还伸出手,让我看他手掌上的老茧。我胆怯地触碰了下,它们硬硬的,就像乌龟的壳。他告诉我,第一年,因为没有耕种经验,没收下多少粮食,他们挨了饿,冬天的时候只能想方设法做个拙劣的猎人。那一年,他们吃过盘在树洞里的蛇,吃过躲在冰层下的青蛙,后来还吃了头冬眠的熊,险些被奄奄一息的熊咬死,也先后生了病,卧床不起,只是靠着先天体质才慢慢恢复了健康。无论怎样艰苦,他们都没动留存下来的那几小袋种子。正是那头熊让他们熬了过来。从第二年开始,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夏种冬藏,渐渐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劳累之余也恢复了些许的平静。如果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下去,他大概会不知不觉步入死亡,然后腐烂于密林间,化为尘土与空气。“那是个景色如画的地方,是一处令人陶醉的桃源。”他说。但是没有多久,几个月后,一年后,还是十年二十年后,三五个探险者不期而至,从此打破了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安谧。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风清云淡的晚秋,他正坐在山谷间那片苞米地旁,那群人突然涌了过来,他们吃惊地围住他,还以为发现了野人,兴奋地拿起相机拍个不停。他木然地任由他们的摆布,他的同伴却挥舞着胳膊粗的木棒,试图驱赶那群人。

“他们会毁掉我们!”他的同伴向他大嚷道:“他们会带来更多的人,会毁掉这里!”

他告诉我,他至今还能记得他的同伴,记得他挥舞木棒,险些杀掉那些人,也记得他怨恨的目光,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同时又辩解,说他的同伴绝对不是嗜血者,不会真的杀掉那些人。“他只是想吓走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我还是多少了解他的脾气和性格,至少那时他的心地善良。”他说。当时,那些人的确被吓走了,或者是惊惶失措地逃走了。他和他的同伴心有余悸,庆幸那些人跑掉了,还给他们一团澄澈与清静,庆幸自己没成为凶手。同时,他们又忐忑不安,害怕那些人瘟疫般引来更多的探奇者,践踏这片土地,带来尘土与喧嚣。他和他的同伴一度要放弃这片土地,但看到林间冒着袅袅炊烟的房舍,看到开垦出来的土地,郁葱的庄稼,和蓝天白云,又开始不舍。一天,两天过去了,他们的生活依旧;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他们的生活还是依旧如故。于是,他和他的同伴松口气。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看到三五个人背着行囊,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木然地望向他们;而他们显然比先前那群人小心,他们当中一位男人还穿戴着护腕与护膝,脑袋上顶着合金头盔,在阳光下闪耀。看到他的刹那这个男人嘴唇颤抖,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就像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被猎人夹住的猎物一样。过了会儿,这位男人双腿哆嗦,停住了。一个女人超越过去走在最前面,距离他五六米远,她停下脚步,讨好地笑着,双手抬起,做出下压的动作,对他说,他们也想要加入,也想和他一起生活。他吃了一惊,随即扭头大嚷了句。他的同伴惊惶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持着根剥掉树皮的木棍。

最终,那四个男女成为他和他同伴的邻居。当晚,他们在他和他同伴的屋子前面支起两张旅行帐篷。次日,他们开始效仿他和他的同伴,开垦土地。只是,他们带来的物资暂时看起来充沛,早餐煮的面,还送给他和他的同伴一盒梅林午餐。也许正是这盒梅林午餐促使他的同伴产生微妙变化,还没到正午,他们就成为朋友。他的同伴暂时成为他们的导师,教他们和泥,打泥坯,也教他们如何耕种,还主动做导游,领着他们参观这片隐匿在大森林里的土地。他说,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同伴和那四位男女站在一座山坡上,滔滔不绝地夸耀着那方水土。他们则送给他和他的同伴一套餐具,将近二十个瓷盘,十个瓷碗,和一把木筷子,手柄上刻着玫瑰的匕首。只是到了晚上,他的同伴依旧拒绝他们走进屋子。

其实,他从那个时候就怀疑他们是猎奇者,怀疑他们别有用心,虽然他们一再强调,他们如同他一样,厌倦了都市生活,但他从他们的神情里窥视到丝缕隐藏起来的狡黠。在他看来,他们对他和他的同伴的恭敬不过是个伪装,只是他的同伴浑然不知,渐渐陶醉于发号施令的得意之中。他擦了下嘴巴对我说,他的同伴完全把自己当成领袖了,认为自己是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其他人,包括他都不过是平庸的臣民。冬天来临了,那四个人搬进崭新的泥坯房,其中一对男女却突然在某个清晨一去不返。他的同伴暴跳如雷,骂骂咧咧,挥舞着那把手柄上带着玫瑰的匕首,砸碎了六七个瓷盘,险些将剩下那对男女也轰走。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冬天他过的挺舒适,或者说至少比那些人没到来之前舒适。留下的那个女人为他们做饭,腌制咸肉或酸菜,缝补、洗涮衣服,还将兽皮晒干,揉制好,裁剪成马甲,或者外衣。“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同伴,抑或另一个男人都爱上了她,就连空气里也流淌着看不见摸不到的温馨。而且,她也在刻意讨好我的同伴。”刹那,他似乎陷入泥泽般的记忆里。也正因为她,原本的一些禁忌被悄然打破,这些人开始有说有笑。一次正吃着水饺,酸菜馅水饺,她突然站起身,不知从哪里掏出款酒红色的数码相机,喀嚓喀嚓拍摄。他的同伴脸色变了变,却没发火,只是将筷子啪地一声摔在厚实的杨木桌子上。随后几天,她继续拿着相机四处拍摄,还给他和他的同伴看液晶显示屏上的照片,其中几张是他或者他的同伴,飘逸的大胡子,蓬松的头发,就像原始人。在此之前,他就隐约觉察到这对男女有什么秘密,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在偷偷拍摄。

冬天不知不觉过去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去不返的那对男女又踅返了回来。他们并不是独自回来的,而是带了一群人,足足有十几个人。他们个个都背着沉重的行囊,带着锅碗瓢盆,也带来无止无尽的喧闹。他们一部分人支起帐篷,另一部分人经过他的同伴的同意,开始开垦土地,和泥,打泥坯,选择稍为平坦的坡地盖房子,举办迎接新来者的篝火晚宴与篝火晚会。一群又一群的人络绎不绝地涌进来,涌进这片原本隐匿起来的城市里,无形之中,他的同伴成为了这群人不可争议的领袖,或者是酋长、头人、领主,至高无上的君王,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事情就只能停留在嘴边,不会有什么实际行动。是的,那里已经成为城市,而不再是当初的小村落,更不是当初鲁宾逊般孤独的隐士之所,等到了秋季,房子连成了片,耕地也蔚为壮观起来,这俨然和先前不一样。在此之前,不过是两幢湮灭于莽莽的森林中孤零零的泥坯房子,几小块田地,一座简陋的堤坝。现在则是一派田园风光,绽放开城镇的模样,逢到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鸡鸣犬吠,这令他很是不适应。可他的同伴却一改初衷,洋洋自得,很是陶醉发号施令的快感,还嘲弄地读那些人从外面带来的报纸杂志。一些报纸杂志上将他和他的同伴描绘成喜玛拉雅雪人,野蛮,无知,承续着古猿的基因,长期茹毛饮血,险些将初次发现他和他的同伴的那几个人生吃活剥掉;另一些报纸杂志上将这里描绘成世外桃源,没有货币,没有私有财产,也没有所谓的经济纠纷与遗产继承,所以他的同伴才会时常向新来者嘟囔句‘这里是一座没有任何特权的平等之城’。只是没有多久,他的同伴就搬出了原先的那座低矮寒酸的泥坯房,住进那群人特意盖起的宽敞的大宅子里。当然,他也可以住进另一幢宽敞的大房子里,但他拒绝了。他说,他要坚持来到此地之初的理想,所以他同时拒绝理发,只是天暖的时候常常去溪边洗澡,虽然随着人们源源不断地涌入,已经变得不那么方便了。他的同伴却没他这样保守,不仅理了发,还常常到那所新盖的公共浴池泡澡,接受义务按摩,享受美食,包括那些人利用野生葡萄酿的酒,还喜欢听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们唱歌,到一座更大的房子里看服装秀。

“我不知道自己又在那里渡过了多少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我的脑子里早就丧失掉时间的概念,虽然那些人,那些纷曳至来的人们又开始使用日历与手表。”他说。虽然那已经成为一座城市,许多遮掩于绿荫之下铺着碎石子的街道逐渐繁华,形形色色的店铺、林林总总的工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随后货币也出现了,官方开始公布汇率,发行彩票,一群人自发地选举出若干个行政管理者,制订了若干法律法规,规划了城市功能,修建休闲广场和公园,组建了警察部队以维持治安,还成立了医院和学校,设立了海关、邮局、集中供热公司、建筑开发公司、福利院和监狱,甚至还有法院和新闻检查署,但这些人依旧固执地拒绝使用电力,依旧奉他和他的同伴为了不起的开拓者,甚至将他的同伴称之为尊贵的城市之主,还在城市里竖立起雕像,足足十九米高的巨石浮现出他和他的同伴的形象。自然,此刻那座城已经和其他城没什么两样,城市兴盛的同时,各类犯罪也应运而生,行贿、贪污、抢劫、强奸和谋杀,还有名目繁多的各类藏污纳垢的娱乐场所。随着他那娓娓道来的嗓音飘散在整间屋子里,我慢慢回忆起曾经的报道,隐约记得那座城的确有个巨石雕像。不过谁知道呢,没准儿他也读过那篇报道,看过那张相片。一位叫做陈楚楚的记者喋喋不休又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的历险,讲述她在那座城的生活,抨击那是座落后与闭塞之城,是‘没有思想的呆板的木偶城’,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发电厂,每天除了耕种、劳作之外,就鲜少有其他娱乐,夜幕降临整座城都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而另一位任职于《十堰周刊》的记者樊启鹏则盛赞那座城是绿色之城,是座难得的旅游胜地,那里的居民纯朴无邪,返璞归真,生活在纯粹的自然之间。虽然他们观点迥异,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承认隐匿之城的森林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如果他读过他们的报道,很容易虚构出类似的故事。暗影中他咂咂嘴,喷吐出浑浊发臭的酒气。此刻,落阳已经沉下,被暮色取代,屋子里却没开灯。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讲述他自以为真实的故事,继续说他在那座隐匿之城的生活。

显然,他已经和他的同伴格格不入。如果说为了当初的梦想,他还一直守身如玉的话,那他的同伴就是个得意忘形的荡妇,沉溺于巨大的荣耀之中。更重要的是,也许因为各自的态度,已经鲜少有人注意到他,甚至可以说被遗忘了,除非当新来者前去参观他和他的同伴盖起的那幢房舍和围绕在房舍周围的土地,参观利用同一株树制做的菜墩、床和简单的家俱时才会有人惊诧地提及他的名字,那幢房舍和周围的土地已给一圈精致的木栅栏围起来,成为招徕游人的城市博物馆,被精心维护,而他的同伴佛陀般享受着众人的膜拜,还屡屡见诸报刊杂志。也就在那段日子,他和他的同伴慢慢疏离了,彼此陌生了,以至于很少见面。随着人口几何数级增长,这不再是座湮没于莽莽森林的隐匿之城,记者纷至沓来,到处都有人端着相机,拍摄不停,那些报刊杂志也悄然涌入,两三家书店,一家当地报社应运而生,他的同伴还签署了兴建城市图书馆的公函。图书馆是一幢五层高的大楼,很难想象没有电力的支持是怎样平地而起的。他曾不止一次走进图书馆里,抚摸着整洁的书脊,嗅到一汩汩油墨的清香,心事重重地翻看那册不时散发着油墨味道的《隐匿之城》的画册,翻看那些散发着淡淡记忆的老照片。那些照片是个女人拍摄的,他也赫然出现其间,耕种,休憩,或者正在进餐,只是那时的他正值青春,而现在他已经老迈,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且生活艰辛,唯一相同的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谁会注意到现实中的他,哪怕他的名字已经成为那座隐匿之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一瞬间,他的手指触摸向不同时期的自己,胸膛里却没有想象中的诸多感慨,他骤然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了,失望了。他说,自从图书馆建成后,已经有日子不曾见到他的同伴。他记得,图书馆剪彩那天恰恰是他的同伴新婚之日。虽然他也接到了请柬,但那天前去贺喜的人太多,整条街都壅塞了,十几位便衣警察簇拥着他,将他和其他人隔离。他没能挤上前,更不可能和他的同伴搭上话。后来他在当地日报上看到他的同伴的婚礼报道,看到那位披着婚纱的新娘。他猜想新娘也就十八九岁,可以做他的孙女。不禁,一直独自一人的他胸膛里酸溜溜的。“从那时起我们俩的命运就不同了,我甚至见他一面都很难。”他神情黯淡道。

他的同伴常常见诸报端,每张照片上的形象都洋溢着笑容,偶尔几张照片里他的同伴的身旁还伴着位娇气的新女友,他的同伴的每一次婚姻都会引起市民的热议,成为娱乐新闻,许多人猜测他的同伴的年龄,以及他的同伴驾驭女人的能力。城市里有着许多关于他的同伴的绯闻,那些女孩子们对这位传奇且具有权势的老人趋之若鹜,想尽办法前去委身,他的同伴似乎也乐此不疲,并借机生养了七位拥有继承权的儿女,他们分别属于七位不同母亲,她们或者外表清纯,或者风姿绰约,似乎个个都是不俗女子。还有几张是他的同伴陪伴着国际投资者参观绿萌环绕、溪水潺潺的城市,从照片里就能够窥视到那张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面孔,就能窥视到端着红酒的那只手。有一阵子,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再不可能见到他的同伴,他再次落魄,身无分文,陷于窘迫。他曾去那所大宅子,试图向他的同伴求助,却发现他的同伴早就搬走了,大宅子成为私营食品加工厂,里面挤满了年轻女人,她们赤着脚,不断晃动着胸脯,不断抬腿,脚起脚落,利用身体的重量揉面,然后熟练而快速地将揉好的面揪下,倒扣模具,放进一膛熊熊燃烧的火炉上面,烧烤面包。他向她们打听,却没人知道他的同伴的下落。后来,他又去院门前立着大石狮子的政府大楼,那位魁梧的警察鄙视地瞟了他眼,什么都不肯告诉他,还再三警告他,请他不要妨碍他执行公务,即便他一再解释自己是这座城市最初的两位建造者之一。显然那位警察把他当成疯子,或者患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但是我的确是那座城的最初开拓者,”黑暗里他身子挪动,掐灭烟蒂,略带急切地辩解道:“只不过再没谁知道我的存在了。唉,也许每个人只知道我的名字,知道那个被神话的我。但那不是我,不是真实的我,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我和他,一个是管宁,一个是华歆,而不是管仲和鲍叔牙,更不是伯牙和子期。”就在这时,我站起身,按下开关,瞬间将人造的光洒进这相对狭小的空间。他显然不适应这光线,眯着眼睛,神情颓废,继续喃喃自语。我拉上窗帘,重新坐到他面前,烦躁不安地倾听下去。他说,最终他再次选择背起行囊,将整整一桶五加仑装的汽油洒在他居住的宅子里,放了把火,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去了,离去了那座隐匿之城。

“那是我的城,我无限憧憬又无限喜爱的城,”他说:“虽然它早已不是当年的那座萌生梦想的小城,但它耗费尽了我最美好的时光,也寄居了越来越多的沉淀已久的记忆。那些记忆藤蔓般不断繁衍,死死缠绕住我此后的生命。”说着,他轻轻咳了声,避开我的目光,迟疑地瞧向那帘浅褐色的窗帘,闭拢嘴巴。刹那,屋子里似乎陷入无休无止的寂静,淡淡的烟味儿悄然弥漫。窗外,一袭华灯隐隐透过来,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有不时驶过的车辆碾压声,以及稍远处内燃机车持久不断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