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爱犬物语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5期  | 凸凹  2018年05月02日09:03

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男,1963年4月17日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主席。 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40余部。其中,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700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 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1

小儿初入世,社会上的许多物事,让他迷惘,便心生不安。为了平息躁动,弄了一条英国伊丽莎白种系的柯基犬。小犬无尾,腿短,便显臀肥,弹跳有女相,风情万种,颇惹人怜。狗虽雌性,却起了一个雄性的名字,曰钢特。后来他有了恋人,情不再系狗,便把其遗弃给我和家婆,从此便与宠物结缘,有了额外的牵挂。女孩初进屋时,小犬钢特吠叫不止,在她脚下嗅来嗅去。待她轻抚一番之后,竟驯顺地依伏于她的膝下,仰面露怜爱眼神,期盼喂食。一喂就咋舌,美。到女孩告辞时,它拼命尾随,远远不归。女孩只好再送回来,挡在门里,以脱身。它在门里啸叫,异于往日,透出忧伤。女孩对小儿说,它认我,已把我当作家里人。这让我和家婆感动,一致认为,这个女孩是选对了,连狗都验证。

2

爱犬钢特不欢,早餐不奔前,躲在卫生间里弄喘声。

钢特眼神丰富,欢喜、渴望、争宠,总能用眼神表达。家里人只要一用餐,它一定要踅到餐桌前,眼巴巴地看着主人的嘴唇翕动,如小儿看馋。就扔给它一块火腿,或一块排骨,或一角面饼。眼下,人类过年,餐桌丰富,扔给它的食物多膏腴,看来,它很可能得了胃疾,消化不良。

于是想到,人与宠物之间,爱心不能过剩,过剩的爱,是害。宠物饿着,反而胃肠通常,有进食欲望,一如对爱人,不能过于用爱,大爱之下,不知感恩,遑论珍惜,以为理该如此。另外,大爱,有居高临下、不由分说的强迫性质,让被爱者,不知所措,失去自我,这对生活的自立,也是有害的。

家婆问计,我说,任其饿,饿到一定时候,它自然恢复。

3

今天停暖,虽然室外已到了摄氏19度,也感到冷。这就一如感情,感情一直热着,突然冷下来,心中感到的冷,比实际的冷还冷。

昨天晚上,我在刺猬河大堤上遛狗,看到岸柳的苞芽已肿而紫了,不禁眼前一亮。因为紫,就是要开,为人间吐绿。

脚下的土地沉实,踩到上面,能听到声音。如再有数日阳光普照,水汽蒸发,就会生出浮尘。花开、风起、扬尘,北京的春天就是这样——和煦与粗粝相伴而生。

狗能本能地分辨温顺与暴烈——与同类相遇,能交颈互咬的,一定是有温和的性情。相反,它一定是远远地躲避,躲避不过,就拱你足踝,求救于人。

这一点,已得到多次实际验证,所以,跟宠物一起,我也能识别狗。

但人就不同。人无先天机警,只有吃过亏之后,才有认识,才长记性。所以人的生命成本比动物高。

人类学者、美国的赫舍尔在《人是谁》里说过,人的智力并不天然地就优于动物——野鹿临悬崖,它会自然收脚,而儿童会一直走下去,跌死;看见赭红的炭火,狗会绕过,而姗姗学步的人类,会伸过手去,烫伤。

所以,说人类是“经验之果”,是对的。

这就让人产生联想——年轻的、有学历的,就自然比年老的、无学位的高明吗?把他们速速地提拔到高位,就一定会有期待中的作为么?相反,这里老而无用的暗示,会弱化、淡化这个社会尊老、敬老、爱老之风。而无老就无幼,这不仅是儒家学说,更是生命规律、人生哲学,它告诉人们,“老”承载着人类的“经验之果”,是人类前行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人类不知从哪里上路,也不知将走向哪里,将会重新沦入在黑暗中的探索、在蒙昧中的瑟缩,其“幼”,也就会成为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人之于酒,大醉,尚好,昏然睡去,如入忘川,尚可忘忧。但更多的时候,是不昏不醒,纠结在中间状态,起卧均不适,就殊难受。人生状况也是如此,既顺遂又不顺遂,颇考验人的耐性。于是,只有坚韧的人,才能行远;没有耐心的人,仓皇而败。这里,老人们的耐心境界,是后来者的天然之师。

人与人相处也如是。并不是豁然的喜与厌、爱与恨,总是喜厌相伴、恩怨交结。有人说,要想让两个人分开,并不需要人为的离间,只需要放任他们朝夕相处,粘在一起。时日一久,他们会自己把对方的缺点放大,直至不能容忍。这一点,在我故乡的老人们那里得到验证。老人们对不认可的姻缘并不采取断然的棒打鸳鸯,而是含笑以对,让他们去幸。只是迟迟不给其名分,让他们心虚。到了后来,让他们虚的,不是外界的压力,而是虚的自身没有内在动力,就自然而然地散去。家族之间也不因此结怨,和好如初。这种“非暴力”维权行动,之所以有效,并不说明老人们有多么高明,它恰恰是一种人性的证明。我对毛姆的《人性的枷锁》之所以百读不厌,就是出自这方面的理由。

具体到亲人之间,为什么爱与不爱都不能使其分离,是因为有家庭、家族的人伦“枷锁”。这把枷锁的材质,不是金属,而是血缘。血缘是基因,决定着生命的样态,区别着与他人的不同,就有了物以类聚之象;血缘是原始股,无论升降,无论兴衰、无论荣枯,本钱都是不能出让的。还有,生命的一次性特征,也决定了亲缘关系的不可再生——无论爱与不爱,下辈子都不可能再见。这种无可奈何,让人产生畏惧,因而就产生了珍惜,在不爱中爱,在裂隙中求弥合,在怨恨中求恩德。为什么朱自清一篇庸常的《背影》,产生了那么大的感染力,是那个“背影”让人们看到了亲人的必然远去,在巨大的忧伤之中,对亲情产生了悲悯。为什么彭程的一篇新作《对坐》,也在读者心中激起联翩的波澜?是那个“对坐”的姿态(每天陪父母坐坐)让人们醒悟到,应对那个远去的必然结局,所谓珍惜,就是从身边的老人做起。

4

晚,偕家婆到刺猬河公园遛狗。

刺猬河公园,现已改名塞纳园,甬道旁有廊牌,布以人口与计划生育文化宣传内容。

院内有石桥、甬道、清流、岸柳、太阳能照明灯,还有文化广场,游人繁盛。

近看,柳丝轻摇,缓水漾波,疑在梦中;远看,柳色绒绒,河水闪白,如入画境。微暗之中,足音杂沓,弄破清静,也好,免去寂寞,使人回归人间。小犬知时节,不耐热气,粉舌卷喘。正有预备,袋中有钵与水,便引至路边座椅,令其饮。以瓶倒钵中,不饮,只接饮倒时水流,可谓庄重地解渴,儿戏地喝。

行至无护栏处,小犬索性狂奔入河水,纵情而游。小犬鼻小,嘘气无力,只生零星浪花,小小之下,可爱。犬肥身重,不敢远游,游丈余,就回归,伏岸边巨石上歇息,但人一走近,复又入水,不让人逮。反反复复,似捉弄人,就更可爱。招来众人围观,有少女稀罕,以手机照相,好回家传播珍奇。

知疲上岸,寻繁密草皮,在上翻滚,且立身抖动,把自己弄干。家婆笑嗔道,本来干净,却又弄脏,即便伶俐,也不过是狗。我说,狗吐了,又吃进,它只感觉干净,而不顾人眼中的干净。这就叫,人干净的是肉身,狗干净的却是心灵。家婆说,文人无趣,总是把简单的弄复杂。

小犬惬意,在人前兀走。

我有多余心思看行人。

前有一少女,腰细臀肥,人一走动,两个臀瓣就左右上提,如柳摇曳,有锥心的风情。人稍走远,整个背影如一张剪纸,凸显腰窝,更惊心动魄。陪伴她走的,是一中年妇女,或许是她母亲。妇人壮阔,上下同规格地肥,臀形如一盘磨,走时足音响重,臀肉下坠,总像要砸到地上。两相对照,不禁生出感慨,人间不平总是要人恨的,但最该恨的,是时光。

回家之后,家婆给小犬淋浴,之后,施以电吹风。小犬系母性,风吹之下,现出两排粉红乳头,让人顿感温柔,忍不住在一颗上捏一捏。家婆说,难寻种犬,也不能生育,可惜了。我说,这有什么可惜,不被使用,才有永远的母性之美,一如女人,乳本来是用来哺育的,却用来玩儿,一玩儿就肿,肿后就瘪,就失去了女性特征。

家婆惊愕,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们男人都想些什么!

不想分辩,起身推窗,放眼远望。一片漆黑,也不见繁星,一切的美都被湮没了。

突然想到鲁迅《好的故事》中的一个句子——“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鲁迅的句子总是那么有味道,能把外在情景拉入心田,让你感到,远处的一切,都跟你有关。

这是大化之美。

但鲁迅的文字,已被人遗忘了,因为今人觉得它费解而无用。

但是,它的无用,正是他的大用,提醒人们,虚无之下,尚存实有,一如这昏沉之夜,虽然夜色把万物之美都遮蔽了,却一个也没有消失。待阳光乍现,美会如期张目。

而且,晨露洗过,美得新异,堪可医治审美疲劳,让人往深刻里理解,并懂得什么是精神的永恒。

5

昨晚遛钢特(家犬)时,狗不耐热,总望着刺猬河的河面。近日连续有风,河面被吹来一层浮滓,颇不洁。怕它潜水游泳,弄脏净好茸毛。便生一计,故意逗弄它之外的狗。因常在岸上走,人狗均相熟,也能叫出别的狗的名字,比如眼前那只狗,主人叫它毛毛,我也就毛毛、毛毛地叫,表达对它的亲热。钢特初怔住,之后就啸叫,之后就驱逐。它怕失宠,本能地捍卫自己的地位,就把河水放弃了。

之后,就一直驯顺,乖巧地跟着我,不生别念。

我忍俊不禁,不停地笑,因为我觉得,在感情层面,人和狗是一样的,远则怨,近则不恭,一味娇宠,反恩德不察,日夜胶着在一起,反生离隙,要懂得适宜地冷。

日间,总有一个理念浮起,即:把身边的书读破,会把远处的祸避过。

读书的时候,心静,不被窗外事诱惑;废书之后,内心浮躁,出门闲逛,被市井颜色所吸引,禁不住趋近,陷在是非之中。

这一点,缘于昨晚睡前读郁达夫的散文。郁达夫读和写时,心性净洁,下笔典雅;一走到街上,就奔酒肆、勾栏,满眼醇酒、美妇。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的文字,突分两格,既有《银灰色的死》那样的颓废与沉沦,又有《怀鲁迅》那样的昂扬与崛起——“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周作人说他身上有两个鬼,一个绅士鬼,一个流氓鬼,或许与之同类。

可以说,人身上都有庄重和轻浮的两面。文人靠自我束脩,靠书中伦理,节制自己不良的一面,即便是郁达夫这样的放浪形骸的人,陷入红尘,也有本能的回归,“曾经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他书读得多,能自责、自省。到了女人那里,就不一样了,他们普遍地缺乏自我修正能力,常凭感觉任性而为,理性形成,要靠外力——娇宠,使其轻浮;“鞭打”,使其庄重。尼采曾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说:“到女人那里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他不是轻视女人,而是深懂女人。

不妨举现实中的一例。女人爱风情,衣着喜薄短,用柏杨的话说,一坐故露大腿。这里的“故”,不是故意的意思,而是固然、所以的应用。她露出大腿,正确的做法是直视而不是回避——你直视的目光,一如鞭子,会唤醒她的羞耻意识,向下抻一抻裙角;而你的回避,却是放纵,近似同谋。

所以,要爱女人,就要先懂女人;爱宠物,就要先懂宠物——不然,都会毁在你手里。

我是指男人的自重和责任。

6

在刺猬河边遛狗时,两岸坐满了垂钓的人。

地面温度已到了36摄氏度,人们以这种方式避暑,因为垂钓需静心,“心静自然凉”,他们可以把暑热暂时忘却。

然而狗也热,一心想到河里去游泳,几经阻拦未果,终于入河,搅起一圈圈涟漪。

垂钓者颇不悦,认为河里一出现狗,就再也钓不着鱼了。因为“是猫沾腥,是狗吃肉”,鱼对狗有天然的恐惧,所以狗出现在河边,是钓者的凶兆。我说,你们的目的又不是鱼,而是享受钓,鱼非鱼岂不是一样?他们说,是钓者,眼里就有鱼,即便不仅仅是为了鱼。

既然谈不拢,也就不再客气,任爱犬畅游。因为鱼是公共的,而狗是自己的。

每次遛狗,我都穿着一件乡下屠夫常穿的白纱布褡裢,腋下开口,露浓密腋毛,仅靠布襻连接,且为了防止爱犬溺水,手里掌一长长竹竿,作派有蛮者之风。他们便有所顾忌,怯于争执,只是无奈地摇头。但我分明听到他们低声嘟囔道——狗也就算了,可恨的是人,手里晃悠着一支破竹竿,“竿”通“赶”,把鱼都赶走了,还钓什么钓?养狗的都霸道。

回程的路上,我想,钓尽管钓就是了,还讲什么似是而非的迷信?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钓过鱼,做过猎人,在渔猎活动中,也都染上了迷信的习性。从他们身上我知道,迷信与渔猎者天然相伴,并且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无数预兆和巫术,所以,渔猎活动,并不像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样洒脱,其中有太多的禁忌。

譬如——

他们认为与有眼疾者、顽劣者和妇女相遇,就是不祥之兆。所以,猎人每逢出猎,先要前后左右观望,一旦发现上述这些人,就要躲避,或转道而行。如果某妇人斜刺里出现,躲闪不及,只好打道回府。一些心地善良的人,知其忌讳,会主动回避,让猎人感激。

譬如——

路遇空车,或劈柴车,被认为是对狩猎不利;相反如果大车里装满了谷物、货品,乃至干草,则认为是好兆头。如遇拉棺材的车,则更是上上大吉,因为棺材是装尸的,尸通“实”,预示着满载而归。这个说法,甚至影响了其他的行为,比如娶亲、出行。遇到出殡人群,不仅不是晦气,而且因为“棺”通“官”,后代就有官运,走路就有官道,通畅而平安。相反,遇到娶亲的队列,就大不吉,因为“冲喜”。所以,别人家娶亲时,你不要出远门,要到他的场面上喝喜酒,这叫沾喜、沾仙气。自家迎娶时,如遇同样的阵势,要迅速往地面上扔事先预备好的顶针或瓷碗,以对抗妨碍。

又譬如——如果狩猎途中听到乌鸦、猫头鹰和蝙蝠的鸣叫,则认为是不祥之兆,就要处处小心。如果第一枪打偏了,第一条鱼没咬钩,就预示着这次渔猎活动不会有好结果,不如及早收场。如果一头猎物,屡打不中,或者即便捕到,也自行逃脱,就不要打了,因为它已修炼成仙,不可冒犯,如果执意穷追,会危及猎人的生命。我父亲曾紧盯过一只雪狐,枪总是打不准,就用地夹,狐狸被夹住之后,自己咬断了腿逃走,在即将被追上的时候,又放出恶屁,他就大为惊骇,认为遇到了狐仙,就主动放生。后来父亲患癌症过早离世,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反复叨念,说自己得罪了狐仙,它索命来了。

还譬如——

钓鱼的人身边的水桶往往是空的,因为他们承继了一个古训,装鱼的桶在未钓得第一条鱼之前,不要盛水,鱼一得水,就跑掉了。还有,狩猎的人,一般不亲自解剖猎物,因为猎物的灵魂会给猎人的眼睛里留下记号——凶光,以昭示给后来的同类。乡下人常说的,杀气太重的人不适合当猎人,或许就是从这里而来。

追寻迷信和禁忌的形成原因,是不难的。因为渔猎,是先民的一种生存活动,在那种原初的条件下,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能力和水平极为低下,每当遇到或听到用自己的知识难以解释的事物及现象,自然要托付给神怪、灵异等冥冥中的力量,从而编造出虽然荒谬却言之凿凿的解释,热心聆听者又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予以补充和证实,神秘文化就越来越发达了。而渔猎者又与一般的先民不同,他们更直接、更深入地进入大自然的内部,更有现场的感受。譬如一个猎人只身在森林里过夜,漆黑又寂静的周围环境会让他恐怖异常,而当他听到那在森林峡谷中迂回不已的野兽啸叫,自然会把它当作是某种怪物发出的声音,并把附近野兔跳跃时弄出的窸窣,认为是怪物走近的脚步。特殊品种的叫声,如乌鸦、蝙蝠、猫头鹰,凄哀如哭,让猎人顿感战栗,以为是妖魔现身,大难降临。所以,种种神秘现象的描述和种种奇异感受的传播,都是来自渔猎者——首先将林妖形象传到人间者,就是猎人;首先发现“美人鱼”者,就是渔夫。

到书房搜寻有关的读物,找到俄罗斯专事渔猎题材写作的阿克萨科夫的《暴风雪》,兴味而读,发现,俄罗斯民间的迷信和禁忌,许多都跟我国的相同,不禁感到,在愚昧落后的前提下,不同民族的认识殊少差异,只是后来的知识修养、科学水平和文明程度的不同,拉大了距离,有了文野之分。而现在的城市化、全球一体化,又逐步在消泯这种差异,千篇一律之下,文化的魅力,可堪回味的、独特的生命感受渐渐稀少,那种记忆中的“迷信”风俗,反而让人倍感亲切,因为它可以离间现实的所谓真实,给想象营造空间,让人类还有梦幻。

不禁怀念儿时由祖父和父亲的渔猎活动而带来的乐趣——

鲇鱼只一根脊骨而无须刺,焖酥了之后,用筷子往鱼背上一戳,便分解出两半腴肥的鱼肉,可放心地大口吞食,大快朵颐。

整只麻雀用泥密封(泥中放上盐屑),放到炭火上烧烤,到了相宜的时辰,重重地往地上一摔,泥壳分裂时,自动把羽毛撕去,裸呈粉红雀肉,鲜嫩无比。

松鼠去皮、掏去五脏,在案板上剁碎,爆炒,或汆丸子,有鸡肉味道。

斑鸠肉与鸡肉相比,更让人下酒,鸡肉柴,而斑鸠肉醇厚。

獾肉多脂,炖在锅里,能香飘四邻,能让粗糙食物,譬如窝头、玉米面饼,吃出细粮感觉。

即便是狐狸,剖后在冷水里浸泡三日,拔去臊气,也可以进食。只是要多预备大蒜,因为刚咽下去时是香,再一回味,就有一股似臊非臊的味道,得靠大蒜平息。

…… ……

说来说去,这些乐趣都是建立在“饥饿”之上,那是旱涝频仍,家无余粮,虽撙节而食,也仅够一季的饱,其余三季,或瓜菜代之,或去渔猎。父亲患恶症,总是反思自己杀生,让家人唏嘘不已。其实他的渔猎,不是习性,而是为了“活”的被迫行为,他不应该自责太重。但是,有关渔猎的迷信对他的影响太深,他听不进别人的解释。到了我这一代,就远离渔猎了,虽对旧时传说有科学解释,但禁忌有暗示作用,不信中,也有余悸。索性罢手,图个心理清净。

细一思忖,对待迷信的态度,绝非简单的信与不信,他有文化作用,而文化作用就是精神作用(心理作用),往往让人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间迟疑不决。

7

我最厌恶巧舌如簧的人。因为只有嘴不对心的人,才能巧舌如簧。

说心里话的人,缓慢,甚至笨拙。而且,朴实的人,往往羞于夸夸其谈。

以生活为本,心性高洁的人,往往一切从简。

母亲从小就对我说,要喜爱粗茶淡饭,要喜欢土鞋布衣,这样,不生贪吝,知足常乐。

所以,我喜吃野菜,野菜润肠,不留宿便,口气清爽。也喜吃小米,小米化瘀,不生臃肥,身姿灵巧。

所以,我不挑剔衣着,也不屑于揽镜自照,素面朝天,表里如一,让本性自由发言,因而不务虚荣,也鄙睨宵小,含笑来去,心广地宽。

有人问,你怎么总是那么意气风发、春意盈面?

我说,因为无我,不太看重自己。一如小草细小,却总是向上生长,自得于草根习性。

爱犬钢特,系小儿豢养,我却爱之如命,常领它招摇过市、得陇望蜀,常对它说,小孙子,你要听爷爷的话,远离赃物,不理生人。

它理会人意,紧随身后,不跑远。

我常失眠至深夜,枯坐在客厅里,听家婆弄鼾,爱犬陪坐,驱之不去,让我为“忠诚”感叹。人与狗都能听到生命的心跳,故愈加喜生,不生忧愁,且忘却不公,觉万物平等。

8

从是日起,晚饭后增加遛狗时间,与其是人遛狗,不如说是狗遛人。爱犬钢特,虽是母性,却善攻击,遇到不喜同类,猝然上前撕咬,让人措手不及。对方主人颇不悦,我只好赔以笑脸,且说,您尽可以打它,往远处驱赶。竟真的下手,用手中的缰绳抽。不期打到小犬眼部,尖叫一声跑远。对方走离,我揽狗察看,见右眼红肿,久久不能睁开。我心疼不已,骂道,狗日的!

这就是纠结,一如处世,都是在愿与不愿之间。

回家给狗滴以眼药,它就伏在我的腿上,听凭救治,楚楚可怜。我内心温柔,有泪。我对它叮嘱,以后要驯顺,因为现在的人都有戾气,不能轻易招惹,以免给主人引来纠纷和诉讼。狗无言,只是睁开了伤眼,满眼迷惘。

便联想到,现在的世道,已缺失厚朴,打狗不再看主人,只看一己之私。

9

今天是大年初六。早晨,自然睡醒,通体舒坦,满心温柔。

便大呼爱犬钢特。

小犬应声而至,上床来,与我共枕而卧,一如婴儿驯顺。

小犬全身洁净,嗅其绒毛,有淡香。这是人爱惜的结果,常给它洗澡,使其远离动物属性。

爱,真是有力量,使铁树开花,使顽石有灵,使狗通人性。

起床,看《非常6+1》,高博的主持比李咏为上,因为他懂得节制,有冷幽默,层次深些。

那些儿童,通灵鬼精,人小,却有大才艺,唱、舞、念、做,都有板眼,让人惊叹于人的智能。不禁想到,成人真可以以儿童为师,除去浮尘,保持热情和好奇心。好奇心是阳光品质,一如小草,即便巨石压身,也钻隙而出,生长在阳光之下。

也就是说,童心是一种能量,一如水,可随物赋形。

成人已接受了社会对他的规定,行为总是在身份观念中徘徊,他放不开心性,就殊少生动。因为臣服于清规戒律,生命力就弱化了,表面的稳重,其实是惰性。

此时,我怀念儿时时光,因为那时我尚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无知无畏,像一头乡间的驴子,遍食百草,不怕腹泻,满地打滚,不怕身脏,呜哇乱叫,不怕人笑,活在天地自然造化之中,能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存在。小犬钢特也是这样的,所以,我很羡慕它,因为它比我活得率性、幸福。

10

今天是清明节。

阳光明媚,有微风。带家婆与狗去小清河踏青。

小清河畔,黄花遍地,春虫嘤嗡,爱犬被吸引,竞跑追蝶。家婆剜野菜,边动作,边回忆儿时趣味。不到两个时辰,所带行囊,就被野菜充满,而野菜依旧遍地,家婆惋惜地一叹,就这样吧。儿时挖野菜,是为了充饥;现在挖来,是为了调剂胃口。目的的不同,态度也就不同:充饥者,要把野菜挖尽;调剂者,适可而止。

午时,携野菜去探母。母大悦,因她喜食野菜,正可大饱口福。

清水洗净,泼以辣椒油,好吃得出乎意料,口感爽脆,咀嚼时竟有隐隐回甘。在儿时的记忆中,野菜总是有苦味,或许是因为没有肉香垫底,遮不住清寒之气。

母亲饕餮而食,我不禁劝道,尝一下鲜即可,因为您有高血压、冠心病,过度而食,会让血管负重,会诱发晕眩或浮肿。

母亲笑笑,说,这人一老了,忌讳就多,就不自由,并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注意养生。

从母亲的感慨中,我突然悟到:其实原始的生机是无须养的,他自己就在那里盎然着;一到了有意养生的地步,生气已远离人身,已了无回天之力。

11

这两天柳絮纷飞。

对柳絮过敏者,得皮肤病,故避之;在清洁工人眼里,它脏污环境,故扫之;文人嫌其轻浮,撩人心性,故厌之。

殊不知它是柳树的种子,是物种繁衍之本。

人之看事物,常只攻其一点,而不其余,得出的结论总是似是而非。

这两天爱犬发情。

在河畔上行走,公狗尾随,故赶之;在客厅里盘卧,经血污地,故揩之;家婆嫌其累赘,多有烦言,欲弃之。

殊不知这是动物的生命本能,是顺应天理之举。

人看待动物,只从人本位出发,宠爱的背后,是天性的扼杀,近乎残酷。

这一切,都需要我们认真反思。

12

天大热,球迷沏一壶茶,看世界杯,进入清凉境界。而球迷外的人就不同——

晚上,家婆遛狗回,大喊热死,开空调,凉风劲吹。我不能承受机器的凉,骨缝中有针扎感觉,建议她关,静静地享受自然风。她不允,我气愤,吵。狗看看她,看看我,莫名其妙。因为狗趴在水泥地上,自寻凉意,便不知人在凉热中的进退,它感到人好笑。家婆奇瘦,腿骨上无多余的肉,反而怕热,吹凉风。便可知,狗的皮毛,我身上的赘肉,有消暑功能。

把自己关进书房,裸身翻闲书,暂时把暑气和闲气忘了。

我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生活,感到希望无多。我的生活总是“错位”,乐趣就殊少——

能远足的时候,没有放达之心,觉得宅在书斋里读读写写才是正事;待文思枯竭想游历,却已无多余的体力,殚于迈步。

有可挥斥方遒的平台与机会时,讲究守成与低调,一味谦恭;待世事看透,想铺张扬厉,表达个性,却已失去应有的激情,一如尾巴夹得久了,粘连在一起,反而翘不起来了。

坐想美色,也血脉偾张,觉得自己雄风骀荡,可以有大浪漫;待美色真的玉立于前,却瞻前顾后、禁忌重重,以至于器官都沉睡不起,一如阉。

遇到可借助之势,正可顺势延伸人脉,以少付出而获大收益,却酸性上升,以攀附为耻;待急难险事当前,需要打通关系,破解难题之时,又找不到门径,顿感临时抱佛脚才是最大的人生尴尬。

官员与文士杂合于一身——在官场谈文学,书生气重;到了文场,又讲官话,官气十足。两个场面上的人便都视你为异类——均不倚重,均不与你畅所欲言,或防备,或轻蔑,或嘲讽,或贬损,身姿顿矮。

即便仅仅是在文场行走,由于身居城乡接合的部位,学院派认为你黄土加身,胸无点墨,文化轻浅,一派俗俚;而乡土文人,又认为你登堂入室,狐假虎威,故作高深,不可与之为伍。二者皆排斥,便雅俗无据。

即便是写作本身,因为既写散文又写小说,就招来多余的议论:虽然都写得用心,都写得精致,且多“经典”篇目;但小说界说我的小说不如散文,散文界说我的散文不如小说,多能,反而自讨其辱。

如此种种,颇烦心乱神。素日不管不顾,坦然面对,而且还自我调侃,我是我的主宰,他人奈我何如?但暑热之下,心绪不宁,就表现出虚弱,就强化了不堪之感,真以为事事不如意,不可活。

我躺在床上陷入冥想,感到人生虚无,执着于意义却根本无意义,不过是兀自劳顿而已。

看来暑热绝不仅仅是气候问题,而是精神问题。

烦闷之下,翻身下床,穿衣到街上去。从冷饮店买茉莉凉茶一箱,在楼前的石桌前独自啜饮。

狗在屋里叫,它要出来;我在外边痛享孤独,不想进去。

家婆隔窗而望,嗫嚅不止。

天渐渐地黑了,不可阻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