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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 趣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红英  2018年05月03日15:31

城市化的今天,不断有一片一片的良田沃野变成工地,其上即将或正在盖起现代高楼,或者已经变成修饰得错落有致的城市公园。土地上的原生物——那些小麦啊、油菜啊之类的粮食作物,连带着在田间依附而生的野草,一一被拔除得干干净净。但只要你足够细心,你仍会发现,那些年年岁岁都在这土地栖居的植物,才不会轻易地低头认命,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只有一小块可以容身的泥土,它们又会倔强地长出来,在春天长成茂密的一片,旁若无人地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并借着秋风或者飞鸟,把生命重新布满远远近近。

就比如说那野豌豆吧。印象中,野豌豆和油菜总是比肩接踵地生长在一起,在老家是,在几百里外的异乡也是。蔓延在田间或陌上的野豌豆苗,一片一片,像厚厚实实的绿毯,紫色的小花点缀其间。我小的时候,总喜欢趴在这绿毯上,抚弄它的小花,闻它的清香。

长江对岸的江心洲曾经是农村,种着大片大片的油菜和小麦,也长满了野豌豆。如今再到江心洲看油菜花,却见那里正在兴建科技岛,耕地和住宅地都被征用,已经找不到曾经的油菜地和麦田,看不到成片的油菜花和野豌豆了,只剩下裸露的土坷垃。失望之中,我沿江而行。这时候,一簇簇繁茂的绿色闯入了我的视野——野豌豆和油菜,肩并肩,就在江边重新安了家,开着它们紫色的、黄色的花。

三叶草也把家搬到这里来,成群结伴地生长,这里一丛,那里一簇,长得肥而厚实,还开出拇指大的一团团细白的花。学了数学的小孩子对花并不感兴趣,倒是对三叶草这名字中的数字生出了好奇心。难道三叶草真有这么神,永远只长三片叶子,就不出一点差错吗?他们在三叶草旁边蹲下来,固执地在草叶子中拨弄着,查看着,满心希望找出一枚甚至更多枚四叶的叶子,好证明大自然不够“精确”,有错可纠。虽然费劲,细心的孩子也居然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兴奋地呼喊起来,飞奔到大人身边,得意地把手里的四叶叶片伸到大人眼前。

还有一种贴地而生的野厥草,叫不上名。它们丝毫不怕人的践踏,细细的枝干伸得长长的,拼命往四处蔓延开去,似乎要无限扩大它的势力范围。远远近近的草地上都覆盖着它们的身体,还有它们身体上开出的花。它们的花极小,细细黄黄的,毫不起眼。但它们显然没有因此而心生卑微,辜负春天一视同仁的热望。生命力极强的它们把这片被人踩踏得非常坚硬的土地当成自己的乐土,努力地生长,认真地开花。

越靠近江边,大概是因为有水的滋养,土地湿润而松软,野草长得异常丰茂,密密匝匝,让人疑心会有小蛇在里面安家。前方突然出现一片亮色,一大片紫色的花在芦苇青葱的背景下特别惹眼。走进了一看,竟然又是野豌豆。只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野豌豆。我以前见过的野豌豆花,每一朵只有两三片紫色的小花瓣,花开得繁一些多一些时,也不过是零零碎碎,星星点点;这一片野豌豆花,虽说也是紫色的,但竟然开成了一串串长条状的花束,一粒粒长条花朵像风铃一样从花杆上倒挂下来。整片野豌豆都被染成了紫色。许是这片野豌豆不甘心在这孤清的江边寂寞地守望,于是努力开出这鲜艳而奇异的花,来亮化自己孤寂的存在。

旁边不远处,几条野生牵牛花的长藤从江岸下的杂草深处攀援上岸,把它们的白里透红的五角形喇叭花开在空旷的地面上。我曾经从花市里买过牵牛花的种子种下,开出的牵牛花无一例外都是浓浓的紫红色。我也在野外见过其他颜色的牵牛花,比如蓝色和白色。这无拘无束的旷野似乎拥有宽宏大量的气度,允许野生牵牛花有自由选择花色的权利。这一串淡白色中又透着些绯红的野生牵牛花,比起家养的紫色牵牛花来,更稀有,也更耐看,虽然素朴了些,却好像荆钗布裙掩不住的姿容,清丽动人。

草地上隆起的小小土堆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蚯蚓吃到肚子里并经过消化的排泄物。我想到家里养的花正好需要它们的养分,就把这些小土堆一一拾进随身携带的塑料口袋里。此刻,与泥土如此近距离接触,我有机会看到一些平时不大注意的小生命频频出动。今天天气好,它们也像人一样出门晒太阳旅游呢。不过它们大多数不像人那样结伴而行,而是独自出行。毕竟人才是群居的社会动物,喜欢三五成群。

我看到一只乐于冒险的七星瓢虫。它不惧形单影只,独自出门。这似乎是一只“老江湖”,对外面的世界很熟识,从不东张西望地犹疑不定。它熟门熟路地爬过长长的草地,像过天桥一样,爬上野草的长条形叶片,有时还停下来细心地探看情况,或是驻足欣赏草丛中的风景,一副很享受旅途乐趣的样子。

有一只刚成年的蜈蚣在太阳底下独自赶路。它的“制服”看上去很特别呢——黑色的身体两侧仿佛各嵌了一条金黄丝线,看上去很威严,很有仪式感。大概这身制服给了它不少底气——它爬得极快,几乎是一路勇往直前地冲来。即便我就在它边上,它也毫无回避退缩的意思,连速度也不减一点,照样一刻不停地赶自己的路。我用一根小棍子把它翻个四脚朝天。它长长的腹部大概长了上百只让我心里发毛的足,真不知道这些纷繁的足是如何协调地合作,抬着它那长长的身体向前奔跑的。对于我的冒犯,它大为光火,拼命蹬动它那无数的细足,以示抗议。这家伙对我如此不耐烦,一定是没有把我这个“庞然大物”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吓得魂不附体,任我摆布了。是了,这片旷野之上,太阳之下,生命都是平等的,它才没什么好怕的,何况它还“穿”着那身威风十足的“制服”哩。

草地里的虫子,结伴而行甚至成群结队的,大概只有蚂蚁了。我看到一队长长的蚂蚁队伍,远看着熙熙攘攘,密密麻麻,足足绵延到三五米以外,像一个极其繁华的蚂蚁集市。走进了仔细看,这些小小的黑家伙们沿着一条仅几厘米宽的无形“行道”,一刻不停地穿梭,南来北往,各有各的使命。如此窄小的“行道”,竟没有让它们发生一起碰撞的“交通事故”:即便有几只已经行到对方眼前很近的距离了,它们也只是稍停少驻,稍行避让,有的好像还相互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往前。整个队伍,从头到尾,不枝不蔓,秩序井然,让人不得不佩服蚂蚁王国内部神秘的运作机制。

走得有些累了,就在一爿林子里坐着休息。忽听得林子上空传来几声熟悉的鸟叫声:贵贵阳。贵贵阳。多久不曾听到这叫声了。儿时的记忆中,伴着暮春即将成熟的一片片油菜和小麦,有只鸟一声声地啼叫着,贵贵阳,贵贵阳,响彻了乡村空旷的天际,像是在通知人们,是收割粮食的时机了,该做好准备了。我每每理所当然地把它跟丰收在即的喜悦连在一起。因为每听到这“贵贵阳”的叫声,我就知道又能够吃上妈妈蒸的白面馒头或者是红糖包子了。要知道在南方,这些面食平时是不怎么吃得到的,“物以稀为贵”,所以也成了令小孩子垂涎三尺的“美食”。

这种鸟只是在小麦熟了的春夏之交才出现,一般不轻易让人看见它们的真容,叫得也与众不同,往往一个时候只能听到一只鸟的叫声,且很有特色,不像小麻雀,一年四季都抛头露面,还喜欢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吵成一团,谁也不听谁,谁也不让谁,毫无秩序可言;也不似黑乌鸦,猛不丁地在暗藏的地方粗哑地嘶吼一声:“呱—”,阴森森凶巴巴的,威胁性十足,就像它们漆黑的外表一样生硬吓人。这鸟一出口便是悠悠地开唱,“贵贵阳”,唱到第二个“贵”,声音上扬半圈,打了个闪,再落回到“阳”,与第一个“贵”音高持平,听起来颇有四川女子说话的宛转韵致。它叫一声,歇几秒,再叫一声,不焦不躁,间隔均匀,就像巡夜的更夫,不紧不慢地敲他的锣;又像是在寻觅中等待一声永远不会出现的回应与唱和。

据说,这是阳雀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