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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平:有视角更要有触角

来源:人民日报 | 傅小平  2018年05月08日09:15

文学批评都有现实针对性,少能见到完全超越现实的批评,即便是出于纯粹审美冲动而作的批评文章,也免不了有一定现实指向。文学批评的现实感,不仅仅指现实功用,也意味着审美意义和思维层面上的现实感。和文学创作一样,文学批评也需要具备对现实社会的总体性观照,需要透过事实材料挖掘更深层次的现实精神,需要不断提升对现实的理解力和穿透力。

当下以批评为志业的批评家们更青睐的似乎是文本感而非现实感。简单地说,不少批评是从文本出发,又抵达了文本。这里说的前一个“文本”,指的是作品。批评家理应细读作品,并由此生发出自己的“批评之思”。要是连作品都没有细读,只是翻翻书页或者浏览浏览故事梗概,就奔走于各式作品研讨会,凭既有的文学经验,用某些理论模式大谈特谈,那才是我们要批评的不良现象。但是细读文本只是批评的底线要求,倘是把标准提高一点,仅仅只是对着作品“纸上谈兵”,就以为能说出多少真知灼见,还是要打上问号的。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倘若都是赤手空拳地就文本谈文本,权威性和公信力将因此大打折扣。

这就得说到后一个“文本”了。现如今,批评家们赖以批评的理论资源,不少都来自诸如中外文学史、西方文论经典之类的文本。有丰富的阅读积累和理论储备,按说是好事,有比较才有鉴别,有这般广博的知识背景和坚实的坐标系,才不至于看到一部勉强说得过去的作品,就惊呼像大海一样浩瀚。但与此同时不要忘记,这个用来参照的知识背景和坐标系本身也是历史地建构起来的,并不是理所当然的铁板一块,而我们正面对的新作品、新潮流、新现象是未来的历史,是可以撬动这个知识背景和坐标系的。真正好的批评,可以与既有的知识背景和坐标系对话,是更新它、丰富它甚至是突破它的积极力量。

遗憾的是,对这后一个“文本”的迷信如今还大有人在。翻看当下的评论文章,经常会看到“中国的福克纳”“当代张爱玲”“这一代的梁生宝”“新世纪祥林嫂”“出走后的娜拉”“成功上位的于连”“乡村版的堂吉诃德”“城市版的桑丘”,以及现实主义之后来了个新现实主义,乡土小说之后又冒出个后乡土小说。概而言之,当代文学里出现的任何一点现象,都能对应到确定不移的中外文学谱系里去,好比是把摊开在桌上的一本书放回到书架上,最好比邻而居的是那些伟大作家的经典作品,而放上去后也差不多就束之高阁了,全然不顾此时此地的现实图景,不顾社会、文化和人们精神世界的变迁。这样的批评和命名是缺乏现实感的,因为我们很可能是在刻舟求剑,生活川流不息,奔涌向前,我们却只是在岸上观望,还欣欣然效仿孔夫子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提倡文学批评的现实感,会让人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走来的批评家们心生羡慕,因为他们有自己新的发现,他们的发现已然构成了新的谱系。这很好理解,那一代批评家毕竟经历了更多时代的风雨,拥有更多的生活积累,也确乎有更多的文学空间等着他们去填补和开掘。他们多出来的是在场的生活,而不是纸上的阅读;是现实感,而不是文本感。这是他们的优势所在。但是,现实感不完全取决于现实本身,还取决于我们对现实的看法,生活的多少并不完全取决于生活本身,也取决于我们对生活有多少理解。《文心雕龙》里有一句被广为引用的话:“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专心致志地思考,思绪连接古今,心为所动,情为所感,仿佛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不同风光。比之当下的文学批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刘勰此番话:要精研文本,但又不拘囿于文本,而是连通古今,把触角探入到生活的源流里去,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接通文本与现实,出入历史与当下,有视角还要有触角,这才是文学批评该有的现实感。

在《论张爱玲的小说》的文章里,傅雷说道,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能,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样像样的作品。这一句话,少说有半句是在讲文学创作要有现实感,但以我看,用在文学批评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傅雷自己的这篇批评文章,可不就是“这次第,怎‘现实感’三个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