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面向太阳时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谢络绎 2018年05月10日15:29
一
这一次我是真的准备好了,我会拔出我的身子,从一片污泥之中,谁知道等待我的是不是另一片污泥呢,但离开一片就少了一片,这就是我的想法。
一开始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在说我的母亲是怎么把我生下来又怎么养大我的,尽管那才是根本。
——我当时正在挨打,几个人将我围在中间,我的工装被他们扒掉了,帽子也不知去向,脸上流着血,身上全是脚印。
小菁冲进来,她认得其中一个动手的人,应该关系还不错,不然不会别人都不管,只有她上前拉扯,带着一股蛮劲,命令那个人停下来。他一停下来我就飞脚上去给了他一下。他反扑过来时被小菁抱住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好像是他被小菁的什么动作给弄倒了,重重摔在地上。这可真是帮了我,医生说如果他们继续打我,我就会被活活打死。我咬着牙说只要我还能动,就不一定是谁死。这种为了挽回面子的空话没人会当真。我那时唯一当真的是我快要死了。我浑身疼得发胀,感到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但又虚空得没有一点力气。
我在急诊室的病床上缩紧身体,忍受医生用棉签蘸取的冰凉药液在我的伤口上制造出的撕裂的痛感。我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这与另一张床上的那位表现得非常不同。他吱哇乱叫,好像被群殴的人是他。我在包扎结束后不顾医生反对坚持要离开。我艰难地坐起来,一眼看到小菁在看我。
她站在带头打我的那个人身边,靠在墙上,对那个人翻来覆去的叫声漠不关心。其他参与打架的人由于伤势较轻,都在走廊上等着,排在另外一间治疗室的外面。我的表现令他们大吃一惊。我只要是裸露在外的身体都被纱布缠绕住了。我从他们的队伍里穿过去的时候,像个起死回生的士兵。离得最近的那个人傻了似的木然地往后退了退,给我留出足够的空间。小菁跟出来,但也只到病房门口。我假装没有留意她。我走得那么好,一点没让别人看出来我其实疼得要死,是要归功于她的。
当我走出门诊大楼,我立刻就倒在侧边的花坛沿上,我怕被后面出来的人看见,就使出最大的劲儿翻过身去,落入花坛里,躺在植物并不茂密的根茎处。那个地方潮湿、冰冷,我的意识刚一感知到这些就不听使唤了。我沉沉睡去。但是我很快就被人叫醒了。四周一片漆黑,那是因为灯光都被枝叶遮挡住了。我以为我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被叫醒的,浓郁的黑,便是另一个世界的特征吧,还有疼痛,我就像被疼痛锁住了关节,锁在了辽阔的黑暗之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被小菁打了两巴掌。
“醒过来啊!”她压低嗓门叫。
我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依旧躺在门诊大楼外的灌木丛中。我几乎是被小菁拽起来的,然后我因为惊讶于她会出现,不但出现了,还非要拉我起来而产生了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力量。我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朝医院大门走。小菁跟上来,强行扶住我。她这么做的时候特别气愤,离得那么近,我能感受到喷薄自她体内的强大气息,但同时,又充满了爱意。似曾相识的爱非要以痛恨来表达的方式激起了我对她的亲近感。不过很快,似曾相识的感觉消失了,我体会到陌生的仁慈,令我惊愕并且更加拘谨起来。
小菁问我住在哪里。我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一句话也说不清。她只好把我带到她的住处。她和我一样没住工厂提供的集体宿舍,不同的是,她与其他人合租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我则找了个小房子自己一个人住。
她的那间屋子在最里面,我们进去需要穿过堆满杂物的客厅。她让我在一张单人床上躺下来,又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床网着红线的棉絮,加盖在已经把我覆盖起来的被子上面。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塑料杯过来让我喝水。水温是我喜欢的偏热的那种。这一切太舒适了。我缩了缩脑袋,准备再次陷入昏睡。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对小菁嚷嚷,好像是在另外房间住的人。小菁关上门。她们的声音立刻变得遥远了。
“他谁啊?”
“我朋友,病了。”
很重的关门声。大约是那个人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当我感觉到小菁重新站到床边,我突然翻过身来,睁开眼睛看她。我不由自主地想这么做,就是看着她。或许这是我表达感激的方式。当然我更想做的是拉住她的手,但又知道我根本做不到,因为我看到的不过是一团影子。
第二天下午,夕照把整个窗子都烧着了。
我慢慢直起身来,感到疼痛就是我的夕照。我的体内一片火海。我想找到小菁,但我知道,在那家工厂做事,最早也要六点半下班。我想喝水,我想走出去,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出乎意料的是,小菁很快就出现了。她带来了一些药和敷药的工具。她拉了一把椅子到床边,把东西都放上去,准备好了才转身叫我。我装作是被她叫醒的样子,照她的指示坐起来,面朝窗户。她开始给我解包扎带。当我转过来,面对她的时候,我看见她干黄的睫毛紧张地抖动着,鼻翼上有一颗痣,嘴角上也有一颗。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皮肤粗糙,神态拙笨,但我并不失望。能这么体贴的女孩子差不多都长成这样吧。她开始给我涂药了,我尽量不叫出声来,她却说,你叫吧。
我用问她问题的方式分散注意力。
“你怎么知道我躺在那里?”
“你那样子哪像能走得远的?”
“你怎么就跟出来了?”
“我能见死不救吗?”
“你觉得我会随时倒下是吧?”
“难道不是吗?”
我抽抽着哭一样笑了一声,转而问她叫什么名字。陈小菁,她说。这个名字好,我真心赞美她,像是大家闺秀,有文化。我这么跟她说的时候,她马上说,你不觉得,那样的话,是很可笑的吗?
我忍不住哼了一声。
小菁放慢动作,问:“疼吗?”
我摇摇头。
我的伤口立刻变得没有痛感了。我长久以来的痛苦被小菁一言道出了根源。我呆呆地穿过她的身子看向对面满是黑色手印的墙壁,看着它们慢慢被层层降临的黑暗笼罩住,又突然在灯光下现出原形。
……
四
丽河边上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
我从小在垃圾场捡垃圾,学校时不时让我们交的钱都是我捡垃圾换的,还有饭钱,但这件事除了垃圾场管理员猫师傅外,谁也不知道。我母亲还以为是她供养了我呢。其实她给我的那点钱,只够我每天喝稀饭。而且常常是,我不问她要,她便不会给。但那有什么,我有垃圾场。小时候母亲一生我的气就举起双手,好像上面放着一个婴儿,然后使劲空投出去,说,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该把你扔进垃圾场喂狗!说得好像垃圾场就是人间地狱。她不知道,那里其实是我的天堂哪。
我本来差点就把小菁带去了。
那天她要求来我家避难,反正没离多远,她一来就要走,我就想,也许她见识到了我的宝贝,就不会瞧不上我了。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她说哪里,我指了指垃圾场的方向,说那里。她不明白,又问哪里,我脱口而出垃圾场。她骂我神经病。我说你不知道,我在那里做着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轻蔑地说,什么?捡垃圾吗。我干笑一声在心里说,答对。
垃圾场给了我太多东西。
不仅仅是吃的,用的,还给了我眼界,凡是外面那个比较起来好像更干净的世界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嫌弃它们了,就像我母亲想把我扔掉一样就扔掉了,让它们混杂在一起,弄成破烂的样子。可它们都是我的宝贝呢!我还记得我看的第一本书就是从垃圾场捡的,看得我比吃了红烧肉还要兴奋,那本书叫《舒克贝塔历险记》。当时我已经小学三年级了,认字一点问题也没有,但如果是那种厚厚的全是字的书看起来还是很吃力,我就把那些看起来还算完整的书捡出来,擦拭干净,让垃圾场管理员猫师傅帮我留着,打算以后有能耐了再看。
猫师傅本姓陈,年纪很大了头发依然漆黑浓密,跟他养的那猫一个样子,我就叫他猫师傅。
后来我真的看完了那些书。
现在它们全堆在猫师傅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特别大,但相对于与它相连的仓库来说,它其实只是一个小角落。
仓库里面藏着我的宝贝。
本来,为了它,我是想搭张床住在里面的,但猫师傅不让,说那样的话我就成了他了。他是我身边唯一觉得我不该是他的人,其他人甚至都觉得我还不如他们,我母亲整天嚷嚷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你,哪一点像我。就好像像她是一件幸运跟荣耀的事。
猫师傅现在已经很老了,每天坐在他那张破桌子后面,戴上老花镜在一些表格上画钩或叉,去掉老花镜就打瞌睡。他脚边总卧着的大黑猫跟他一样爱睡觉。他有时候醒过来没留神就会踩上猫尾巴,惹得猫啊呜一声惊叫,他便顺势给那猫一个飞脚,让它再惨叫一声,不见了踪影。如果我不听他的话,比如初中毕业后听母亲的话不再上学了,他就双手叉在腰间,来回走,生闷气,说出的最重的话也只是,你要是我的猫,我一脚踢飞你!
现在我就住在那附近。
之所以不告诉猫师傅,是他真的很介意我住在哪儿,他常说你就是被这个地方给毁了,给我跑远点,能跑多远是多远。可是那个地方对我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猫师傅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不然他也不会一辈子都待在那里,那个让他无比痛恨的地方,他骂了一辈子也养了他一辈子。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
作者简介:谢络绎,出版长篇小说《外省女子》等三部,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两部,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中国作家》《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新锐作家奖,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