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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笈

来源:《青年作家》微信公众号 | 邱华栋  2018年05月18日08:03

简介作者

邱华栋 小说家,文学博士。1969 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躁动》《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的黄昏》《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长生》及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等100 多种。作品被译成日、韩、英、德、意、法等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奖、《山花》小说奖等。现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

上 阕

在蜀地,清乾隆年间有一位叫邱伯仁的书生,是个秀才,还没中举。几次考试都落榜了,又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经媒婆介绍了一位来自江对岸蜀山脚下大城镇的大家闺秀,这家有个十八岁的姑娘,姓梁,名如云。父亲是个盐商,常年在水路上行走。

提亲的时候,是邱伯仁先到女方家。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梁如云姑娘很大方,还没过门,就掀起帘子瞧他,结果让他看到了脸。要知道这蜀地姑娘的脸很金贵,一般提亲的时候看不着,主要是看看男方家境如何,八字合不合。

姑娘长得很秀美,她的脸是瓜子脸,皮肤很白,如同皎洁的一弯月亮,还有一点羞涩。

女人一旦有了羞态,那就是有了一种扭捏和含蓄的美感了,两个人四目相对,目光的躲闪、追逐和逗趣在一刹那,是两个人心领神会的。

一时之间感觉互相都很来电,邱伯仁觉得这个姑娘很不错,于是在女方家里展露出了自己的全部才华,吟诗、作画——七步成诗,双手作画,真是才华横溢啊。双方互相都看上了,生辰八字也很合。

于是就订亲了,邱伯仁把订亲的礼物都给了对方。梁盐户很和善,对未来的女婿也很满意,就约定了成亲的日子在几个月之后。在邱伯仁上马要走的时候,梁如云姑娘偷偷给了他一个锦盒,说:“里面的东西算是姑娘我的定情物,结婚之后,可以打开来看。”

几个月之后,简直是转眼之间,邱伯仁和梁姑娘成亲的日子就到了。在邱伯仁家这边,早早就派了大轿子去接新娘子。新娘子的家比较远,需要先骑马、坐船过河,然后再换轿子。所以,梁姑娘家为了嫁女顺利,昨晚就到达邱家附近一处镇子住下来。

到了中午,接新娘子的轿子到了。梁盐户在轿子前面骑在马上,一路赶来。看到姑娘家的人到了,邱家宅子一时就非常热闹了。新娘的轿子落地,梁姑娘盖着大红盖头下了轿子,步态轻盈,跟着胸前戴着大红花、头戴黑色金丝瓜皮帽的新郎邱伯仁进了院子,而新郎新娘的父母这时都已经寒暄完毕,端坐在厅堂之上,等待新郎新娘前来跪拜了。

一拜、二拜、三拜,还没有拜完,忽然,参加婚礼的百十号人都听到了一阵大风,这阵大风是一阵黑色的旋风,从江边那边迅速转移过来,顷刻之间就刮到了婚礼现场,把婚礼所在的邱家宅楼冲击得摇摇晃晃。这么大而且奇怪的风,在这一刻刮起来,实在是有点怪异。

而且,在旋风的核心,大家都看见有一个白色的物体在旋转,远看看不清楚,近看却发现就像是乘风破浪一样带着雨点来临的白色物体,是一个长须白髯的老头。他穿着长衫,背上背着一把宝剑,一下子就降落到了众人面前。

这阵大风和雨点把新郎的大红花、新娘子的红色盖头都吹跑了。大家都看到了新娘子梁如云的姣好面容有点苍白了,一下子花容失色,表情也冷峻起来。

白髯老人刷地一下把背上的宝剑拔了出来,对新娘子梁如云说:“看剑!”而新娘子也一下子就跃上了二楼,不见了。老人不理会在场任何一个瞠目结舌的人,而是提着衣襟,一掌就将现场很多人击倒,然后追上了二楼。

“看来,他是来找新娘子的。”邱伯仁的父亲邱老财主扶了扶黑色瓜皮帽,心惊胆战地说,“亲家,这是哪儿跟哪儿呢?”

亲家梁盐户也是张口结舌:“不知道啊不知道,我家姑娘可秀气呢——”

邱爸又问儿子邱伯仁,“儿子,你这正在过门的媳妇,她惹了什么事情了?”

邱伯仁赶紧提着马褂跟了上去。他听到此时的楼上噼里啪啦响,剑把空气劈开,一阵阵寒气逼人。一听就知道开打了。是那个白胡子老头和他的正在过门的新娘子梁如云在开打。可为啥要打呢?谁都不知道了。

一时之间,众人只见有两团影子而看不见人,但见有桌椅板凳折断了,纷纷掉落下来。

这是一场恶战啊,在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妙龄姑娘之间发生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如云的手里也多了一把宝剑,那宝剑寒光闪闪,她如同一朵旋转的红云,那个老头如同一团旋转的白雾,红云和白雾就在众人的头顶旋飞。

这都是什么事啊。邱伯仁喃喃自语,我娶个媳妇,招来了这么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搅局。

他忽然想,媳妇今天已经进邱家大门了,这梁姑娘就算是他家的媳妇了,不能看着自己的老婆和人打架吧。所以,情急之下,邱伯仁不管自己根本就不会武术剑术,只是个呆子书生,忽然冲进去,在旋风般缠斗的两个人之间一下子立定,说:“停下!你们为什么要打,还得我这个新郎知道吧。”

旋转的红云白云立即停住,邱伯仁看见,此时白胡子老头倒挂在房梁上,梁如云姑娘站在水缸沿儿上。

白胡子老头笑了,说:“真是个呆子书生啊,你老婆是个剑术高手,你都不知道。她把一函剑书秘笈还给我,就可以了。那是她的师傅、我的师妹宝珊多年以前在秦地终南山学剑的时候,从我们师门偷走的东西,那可是我们旋风剑派的镇派之宝。我师傅去世之前,要我一定索回这件秘笈,这是属于我们旋风剑派的东西。”

邱伯仁转身问梁如云:“老婆,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你就把他说的那个东西给他,反正那东西本来就是人家的。咱们还得接着拜堂成亲,好好生娃过日子呢。”

梁如云淡淡一笑,“他胡说呢。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东西。哪里有什么旋风派秘笈啊?旋风派是个什么东西?看剑!”说罢,她腾空而起,手中一扬,白光一闪,宝剑已然刺向了对方。梁如云把邱伯仁一推一送,让他躲开,自己继续缠斗。和白胡子老头又打在了一起。

这一次两个人的斗剑,把邱伯仁看得是眼花缭乱,他屏气凝神,仔细观瞧,这一次他才明白,自己真的娶了一个武林高手、一个女剑客。

自己新媳妇的剑法果然了得,她长袖飘飘,襟袖一抖,那把看上去很短的宝剑瞬间就变长了,一下子就飞到了白胡子老头的脑袋边。这一刻,剑之所指,身形随之。刺、劈、砍、点,挂、挑、提、拦,绷、截、抹、粘,梁如云的剑法是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白胡子老头也应对自如,一转身,他的头发散开,本来十分柔顺的白色长发这时却像一根根铁丝一样坚硬,剑光碰在白色的铁丝头发上,火星四溅。

两个人这么一直打到了傍晚,众人看得都累了,坐在饭桌前老是不开婚宴,都很着急。两个斗剑的人在天黑的时候,也没有分出胜负,婚礼也无法继续进行。忽然,老头往后一跳,对梁如云说:“姑娘,明天再战,你记住,把秘笈还给我就好了。”

说罢,就如一朵云一样飘了一下,闪过围墙,在夜幕中不见了。

邱伯仁赶紧过来扶住梁姑娘。没吃上婚宴,其他亲戚朋友早都纷纷走了。这婚礼等于没有完成。

梁如云打了大半天,也很疲倦。邱伯仁一脸迷惑和期待地看着娇喘呼呼的新媳妇。油灯点着了,在烛灯之下,她才向自己的新婚丈夫说了实情。

她的确有个女师傅叫做宝珊,那宝珊剑法高强,是个被逐出旋风派师门的游方女道人,这白胡子老头看来就是宝珊的师兄。多年以前,宝珊游方到了蜀地,见到在院门口玩耍的梁如云就很喜欢她,从她六岁时就开始教习她剑法。

梁姑娘学习的这门剑法,是旋风派剑法的襟袖剑,剑是软剑,平时可以藏在女人衣服的襟袖里,需要的时候手一抖,剑就出来了,十步之外,可以夺人首级。

邱伯仁听到这些,吓得脸色苍白,他哪里想到,自己能娶到一个绝世高手女剑客啊。

“我做梦都想不到,不做梦,也想不到。”

“可我已经是你家的人了。”梁如云幽幽地看着他,提醒他,“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大人,三夫妻对拜,这三拜我们都进行完了是不是?”

邱伯仁老实承认:“是是,三拜都拜完了。”

梁姑娘有点害羞地提醒他:“就差婚宴开宴,和结束之后入洞房了,是不是?”

邱伯仁面露喜色说,“对呀!就差这点了,那咱们——该入洞房了!”

梁如云的脸如一朵红云,“傻瓜,且慢,等他明天再来了,我打败他了再说,你不要着急,你知道那个白胡子老头要找的剑术秘笈在哪里吗?”

“我哪里知道呢。”

“在你的手里,我早就给你了啊。”

邱伯仁这才恍然大悟,“春天订亲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个锦盒,对吧。我藏在谷仓的夹墙里了。我当时就觉得,里面一定是个宝贝。但我完全忘记了。”

梁如云说:“那就是旋风派的祖传剑术秘笈,是他们的宗师一代代传下来的,后来,被我的师傅宝珊偷走了。这宝珊师傅教了我十年剑法,包括她自创的襟袖剑,然后她就走了,把这剑术秘笈留给了我,说有一天假如有人来找这秘笈,说明她已经死了。现在,你看,白胡子老头找到了我,这说明我师傅宝珊已经被找到并被他们杀了,已经不在人世了。那这时我和他们之间,就有了杀师之仇。我是只认师傅不认门派。所以,这剑术秘笈,我不能给他。”

邱伯仁有点哆嗦了,“老婆,可是你打得过他吗?我看他,那个白胡子老头也很厉害呀,他毕竟是你师傅的师兄,是师叔,剑法高强啊。”

梁如云淡然一笑,“夫君,你真是个秀才。遇到事不怕事,我不会输的。今后,我也会教给你这剑法的。剑术秘笈到了我家,就要我们自己传下去了,等我们有了孩子,孩子的剑法,要由我来教他们。”

邱伯仁一听生娃就高兴了,又问:“那明天那个老头真的会来吗?”

梁如云说:“老公,他肯定来,他和我最多战个平手。我要用襟袖剑把他刺伤,让他战败而走。但剑术秘笈我是不会给他的。”

原来啊,这天晚上邱伯仁睡不着,觉得光靠新媳妇和白胡子大师伯缠斗,不见得会赢。

于是,他半夜醒来,赶忙带了两个跑腿的,骑马去了几十里外的蜀江府,请那边的驻军帮忙。他认识驻军的丁统领,丁统领被他闹醒,有点气闷,忽然看到他拿出了银子,又因为是朋友,听他又说了这么一个情况,一边掂量着银子的分量,一边说:“哪里有结婚还来搅和的?这不让入洞房还行啊!有没有王法了?有没有规矩了?有没有道德品质了?”就答应立即派八十个兵丁,和他星夜赶回来。

到了上午,吃罢早饭,参加婚礼的人还没有来赶中午的婚宴,那个白胡子老头又来了。

他站在院子外面,朗声说:“梁姑娘,把我们旋风派的剑法秘笈给我,我就走了。”

梁如云今天换了一套蓝色长裙,“老人家,您这是干扰我出嫁啊,闹到了现在,我的婚礼都没法进行下去。太过分了!这是旋风派一贯的作风吗?”

白胡子老头不说话,已经跃上了屋顶。这邱家宅子大,有前后五进,上百间房子,四代同堂,人丁兴旺,亲戚众多,一时间镇上几百人都来观战,很多人过来看热闹,围在院子外面叫好。只见一团白云、一团蓝雾不断地从院子外面打到院子里面,从楼上到楼下,从栏杆到天井,到处都有他们的战斗。这又打了大半天,斗得天昏地暗,也分不出胜负。

这时,邱伯仁比较焦虑了。眼看着中午的喜酒婚宴时辰到了,又无法开餐,他很着急,娶媳妇的程序不能被这白胡子老头给搅和了。

于是,他和隐藏在附近树林里带队的马副统管一说,八十个兵丁身着铠甲,背着弓箭手拿大刀长枪,齐刷刷地奔出来,将围观的人驱散开,然后将邱家大院包围了。

马副统管骑着高头大马,对着屋顶上飞来飞去和梁如云战成一团的白胡子老头说,“秦地的白胡子贼人,休得在我们蜀地捣乱!赶紧投降,否则,我们要放箭取了你的性命!”

白胡子老头看见呼啦啦几十个援兵包围了宅子,严阵以待,让他插翅难飞。站在高墙上,他哈哈一笑:“你们奈何不了我!”

梁如云也停下了打斗,缩剑入袖,娇喘呼呼。此时,只见万箭齐发,那些兵丁开始放箭。白胡子老头手中旋风一样舞剑,竭力抵挡。断箭纷纷从空中落下来。

邱伯仁看着想,这个老头的确是剑法高强啊。接着,马副统领一声令下,八十个兵士冲进院子,排成四列靠近射箭。

白胡子老头心生一计,打算劫持梁姑娘,靠近她的身形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腕。梁姑娘如同一条鱼猛然悬空,脱开抓住她的脚的老头的手。梁如云又和白胡子老头战在一起,白胡子老头下了杀手。忽然,邱伯仁听到梁姑娘哎呀一声,白胡子老头的剑已经刺中了她的肋下。

与此同时,三支箭同时射中了老头的肩膀和胳膊,白胡子老头受伤了,脸色大变,大叫一声,然后几个飞跃,就在屋檐上消失不见了。

烈日当午,此时的大地一片寂静,众人都惊呆了。

梁如云受伤了,邱伯仁赶紧扶着她进了屋子,叫来了大夫治疗剑伤。伤倒是不重,但剑尖刺入了她右边肋骨下,有五个出血点,形状酷似梅花花瓣。还有一点异香,伤口那里没有怎么流血。

经过了简单治疗,梁如云神色淡定,邱伯仁暗暗佩服,婚礼照常进行。所有人都拥进了邱家大宅,为他家的邱伯仁结婚喜宴的开始喧腾起来。场面十分热闹。那些请来的八十位兵丁,也加入贺喜吃喜酒的众人堆里,马副统领不仅不用给份子钱,还悄悄拿到了一袋银子,邱伯仁向他道谢,他很高兴,“保一方百姓平安,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时之间,婚礼可以照常继续进行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来来来,喝喜酒,喝喜酒!众人高兴起来。此时,邱家大宅吹吹打打,人人奔走来往,吆吆喝喝,十分热闹。婚宴开始了!

梁如云眉头小蹙,毕竟受伤了,她和邱伯仁挨着桌子敬酒,邱伯仁很骄傲,自己娶了一位武艺高强的老婆,长脸啊,这可是意外之喜。梁如云此时也是娇艳如花。女人在出嫁之时,最是美丽非凡。梁如云笑靥频频,不过,她的眉头不时也紧蹙一下,显然身体受伤还是牵动了她的感觉。

到了晚上,邱伯仁和梁如云乘兴入了洞房,夫妻行房,梁姑娘不断娇喘尖叫,呻吟和嗔怒连连。之后,邱伯仁枕着梁如云香汗淋漓的小臂膀问她,“老婆,疼不?”

梁如云掐他,“疼啊,你看那手帕上的点点红。你个小坏蛋。”

“我是说剑伤那里啊,老婆,你中剑了,还有一朵梅花呢。”邱伯仁摆出一副软弱的样子。

梁如云说:“剑伤好多了,不疼。可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伤口不出血,却还有点异香散发出来。”

“那我闻闻。”邱伯仁凑到梁如云的香体肋骨下面,闻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古怪香气,“老婆,那是你的天然体香。”

梁如云这时忽然感觉到急火攻心,头晕目眩,定了定神说:“老公啊,我在想,那个老头刺伤我,可能用了梅花毒剑。我中毒了。假如我真中毒了,就会不久于人世,你会如何?”

邱伯仁瞠目结舌。

梁如云说:“那我会教你剑法,让你成为绝世高手,你得把这剑术秘笈传下去,知道了吧?”

中 阙

梁如云的确中了毒剑,那毒药七天之后就开始隐隐发作了。五朵梅花不断扩大,伤口一点点腐蚀着梁如云那美好的身体。

邱伯仁很心疼新婚妻子,梁如云开始教习邱伯仁学习剑法。

这邱伯仁一介书生,但聪颖异常。一招一式,每天都在练习老婆教给他的剑法。而且,梁如云发现,丈夫学习剑法的悟性很高。他们取出那函剑术秘笈,一同研习。这旋风派是秦地的重要剑法门派,门徒众多,从唐代一路下来绵延近千年,代代有高手,江湖恩怨件件牵扯。

秘笈果然内容丰富,邱伯仁学到了很多精髓。他发现,旋风派剑术博大精深,堂奥多多。他们夫妻俩精心研究、琢磨,不断精进。

邱伯仁学剑开始由入门到中等水平,然后进入高阶段位,剑法逐渐精湛。

梁如云给老公讲解:“这旋风派剑术,讲究的是五法,眼法、击法、格法、刺法、洗法。”然后给丈夫一一演练。

邱伯仁和老婆梁如云的日子过得琴瑟相鸣,手中的剑不断精进,劈、削、刺、抹,空气中都开始有尖厉的呼啸声了。梁如云又把师傅宝珊传给她的襟袖剑法,也给他演绎出了男性版,变成了袍袖剑法,因为男人穿袍子。邱伯仁就穿着长袖袍子来练习这剑,渐渐地,袖袍一抖,剑已出手,可以杀人于三十步之外。很快,他就已经是剑法上乘了。

夫妻俩如胶似漆。几个月之后,梁如云就有了身孕,但她的眉头不时紧蹙,看着夫君邱伯仁的剑法不断提升,她很欣慰,说:“嫁给你,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夫君啊,只是,假如我没法给你生个孩子,在生孩子之前就走了,你不要悲伤啊,你就再娶一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继承我们的剑法。”

邱伯仁停下了练习,他知道老婆说的是真心话。也许,天注定她是要和他有这段姻缘,也因为天注定,她会很快和他告别的。

又过了几个月,怀孕的梁如云因为那五朵梅花剑毒发作,内脏溃烂而去世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留下来,母子双亡。

邱伯仁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手里拿着那函装着剑术秘笈的锦盒,仰天大叫:“我不要这剑术秘笈!我只要我老婆和我的孩子!还给我老婆和孩子!苍天啊,你还有眼没眼啊!”

没有人回答他,苍天也不说话,只有乌鸦呱呱叫着,在空中不详地盘旋于邱宅之上。

没多久,邱伯仁的父母亲都染病去世,产业没人打理,家道很快中落了,只是宅子还在,邱伯仁去考举人,再次失败,他有点一蹶不振了。

梁如云去世之后,应试失利,前途渺茫,邱伯仁郁郁寡欢。他是方圆数百里的知名人物,为了找点事做,也为了念想妻子,他开设了一家剑术馆,结果一时之间有几百人前来报名,争当他的徒弟。

邱伯仁教习这些人练习剑法的方法很独特,那就是让他们上午的时候每人都盯着一口盛满了水的大水缸看。

“不要动,就一直看。也不许眨眼睛,不许揉眼睛。”他说完,手里拿着鞭子,走来走去,盯着徒弟的表现。假如谁偷懒了,揉眼睛了,他上去就是一鞭子,惩罚徒弟毫不手软。

再就是,下午的时候,要他们每人手里托着一块砖,放平了,不能动,练习臂力。砖头每十天加一块,由一块不断地加上去,一直加到七块。

上午看水,下午托砖。这两下子,一练就是三年。别的根本不练,说是剑术馆,可那几百个徒弟进门一年、两年,看水托砖,连师傅的剑都没有见过。

第三年开始,很多人就都跑了。他们在背后抱怨:“这哪里是练剑啊?这是耍猴呢?我们又不是猴,我们是人!”

邱伯仁也不理会。他的丧妻之痛,早已深入在骨。而那深深的悲痛心情,却在教习徒弟的过程中逐渐缓解了。他也在没人的时候,常常独自练习秘笈上的剑法,有时候也有虚无感,觉得自己的命运很不好,得了这套秘笈,却丧失了妻子和孩子。考举人又不中,到底自己应该有一种怎样的人生?

第三年年中,那些徒弟基本跑光了。剩下十几个,也很不满意。纷纷议论:师傅什么时候教我们练习剑法啊?他到底行不行啊?是不是他武功全废了,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招揽我们来的?都怨气纷纷,有点动摇了。

有一天,徒弟们商量好,终于忍不住了,带头的一个问:“邱师傅,我们跟了您两年多,没有看见您练过一次剑,您到底有没有剑术啊,不行的话,把学费退给我们,我们就都走了,这天天看水搬砖,哪里是练剑术啊。您这不是欺骗我们吗?”

邱伯仁冷笑了一声:“一群蠢货啊。没有悟性,没有恒心。好吧,你们跟我来。”

那十多个徒弟跟着他来到了一片空地上。身穿白色绸褂的邱伯仁,手里拿着一个袋子,发给他们每人一把黄豆,又给他们一个陶罐,里面是煤灰,让他们把黄豆涂抹上煤灰,说:“我舞剑的时候,你们挨个朝我撒豆子,看看我身上会不会有黑点。你们都看见了,今天我的衣服很白。”

徒弟们都很高兴,“撒豆打您,等下您就是斑点狗了!”

邱伯仁微微一笑:“只怕你们到时候成了呆呆狗了。”

众人这时只听见唰的一声响,再一看,邱伯仁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就多了一把剑。那是一把软剑,既锋利又坚硬。只见他将剑放在脑后,唰地一起势,立马就动如脱兔,身形飘摇起来,动作迅疾到了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了。

众人看呆了,只见那把剑在邱伯仁的手里刷刷地伸吐,如同闪电一般。只听见邱伯仁大喊一声:“撒豆!”

徒弟一定,纷纷朝飘向自己的师傅的身影撒去黄豆,一团疾速而来的影子飘过,听得见黄豆噼啪作响的声音,却不见有豆子砸在邱伯仁身上。

过了一阵子,邱伯仁将剑一收,停了下来,呼吸十分平稳,却看到他一袭白衫,身上一个黑点都没有。众人呆了,真的成了呆呆狗了,而他们自己手里的黄豆早就丢尽。

他说:“呆呆狗,去把那些豆子捡起来看看。”

所有的徒弟这才回过神,赶紧去捡起黄豆来看。他们又惊呆了,原来,那么小的黄豆,每一粒的身上都有被剑砍伤的痕迹,每一颗黄豆都是如此。这邱伯仁的剑法果然高强啊。

邱伯仁说:“你们啊,就是没有恒心。练剑要循序渐进,人是不能一口就吃个胖子的。我不是叫你们上午盯着看水缸里的水吗?现在,你们每人守着一口水缸,把一只苍蝇丢进水面。”

徒弟们照着做了,每人守着一口水缸,每口大水缸的水面上,都有一只活苍蝇在蠕动挣扎着。

只见邱伯仁吸了一口气,腾空一跃,轻飘飘跃上一口大缸的缸沿,手中的剑已经出去了,他唰唰唰几下子就点着大缸的边沿,跳过了十几口水缸。然后在不远处跳下来,说:“你们再看看水缸里的那只苍蝇。”

徒弟们再仔细看缸里水面上的那只方才还在拼命挣扎的苍蝇,每一只都成了两半。

邱伯仁说:“所以,上午看水,下午托砖,还要再练习几年,才可以学剑啊。”

众人听了,一哄而散,心想,这剑术太难学了。这三年那三年,前三年后三年,我们哪里有这个毅力呢?虽然邱伯仁武艺高强,可他们也没有这份毅力啊,就都走了。

邱伯仁看到他们都走了,仰天长叹一声:“如云啊,你看看现在这些人,难道我们的剑术绝学,就要绝迹了吗?我可不想轻易让它失传啊,现在这些人,真让人失望。”

邱伯仁继续独自琢磨剑术,并把他琢磨到的新剑法,写成书册,作为那套剑法秘笈的续编。从读庄子《论剑篇》开始,遍读哲学、武学书籍,他总结出武学中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一招两式,三节四套,五往六还,七削八刺,十二套三十六步,一百八十手,全部写下来。

他精心把自己写下来的新剑法和原来那锦盒里的剑术秘笈放在一起,束之高阁,藏在房梁下屋顶上一处很隐蔽的地方。其他徒弟跑光了,却来了一个新徒弟。有一天,他听见门口有人喊:“邱师傅,我想学剑!”邱伯仁坐起来,心想,看来还是有人想向我学习剑法嘛。

这个人叫做栾树,他家和邱伯仁家不远,就是家境比邱伯仁家差一些。栾树此前也一直在读书学习,打算去考取功名,无奈几次考试也都没有中举,有点灰心丧气了。

终于,他来找邱伯仁,说要向他学习剑法剑术。同为落榜生,邱伯仁一看这是一个聪明人,心里欢喜,说:“前面那些人向我学习剑法,都受不了,都跑了,你行吗?”

栾树说:“我肯定行,我这个人有毅力,没有毅力的人,我知道你是看不上的。”

邱伯仁哈哈笑了,说:“对于笨人来说,毅力很重要,对于聪明人,毅力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聪明人有悟性就可以了。我看你是一个聪明人。不过,你也要跟着我观水、托砖,再加倒悬,我先看看。”

这栾树比一般人的确聪颖一些,无论观水、托砖,还是倒悬——把自己倒吊在房梁上保持不动一整天,天天如此,都能坚持下来,而且显然在不断精进。比如观水,他渐渐能看到水面最细的波纹了。托砖,他能左手端着八块砖,右手用剑去劈砍,八块砖立马全部被整齐地砍断。倒吊金钟,他纹丝不动一整天,还到了能够倒吊着睡觉的地步。

所以,这一阶段只是一年功夫,他就出道了。

邱伯仁暗暗称奇。接着,邱伯仁开始给他教授剑法了。他说:“庄子说,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栾树点点头。对于剑术招数,栾树学得也很快,又是一年,基本上把旋风派剑法和袍袖剑法都学到手里了。只是一点,邱伯仁没有把男式的袍袖剑和女士的襟袖剑之间的区别告诉栾树。邱伯仁觉得这个栾树很聪明,也许会出点什么幺蛾子,就多少留了一手。

有一天,邱伯仁说:“栾树,你看,你跟着我学习了两年多,剑法基本都学到了。你很聪明,学得快,我就这些本事了。不过,我想叮嘱你一句,学剑之人,一定不要好勇斗狠,要把这武艺藏在身上,不能轻易显露。你知道吗?少林寺庙里面,可能一个扫地僧的功夫恰恰才是最高强的,而人家平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所以,你要谦虚谨慎才好。”

栾树很高兴,说:“师傅,我听说,您还有一函剑术秘笈,天下所有最厉害的剑法都在其中记载,能不能让我看看?”

邱伯仁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书的?”

“我听说,当年师母嫁给您的当天,就是因为这部剑术秘笈,她和一个白胡子老头剑客打了整整两天,都几乎耽误了你们的婚事。后来,那个老头被府上的兵士包围,中箭而走,而师母也受了毒剑,不久就去世了,把秘笈留给您了,是不是这样,师傅,既然我是您的得意门生,那就把书给我看看吧。”

邱伯仁听到栾树这么说,忽然十分想念老婆梁如云。一瞬间,他回忆了很多往事,尤其是老婆临终前劝他再娶老婆生孩子、传习剑法的事情,如今几年过去了,他还是非常想念她,无法另娶。

但听到栾树问到了剑术秘笈,他脸色又阴沉下来,喃喃地说,“没有,没有这样的剑术秘笈。记住我说的话,你学成了,不要随便显露,也不要和人比武比剑术。”

栾树跪倒在地:“师傅!您放心,我肯定不和别人比试,我还是去念书考举人吧。文举人不行,我就去考个武举人。”

有一天,邱伯仁有事出门,去巴山买东西,就安排栾树帮助看家护院,带着几个人巡逻。

等到他半个月之后回来,晚上走夜路,快到家的时候,在一处荒弃的空地上,忽然听到有人在打斗。他一听,就觉得是栾树在那里。

他悄悄地跟过去,发现果然是栾树,他正在一片空地上与三个人对阵,那些人显然是外地来的。

他不出声,看到这栾树剑术果然已十分精湛,和三个人对打,敏捷、轻盈,潇洒,在斗剑中很快就把那几个人打败了。人家败走了,他看着背影喊:“笨蛋!把你们师傅喊来,我全都能打得过!告诉你师傅,我叫栾树!”

邱伯仁觉得很失望。他隐蔽在暗处,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就悄悄从别的路回家了。

从此,他对栾树很冷淡,也不再教他任何剑法,很疏远栾树。

栾树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了解到师傅知道他和别人比剑法到处打斗的事情了。他知道再也不好向师傅学习剑法,师傅也不会教他了,就不再去找邱伯仁学剑了。

过了半个月,邱伯仁再次出远门,栾树听说了,前来送行,师徒还算以礼相待。邱伯仁骑马上路,走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什么问题,立即赶回家。因为,他觉得栾树在他离家的时候露面,来到他家里有点奇怪。

急忙回家,仔细地检视一番,果然发现他藏在屋顶下房梁上一个隐蔽地方的那函剑术秘笈锦盒不见了。

邱伯仁大怒,立即前往栾树家去找他。但栾树的家人告诉他,栾树已经走了,说是往北面方向去了。

邱伯仁知道,这栾树是偷了他的剑术秘笈,远走高飞了。邱伯仁大叫:“老婆梁如云啊,我对不起你!”

下 阙

那函剑术秘笈锦盒就是栾树偷走的。那天,他名义上是来给师傅送行,实际上,他是来观察师傅一举一动的。

和师傅告别,栾树仔细观察着师傅的举动,说话,眼神,动作,非常细微的细节等。

他在揣摩那剑术秘笈会被师傅藏在哪里呢?目光就随着师傅的目光和眼神走。而邱伯仁不经意地朝隐藏秘笈的方向一瞥,那轻轻的一瞥,是因为下意识的不放心、潜意识的放不下,只是一瞬间,就被栾树看见了。

栾树绝顶聪明,他记住了师傅的这一瞥。

等到师傅骑马上路,他立即返回师傅家,进去之后,悄悄翻身上了房梁,在那个方向仔细寻觅,闭眼闻味道。为了得到这套剑术秘笈,他在家里闻锦盒的气味、闻书籍的气味、闻包书籍的蜡纸的气息,早就有所准备了。他果然闻到房顶下房梁上一处夹层里,剑术秘笈锦盒的气味,最后寻找到了锦盒。他取出来,欣喜若狂,拿着锦盒,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立即启程走了。

栾树一路向北走,为了让师傅没法找到他,先躲在巴山上一处荒弃的寺庙里继续修习剑法。他发现这剑术秘笈里的内容博大精深,不光有秦地终南山旋风剑派的剑法,还有少林派、华山派以及师傅自己创造的剑法,一招一式,有文有图。每一条剑经,都是一条深奥的门道,从这一门道进去,剑法之堂奥和复杂,是他过去完全没有领会过的。那几个月,他如痴如狂,完全沉浸进去了。修习剑法很用心,虽然是不正之人,可着魔如此,也是人间奇葩。

半年之后,他挥剑自如,剑不到枝已断,剑不离身,鸟已气绝。栾树感觉自己已经是无敌于天下了。

他决定下山,浪迹天涯,行走在江湖之中。他心里想:“师傅,你是不对的,男人就应该知道江湖之远才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走了!”

他一路向东北方向走,走了古蜀道,进入陕西境内,到处挑战武林高手,打败了不少人,也不断地遇到盗贼袭击。那个年月,表面上是什么盛世,实际上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侠客和盗贼伏击他,他也反击侠客和盗贼,因为剑术高强,出手即有死伤,剑一出鞘,必然有强盗或剑客被他斩杀。他行事又比较张扬,一路上得罪了不少武林帮派,也杀了一些盗匪,得罪了白道黑道。一时之间,栾树的名声就四下传播开来。

他一路向着东北方向走,打算前往京城,也察觉到路上有很多暗中跟着他、打算伏击他的人。那些人可能都是他出道之后在路上结的仇家。侠客、帮派、行商、盗贼都有。不过,他根本就不怕。我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只要是有人挡道,我就干掉你!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很多剑客、盗匪根本无法近身,因为他剑术高强,防备也做得好,别人很难靠近。而那函宝贝剑术秘笈,也一直被他背在身上,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解下来,枕在枕头下面,从来不离开他半步。

这一天,他进入繁华的洛阳城,玩了几天。有一个晚上,他在一家妓院过夜,和一个温香软玉般丰满体贴的女人缠绵半天,累了,就搂着那个女人很快睡着了。

半夜里,他忽然感觉不对劲儿,一睁眼,就看到从床下钻出一个人,显然是一路跟着他的,一出声,挥刀向他砍来。那一刻是电光火石一般迅捷,一翻身,那把砍刀就砍在了他身边的熟睡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都没有吭声就死了。

再看栾树,在黑暗之中呼啦一下腾空而起,冲破了窗棂,消失在夜色之中。第二天,在一家小酒肆里,三个男人一起喝酒,他们高高兴兴地点了猪头肉和各类小菜,吃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位的背上背着的就是栾树从不离身的那个锦盒。这个剑客喝着酒

啃着猪头肉说:“别看那家伙武功高强,我这一刀,还是让他受惊不小。加上他和妓女连着打炮,估计身体要恢复一阵子了。他这宝贝秘笈都丢下了,这下我们回去可以有功了!”

另外一个说:“老大,还是你厉害啊。咱们从陕西一路跟过来,这次算是得手了,等吃完这顿饭,咱们就该上路打道回府了吧?”

第三个说:“还是趁热继续追踪他,设圈套把他杀掉,拿着他的脑袋回去,才能真正交差。官府也会高兴,他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已经上了通缉令了。我们得为国为民为自己人除害啊。”

忽然,白光一闪,不见人,却见从窗外飞进来一柄利剑,顷刻之间,就把说话的这一位的脑袋给削掉了,他的脑袋一下子滚到了地上,还在兀自说着后半句呢。

背着剑术秘笈锦盒的那一个大吃一惊,他刚站起来,他的脑袋被回旋着飞回去的剑又砍掉了,咕噜噜地滚到了桌子上,掉落到装着猪头肉的大盘子里,和猪头并排靠着,眼睛还是睁着的,嘴还在动。

接着,店里发呆的食客看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蒙面黑衣人,左手一把拿过死人身上的锦盒,右手反手就用没有脑袋的尸体身上的单刀,直刺第三个活着的要跑的人。这第三个人大喊一声,被单刀刺穿身体,将身体和他坐的椅子连在了一起,鲜血喷溅而出。

这个黑衣人返身出门,就不见了。

呆了半晌,店里的酒客和店家伙计才追出去,哪里还有人影?这蒙面人早就不见了。蒙面人自然是栾树。栾树从洛阳出发,吸取教训,开始走偏僻的道。他又向北进发,在山西一些僻静地方待了一阵子,又向东边走,最后来到了京津一带。

在北京,沿着红色的宫墙外走着,他很感慨。一度他曾经跃上了宫墙,看到了皇宫之内那壮阔的皇城,大殿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后院峰回路转,花团锦簇。很快被皇宫守卫发现,箭雨之下,他也逃脱了。

他再也不敢在皇城根儿露面,知道这乾隆皇帝心狠手辣,估计他也是上了黑名单,就去了天津,在那里开了一家车行,帮助人家拉货挣钱。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栾树一直过着安生日子,不过也还是一个人,如今也是四十开外。

有一天,他忽然很想去杭州看看。其实,活这么久,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懂得点师傅教诲他的一些话了。在京津一带混,他学会了把武艺藏起来,只做一个车行的小老板。他知道,多年以来,因为他当年一路上杀了不少江湖中人,从陕西、河南那边,一直有武林帮派的人在找他。

前段时间,他听说一些剑客在北京、天津寻找他。他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有的剑客被他消灭于无形无声,有的剑客则被他避开了。

他学会了狭路相逢勇者胜,避开锋芒藏起来,后发制人巧得胜,善于藏拙不露头。这么多年他还是一个人,江湖上行走,很难娶妻生子。寂寞了,他就去妓院解闷,在女人的耳边腮旁唇内胸前胯下寻找温柔乡。车行生意稳定,他挣了不少钱,不过他知道杭州很美,没有去过杭州,很想去看看。

这就一路南下,第一天就到达了济南。逛了大明湖,出了大门,忽然,栾树看见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妙龄女孩,在大明湖牌坊门那里舞剑。那个小姑娘的剑法非常高妙,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这让栾树有点惊奇。

他不动声色,看那女人带着女儿舞剑,要干什么。

女人对围观的人说:“我的丈夫死得早,我们成了孤女寡母,生活无着,非常艰难,现在呀,我带着女儿流浪到了济南府,想用剑术为我家女儿招亲。有能看上我家女儿的,请和她比试比试。她今年十四岁,正当年,也该嫁了,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有没有愿意比武的人。”

栾树听她说话,似乎带着点蜀地口音,心里一动。他看到那个十四岁的姑娘也很漂亮,水灵灵、粉嫩嫩的,就像一朵娇滴滴的花骨朵一样,不由得动了心。

看见没有人上前,栾树跃跃欲试,他一下子跳入场子里说:“我是路过,看个热闹,因为我年纪有点大了,过了四十,和姑娘不合适,但我也会两下剑法,不过是进来凑个兴头罢了。”他拿起一把摆在那里的剑,开始和那个小姑娘对打。

这一试手,栾树就感觉到有点小吃力。姑娘年纪那么小,怎么剑法却这么的粘滞老到,让他的剑法发挥不出威力?他想不通。只见她旋转腾挪,总是跟着他的剑走,就像是一股旋风,你怎么动,那旋风也跟着动。

几个回合下来,分不出胜负,栾树有点着急了。这时,忽然姑娘的妈妈叫道:“停!”

他们停下来,大家看得正热闹,女人说:“你这个人剑法不凡啊,可你也不通报上姓名来。”

栾树说:“我姓树,树先生,是个秀才,树秀才。”

女人靠近他说:“树秀才,幸会!我看这里不是比武的好地方,人多眼杂,我们现在去另外一个地方比试一番吧。说实话,我这个做妈妈的已经有点看上你这个年纪不小的秀才做女婿喽。”

栾树的警惕性忽然提高了:“我们去哪里比试?这里不挺好的嘛,再说了,其实我还要赶路去杭州……”

“不远,就在城东的空地处,我先生也在那里。他是个江湖郎中,让他也看看你吧,这样,好事不就成了?”她说着,那个小姑娘就冲着他笑,笑盈盈的,让他心乱如麻。

栾树感觉有点蹊跷,但他觉得,这个小姑娘那么漂亮,两个女人,又能把我怎么样?不管遇到谁,我自己的剑法,谁都不怕。就跟着母女俩一起来到了城东的空地上。

空地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一片树林和几间茅屋,屋里有一些卖茶叶的和过路的行脚商人。

在那片空地上,女子说:“就在这里吧,看看你能不能把我女儿打败,你打败了,她就是你的了。”

栾树心想,我还打不败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刚才打成了平手,现在我要占上风了。他出手就和那个姑娘战成一团。但一交手,栾树却感到更加吃力了。姑娘的眼睛很大,笑盈盈地看着他,只要是他的剑锋所到之处,她的剑总是能够如同游鱼一样跟随。他按照那剑术秘笈上的剑法,不断使出绝招,可是一一都被姑娘化解了。

栾树气喘吁吁,姑娘香汗淋漓,胸前的两只兔子诱人地跳动着,让栾树感到了焦渴难耐。他凭借余光感觉到,附近的树林、茶店多了不少人影。他显然被包围了。

他想,自己陷入圈套了,可到底是什么圈套,他还不知道,但眼下,脱身是个关键。情急之下,便使出了杀手剑法,就是袍袖剑法。这袍袖剑法,是用藏在袍子里或者裹在腰间的软剑,也就是鱼肠剑——一种非常薄的利剑,在脱手的一刻撒出去,几十步之外就能取人首级。

这是很要命的一招,也是一个大杀招,不能轻易使用。栾树感觉这一下不把姑娘的脑袋砍下来,也要惊动那些隐藏起来的高手。

他的袍袖中突然飞出来一把剑,像一条银鱼一样,飞向了姑娘的脖颈。那个姑娘一仰身,白光闪过,而她的衣襟之下,也闪出一道灰光,她的手里又多出一把剑来,就如同一条轻巧的鲶鱼,同时削向了他的左手腕和右脚踝。

只听见栾树哎呀一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左手顿时血流如注,右脚也不能动了。

这时,从树林里和茶店里走出来一堆人。他们呼啦一下子就围了过来,很多人拿着各种大刀匕首大锤和长剑,纷纷上前,盯着栾树。

只见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人挡住了大家:“且慢,且慢!我看看他的伤。栾树,你还认得我吗?”

此时,栾树的左手腕的筋脉和右脚的脚筋都被姑娘的剑削断了,疼痛难忍,他听说话人的声音很熟悉,抬头一看,大叫一声:

“师傅,是您啊,师傅!邱师傅!”

原来,眼前的这个白衣男人,正是他的师傅邱伯仁。邱伯仁挡住了那些吵吵嚷嚷要立即要了栾树性命的江湖中人。看来呀,他们早就在这里埋伏好了。

邱伯仁转身对那些江湖中人说:“我女儿已经把他手腕的筋脉和脚筋都削断了,他的武功和剑法,自此都废了。”接着,他把栾树身上的锦盒解下来,对那些人说:“这剑术秘笈,现在就还给你们旋风派。这样的话,我们和你们之间、栾树和你们之间的所有恩怨,就此了结。你们就宽恕他吧!这段江湖恩怨持续了几十年,我的老婆梁如云也死去了。可这段恩怨,今天就化解了,行不行?”邱伯仁向大家拱手作揖。

众江湖人士退居一边。带头的接过锦盒,说:“好!秘笈还给了我们,我们可以交差了。因为奉当今皇上旨意,朝廷正在编修《四库全书》,我们要进献这套剑术秘笈给纪昀纪晓岚总编修。栾树的武功现在也废了,这段恩怨,有因有果了,的确可以了结了。”他手一挥,那些人就立即走了。

栾树这时才感到羞愧难当,疼痛非常,但很不解:“师傅,你怎么会在这里?”

邱伯仁吩咐那个女人说:“彩霞,你给他赶紧上药,保住他的筋脉还能活动。栾树啊,这个女人是我的老婆彩霞。梁如云死了之后,你又把我的剑术秘笈偷走了。他们后来找到我,问我要秘笈。我说你偷走了,他们就到处追踪你。我后来就娶了彩霞,生下了这个女儿,叫邱彩云。彩云继承了我的所有武艺,包括我的剑法。你的江湖行走,杀死杀伤了不少人,他们都要报复你。但你行踪诡秘,他们找不到你,就到蜀地找我了,说只有我出面,才能抓到你,这件事才能最终了断。我说,那我把他找到,废了他的武功,叫他不再有缚鸡之力就可以了。他们说行。这不,我们就这样相遇了。现在,一切都了结了,秘笈也还给了旋风派,他们拿去给朝廷进献,朝廷现在到处搜罗秘笈藏书,在编修《四库全书》呢。这样,他们也不再向你寻仇了。”

栾树恍然大悟,他给师傅邱伯仁磕了三个头,泪流满面,“我对不起师傅啊,我的德行不配当您的徒弟啊。”

邱伯仁和彩霞把栾树搀扶到旁边的茶棚里,说:“你的武功已经废了,你的恩怨了结了。你拿走的剑书还给他们了。现在,马车也备好了,你妈要你回家,回蜀地的家!你说,你还想怎么样?”

栾树说:“叶落要归根,浪子要回家。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那就听师傅您的,我就和你们一起,回四川老家吧。”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