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之远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05期 | 路也 2018年05月16日08:29
作家简介:路也,诗人,作家;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及文论集共二十余部;近年来主要从事诗歌和散文创作,著有诗集《山中信札》《从今往后》,散文集《我的树》;获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奖、星星年度诗人奖、诗探索奖杰出成就奖等;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
忽然豪气冲天,想一个人去阳关。
我已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必须摆脱它。而阳关,从现在行政区划来看,正处于甘肃青海新疆三省交汇点上,属于酒泉下辖的敦煌城,具体说来,还要从敦煌城再往西去。三月中旬,这里一朵花、一抹绿也没有。
到达敦煌的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包了一辆出租车,就向阳关进发。
车轮在一望无际的戈壁公路上流畅地滑行。除了这一辆车,长时间看不到别的车辆,似乎这条公路是专门为我们这次出行开通的。
没有人烟,没有奔跑的毛皮动物,没有鸟,没有昆虫,没有植被——除了零星散落着的早已干枯而今尚未绿起来的矮墩墩的骆驼草,这里只有沙砾,还有紧贴在沙砾上面的如雪的片片盐碱。戈壁是空的,戈壁面无表情,戈壁没完没了,而此时大风正吹着这空,正吹着这面无表情,正吹着这没完没了。四周全是地平线,你望过去或者不望过去,永远都是地平线,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的地平线,让人在期待中绝望又在绝望中期待的地平线,直到你已经昏昏欲睡了,挺立在前方的还是遥不可及的地平线。所有的空旷,所有的单调,所有的弥远,当它们达到了极致的时候,就演变成了辉煌的形而上。人在其中,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微小、脆弱和无足轻重,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这无边无际之中,于是感觉乘坐的车子是失重的,正飘浮在空气中。
这样似乎弃绝了生机的荒漠戈壁,不知为何,并没有给人以寂灭之感,却让人总觉得在它无动于衷的背后和不动声色的内部其实正潜藏着无限的可能性和某种灿烂的绽放,它只是一直在准备着、在等待着、在孕育着。无论多么艰难,春风都会吹开它的心怀,一篷绿起来的驼骆刺,一簇抽芽的红柳,在无边的沉寂之中,都称得上是惊鸿一瞥。所有的荒原都不会是废地,T.S.艾略特的《WasteLand》,根据诗的主旨,实在应该照着字面之意翻译成《废地》才更合适,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被翻译成《荒原》。真正的荒原一定是生生不息的,即使像这戈壁滩,它使用了什么也不说的缄默方式,却已经说出了那么多,甚至滔滔不绝。
天变得有些昏黄,司机小伙子从经验出发,告诉我这是明显的沙尘暴天气,现在是早上,才刚刚开始,晌午过后应该会更加严重。
忽然看到空中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什么在东西在移动,心情不禁为之一振,莫非是一只鹰?费力地瞅了好半天,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也许只是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吧。
在这戈壁滩上,时间流逝得特别缓慢,就跟静止了似的,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时间是一个伪概念,觉得时间尚未开始或者可以随意从一个什么位置上重新开始。如果不是偶尔出现的电线杆子和路边某块碎玻璃,如果不是我正在乘坐的这辆绿色出租车,说不定会引起怀疑人类历史是否真的存在着,也许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在另外的某个时刻又会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存在于地球上,而是存在于地球之外的其他星球上吧。
我并不认为大西北就是通常所认为的那样必然是属于雄性的。这时我望着车窗外,不禁想起了女诗人娜夜。我曾经为她写过一篇很长的诗歌评论,而现在看来,很多地方都还是不得要领的。也许只有我来过大西北看过这大漠戈壁,才能真正理解她的诗。长期生活在甘肃,她从未写过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庞大意象的诗歌,就是那类通常由男诗人们捉刀来写的典型的西部诗,她甚至很少直接写到西部。然而,此时此刻,我忽然想到,这大漠戈壁滩上折不断的地平线也许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地平线,并且放进了她的诗中。相对于海洋江河的多变和波动,西部这片土地的不变和少动,则赋予这里的生命以坚定,她的诗中常常出现判断的坚定口气,不容置疑的口气,这口气或许就来自这里?西部的人话少,面对空旷大漠,说什么呢?对谁去说呢?说了有谁会倾听呢?
这里的人不可能像我一样成为一个话唠。这就是为什么娜夜很少写创作谈之类的文字,主张“只写诗,不说话”。这戈壁滩,除了一团团的骆驼刺和一簇簇的红柳,稀稀拉拉地矮矮地分布着,便什么植被都没有了,这是一种类似于诗歌表达中的少言状态、减法状态,无法靠意象来取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娜夜诗歌也是可以的,可以来解释为何她的诗歌从字面上看去一直都不复杂,总的词汇量一直都那么少,甚至是单调的。过去我还以为由于早年学习过音乐,影响了她,使得她单纯靠着独特的语感就可以来成就一首诗,因而不屑于过多使用意象,一种悠长辽远的气韵一直出现在她的诗中,使得这种词汇量不丰富而造成的单调因这种语调韵律反而演变成了大气,但是音乐有很多种类型呢,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语感呢,还是解释不通,这种独特语感究竟来自何方,我难以说出。现在,我想,我似乎已经知道了,这种语感应该来自她长期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地理,来自大漠戈壁和它的地平线,这显然已经非常隐蔽地融进了她的生命背景和诗歌背景,这地平线成了从她诗歌语调之五线谱中央鲜明地穿越过去的那道粗壮横线,成为了主旋律,那是长长的呼、长长的吸,一呼一吸,地平线就那样绵延着摆放在那里了。她的优势当然还在于性别,一个男人与大西北相遇,算不得什么,一个柔弱精致的生命如果生长在江南,相得益彰,也算不得什么,而把同样一个女性生命放在无垠的大西北,那就会算得上什么了,昭君抱着琵琶出塞的画面总是比唐僧师徒挑着担牵着马行走在大漠之中的图画要好看,女性与荒漠,如同美女与野兽,冲突由此而生,得需要多少张力才能缓解这冲突,要用多少生命本身的丰盈才能压过这无垠的荒凉,重获平衡,于是就在这其中产生出了诗意。这里的地理肯定会重新塑造她那个本我,去掉她原来本性中可能存在的枝枝蔓蔓、繁琐和粉腻,使她的生命质地趋向单纯、简洁、辽阔,而且苍茫。这时候,我不禁背诵起了诗人曾经写下过的句子:“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
车子越开越远。这辆小汽车在戈壁滩上踽踽而行,像一只甲壳虫伏在了一片无比硕大的叶子上,正沿着叶子的经脉一点一点地爬着。
经过了一个过去叫南湖乡的地方,接下来荒凉景象有所改观,出现了零零星星的房屋,道路两旁出现了两道流淌着的清清渠水,同时护卫着两排高大的白杨,已经习惯并适应了大漠的眼睛,一下子被这样滋润着,竟有受宠若惊之感。可见这里是一片沙漠上的绿洲。我问渠水从何而来,司机给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估计是祁连山上流下来的融化了的雪水。
车子再往前开,路边有了人迹,还有几家小饭馆。另外,还看到饭馆对面道旁的田野里,有几幢低矮的小泥巴房,不像是住人的,司机主动告诉我,那是用来贮存葡萄的——没错,这里离新疆很近了,接近吐鲁蕃和哈密地界,瓜果应该是很甜的。
从小村镇往南拐,又重新进入了荒漠地带,但并没有行驶太远,就到达了目的地。
司机把车停在一个仿古的城楼外面。停车场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我自己买了票,从那城门下面的拱门进去了。
接下来是几进几出的院落和仿古建筑群,一个又一个展厅。那天上午,都只有我一个来访者,我喜欢这种冷清的美好。
走到一个展室门口,尚未迈进门槛,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洪亮的讲解声音:
“公元前139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率领一百多人,西行进入河西走廊……公元前119年,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汉朝已控制了河西走廊地区……正准备对匈奴的一次最大规模战役……现在请大家休息五分钟,左边是女厕所,右边是男厕所……”我想,哦,原来竟有人比我来得还要早,原以为这个园子里此时只有我一个游人呢!
这么想着,就迈进展室里去了。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再循着声源寻过去,却发现没有任何游客,只有一个女孩子窝在门后面小桌前,手里拿着一张纸,声音抑扬顿挫地自言自语着,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语句,原来她正在十分卖力地背诵解说词。
我在那个展室里转了一圈,把与阳关相关或不相关的图片看了一遍,她还在那个门后面背诵着这一个段落。我离开那个展室的时候,迈出门槛,身后面仍然传来了那个响亮而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公元前139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现在请大家休息五分钟,左边是女厕所,右边是男厕所……”而且最后这一句她又重点背诵了一遍。
我出了门,向东继续走时,发现确实是女厕所在左边、男厕所在右边。
我不得不说我很难过,我为自己来晚了而难过。曾经听朋友谈起,当年还没有开发旅游时,他们几个伙伴一起来寻找阳关,这里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现代人的仿古建筑,有的只是大漠戈壁,有的只是古代废墟,而在这其中的,是他们的思古之幽情,以及陈子昂式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为什么我们一定得画蛇添足地制造出一大堆假古迹群,让人徜徉在庞大的赝品之中,而不是只建造一个最简略的非要不可的办公处所?我们这么难以忍受仅仅只是荒野和废墟的存在,是由于我们的心灵不够丰富而造成的对于寂寞的恐惧吧,或者由于作为人类这个物种还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局限性而造成的自高自大,或者是出于审美上的庸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去寻访过汉武帝的陵墓茂陵,从西安开往乾县的途中下了长途汽车,在半路上拦了一辆三轮车,坐上去,穿过茂盛的玉米地,才见到荒草中的残碑,旁边的野山丘就是茂陵了,上面杂树丛生,有野槐扎破了我的手指,下坡时从一大片几乎跟人一般高的正在盛开的野菊中间穿过去……那样的荒郊野外,时间感特别强烈,无论感受到的时间是存在的还是终止的,都会让人感到在这世间,唯有时间是打不垮的!多少年之后,我又从网页上看到了修葺一新的茂陵,完全修整成了一个旅游点,好几块石碑是新砌的,水泥道铺成,陵上的杂树杂草全无,刚刚重栽上了小柏树,整整齐齐得像阅兵式,每一棵根部都有一个圆圆的小土坑,刚浇过水……那里再无时间之感,似乎陵里的那个叫刘彻的人是去年才死的。
同理,倪瓒所有的画,在山水之间,几乎都要画上一个亭子或小草屋,而绝大多数亭子或小草屋里面总是空的,没有人影或人迹模糊。李可染评价说倪瓒之所以不画人,是为了藏拙,他不擅长画人。这评价对于倪瓒一定是误读了。那亭子或小草屋里没有人影,观画者会联想到里面的人已经到大自然中去了,人去亭空,使得那亭子或小草屋更具象征意义,仿佛是人类留下来的一个废墟或遗址,大自然配上人类的废墟或遗址,才真正好啊,就像这大漠戈壁可以配上夕阳,可以配上汉代人不小心遗留下来的些许已经模糊和残败了的痕迹,才恰到好处啊,而不是刻意地附加上如今这使用水泥钢筋混凝土等现代材质硬生生地从地面上拱出来的仿古城楼和院落,还配以讲解员,以迎接当下拿着相机和手机的游客。在我看来,倪瓒画中那空空的亭子或小草屋也不一定非得画上去不可,没有亦可,当然画上那亭子或小草屋也还算不上败笔,至少古人房屋是在大自然之中,不会喧宾夺主,深山藏古寺,可爱就可爱在那一个“藏”字,哪像今天,楼会把山硬生生地啃掉。为什么一定要突出当下之人的痕迹呢,大自然本身以及散落在大自然之中那些经由时间之手漫不经心存留下来的人类生存遗址,不是已经很自足了吗?范宽在《溪山行旅图》中,把万仞高山和莽莽密林画得无比庞大,以绝对压倒之势而存在于画面,而同时将楼观和驮队这些人类痕迹画得既微小又若有若无,不睁大眼睛仔细去辨认几乎就会忽略掉了,从中很能看得出作为有限存在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谦卑,更有甚者,在这幅画上找不到画家签名,而是过了近一千年,才有人用放大镜在画面右下角缤纷的树叶丛中找到了那已与树叶完全融为一体的“范宽”二字,这个画家对于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已经到了连自己的签名都不忍放进去污染山林的地步了。我不喜欢泰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上面的书法太多了,一块块天然的绝壁悬崖,那么好的大石头,还有什么比它们本身更永恒,人们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去污染它们,让自己那点有限的想法和永远无法与自然之物相提并论的字迹凌驾于上帝造物之上呢?
当我看到并认出了可能是种植下的一两株甘草的时候,终于算走出了那一大片仿汉代的阳关建筑群,才又进入了荒漠。
大漠中有起伏十分和缓的小矮丘,沿着修好的甬路,拐了好几道弯,走出去了一段不近的路程,终于看到了阳关的标志物,那个风化得只剩下不到二分之一的土色的汉代烽燧遗址,挺立在小小的墩墩山上。
它那圮废的模样与周围茫茫大漠如此般配,如果过于漫不经心,一眼望过去会把它当成一个自然形成的土沙丘,只有定睛去看或者走近了,看出其中似有土坯和柴草相夹杂混合的材质,才能认定它是一个久远的人工制造物,这便是那时的烽火瞭望台兼商旅给养站。
我绕着这烽隧废墟走了两三圈,看得非常细致,恨不得手中拿上一个放大镜和一个显微镜。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跟我一样是学中文的,职业一直是报纸副刊编辑,近两年竟然申请了一个古建筑保护的国家留学基金项目,跑去美国搞这方面的研究,但她明确地表示她并不爱看老房子,甚至并不喜欢它们,她想保护它们的理念非常朴素,朴素得惊人,吓了我一跳,竟只是“盖都盖了……”我呢,对于古建筑完全一窍不通,更没有科研方面的兴趣,我只是喜欢看,为看而看,就这么看过去,我只是想从那上面看到时间,看到时间是如何流逝的。就像此刻,我盯着小墩墩山上的这个汉代烽燧遗址,转着圈看了又看,想看清楚它的纹路肌理,从中找到时间的蛛丝马迹,是的,我只是在向时间行注目礼。
继续往南走去,很明显可以看到一大片低洼滩涂,这就是传说中的古董滩了。如今这里拦起了钢丝屏障,不准下去了。据说过去常常有本地老百姓来这里淘宝,当大风起时,吹起流沙,古代的墙根基就会露出来,并且能捡到古钱币、陶制品和首饰。
在我站立的高坡与滩涂之间,是一条还能看得出些许眉目来的东西方向的道路,这条道路想必就是古丝绸之路了,在当时,从这里往西去,就出了国境,去往西域诸国。
越过滩涂,继续往南望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阿尔金山,戴着一顶雪帽。
那些两千年前和一千年前的商贾、官员、僧人、将军曾经在此云集,又一点点风流云散了,连同他们的名字也已被沙砾掩埋了。和亲的公主走到这里,最后一眼回首遥望了一下故土和青春,然后横下一条心,回转身去,义无反顾地向着更加荒凉的大漠深处走去,向时间的纵深之处走去。
然而到后来,再到如今,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
大漠依然是大漠,戈壁依然是戈壁,风还是风,地平线还是折不断地延伸着,依然是只有红柳胆敢与骆驼刺相爱。大自然如此顽强,超越人类历史而永存。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一世纪的大风吹着公元前的一座烽隧和一大片空荡荡的荒漠滩涂。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有,看见了少,看见了无,还看见时间把多和有统统都变成了少和无,当大风从这一切之上吹过,就叫做苍凉。
人类在这个无比著名的地点留下了什么?一次又一次环顾四面八方,不过只有一座颓圮的烽燧而已,当然,还有一句诗而且是口语化的一句诗,悬挂在茫茫天地之间:“西出阳关无故人”。
过去我觉得自己很明白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就是送别友人嘛。而今我发现我过去只是在理性上和头脑中理解了它,而不是真正懂得了。只有到达阳关,而且必须是一个人到达阳关,独自身处荒漠之中,看着沙丘起伏,看着大风吹拂着虚无,突然产生出想哭的冲动之时,人的生命里原本就有的苍凉才会被唤醒,才会一下子从情感深处从灵魂深处真正地懂得了这句诗,这句诗写的分明是生离死别!如今我乘坐当今人类最先进的飞行器飞了这么久又乘汽车跑了这么久才到达这里,而古人当年走这路途会如何?可以想象,长年累月地走在艰险的路上,风餐露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或中原,或者说,这就是永诀了!只有在这一刻我才真的懂了这首诗,尤其是懂得了最后一句,而且我还知道了,当王维写下“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那一刻,他自己一定是双泪长流!
这里的地理环境何止苍茫,更是苍凉。
这里是亚欧大陆的中部,不同于北美洲的中西部,那里三面都离海洋不远,一边是太平洋一边是大西洋,中间还有一个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有海洋暖流经过,那里是湿润的,也不够寒冷,所以那里只是苍茫而已,而亚欧大陆的中部,中国的大西北,从每一个方向都最大限度地远离着海洋,背靠着整整一个浩瀚的西伯利亚,既寒冷又干燥,地理巨大而空茫,生存条件恶劣,应该用苍凉来形容才恰当。
庞德曾经通过《送元二使安西》的日语版把这首诗翻译成英文,最末两句译出来之后的口气怪怪的,我每次念给学生们听,他们都要笑。我想庞德的生命经验以及他所处的文化背景里面大概没有类似“阳关”这样一个人文地理概念,所以他没有翻译好。
当年讲唐代文学的老师讲到王维,讲到这首《送元二使安西》时,还把大约明朝时期的人将这首诗添加了很多字句段落后谱成的古琴曲词《阳关三叠》读给我们听。坐在教室里,窗外正是春天,我那颗青春而文学的心被那篇盛宴般的文字所感染。当时没有网络,课后我跑向老师,向她要这篇《阳关三叠》的原文,下次上课时,老师带来了用湖蓝色钢笔墨水工工整整抄写在蓝色横条格子资料卡片上的全文,直到半年前搬家整理旧物时,我还见到过这张已经泛黄的二十多年前的卡片: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年轻时,我对改编添加之后的《阳关三叠》中的绮词丽句着迷得不行。人到中年之后,再读之,竟觉得年少时的自己,眼光实在很成问题。
《送元二使安西》只有那四句,前两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写得多么青春啊,像唐朝一样青春,像李白一样青春,而后两句,又是多么苍凉和悲壮。这后面两句诗,还会使人联想到,当年和亲的公主走到阳关的时候,也应该是悲壮的,出了阳关,就是出了海关,真正地离开故国了,在当年条件下,百分之九十以上就是永别了,实在类似“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情形,女主人公一定不会像朱湘《昭君出塞》里写的那样竟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琵琶呀伴我的琵琶,人马不喧哗,只听得蹄声答答,凭着切肤的指甲,弹出心里的嗟呀。”人处在命运的孤绝境地,又映衬着大漠戈壁这样一个辽阔而荒寂的自然背景,而且是走到了阳关这样生死攸关的咽喉之处,哪还来得及抒发幽幽怨怨的小情小调,弄成一副闲愁最苦的模样?昭君虽为女性,而处于如此特殊的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也只能是选择壮烈,大风吹乱了头发,衣衫飞舞,抱定永诀如同抱定必死的决心,实在惟荆轲可有一比。朱湘把王昭君写成那个样子,大约因为朱湘自己是那样的人吧,也许我不该这样说人家,他最终从轮船上纵身一跃跳入长江的行为也够英勇了,而我等则未必敢。
在我看来,《阳关三叠》的作者跟朱湘一样,也是没能够从骨子里理解戈壁和阳关究竟意味着什么,没能够把握与此相关的人物身上的命运感。于是《阳关三叠》添词句加段落的结果,是往王维那四句诗里面加入了很坏的成分,在文字上弄得繁复甚至花团锦簇,还有很多生僻字夹杂其中,最严重的是把一种属于中国江南苏州园林式的小格局的伤感情调掺杂进去了。这里写的可是阳关,即使不是一个此时此刻的地点而只是一个将要进发而去的地点,毕竟也是写阳关啊,那里是茫茫的沙漠和戈壁,在如此一个把少和无做了主格调的地理环境之中,使用这么琐屑复杂的辞藻和笔画是写不出苍凉之感的,而只能把人带入一种腻歪和小家子气里面去了。
现在看来,有王维这四行诗就足够了,已是千古绝唱,像《阳关三叠》这样添字词加段落的改编,无论谱上何种曲子,都只能是纯属多余,甚至是对原作的歪曲和误解。
中国文化中苍凉的一面,基因里从来就是有的,东西方文化交汇之后的朝代,当然更有。《诗经》里有,屈原那里有,汉乐府里有,古诗十九首里有,曹操的诗里有,曹植的诗里有,嵇康身上有,唐诗里当然也有,元曲里也有,谭嗣同身上有,秋瑾有,鲁迅有,林昭有。
不管文学史的研究资料中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在我的主观臆想中,我愿意将《上邪》和《有所思》的作者想象成同一个人,而且是女子,我愿意看成是同一个女子在爱情不同阶段的表达,《上邪》是第一阶段,是热恋中绝对化了的自我誓言,用五种大自然的变异现象“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来起誓永不变心。《有所思》则是第二阶段,是遭遇男子对自己的背叛之后,这个女子采取了义无反顾的弃绝态度,她把因爱而生出的恨发泄在了可能是信物的玳瑁簪上,“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这里出现一系列动词,都是大幅度的不留余地的动作,要让对方从自己生命里彻底消失,将过往爱情格式化,真是惊心动魄。
在汉代,大约是由于中国封建伦理道德体系尚未来得及健全和完善,同时由于这些诗采自民间乡野,所以充满了原始的活力,这个女子的形象简直就是东方版的美狄亚。她只给有二心的男人一条路可走,就是让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绝不给他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机会。相比之下,后世女人却表现出了苟且或者无奈,给了渣男们太多回头机会,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自欺,或者明目张胆的许可与放纵,结果是使自己的人生越来越被动了,以至于到了今天,在两性关系中,有越来越多的男人和女人同时都沦为了机会主义者,像按照最合适汇率兑换外币那样兑换着人生。这些人的生命里没有苍凉,逃避着苍凉,承担不起苍凉,即使有了苍凉,也不敢认领,到头来只要那个社会意义上的面子——里子都没有了,要面子有何用?当然他们最终要的还是舒服和划算,可是舒服和划算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将是更大的代价,是人的尊严的丧失。
进一步联想,我很不明白张艺谋先生为何在导演涉外的晚会或节目时,总是要拎出那首《好一朵茉莉花》,曲调哼哼歪歪,听上去像害牙疼,至于歌词,“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如此扭捏,能代表中华民族吗?还不如来一曲马头琴更带劲。你爱戴不戴,想戴就戴嘛,一个人在天地之间,风情万种,别人的目光算得了什么。在夏威夷,无论男女老幼,都恨不得在鬓角别上一朵鸡蛋花,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好一朵茉莉花》这首歌里的那个主人公,是一个已经完全社会化并且道德伦理化了的女子,缺少了对于世界原初的好奇,缺少了对大自然之风物的共情,完全是停留在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平行层面去折腾。
从人类生存的实用角度来察看,中国虽然面积很大,但有效国土面积并不多,但是那占据了三分之二国土面积的大西北,尤其是那大漠戈壁,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它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更是精神意义上的存在,它是中华民族人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部分,怎么能够在中国文化中忽然消失不见了呢,只剩下江南的那一朵开得羞羞答答的茉莉花?!
接下来,继续行走,至汉长城,至玉门关。
果然如司机师傅所料,沙尘暴在过了晌午之后,越刮越大,简直可以用“凶猛”一词来形容。狂风几乎掀起了大漠,吹得天地之间一片昏昏黄黄,使得天与地的界线不甚分明,把太阳吹得颜面尽失,威风扫地。人在戈壁滩上行走,纱巾和衣裳被风拖拽着,东倒西歪,严重的时候仿佛骑在了一匹烈马上。沙砾打着旋,急速飞到身上,只能坦然承受,放弃反抗和躲藏,心中一片茫茫,不再有什么念头或者空想。风如此巨大,天地如此空荡,人孤零零的,无所依傍,没有任何扶手可供抓住,只有把自己托付给地心引力,把自己留在地面上,别被刮走。
在途中一个什么地方,看到了一条细细的水流,在戈壁滩上忽隐忽现,原来那就是著名的疏勒河,最早是在历史课本上那些线描的古代地图上看到过它,后来也在地图册上看到过。它那遮遮掩掩的样子,似乎为自己突兀地出现在如此干旱的地域感到不好意思,又似乎想表示自己面对这么辽阔的大戈壁滩感到束手无策和无能为力。猛地看上去,它像是大漠之中闪烁着一道莹莹的微弱的泪光。
当遇到一大片无比壮观的风蚀地貌时,沙尘暴已经失控,人在天地之间已经找不到自我,人眼看着就要被黄沙裹挟而去,已经神志不清。这时其实已到达新疆地界。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人影,确定不是鬼影,便像遇到救命稻草般地扑上去询问,“这里离罗布泊还有多远?”那人竟回答:“你已经进入罗布泊了,不要再往前走了,再走,你就永远出不来了。”
在这趟阳关之行中,某天黄昏,天色渐晚,周围本来就不多的那么几个人影皆已散去,我独自坐在库姆塔格沙漠里,大哭起来。
我真的是不由自主地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但就是想哭。接下来,大风渐起,越刮越大,把沙砾卷向天空,又劈头盖脸地斜斜落下来,刹时昏天黄地,颇为壮观。沙砾吹打在脸上,把脸磨成一张砂纸,生痛生痛的,与心里的某种疼痛势均力敌。我久坐在沙漠里,不愿起身,不想离去,任沙子在身体周围堆积,似乎要把我这个人吞进沙漠的腹腔里去。我只是一个劲地大哭,哭得既往开来。风沙搅在一起,发出呜呜的响声,盖住了哭声,吹飞了眼泪。
为什么忽然就这样大哭起来?我哭来哭去,一边哭一边问自己,却依然想不明白,而只是继续哭着,一个劲地哭下去。也许只是为这世间的苍凉一哭,为今生已经走到了中途——只能磕磕绊绊地朝向终点却永远无法回返而大哭,或者只是为前半生那些因性格因素而造成的委屈和不顺而哭,或者还有可能,是忆往昔,为某一段业已成为过去的情感而哭,是谁把我逼成了徐霞客,一个人跑出这么远,再也不会相见了,再也不会有音讯了,故人已成路人,我已西出阳关,而只有这起伏着的大沙漠能用它与世俱来的苍茫与蛮荒来容纳一个人生命中的全部悲凉和苦闷。沙漠中央仅有的一棵细细的树,光秃秃的,倔倔地挺立在沙面上,不知道是什么树,也许是一株胡杨吧,只有它,远远地望着我,看到了我在哭,也许它最能懂得我为什么哭。
终于到了返程的时候。
这是旧敦煌机场通航的最后一天。机场候机厅的小卖店和小饭馆已经准备长期打烊,我要了一份蘑菇米饭当午餐,由于里面放进了我事先嘱咐不要放进去的辣椒,去换货时,被告之已经无货可退,这已是整个机场的最后一份饭。停机坪上已经出现了施工的人,有一部分路面已被铲土机掘开,翻腾起来的干水泥和旧沥青已经开始堆积。
第一段航程,乘坐的是一架巴西产的ERJ190小飞机。
这是扩建前的旧敦煌机场起飞的最后一架飞机了,它一经飞走,这里立刻就被废弃。心里的感觉有些怪怪的,仿佛是人类派来一只飞船,把我从火星上接走了。
从飞机上望下去,黄色大地,莽莽苍苍,偶见土黄色的城池,还有断断续续蜿蜒着的细小水流。后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舷窗外变成了宁静的云海。
再见,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