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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8年第3期|刘国欣:西行笔录

来源:《花城》2018年第3期 | 刘国欣  2018年05月21日07:59

刘国欣,陕北人,热爱创作,有作品发表于《散文》(海外版)、《钟山》等,出版有作品集《城客》等。现就职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书写作为生为乐。

摄影 | 咯咯豆

一、乌鸦之城

如果你在去往南疆的路上,没有与一群群扇着翅膀突然翻腾而出的乌鸦相遇,想必你一定会有一种怅惘感。几乎没有人错过南疆的乌鸦,这种令很多人恐惧的怪鸟,带着神秘的颜色,它们从地上跃起到高空,像大自然射出去的心脏。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鸟类,如此日常,却又如此陷入神奇的文化隐喻阵营。应该说,乌鸦是南疆的神鸟,而喀什,是南疆的中心,乌鸦是喀什的市鸟。如果乌鸦离开喀什,喀什文化也许就沦陷湮灭了,不再有自己特色。乌鸦离不开喀什,就像喀什之于中国,一种飞翔之于沙漠的渴望。

喀什位于中国最大也是全球最大的内陆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这座沙漠号称死亡之海,干旱少雨,乌鸦却在这里成群结队,成了除了人类之外最多的常住居民,以腐肉为食、以黄沙为伴,与这片土地共进退。尤其是秋冬,你不得不说这里是属于乌鸦的。乌鸦因其黑而成为一种禁忌,恐惧和渴望由此诞生,亲密和距离也由此诞生。

每天上午,成千上万的乌鸦飞过喀什城区,我在的时光每天如此,像为我这个外人讲述这个城市的故事,用一种飞翔的景致书写这片土地的特色。因其数量之多,鸦翼遮天,难免会想它们创造的灾难或者幸福的故事。

汉文化里的乌鸦,属于故国焦土,佛狸祠下,残垣断壁与日暮途穷,老树荒野,是一切孤寂荒凉的象征。乌鸦像个边缘人,自歌自舞自徘徊,天生带有一种疏离,天生像是为否定而否定,对天堂抱有怀疑,一种太过绝对太过独立的个体。

来去路上,都看到它们飞下来吃公路上被碾压的动物尸体,像一则天启。大自然需要人身作为肉供,向土地朝圣,应该也需要人身作为肉供,向天空朝圣,在食物链的推理中,这毫不为奇,亦不出格。

乌鸦似乎也喜欢那样的热闹和清寂,它们在清真寺后方的草坪上,招摇步行,在寺庙里筑巢做窝,浑然仿佛它们才是信仰真主的纯正信徒。这种毫不循规蹈矩的动物,还没有被人类大规模驯化成家禽,至多只能是宠物,却懂得这样的妥协。但它们对人类的那些极度神圣之物似乎无丝毫崇敬之心,因为常常可以看见它们肆意排泄的粪便,像是嘲笑和报复人类的愚蠢。庙宇和清真寺一样,共同享受了这种殊荣,这也许是它们特意写给人类的便笺,以“道在屎尿”的方式体现。

秋冬之际,食腐的乌鸦被它们自身的直觉吸引而来,在市区的头顶徘徊,落在那些掉光叶子光秃秃的枯枝上,凄冷地叫着,难免在人的心上添几层厚厚的阴郁。但恐惧之中未免有兴奋,危险如同末日壮丽,人类需要这样的预警和预言。生与死的界线不是那么切割分明,乌鸦处在模糊的地带,却暗示了一种必死的透明,将死亡定位。抛开罪恶,抛开人类对于死的禁忌,一身丧服的乌鸦,负罪的黑鸟,何尝不是大自然赠予死去的人仍然在飞翔的暗示,我们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此刻,睡在西安城里的高楼上,寂然无声,想念鸟叫声醒转的黎明,连乌鸦也是怀念的。我总觉得太阳下的黑乌鸦有紫蓝的闪光翅膀,就如我房间照入阳光时新开的水仙花朵会显出幽蓝色。乌鸦就像南疆困境,也如喀什困境,它忧郁绝望又慷慨激昂,不可驯服。

瑞典探险家贡纳尔·雅林定在提到新疆的时候,总会不忘记提到乌鸦,在出行途中,乌鸦也会给他很多启示。甚至,在一次生病期间,一只乌鸦天天来看他,后来,他好起来之后,他再也没有看到那只黑乌鸦来过。我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分明看到一种怀念。斯文·赫定失恋之后,在一种并不情愿的情况下,与家人告别,离开家乡,走进塔克拉玛干沙漠,也一次次写下乌鸦。他们寻找过死路?我一次次这样猜想。车子在沙漠里的国道上驰行,我亦有过这样的感受,如此荒凉如此美,一个理想的葬身之地。在新疆,我也被当地的景象吸引了,不断退回到自身的荒野之中,抵达灵魂的自由之所,想学习他们,描摹这片区域的荒凉诱惑。对斯文·赫定来说,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死亡之城,而乌鸦是死亡之鸟,沙漠与神鸟,横亘在生死两界。在沙漠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写到寂静,时间似乎停止了,就像梦境与现实结合。也许那些乌鸦,是灵魂的黑鸟。

燕子可以书写文字,用它们的阵翼,乌鸦更是行家,它们镶嵌在天空银灰色的幕布上,如一个个黑体字,人类也许还需要一些时光,或者需要很多时光,去领略这些书写的真正内涵。我喜欢乌鸦,来自自身深处深深的黑,它们的飞翔造成了我对异乡的迷恋,黑是那么令人迷惑,这种来自灵魂的乡愁,令人不安,但枯藤老树昏鸦,那种悲怆的袭击,又何尝不是一种浓稠的温柔。

若说南疆有什么令我怀恋,乌鸦是其中的一种,这未必不是一种深情,是我私密的现代乡愁,或者,深深的失恋之后最后的庇护之所。

关于乌鸦,所能说出的实在太少,我喜欢那深深的淹没一切的黑。

……

【节选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