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5期|刘永涛:阳光片片剥落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5期 | 刘永涛 2018年05月21日07:33
1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来,我习惯性地醒了。我对光线有着异常的敏感,总是在长夜泛出灰白时醒来,发一阵呆,然后睡去。我的脑袋空洞得厉害,所有的意识升在半空。我的手向床头柜摸去,摸到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袅袅上升,而我的意识开始下落。我又感觉到了厌倦、虚空与那绵长的悲伤。
我的儿子死了。
当我点燃第三支烟,身边发出一阵阵咳嗽,那是陈蕾的咳嗽声。我是两个月前认识陈蕾的。陈蕾是晨报的记者,而我的一本官场小说成了畅销书,首印就是五万册,不到三个月就销售一空,从而进行了第二次印刷,这一次竟然是十万册。我知道这本书并没有多少文学性,但对它的畅销,我并没有什么惊讶。或许,这是一个并不需要文学性的时代,这本书符合了这个时代的口味。我无意中,成了这个时代的同谋。
我理所当然地成了陈蕾的采访对象。我本来是拒绝采访的,这样的采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我禁不住陈蕾的软磨硬泡,这种纠缠超过了我承受的极限,并且陈蕾几近哀求地说,就算是帮她一个忙。我动了恻隐之心。采访过程极其顺利,因为我说得不多,更多的是她的猜测与诱导。没几天,陈蕾便给我送来了报纸,做了整整一个版。我扫了一眼,便扔在一旁。我没有看的兴趣,陈蕾的报道无论真实与虚假,那都不是我。
采访结束后,陈蕾却黏上了我。她总是能找出各种借口来找我,并且听上去合情合理,看得出她很善于和人打交道,或许是由于职业训练的缘故。我刚经过近半年的自闭,需要透一口气。如果这口气不透出来,我可能真要活活憋死。
陈蕾烧得一手好菜,对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绝对是一个奇迹。我的胃口好多年没有经过这样的抚慰了。客观地说,我的胃先于我接纳了她。陈蕾有洁癖,总是把我的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我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没有被清除掉的垃圾。更多的时候,我们坐下来喝酒、聊天。陈蕾是海量。陈蕾说她父亲原来是开酒厂的,她十四岁那年差不多喝了一吨的酒。陈蕾说这话时,目光很硬,像穿透了我,望着后面的什么东西。这一刻,我突然感到这个女孩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但她刀子似的目光一闪而过,继续充满着对我的好奇。
是的,好奇。准确地说,她好奇与迷恋的,是我身上那颓废、衰老与死亡的气息。虽然我还不到四十五岁,但我的那些遭遇让我提前衰老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有的纠缠缘于遥远与无法企及。
酒确实是个神奇的东西。昨晚我的状态出奇地好,频频与陈蕾碰杯。那些进入肚里的酒,升腾出股股奇妙的气流,那些气流在我体内随意游走,竟然打通了我的七经八脉。我在恍恍惚惚的舒畅中,有一种奇异的脱离与自由感。我似笑非笑地望着陈蕾。陈蕾吐出一口烟,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她在谈性。这是我们认识两个月来,她第一次说到性。她说她在大学期间,共交过十五个男朋友,后面三个她几乎是同时开始,又同时结束,但她没有快感,她就是为了找到书本上还有传说中的两性之悦,才走马灯似地换男友,她认为自己是个性冷淡。
她突然哈哈大笑。我心里突然一动,想到了吕丽,想到了还像她这个年龄时的吕丽。陈蕾绯红的脸上挂着放纵,但显得生硬与虚假。
之所以如此,是她的目光充满挑衅与不屑。看样子酒精真是一个魔鬼,这个样子的陈蕾有点古怪。
我的目光向下,定格在她的胸脯上。她穿着低胸内衣,半个胸脯露在外面,我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她的胸脯并不丰满。但正是她并不丰满的胸,让我的体内滋生出一股热气。那是久违的一股热气,我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我说,来。
陈蕾迟疑了一下,还是过来坐在我的腿上。我向后靠了靠,微仰起头,注视着她高高在上的脸。她脸上的线条显得僵硬,其实她的身体也是僵硬的。她的目光垂下来,像一条铁索,透着金属的光芒与微微的恐惧。轮到我感到好奇了,但我还是坚持着说,把它脱掉。她的身体一晃,接着便是颤抖。陈蕾照我说的做了。那对乳房完整地裸露在我眼前,娇小,挺拔,简直就是吕丽三十岁之前的乳房。我呆住了,体内那股细若游丝的热气瞬间坚韧起来,如汹涌的浪潮般发出嘶吼。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本以为我对女人再也不会有欲望了。近一年前,当处于极度痛苦与虚空中的我,是多么想在放纵与堕落中让自己彻底麻痹,但我那方面就像死了一样,无论面对的女人如何性感与妖娆,无论她们怎样露骨地挑逗甚至抚摸,我都毫无感觉与知觉。当时,我心里充满了无尽悲凉,我是一个丧失掉欲望的人,差不多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的眼泪震住了陈蕾,虽然她的脸高高在上,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的身体变得松弛下来。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指轻柔而充满怜惜。她绵长地出了一口气,在我的头发上。她把我的头轻轻摁在了她的胸脯上。
陈蕾醒了,准确地说,她是被烟呛醒的。她坐起来,望着我,然后欠身到床头柜去拿烟。
陈蕾点燃,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我抬起头,但她的脸被烟雾罩住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是否得到了快感。昨夜缠绵完毕,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没问她的感受,因为我的心里又充满厌倦。躺在床上的男女,不过是承载对方欲望的器皿,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欲望饱满,而我的欲望残缺。
烟很快散去,她的脸浮现出来。我有些纳闷,她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好像她在瞬间成长了二十岁,甚至不止,我不知道她脸上那比苍凉更深刻的东西到底从哪来的,或者代表着什么。她的目光很细密,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其实在辨认着我。
你感觉还好吗?我有些迟疑地说。
她沉默着,我便也只好沉默着。
你是这个世界除了我父亲之外,唯一让我感到不再害怕的男人。她终于说话了。她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现在的我精神涣散,缺乏对任何事物的专注与耐心。我又点燃一支烟。
她起来,拿起她的衣服向卫生间走去,里面传出了沐浴的声音,我若有若无地听着,觉得窗外在下雨。她一身清爽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清纯与活泼,她过来摸了摸我的脸说,你先躺着,我去做早饭。我本想告诉她,我从不吃早饭,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又抽了两支烟,才起来去卫生间。等我从卫生间出来,陈蕾的早饭已做好了。除了煎蛋、馒头和两盘清菜,竟然还有小米粥。我并没有听见高压锅的声音,就是用高压锅,时间也有些来不及,我坐下来,端起小米粥,小米被熬得稀烂。我不解地望着陈蕾。陈蕾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她是昨晚熬的。我愣住了,这么说,她昨晚开始就在准备今天的早饭,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昨晚会留在我这里。那么昨晚的一切,包括那场性爱,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就像一场阴谋。
陈蕾笑吟吟地对我吐了一下舌头,我再次感到她不简单。我喝了一口,小米粥特有的香味在我口齿之间停留。自从和吕丽离婚后,我就没有吃过早饭了,算算有十年的光景了。
十年前,我最爱的早饭便是小米粥。我一连喝了三碗,喝完后,觉得有些奇怪,我并没有呕吐,也没有任何不适。
陈蕾收拾完毕,便背上了她的包。今天是星期一,她要上班。她抱了抱我,我的手无力地垂着。
2
屋里安静极了,或许是因为陈蕾走了。
我走到沙发边坐下来,习惯性地去摸烟。当我把一支烟拿在手上,却没有点燃。我突然丧失了抽烟的欲望。这是怎么了,或许是早上那三碗小米粥无形地改变了什么,但到底改变了什么,恐怕只有老天才知道。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从茶几的下面拿出一部手机。这是我的第二部手机,知道这个号码的人不会超过两个。我打开,放到茶几上。
不到五分钟,手机响了,是吕丽打来的,那段排箫的旋律就是专门给她设置的。
我没接,我现在最不想接的就是她的电话。近一年前,当我闻听儿子的噩耗,便第二次恨上了她。十年前,我也恨过她,恨她的背叛,但远远没有这次强烈与刻骨。如果她不背叛我,我们不可能离婚,跑跑也不会离开我的身边,那么便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不会坐上刘运来的宝马在高速上超速行驶,更不会翻下路基……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她。当然,我更恨自己,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要给儿子取名叫跑跑,这多不吉利啊,这下终于跑出我的生活了……
排箫还在固执地响,我还在固执地听。这一年来,吕丽在发疯般地找我,当三个月前,我重新回到这座城市闹出点动静时,吕丽便又来找我。无论她怎样敲门、踢门、砸门,我就是不开,任凭她悲痛欲绝、苦苦哀求、歇斯底里。
排箫终于停止了演奏,吕丽的一条短信游了进来。我看都没看就删了。近一年过去了,我没有那么恨吕丽了,只是不想见她。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力量的。现在的我,是一个虚弱至极的人,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喝第二杯茶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这回是萨克斯的旋律。我心里突然一振,飞快地拿起手机。那边传来了凌风的声音,温和而悠远。我吃了一惊,简直难以置信这是凌风的声音。因为他低沉而暗合力道的音质,在我耳边响了快二十年,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了。我说,你是凌风吗?凌风在那边笑了,他说他是凌风。其实连他的笑,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凌风说,他准备过几天回来,和我见最后一面。
凌风说完,不等我再说什么,便挂断了手机。
这还是他过去的风格。
其实上次凌风来看我,我已经隐约感到他的变化了,只不过当时我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并没有特别在意。见到凌风时,我哭了。
在此之前,我没有一滴泪,无论是在吕丽面前,还是在过去的同学、同事和领导面前。但见到凌风时,我哭了。我哭着说,跑跑死了。
凌风苍凉地说,人生无常,我接到你的电话就赶回来了,你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我说,那就陪我喝酒吧。凌风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地点是凌风找的,风景区的一家宾馆。那时正是冬季,几乎没有任何游客。看得出那家宾馆的经理和凌风很熟,对我们殷勤倍至。那里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我们。喝下第一杯酒后,凌风说,他已有半年没有喝酒了,本已决定再不喝酒了,但现在,就破一次例吧。我当时颇受感动。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不会为别人的任何事务而改变自己。看样子,他真把我当他唯一的朋友了。
我们整整喝了十天酒。那十天,我的酒量飞涨,能从早上喝到晚上。而凌风便从早上陪我喝到晚上。我说,你测过你的酒量吗?凌风微笑着说,他们家过去是开酒厂的,他从小是在酒池子里泡大的。我心里一动,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的过往,我说,那你们家现在还开酒厂吗?你父亲还好吗?凌风没有接我的话,他端起酒杯说,干!
我得感谢凌风,如果没有他的陪伴,我或许已经彻底垮掉了,虽然那十天我们就像在进行沉默比赛,但我还是感到了莫大安慰。十天后,凌风说他得走了,他的一位重要师长要走了,他得去追随他。我愣住了,还有他要追随的人?我这才真正意识到凌风有了变化。凌风塞给我一张纸,说上面有详细的地址和电话,要是觉得过不去,可以到那个地方去静养一段时间。
凌风先我一天下了山,我送他时,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说,谢谢。他眼里有一种东西一闪,说,咱们之间不用说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凌风走了,我无法再呆下去,也下山了。后来,我觉得过不去了,便真的去了凌风给我指的那个少数民族村寨。那个村寨民风淳朴,让人觉得回到了以往,我住了四个多月才离开。
我放下手机,心里升起浓重的疑团,凌风说最后再见我一面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别的什么。我的思绪不禁飘忽起来,好像又看到了我们的大学时代。
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当我跨入大学时,整个社会正在掀起全民皆商的第一股浪潮。下海这两个字眼几乎成了所有人挂在嘴上的口头语。最为壮观的便是城里的夜市,几乎在一夜之间兴旺起来。那时的夜市和今天的夜市有着明显的不同,除了卖各种小吃的,还有摆小摊的、唱卡拉OK、化验血型的、套圈游戏等等,就像一锅大杂烩,沸腾着市民经商的热情。夜市里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竟然还发生了踩踏事件。政府新辟了好几处夜市,才稍微得到了改观。
这股浪潮同样冲击到大学校园。学生们在学习之余开始挨宿舍兜售各种生活用品,并把小摊摆在了校园外,还在市场分发家教广告与各种培训班广告。大学校园里新旧价值观正在进行激烈碰撞。
我恍若成了一个局外人。我疯狂地迷恋上了诗歌,虽然那时诗人的光环正在迅速褪色,但写诗时的纯净感与梦幻感让我深陷其中。我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是中年得子,他们对我宠爱有加,在经济上更是全力满足我。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除了诗歌。我对同学们的话题置若罔闻,或者说毫不在意。
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凌风。他是另一种意义的局外人。更准确地说,他高高在上。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尤其是他的目光,深远而高傲。他非常善于辩论。在一次社会学课堂上,凌风和我们的一位教授进行了一场正面交锋。
那位教授知识渊博,受着同学们的爱戴。他们的交锋开始我们还能听懂,但他们越说越深奥,也越说越飘忽。我们甚至分不清真理到底站在哪一边。我们的讲师最终脸色变得苍白,他说,凌风同学,我承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保留自己的意见。我们这才听出来,真正占上风的是凌风。
那一场辩论,让凌风声名大振。更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他还在本市一家大公司里兼职搞策划,智囊团里的一员。相比他这条大鱼,同学们所谓的那些小打小闹,连虾米都不是,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在校园里,凌风绝对是一个异数。凌风虽然话不多,但说起话来直指事物的核心与终极所在,具有极大的鼓惑性与摧毁性。有时凌风的性情还会根据场合的变换而变换,时而庄重,时而幽默,时而活泼,并且在转换中,没有一丝凝滞与惯性,就像一台质地优良的机器,散发着金属的光芒。
虽然我和凌风是同学,但我并没有靠近他,相反,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或许是他所展现出的巨大控制力,让我有一种恐惧感。再说,那时我已经有自己的国王,那就是诗歌。
大二上半学期时,凌风主动找到了我。他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他想和我做朋友。我虽然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保持着沉默。
我没有朋友。他真诚地说,但目光仍然高傲。
我困惑了,他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对我就像一个命题,我必须假设它成立,因为我总得信任点什么,我观察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相信我的判断,你会成为我的朋友的,唯一的朋友。他目光里的高傲在那一瞬间不见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不勉强你做我的朋友,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到一个月,我们的机缘便来了。那是星期六的一个下午,我从书店出来坐公交车回学校。公交车里人很多,隔着五六个人头,我还是一眼看到了吕丽。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
吕丽和我不在一个系,但在大一年末的全校文艺汇演上,她用曼妙的舞姿征服了全校男生的心。她跳的是芭蕾,天鹅湖选段。当时,我的思绪彻底飘忽了,台上那个白色的精灵才是真正的一首诗。相貌秀丽、身材高挑的吕丽成了我暗恋的对象。在校园里,我有意无意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但我无法走近,她和一个叫吕明的男生几乎形影不离。我的心里不免充满忧伤。那种忧伤的情绪同时也搅拌着我的诗情,我写了大量的爱情诗,发在各种诗歌刊物和校刊上。当然,所有爱情诗的题目只有一个,就是致LL,也就是吕丽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我看到的是吕丽的一张侧脸,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看见我。当吕丽突然怒骂一声流氓时,我才注意到她身边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我飞快地挤过去,又把吕丽挤到一个死角,才像一堵墙一样站着。那几个人收起了嬉皮笑脸,恐吓着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说话,只是怒目而视。
学校那站到了,我拉起吕丽便下了车,但那几个人也跟着下了车。其中的一个拿出一把匕首,他恶狠狠地说,小子,你竟敢坏我们的事,老子非放你的血不可。我从小到大还没打过架,那把匕首的寒光一下子让我虚弱至极,我的脸变得苍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推了吕丽一把,让她快跑。
就在我将要丧失掉全部尊严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住手。一转头,竟然是凌风,他还是那副沉稳而高傲的表情。拿匕首的家伙没有二话便向凌风冲了过去。我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匕首已掉在地上,那家伙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上。旁边的几个愣了一下,便向凌风扑去。凌风显然是练过,三拳两脚便打退了他们的攻击。那几个家伙一看不妙,转身便一哄而散。
当凌风走到我面前时,我的身体还在发抖。凌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了。我才哆哆嗦嗦地说了声谢谢。凌风笑了,说,谢什么,我说过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的眼睛一下子有些湿润了,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为了掩饰自己隐约的泪水,我扭了一下头,望着学校门口的方向。一群男生向我们冲了过来,领头的是那个叫吕明的男生。我的目光向后看去,直到看到那个极力奔跑的吕丽。
当天晚上,吕丽请我到校外的一家咖啡厅。她没带吕明,也没叫凌风,这也怨不得吕丽。当吕明他们跑过来时,凌风又习惯性地拍拍我的肩膀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有两下子,不错。他转身离开。我无法向吕明他们解释什么,是当时的自尊心在作怪。
我们坐在最里面的一节包厢,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晃,就像坐在火车上,窗外是一片片黑夜。我感到了羞耻,对吕丽说,其实那几个人是凌风打跑的,我当时害怕极了。
吕丽笑了,她说她知道,因为她看到我的脸一片惨白。我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心里轻松了不少。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在闪,这让我想起在公交车上她看我的眼神,没有感激,也是这种怪怪的样子。
我们碰了一下杯,倾听着那若有若无的音乐,那种感觉简直棒极了。
你为什么老在校园里跟踪我?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就像被人揭了老底,问题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跟踪她?
吕丽从包里掏出几本诗歌刊物,其中有一本还是校刊。她翻开,目光灼灼地说,是写给我的吗?
我真的有点透不过气了,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写得真好,她一下子笑靥如花。
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吕明是我的堂哥,我之所以让他冒充我的男朋友,就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望着她目光里的期许与暗示,我就是傻瓜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咖啡厅出来时,她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感觉就像是在做梦,幸福来得简直太突然了。
我和吕丽恋爱了。当然,我和凌风也成了朋友。我的直觉是对的,凌风就像一支麻醉剂,他轻而易举地解除了我的意志……
3
快中午时,陈蕾打来电话,她说她今天接了一个大活,出师不利,不能赶回来给我做饭了。她想和我在“胖胖鱼庄”一起吃午饭。我拿着电话,有些纳闷,纳闷的是她撒娇般的语气。看我不说话,陈蕾又央求上了,并让我把那辆奔驰开上,就算是帮她一个忙。我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我赶到“胖胖鱼庄”时,陈蕾正站在门口。她穿着蓝色的工装,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在正午的阳光下,我有些恍惚,我承认陈蕾是个漂亮的女孩。陈蕾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进去后,才发现陈蕾早就订好了座位。我们坐下来不到五分钟,一盆鱼便上来了。陈蕾第一次请我吃饭,就是在这家餐厅。我还记得陈蕾当时坚持到这家餐厅的理由:便宜。
我把一块鱼夹进嘴里,鱼肉细滑而柔嫩,还有一股辣香味。这家鱼的确不错,绝不是便宜这么简单。陈蕾就像赌气般低头飞快地吃着鱼。我突然有了一丝好奇,说今天怎么出师不利了?
陈蕾抬起头说,来了一条大鱼,几乎所有的媒体都盯上了,社长亲自点我的名。我也再三向社长保证一定拿下。但去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人家根本就不接受采访。不过,我也不算完全失败,因为连电视台的记者都被赶出来了。
大鱼……
泰安公司你总该知道吧,它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公司,全国五百强,最早就是在咱们这里起步的。现在泰安的总部在深圳,这里只是分部。陈蕾低着头又开始吃鱼。
我愣住了。我当然知道泰安,它的有关情况,我比陈蕾要知道得详细很多,也深入得多。
你们要采访的人是一位姓白的女士,对吗?
陈蕾惊讶了,你怎么知道我们要采访的是白董事长,你认识她吗?
轮到我惊讶了,我惊讶的是白晓回来了,我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这片伤心之地。泰安公司总部还在这里时,我曾经找过她两次,但她都避而不见。我理解她,对她那样无坚不摧的女人来说,我是她唯一耻辱的见证。我们再也不会有友谊了。
我开始低下头吃鱼,不再说话。
我们从鱼庄出来,坐进车里,我发动车,问陈蕾去哪。陈蕾说去夏威夷小区,她已经得到可靠消息,白晓就住在那里,那里可是高档别墅小区,之所以借用我的车,就是为了唬人,否则连小区的大门都进不去。我说你就是进去又有什么用,如果别人不想见你,结果还不是一样被轰出来。陈蕾说,她早就做好了被轰出来的准备,但她比所有的同行就多了一次机会。我愣住了,不禁对陈蕾做事的韧性深感佩服。
车子上了高架桥,陈蕾夸张地摇晃着身子说,坐奔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啊。我淡然一笑,没有接话。这辆奔驰是凌风五年前送给我的,也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接受他物质上的赠与。我当时一口拒绝了。但凌风说,也就是一辆车而已,并且对他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就算是帮他的忙,他不想这辆车落在别人手里。
再坚持就有些矫情了,我接受了。
这辆车果然有面子,到了夏威夷小区门口,保安慌忙升起横栏,并向我们敬礼。就跟电影《天下无贼》里的情节一样。陈蕾在车里笑得花枝乱颤。白晓所住的别墅不太好找,我们转了两圈才找到。我陪陈蕾下来,陈蕾摁响了门铃。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了一个面容肃穆的中年女人,她问我们找谁。陈蕾镇定地说,她找白晓姐。中年女人惊讶地盯着陈蕾,很显然她并不相信陈蕾的话,她又看了一眼我们的那辆车,犹豫一下说让我们稍等,她要进去问一声。
中年女人进去后,我对陈蕾说,你真敢大言不惭。陈蕾有些得意地说,我不这样说,管家能进去通报吗?白董事长也会被唬住的,虽然她能肯定外面的人在说谎,但她一定想看看说谎的是什么人,这是人性的弱点。我起码能见到白董事长的真身,第一步目的就算达到了。
陈蕾确实厉害。管家出来了,她虽然态度对陈蕾不太友好,但还是让她进去了。我点燃一支烟,在外面走动。这里确实不错,僻静且满目的绿。阳光很热,我转了一下身,望着白晓别墅的蓝玻璃,又有些恍惚了。
白晓是我的大学校友,并且我们还是同一年入的校。白晓在大学里可是真正的风云人物。我还记得那次学生会主席竞聘大会,在六个候选人当中,她资历最浅,毕竟她才是大二的学生。但在演讲中,她思路清晰而又慷慨激昂,绘制了一幅精美而宏大的蓝图,更重要的是,那幅蓝图在条条坚实有力的措施下,一点也不飘忽,让人觉得不是可能实现,而是一定能够实现。白晓最终以最高票当选。
白晓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气场强大。她更像一把出鞘的宝剑,让人胆寒而眩晕。虽说白晓的相貌绝佳,便她没有男朋友。因为没人敢追……
我刚点燃第二支烟,陈蕾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我笑了,虽然陈蕾不简单,但在白晓面前那就是小巫见大巫。陈蕾问我要了支烟,点燃,狠狠吐了出来。我说咱们进车里抽吧。
凭什么?陈蕾赌气似地说,我就在这里抽。陈蕾最后没有把烟蒂踏灭,而是直接扔进了草丛里。那是白晓别墅的草丛。
我刚打开车门,那个管家便出来了,她的态度和善了许多,她说主人请我们进去。陈蕾愣了,我也愣了。我们进去后,便看见白晓站在大客厅的中央。这么多年不见,白晓并不见老,并且神态平和了许多。她看我的目光有些恍惚,就像在辨认着过去的岁月。
白晓……我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回过神来,淡然一笑,把我们让到了沙发上。
白晓对陈蕾说:你年龄不大,胆量却不小,不过有些意思,到我公司来怎么样,这里有你更大的发展空间。
陈蕾不说话,但目光里渗出一股傲气。
白晓笑了:为了表达我的诚意,今晚八点钟我接受你的独家采访。
陈蕾站起来说,那我告辞了,我得回去准备准备,就不妨碍你们老朋友说话了。陈蕾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晓透过落地玻璃望着外面的陈蕾说,你现在的女朋友?
我沉默着,虽然昨晚我和陈蕾上过床,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吕丽还好吗?白晓望着我。
我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这一年心情很差,跑跑出事时,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其实……这些年你所有的状况我都清楚,包括你今年辞职……
我愣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我除了感动外,还感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管家送来了茶。我端起喝了一口,是我喜欢喝的铁观音。
我直截了当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本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晓有些苍凉地一笑说,人总是要回来的,不管她走了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起点,现在想想,时间真好,它好像真让我们平静下来,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
我望着白晓,真的感觉到她变了。那么多年过去了,谁能不变呢。
我这次回来,就计划着和你见一面,没想到这么巧,竟然看见你站在外面……
白晓笑了,我也笑了。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同意和凌风先处处看吗?白晓的笑容里有了凝滞。
我的思绪飘忽起来。
当我和吕丽的恋情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凌风还是孤独一人。其实当时有不少女生喜欢凌风,但凌风无动于衷,他偶尔心血来潮和哪个女生走近一点,不过是让那个女生体会什么叫做痛苦。鉴于我和凌风的关系,吕丽还把她班里的几个女生介绍给凌风,说实话,那几个女生都是非常优秀的,但还是没能让凌风动心。我弄不懂了,问凌风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风只是淡然一笑说,他确实没兴趣。我不禁开始怀疑凌风那方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还记得大三下半学期的一天下午,我和凌风在校园的树林散步时,迎面走来了白晓。白晓面无表情,在夕阳的余晖里闪闪发光。白晓过去后,凌风转过了身,我便也转过了身。白晓走到一张长椅边坐下来看书。凌风说,你觉得白晓怎样。我一愣说,你不会对她感兴趣吧?为什么不呢,我倒觉得她有点意思。凌风嘴角牵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我说,白晓可不是一般的女生。
男人与女人之间就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你觉得我能征服她吗?
我沉默了。虽然经过一年多的接触,凌风已在我心里树立了坚不可摧的形象,但凭着直觉,我感到白晓也同样气场强大,也同样高高在上。
或许是由于我的沉默激怒了凌风,他向白晓走了过去。望着凌风沉稳的步伐,我的腿却在发抖。凌风走到白晓面前,说了句什么。
白晓的头抬了起来,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恍惚,就像在辨认着什么,突然她的脸上有了一丝娇羞。我不禁目瞪口呆。
白晓随后便开始了和凌风交往,更准确地说,他们俩之间的战争开始了……
我喝了一口茶,望着神情恍惚的白晓。你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半期中国进行的漂流探险吗?准确地说是从八六年长江漂流开始的。
我当然记得,因为当时的电视、报纸等媒体都在追踪报道,对长江漂流队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当时在我心里,他们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值得我去崇拜的偶像。但这种漂流由于人员伤亡惨重,只进行了两年,便结束了。再重新开始时,已经是十二年以后的事了。我轻轻叹息了一声。
白晓的眼神里镀上了一层遥远的光:我们学校非常有幸地请来了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一名队员给我们作演讲。他叫陈真光,身材高大,目光坚毅。他慷慨激昂的演讲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束光穿透了我的灵魂与肉体。我狂热地爱上了他。虽然那年我只有14岁,我还在上初二。我向他索要了地址,开始给他写信,每天一封。他一直不回。他终于有一天给我回信了,说他被河南黄河漂流探险队请去作技术指导,他们要开始进行征服黄河的漂流了。我除了继续给他写信,便开始每天给他祈福,祝愿他能平安。他们漂流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共有七个人遇难,万幸的是他活下来了。你能想象我当时那种感恩的心到达哪种沸点吗?连我自己都承受不住了,我只有割开自己的手臂,看着鲜血迸流才能稍微平静下来。或许是我那五百多封信感动了他,他开始给我回信了。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终于有一天来看我了。那时我已是高一下半学期的学生,看到他时,我激动得浑身发抖,热泪直流。他说他要一个人再次漂流长江。我当时几乎不能呼吸。他还说,他要是能平安回来,他就会等我,一直到我大学毕业。
在整个见面过程中,我几乎没能说出一句话。快要分手时,我求他抱抱我。他犹豫了一下抱住了我。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在他的怀抱里,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女孩了,从那一刻开始,我是一个女人了。他松开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他这次独身漂流却没有那么幸运,他漂流了一千多公里,在长江上游金沙江附近遇难了。听闻他的噩耗,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他不允许我哭,我所有的眼泪都在我血管里流淌。我变得无比坚强,我的爱人死了,但我也成熟了。其实我高考的分数可以上北大或清华了,但我毫不犹豫地填写了这所学校,因为这是他的母校。我进校的第一天,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那一刻我哭了……白晓的眼里突然有了隐隐的泪花。
我点燃一支烟,这才明白九八年珠江漂流探险泰安公司为什么会提供所有的资金与赞助,我本以为这是泰安公司出于商业宣传考虑,原来这是白晓的一个心结。
当凌风站在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做他的女朋友时,我突然有了片刻的恍惚,从他那坚定而又高傲的眼神里,我恍若又看到了高真光,我相信轮回,觉得他的魂灵附在了凌风的身上。因为我从凌风身上又嗅到了高真光的气息……
我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望着袅袅上升的烟雾,恍若又看见了白晓与凌风的最初交往。严格地说,他们之间的最初相处并不能算是一种恋人关系。他们没有牵手与拥吻,更没有绵绵情语,有的只是刀光剑影般的交锋与对峙。我也深刻见识到了白晓思想的成熟、敏锐与对凌风的格外尖刻。凌风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白晓的各种发难。这样的状况几乎持续了整整大半个学期……
他们之间的关系实质性地改变来自于暑假的那次探险。离放假还有一个多月时,白晓便提出去大兴安岭的一片原始森林探险。还记得她提出来时,我和吕丽一片欢呼,这简直太刺激了。只有凌风目光冷峻地望着白晓。白晓也挑衅似地望着凌风。凌风微微一笑说,新一轮的考验开始了。白晓也笑了。
第三天,凌风便说聘请他的公司有事,要外出一趟。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凌风再回到学校时,已过了整整二十天,他整个人虽然精神很好,但变得黑瘦。我觉得奇怪,便问凌风。
凌风避而不谈。白晓不以为然地说,他去做准备工作了。但我还是没听懂。凌风却笑了。
放假不到一周,我们便踏上了去大兴安岭的路程。我们在离那片原始森林二十公里的村镇休息准备了整整一天。所有的装备都是凌风来弄的,除了帐篷、睡袋、地图、防水火柴、指南针、水具与压缩食品外,还有军用砍刀、急救包、常用药等等,考虑得细致而周全,不禁让我惊讶不已。
真正进了原始森林才发现和我们想象的并不一样,因为里面憋闷、潮湿,几乎看不见阳光,更重要的是枝条横生,得我们自己开路才行。凌风挥舞着砍刀走在前面,而我走在最后,然后过上两个小时我替换凌风一次。但凌风每次只让我替换半小时,又接着由他开路。
晚上,我们四个人挤在一张帐篷里。凌风禁止我们说话,说是让我们保持体力。我和吕丽手拉手几乎同时跨入了梦乡。前面两天,我们累得疲惫不堪,但还算斗志昂扬,从第三天开始,我们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也越来越缓不过气,吕丽和白晓的脸变得赤红,并且脸上和胳膊都挂出了道道伤痕,但我们只有咬牙坚持,在一个又一个极限中煎熬。
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又走回留下标记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迷路了。我们本来计划着用七天时间走出这片原始森林。当我们意识到迷路了,我和吕丽差不多在这一刻崩溃,我们的水与食品已所剩无已,绝望与恐惧如山般压了过来。我面目苍白,而吕丽已哭出了声。纵使白晓坚定的眼神里也有了一丝不安。唯一沉着的还是凌风,他重新拿出地图和指南针思考了近半个小时,才发出一声断喝:走,这次不会再错了。
接下来的三天,才是真正的艰难,我们的食物彻底没有了,吕丽、白晓和我都有些发低烧,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软,也越来越轻。凌风就像个铁人似地承担着所有的重任,开路,天黑时抓飞禽。凌风烤的野鸡虽然腥气十足,但我们吃得坚决,我们现在要的只是储备与增加体力。
第十一天的时候,我们真的不行了,就算是多跨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凌风拉起白晓说,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我敢肯定。他的话就像一针强心剂,我们休息了半个小时后,又出发了。但走了不到二十分钟,白晓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我们一转头,看见一条绿色的蛇飞快地游走了。
凌风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说那是一条毒蛇。他挽起白晓的裤子,看见她小腿处有两个明显的牙痕。凌风让白晓躺下,他拿出布条在伤口上部进行结扎,然后问我还没有没水,我摇了摇头。凌风拿过水壶跑到一边,没两分钟凌风便又跑了过来,开始给白晓清洗伤口。我问他哪来的水,凌风说是尿水。他拿出小刀,轻轻切开了一个小小的伤口。白晓一声不吭。凌风一边挤压,一边用尿水冲洗,凌风进行了近一刻钟时,开始用嘴吸毒。我和吕丽不免发出一声惊呼,而白晓的身体开始了剧烈抖动。凌风吸了近十分钟的毒,才在伤口处覆盖上厚厚的沙布。凌风让白晓站起来,走走试试看。白晓走了两步,说没问题。我们便又开始出发了。
我们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奇迹出现了,前面的森林变得越来越明亮,接着便是亮闪闪的阳光,我们终于走出了原始森林,并且看见前面两公里处的一座草棚。我们激动不已,而凌风在我身边慢慢滑落。凌风在我耳边说,他中毒了。
我们在护林人的帮助下,赶到了离这里最近的卫生院。医生检查完凌风的症状,便给他注射了抗蛇毒血清。医生说,要是再耽误半个小时,情况就不好说了。医生说完又开始给白晓处理。
凌风醒来时,已是黄昏,他的目光仍然沉着冷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白晓脸上。白晓突然转过了身。但我看见白晓的眼泪流下来了。
当天晚上,我和凌风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了疑问。凌风坦然承认他那二十天参加了野外生存训练。他又说,其实他是故意吞下蛇毒的,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击垮白晓的心理防线。我几乎是毛骨悚然地望着他。为了战胜白晓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简直是疯了。我说这应该是你的秘密,你不应该告诉我。凌风又习惯性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必须假设这道命题成立,我总得相信点什么,我把信任放在你这儿,我也就可以……凌风没有再说下来,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阴冷。
那次探险对我和吕丽是刻骨铭心的。对凌风和白晓来说,就像是在进行一种仪式,他们真正的恋情开始了。白晓对凌风不再冷嘲热讽,目光里有了依赖与信任,语气变得温柔甚至娇气,她已慢慢习惯挽着凌风的胳膊,她开始越陷越深。自从他们的恋情开始后,白晓对我也显得比过去更亲近些。那个寒光闪闪的白晓好像彻底消失了。我们四个人经常一起聊天、说笑、游玩,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一段青春啊。
白晓点燃了一支烟,轻轻吸了一口。我也点燃一支烟。
这些年他怎么样。白晓拿烟的手轻抖了一下。
她指的是凌风。凌风所建立的帝国大厦轰然倒塌后,他便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他不得不在他的豪宅与刚买的奔驰作出选择来还清最后的债务。但凌风选择的是奔驰。理由很简单,因为相比房子来说,奔驰没什么用处。我当时无法理解。凌风也不作过多解释。但那辆奔驰没开几年便送给了我。凌风并没有东山再起,他好像彻底厌倦了商业,他除了我,断绝了和所有生意场上的朋友,他开始自闭。他差不多自闭了一年,便开始四处行走,新疆、西藏、云南……几乎是哪里荒凉到哪去,哪里无人往哪行。开始,我们每年都要见上三两次面,或许是由于长期一个人的缘故,他比过去更沉默了,只是和我一杯杯喝酒。这几年,我们一年见一面。我变得也不爱说话,我们所有的话好像真在酒中了。
我吐出一口烟:这些年凌风还好吧,其实我们见面也不多……
白晓陷入了沉默,我也陷入了沉默。
我从白晓的别墅出来时,白晓出来送我。我转了一下身,看见白晓目光里有一种探究的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凌风这几天要回来了,我这里有他的联系方式。白晓没动,她几乎一动不动。
4
我上了楼,掏出钥匙,愣了一下,房门竟然是虚掩的。我推开房门,里面传出了炒菜的声音。我走进厨房,陈蕾正把菜铲进盘里。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去洗手吧,咱们马上开饭。她的声调不高,却隐含着一种命令的语气。我还是去洗手了,然后坐在沙发上抽烟。
我的一支烟抽完,便传来陈蕾开饭的声音。晚餐一荤两素,那两盘素菜看上去翠绿诱人,我分别夹了一口,确实不错。我这才说,你怎么会有我房子的钥匙。陈蕾叹息了一声说,不就是犯贱呗,我想给你做饭,可又没有你房子的钥匙,我就用自己的钥匙胡乱捅了一下,竟然开了。虽然我并不相信陈蕾的话,但也没有多想,和她这段时间的交往,起码让我知道一点,她绝不会看上我那点可怜的财物。
陈蕾给我盛了碗汤说,今天得感谢你,不然的话,我是没有机会得到白董事长的独家采访的。我说,不用谢我,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看样子我向你这方面努力是值得的喽,陈蕾的目光里略含一丝讥讽。我没跟她计较,而是低头喝汤。
看得出,你们不是普通的朋友,白董事长看你的眼神就像看一位老情人似的。她不会真跟你有一腿吧。陈蕾一脸的嬉皮笑脸。
我沉下脸来,不再说话。陈蕾便也不再说话,但夸张地把汤喝得直响。
吃过饭,陈蕾洗完碗便开始精心收拾自己,我这才注意到客厅的角落里放着她的一只行李箱。我猜想陈蕾一定是趁我不在时,把这只箱子弄进来的,那她是什么意思呢,不会是想长住我这里吧。
陈蕾换了一身看似随意的衣服。她走到我面前,转了一圈,问我怎么样。我说不错。
陈蕾有些得意地说,那当然,这套衣服看似随意,但它让人觉得舒服,这样采访起白董事长时,她就会格外放松,不经意间便会说出她本不想说出的东西。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条蓝色的围巾上。陈蕾注意到了,摆弄了一下围巾说,湘绣的,上面还有一个“S”的字母,我亲自绣上去的,这条围巾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了。
陈蕾拉起我,央求我把她送到门口。我站在门口时,突然想到了那支行李箱。我说,你不会今晚还想住在我这里吧?陈蕾冷哼了一声说,想得倒美。但她伸过脸来,或许是由于怕弄坏了自己刚涂好的口红,最终她柔软而湿润的舌头在我脸上扫了一下。
我关上门,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回到沙发上。我的视线向茶几下扫去,我拉开抽屉,拿出第二部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不到五分钟,那段排箫又响起来了。我的神经突然猛抽了一下,几乎承受不住吕丽的纠缠了,但我为什么打开第二部手机呢?
我和吕丽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省城,她分在了一家文化单位,而我分在了建设厅。我对能分在建设厅还算满意,虽然我是文科出身,但我还是喜欢从事些实际的工作。我们工作不到两年,便结婚了,一年后便有了跑跑。
那时我们的收入都不高,但我们感到幸福,对未来充满希望,虽然我们并不清楚地知道那未来到底意味着或代表着什么。
吕丽的改变是从跑跑四岁的时候开始的,也就是说,到我们相恋已经十年了。十年了,我们的婚姻生活变得平淡如水,但我对这平淡的日子还是很满意,谁能永葆最初的激情呢。
平平淡淡才是生活永恒的主题。
跑跑三岁时,吕丽升成了办公室主任,她变得比过去繁忙了许多,几乎每晚都出去应酬,再也不能像过去每天给我和跑跑准备丰富的晚餐了。我对她的工作还是比较支持的,不必要的应酬基本上都推掉,一下班就向家赶,去幼儿园接跑跑,然后做饭。但我对吕丽喝酒持反对态度。她没有什么酒量,并且有一个不好的毛病,一旦喝多了,到了家便开始胡闹。
一次,她竟然让我穿上她的衣服在屋里走一圈。我被她搞得实在没有办法,便胡乱裹上她的衣服走了一圈。她笑得花枝乱颤,然后一转身,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胡闹的毛病越来越少了,她被锻炼出来了,酒量竟然比我的还好。或许是为了应酬的需要,她的衣服越来越多,还有包,竟然十几个。一次,我到车站接一位朋友,来早了,便到商场里闲逛。我一般从不去商场,所有的衣服都是吕丽给我买的。
我看见了一个包和吕丽的一模一样,并且上面有同样的英文字母。我好奇地问了一下价格。卖包的人说了,我简直吓了一跳,竟然比我一年的收入都要高。我回去后便问了包的事,吕丽不以为然地说,一位朋友送的。我说,什么样的朋友要送这么贵重的包。吕丽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以为文化部门是清水衙门,现在的文化部门还有很多下属单位呢,比方说文化稽查什么的,跟商业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我现在的位置刚好可以插上手,别人为了感谢,就送了,当然,那些商人鬼精着呢,还不是想着建立好长久的关系。我沉默了,虽然不太懂,但我可以肯定别的包还有那些衣服一定价格不菲。
那次谈话还没到一个月,吕丽竟然开上了一辆北京现代。那辆车在当时还算是很不错的。我问这车到底是怎么回事。吕丽犹豫了一下说,朋友借给我的。我望着吕丽不说话。吕丽也不再说话,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飘忽的东西一闪而过。我注意到了,因为夫妻之间是最敏感的,何况我们还有那么坚实的基础,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她。
两个月后,我到外地出差。我比计划中早回来了两天。鬼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提前给吕丽打电话,或许我隐隐预感到什么。回到家是星期六,家里没有一个人。我打吕丽的手机,竟然关机。我打给父母家,母亲说吕丽今天要出趟差,便把跑跑给送过来了。我没告诉他们我回来了,便没去接跑跑。我坐在沙发上开始不停地拨吕丽的手机,但吕丽的手机还是关机。
我一直从下午打到晚上,又从晚上又打到半夜,我整个人都被一种愤怒所充满,并且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清晰。快黎明时,虚脱至极的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已快中午。我又抓起了电话,但房门开了,吕丽回来了。吕丽看到我吓了一跳。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沉到前所未有的底处,因为我看到吕丽眼里的惶恐、不安甚至怯懦。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几乎是歇斯底里般地咆哮。吕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她从没有见过
这个样子的我。
吕丽最终还是承认了。还说那个人其实也是我们的校友,叫刘运来,在一家大公司当副总。我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和我们是同一届,经济管理系的。他毕业后是发展得不错,但由于凌风建立起的帝国大厦太过耀眼,完全遮住了他的锋芒,同学们谈论他的并不多。
我的心开始流血,但我也慢慢恢复了理智。我说,我要见他一面。吕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刘运来的电话给了我。我打通了刘运来的手机说,我是吕丽的丈夫,我要和他谈谈。
刘运来迟疑了好久,才说了声好。
我把时间约在了第二天下午,这样我有充分的时间让自己冷静。我是准时到了那家茶楼所订的小包间。推开小包间的门,刘运来已经来了,他慌忙站起来,一脸的尴尬。我认真地打量着他,他穿着名牌西服,但其貌不扬,相反显出几分土气与憨厚,并且神态与举止也没有什么气势,他简直普通极了。他先开口了,一开口便紧张得结结巴巴。
刘运来结结巴巴地讲起了他的大学时代。刘运来大二的时候,第一次鼓足勇气参加了学校的舞会,那时学校基本每个星期都要举办一次。灯光的旋转与游离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眩晕,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去邀请一个女生跳舞。女生并没有站起来,而是目光落在了他的鞋子上。他穿的是家里做的一双步鞋。那一刻,他感到了深深的羞耻与自卑,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格外贫穷的家境。
就在他羞愧难当的时候,那个女生旁边的一个女生站了起来,并主动邀请他跳舞。那个女生简直太漂亮了,漂亮得他都不敢直视。
他其实并不会跳舞,在慌乱中更是踩了好几次那个女生的脚。女生却说没事,多跳几次就好了。女生一连主动邀请他跳了两曲,直到他受不了了,从舞场里逃了出来。他跑到僻静处,眼泪便流下来了,他是多么感激那个漂亮女生的善意。一个星期后,他在校园里又碰见了那个漂亮女生,但那个漂亮女生并没有认出他,他听到另一个女生叫她吕丽。
他便在校园里追随着吕丽的身影,但他每次都远远地望着,把所有的爱慕深深地压在心底,他发誓他要努力要拼搏,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能得到一位像吕丽那样女孩的爱情。
刘运来的语调变得平稳起来,他说他能有今天,唯一正确的决定就是没有服从分配,到那个小县城去当一个税务官。他进了一家大公司,从普通职员做起,这便迎来了他真正的机缘,由于两次阴差阳错的机会,他得到公司老总的赏识,认为他踏实可靠,他便一步步上来了,直到掌管公司财务的副总。他虽然努力工作,但并没有特别的能力,他真的是走运了。随着职位一步步升迁,身边有不少女性主动接近他,不乏年轻漂亮的,但他吃不准她们,因为现在的时代变得让人越来越功利,也越来越认不清人了,尤其是那些年轻漂亮的,更是装着狼子野心。他便一直犹豫不决。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又见到了吕丽。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但现在的他,再也不是过去在校园里那个自卑而怯懦的刘运来了,财富与地位同样也彻底改变了他。他几乎疯狂般地追求起吕丽来。他给吕丽送各种贵重的礼物,痴人说梦般地对吕丽进行着赞美、膜拜甚至乞求……
刘运来说,他和吕丽之间其实只有一次,就是前天晚上,但吕丽的感觉很不好,他这才明白,吕丽心里其实并没有他。他虽然非常失落,但吕丽的失魂落魄更让他痛苦,他多么想让吕丽幸福,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才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
刘运来最终说,都是他的错,与吕丽无关,他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只要我能原谅吕丽,因为他感觉到吕丽还在爱我。
刘运来的头低了下来,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开始颤抖。
我点燃一支烟望着刘运来,说实话,我心里对他没有了一丝怨恨,相反被他的真诚打动了。当然,我也摸清了事情的脉络。在刘运来心里,吕丽是一位真正意义的女神。虽然在世人眼里刘运来应该强势,但在吕丽面前,他竟成了一个弱者,正是这种奇妙的转换,让吕丽感觉不到丝毫的胁迫与压力,但一颗真正危险的糖衣炮弹便形成了,在错觉中吕丽不觉间越陷越深,感觉也越来越良好。久而久之,她对刘运来的同情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她对他施予了,但她在施予的同时不自觉地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透过小包间的窗户,我看到外面暗下来,傍晚来了,但我的内心更昏暗。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悲哀。我被打败了,被并不怎么优秀的刘运来打败了。更准确地说,我是被这个时代打败的,因为刘运来穿着一件这个时代的华丽外衣。
我回去后,便向吕丽提出了离婚。轮到吕丽发疯了,她哭泣、乞求、歇斯底里,甚至开始砸家里的东西。但她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为所动,我必须离婚,才能来维护我那点可怜的自尊。我们僵持了整整一个月,我的决绝让吕丽死心了,她终于同意了,但在跑跑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她要跑跑的决心甚至比我更强烈,她并且说,跑跑还小,她有优先监护权,如果我在跑跑的问题上不让步的话,她就拒绝和我离婚。为了离婚,我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和吕丽离婚后,吕丽便带着跑跑搬了出去,我们关于财产没有任何争议,除了跑跑,她几乎什么都没有要。她另外租了套房子,并且非常普通,这多少出乎我的意料。我每个星期五下午去接跑跑,然后星期天下午把跑跑送回她那儿。由于跑跑的关系,我和吕丽无法彻底断了联系。这让她开始继续纠缠我,有事没事给我打电话。我没法不接,因为我弄不清是不是跑跑又有什么事情。在电话里我对她态度冷淡,甚至恶语相加。她从不介意,甚至有点嬉皮笑脸。过上一段时间,她总是重复那句老话,她想和我复婚。我态度坚决地给她进行了回击。她最后一次问我是在我们离婚有一年半的时候,我几乎是恶毒地说,今生你想都别想。
我这一次格外严厉的拒绝彻底让吕丽死心了。一个月后,她说她准备结婚了。我说是刘运来吗?吕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的心又感到疼了,其实在我有些歇斯底里地拒绝她的同时,内心已经有些松动了,我甚至模模糊糊地计划,半年后如果她再提出,我想我会答应的,但现实是吕丽已经等不到那半年了。我再一次对吕丽失望。
吕丽和刘运来结婚时,没办一桌酒席,甚至没有任何消息。我想是不是吕丽在顾忌我的感受。我再接跑跑时,得去刘运来的那处豪宅。那处豪宅像一座灰色的大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吕丽结婚还没满一个月的一天晚上,她突然跑到我的房子来。当时我正在一个人喝酒。看见她开门进来,我有些纳闷,这才意识到她还保留着这个房子的钥匙。她坐过来,陪我喝酒。两杯酒下肚,她的眼泪便下来了。她一直流泪,便一直喝酒。她最终抱着我,我一动不动。她便开始主动亲我。或许是由于酒精的缘故,我的思绪变得混乱,再加上长期没有性事,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我开始解她的衣服,准确地说是撕。衣服发出的破裂声,让我有一种奇异的痛快。我几乎是异常粗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竟然发出了一声大叫。
吕丽是一个性冷淡。还没结婚前,我们之间其实就有了性事。但她每次都紧张,并且喊疼。我想她是不是有心理障碍,毕竟在那个时代,婚前性行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结婚后,吕丽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呻吟,更没有快感。我们便去看了医生。医生诊断完后说是性冷淡,并开了一些药。吕丽把那些药喝完,症状并没有得到改善。我们便又去看了一位老中医。我们对那位老中医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别人把他吹得神乎其神。那位老中医给吕丽开了一堆中药。吕丽捏着鼻子把那些中药全部喝完,还是没有任何感觉。我们这回算是死心了。吕丽很难受,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知道每次行房时,我都在顾忌她的感受。我安慰她说,这算什么,比起我们的感情,它连一根毛都算不上。吕丽当时便哭了。
在吕丽重新结婚近一个月的那天晚上,她竟然有了快感。吕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不免就想重新印证。她又开始抚摸我,直到我又有了反应。
吕丽是重新结婚了,但我们之间的偷情生涯开始了。性确实是个恶毒的东西,我虽然知道我和吕丽再保持这种关系,有悖自己的原则,但每次见到她都身不由己。而吕丽则迅速蜕变成床上顶级淫娃,这更让我欲罢不能。
当吕丽走后,我便陷入灰暗与虚空当中。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或许我感到自己真要彻底失去吕丽了,模糊中想挽回什么,难道说我心里还有吕丽,但这也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感到不安、恐惧,也无端地愤恨,我愤恨自己的这种局面,更愤恨这个物欲纵横的时代。
我被彻底扭曲了。
跑跑上一年级时,整整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暑假。吕丽便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理由很简单,她怕我照顾不好跑跑,更担心我糟糕的厨艺让跑跑缺乏营养。一个星期后,她干脆住在我这里。那一段时间让我又回到了以往。我也干脆休了假,每天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陪跑跑游戏。我们甚至进行了为期一周的旅行。吕丽每天早上都给我们做早饭,并且有我最喜欢喝的小米粥。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吃过早饭了。但我刚喝下一口小米粥,便感到一种东西强硬地往上顶。我还没来得及跑到厕所,便呕吐不止。
由于吕丽的介入,我无法开始真正的个人生活。吕丽曾经的背叛,让我对爱情已经不再有向往,那么女人对我来说,便显得单一而实际。但我还是得找个女人吧,一种看不见的生活惯性在推动着我。我见了几个女人,谈了几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有时也把她们领回来,但我很少和她们亲吻。一次,我和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床上进行得如火如荼,吕丽开门进来了。我们便只好终止下来。女人问吕丽是谁。吕丽火冒三丈地反问女人是谁。
女人便望着我,希望我能给她证明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抽烟。吕丽开始哭闹、撒泼、歇斯底里。我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快感,起码比和那个女人在床上时更让我受用。女人呆不下去了,我出于礼貌把女人送到楼下。望着女人仍然困惑的眼神,我说那是我前妻。女人说,她怎么会有你家的钥匙。我叹了一口气说,这有什么办法,她们家开了一家开锁公司,什么门都甭想把她挡住。轮到女人叹气了,说你真可怜,我看得出她可不好惹。
要不,咱们到宾馆吧。我说,还是算了吧,到宾馆多贵呀,要不,你明天再来吧。我的玩世不恭让女人陡然变色,她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吕丽用这种方式,前前后后把三个女人从我房里赶了出去。我倒没什么可惜的,恰恰相反,吕丽那种激烈的态度让我非常渴望,我这才发现我真正把女人带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吕丽,让她痛苦。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而我和吕丽保持了近十年的情人关系。对我们这种奇异而古怪的关系,我开始还难以接受,但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真应了那句话,人生是一条流,流着流着便浑了。是的,我浑浊了。当然,我也从跟前的朋友以及同事中,更清楚地看清了夫妻之爱。在最初的激情与誓言过后,所有的一切归于平淡,而没有谁愿意真正过平淡如水的生活,他或她的思想开始飘摇与恍惚,当遇到合适的机缘与对象,精神出轨便转化为身体出轨。暴光只是时间的问题。那么夫妻之间的战争开始了,争吵、打闹、恶语相加,甚至反目成仇。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有走向离婚的,那种阴影将永远存在,如一根要命的刺梗在他们的夫妻生活中,让他们的内心饱受煎熬,谁都别想再获得轻松与幸福,相互折磨成了生活的主题。直到他们感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独与荒凉。哪一种情感最终不是千疮百孔。别指望现实生活能有奇迹出现,现实生活没有奇迹,只有消磨与冷寂。我真的变了,把什么几乎都看透了,也看破了。当然,我这时才真正理解了凌风的冷漠甚至冷酷。他早就看到了一切,也早就看清了一切。没有什么能值得我们去真正向往的……
5
陈蕾回来时,已近晚上十一点。她脸上泛着一层白晃晃的光,看样子收获不小。她过来便把我扑倒在沙发上,狠狠地亲了我一下。准确地说,是咬了一下。我感到我的半张脸火辣辣的。
陈蕾像只猫似地窜到电脑桌跟前,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她扭头对我说,别看白董事长一副青面獠牙,在合适的情境便成了纸老虎,本女屌丝要炮制关于她的重大独家新闻。我望着陈蕾那副专注的样子,不免有些感慨,她身上那股生气让我恍然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岁月。
我坐在沙发上抽了两支烟,感到有点困了,便走向卫生间。我洗漱完便去卧室,关上了门。陈蕾敲键盘的清脆声,如一支悠扬的催眠曲,不一会儿我便睡着了。我也不知睡了多久,便在迷迷糊糊中感到一只小手在上上下下地抚摸我。当我听到身边发出一阵阵轻笑声,才注意到是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我彻底醒了,转身便把陈蕾压在了身下。陈蕾的身体不再僵硬,松弛而光滑,我的动作不由迅猛起来,陈蕾发出了呻吟。当结束的瞬间,陈蕾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再感到虚空,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或许是我对自己的欲望重新得到了复苏感到满意。
黎明时分,我又习惯性地醒了。我看了一眼那灰白的光,视线最终落在了陈蕾身上,她的手搂着我的脖颈,睡得香甜极了。我便又飞快地睡去。我再次醒来时,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的额头上贴着一张白纸。我把白纸揭下来,上面是陈蕾的留言。她说她去上班了,让我别忘了吃早饭。
我看了一下表,吓一跳,竟然快到中午了,我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我起来简单洗漱一下,便进了厨房。我打开锅盖,里面是一碗仍然还热着的小米粥。我端出来,喝了一口,觉得舒服极了。
吃过早饭,我的心便开始往下沉。我坐回沙发上,打开第二部手机,但半个小时过去了,手机仍然没有响起。我意识到吕丽今天不会给我打电话了,因为明天就是跑跑一周年的忌日。我出了门,找到一家寿衣店,买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祭品,但寿衣店的老板给我拿纸做的小汽车时,我拒绝了。我又订了一束鲜花,才重新回家。
刚到家,陈蕾的电话便打来了,她说她今天特别忙,没时间照顾我了。我说你忙吧,我刚吃了早饭。我低沉的语气让陈蕾变得越发小心翼翼,她说她尽量晚上赶回来。我说,今晚我想一个人呆着。陈蕾便挂了手机。
我点燃一支烟,望着上升的烟雾,恍若又看到了跑跑,我的心瞬间痉挛起来。
跑跑出生时,我趴在他的小床边,整整看了他三天。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光像我,还像吕丽。我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心里充满着狂喜与感动。爱着的东西,总能激发出我全部的热情与耐心。半夜都是我起来给跑跑换尿布、喂牛奶。我理所当然得到了回报。跑跑第一个发声,是叫爸爸,而不是叫妈妈。这让吕丽很不愿意,和我闹,闹得我只好改口叫吕丽妈。
我和吕丽没离婚时,跑跑和我感情非常好。纵使后来我和吕丽离婚了,我和跑跑之间的感情也没有丝毫受到影响。当然,这也得感谢吕丽。吕丽告诉跑跑,我们之所以离婚,是由于妈妈犯了错,爸爸不肯原谅妈妈,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跑跑五岁时,便央求我原谅吕丽。他说他还是喜欢像过去一样,一家人每天都不分离。但我无法答应跑跑,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吕丽竟然真的嫁给了刘运来,如果换个人也许我的心里会好受些。我只好安慰跑跑说,无论爸爸、妈妈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但对他的爱永远都不会改变。
因此,我和吕丽的离婚对跑跑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相反,他得到更多的关爱。刘运来对跑跑也非常疼爱,或许这跟他不能生育有一定关系。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刘运来对跑跑的百般讨好,纵使这样,跑跑也不领情,这让我非常受用。我反而做跑跑的思想工作,让他对刘运来好点。但跑跑说,他只崇拜我。这又跟吕丽有关。因为吕丽一遍遍在跑跑面前熏陶,说我是一位诗人,她是缘于对我的崇拜才嫁给我。我还得感谢吕丽。
跑跑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总喜欢把自己的秘密拿来和我分享。这孩子确实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安静,且有自己的思想。他在绘画上有独特的天赋,曾获得全国青少年绘画二等奖。
跑跑刚上初三时,便告诉了他的理想,那就是当一名画家。当画家好呀,画家达到一定的水平后,不会受到物质上的困扰,这让他能更好地享受着自由。只有自由才是最重要的,我和吕丽都举双手赞成。
但谁能想到呢,就在跑跑有了自己真正理想后的一个星期,他竟然坐上了刘运来的宝马车。当时刘运来正在和吕丽通电话。吕丽在那边就听到了跑跑突然变得亢奋,他几乎是命令刘运来快来,开得再快点。刘运来就真的开得越来越快,直到发现前面的车也正在超车时已躲闪不及,刘运来便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下子翻下了高速公路……
我的嘴都抽麻木了,才注意到天已暗下来,但我继续坐着一动不动,我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块越来越坚硬的石头。门突然被敲响了,我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他说是我订的盒饭。我纳闷地说,我没订盒饭。他说是一个女孩帮我订的,并且钱都付过了。我接过盒饭,说了声谢谢,便关上了门。我把盒饭一一打开,确实不错。我猜想那个替我订盒饭的女孩一定是陈蕾,但我还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又坐回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但我突然觉得呼吸变得困难,像身体里长出了一只大手。
这时手机响了,是陈蕾打来的。陈蕾在那边一副心无芥蒂的语气,她说她刚学了一首外文歌,要唱给我听。我听不懂歌词,这么多年我早把英文全都丢掉了。但陈蕾唱得真好,那种忧伤的旋律紧紧把我抓住不放,我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松懈,我慌忙关掉了手机,但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天还蒙蒙亮时,我醒了。我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出了门。下来时一愣,我看见了陈
蕾,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手里捧着鲜花,一脸肃穆地站在车库旁边。我还注意到她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包祭品。我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先打个电话。陈蕾说,她怕打扰我。她又说,她想陪我一起去看跑跑。我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跑跑一年前的今天走了,但我还是坚持说,我真的不想让人打扰我。陈蕾点了一下头,然后叹息了一声。我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时,陈蕾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车里,然后关上了车门。我摇下车窗说,陈蕾,我真的谢谢你。陈蕾认真地看着我说,咱们之间不用说谢谢。
我赶到城郊的那片墓地时,天才完全大亮。过了“E”区,我停下来,向左望去,那是刘运来的墓碑。一年过去了,我对刘运来已经不再怨恨,反而感到他的不易。如果他不是对跑跑那么唯命是从,他也不会白白丢掉性命。
即使他和吕丽在一起生活,我相信他感到的一定不是真正的幸福,因为他一定知道吕丽和我保持的暧昧关系,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还有,吕丽很少和他上床,吕丽和他在床上没有丝毫快感。当吕丽把这些告诉我时,我清楚地意识到吕丽的直截了当,对刘运来来说是多大的伤害。但奇怪的是,刘运来竟然能统统接受。看来,刘运来比我更爱吕丽,也更软弱。
走到刘运来的墓碑前,看到了一束鲜花,我想一定是吕丽来过了。我蹲下给他烧了些纸,但烧纸时,我真不知道给他说什么才好,便什么也不说。
我站起来,又继续向前走,到了“F”区,我的眼前便开始一阵阵发黑,眼泪又下来了,我看到了跑跑的墓碑。我坐下来,望着墓碑上那几个血红的字,我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走了,没什么希望了。我最终号啕大哭起来。
当我从跑跑的墓碑前站起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絮絮叨叨地和跑跑说了三个多小时的话,我不知道跑跑还能不能听见,但愿他能听见,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阳光很热,我眼前是一片片虚光,差不多要虚脱了。一个人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知道那是吕丽,她一定会在这里堵住我的,今天的我是逃不掉的。我眼前的虚光在消散,果然是吕丽。我大吃一惊,仅仅一年的时间,吕丽一下子苍老了,目光里堆积着呆滞与孤独。我的内心被什么狠狠撕扯了一下。我知道你还在恨我,要是没我的背叛,跑跑也不会出事。这也算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现在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我想和你复婚,因为我爱你,一直都爱。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同意和刘运来结婚吗?因为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能拥有真正的主动权。我才能继续保持住我们的关系。这些,都是和刘运来结婚前定好的协定。现在想想,刘运来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我利用了他对我的爱,我,苍天呐,我已经受到了最大惩罚……吕丽泣不成声。
我无法安慰她,因为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我像木偶似地继续向前走。吕丽并没有追过来,她还沉浸在无法摆脱的悲痛与愧疚中。我回到家,午饭也没吃,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时感觉好了些。我拿出第二部手机,打开,放在了茶几上。我点燃一支烟。一支烟抽完,手机响了,是凌风打来的。凌风说,你还好吗?凌风也记得今天是跑跑的忌日。我说还好。凌风又说,他回来了,还住在去年那个地方,他把事情料理完,就会给我打电话。我迟疑了一下说,白晓回来了。凌风在那边沉默了,他没有挂断电话,但我听到他变得沉重起来的呼吸声……
大四下半学期的时候,凌风在一天下午突然对我说,他想和白晓分手。我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昨天他们还如胶似漆地在一起。看到他一脸的严肃,我吃惊地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凌风淡然一笑说,不为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和白晓在一起没什么感觉了……也就是说,我对她没兴趣了。凌风加重了语气。我望着凌风,觉得他是那么陌生。我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白晓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你不是要她的命吗?凌风冷漠地说,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凌风果然把白晓约了出去。我不放心,便悄悄地跟了过去。他们在校园的僻静处开始了谈话。凌风果然提出了分手,因为我看到白晓的脸在路灯下写满了震惊与不解,接着白晓的眼泪便流下来了。白晓哭着开始央求凌风,但凌风一脸的冰冷。
最终白晓扑通一声给凌风跪下了。我当时的心都快碎了,这一幕是我没想到的,我没想到白晓为了挽回她和凌风的恋情竟然会退让到这个地步。但凌风并不为所动。最终,凌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想把白晓拉起来。但白晓跟焊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拉不起来。
我便疯了般地去找凌风。凌风在校园的小湖边站着。我突然对凌风充满了仇恨。这是一个冷酷到极点的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上去便对他拳打脚踢。凌风并不还手,好像还很受用。我最终住了手,而他满脸都是血。下雨了,并且雨越下越大。我突然想起了白晓。他向白晓的方向跑去,白晓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衣服都湿透了。我只有回去找雨伞,等我打着伞赶到那里时,白晓已经不见了。
白晓从此便从我们的圈子里消失了,好像在校园里也找不到她的踪影。吕丽更是对凌风嗤之以鼻,并且让我和他彻底断交,但我没有做到。我已经被凌风彻底洗脑了,虽然我对他和白晓的事始终耿耿于怀,但我们还是继续交往着。
白晓大学毕业后便闪电般地嫁给了本省城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那位董事长比白晓整整大三十岁。我曾到泰安公司找过白晓两次,但白晓都避而不见。一年后,泰安公司总部便迁往了深圳。关于把总部迁往深圳,泰安公司的董事长还接受了记者采访,泰安公司的董事长说是他夫人白晓提出来的,并对白晓的长远眼光给予了高度赞扬。但我知道,白晓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远离这块伤心之地。
白晓嫁给泰安公司的董事长五年后,董事长出了车祸。出人意料的是,董事长的遗嘱竟然是让白晓掌管这家大公司。而董事长的两个儿子却鼓动一些董事闹了起来。那段时间的有关报纸开始集中报道泰安公司内部的纷争与动荡。我不免替白晓捏把汗。凭着我对白晓的了解,我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有着刚强的意志与智慧的头脑。果然,一年多后,泰安公司便重新走上了正轨,而白晓已坐稳了董事长的位置。
凌风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拿上毕业证的学生。其实他只要把两门课补考完,便能顺利拿上,但他放弃了。他完全有这个能力,他曾经在大二时,拿过全班总分第一,得到过最高奖学金。我问他是怎么想的。他无所谓地一笑说,毕业证什么都说明不了,对他来说就像一张废纸。我不好再说什么。凌风毕业后,先在他大学期间那家公司里继续干了一年策划。我去那家公司找过他两次,那家公司的老总对他很好,并叫他的小名。凌风告诉我说,他父亲曾帮助过这家公司的老总。老总是个难得的好人,之所以在他上大学时就让他来公司,就是为了历练他。
一年后,凌风从那家公司出来,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并且规模越来越大。没几年的工夫,他的公司已经在省城有了一定的影响与名气,并且涉及到好几个产业。凌风成了一位成功人士,并且母校也把他请回去做演讲。他还给母校捐了一大笔钱,专门资助困难家庭的孩子。凌风踌躇满志,甚至放言说,他要再用五年的时间,成为本省城影响最大的一家公司,然后进军上海与北京。就在凌风的帝国大厦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他的公司竟然轰然倒塌,这让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我更是没想到。我揣上一笔钱去看望凌风时,凌风一副超然的态度,他还取笑自己说,倒了好,倒了好啊……我简直目瞪口呆。
6
晚饭还是陈蕾做的。她提议喝点酒。我摇了摇头,今天是跑跑的忌日,但我不想靠酒精麻痹自己。吃过饭,我仍然透不过气,我说出去走走吧。陈蕾点了点头。当我把那辆奔驰从车库里开出来时,陈蕾自告奋勇地说她来开。
我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陈蕾握着方向盘问我去哪,我说随便。陈蕾便开出了小区。
陈蕾开得很慢,街上灯光陆离,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却觉得它变得越来越陌生,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样。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点燃一支烟,前面的路变得熟悉起来那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我看到了那块省建设厅的牌子。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在牵动,像隐疾般开始发作。
说实话,我刚到建设厅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积极进取,目标远大,但现实是这里等级森严,人际关系复杂。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已经被人贴上了标签,打入另册,而我自己还毫不知晓。我从普通科员升到副科长、科长,基本上没遇到什么障碍,再往上时,就露出了端倪,我眼瞅着几个能力不如我的科长升到了副处,而我还在原地踏步。为了进步,我开始注意人际关系,开始低三下四,让自已变得圆滑,老于世故,但这并没有多大的作用,我得罪了上面一位重要领导,而问题是我都不知是怎么得罪的。一切都成了煎熬,我煎熬了五年,才升到副处的位置,而那时我已经和吕丽离婚三年了,我对自己的仕途不再有过多的想法,一切随缘吧。
跑跑出事的一个月后,我终于升到正处了,但那时的我精神上出了问题。我只要呆在办公室里,只要处在那个氛围,便觉得呼吸困难,并且昏厥了两次。我到医院里检查,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只说可能是神经上出了什么问题,并给我开了一大堆药,但我没吃,我已经心灰意冷,强烈感到了所在单位的荒诞与冷酷。我辞职了。当我辞职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的脑子真出问题了。那可是正处的位置啊,并且还有一定的实权。
我辞职不到一个月,那位领导便被双规了。当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时,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同事吓坏了,慌忙挂断电话。我还在笑,直笑得眼泪滚滚而下。我开始放纵自己,有时一次带两到三个女人过夜。但她们只是摆设,我彻底丧失了欲望。我在极度空虚中想到了凌风给我的那个地址。我启程了,那里果然让我内心平静下来。我就是在那个安静的村寨完成了自己第一本官场小说……
我长出了一口气,才注意到车子停在那儿了,陈蕾正用一种飘忽的眼神望着我。我突然意识到陈蕾一定知道我的很多事,虽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有关我的任何经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只是说接着开吧。陈蕾便又重新发动了车子。
我们又上了另一条街,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招手打车。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那个女人钻了进去。我的脑子突然电光火石般闪了一下,整个身体都战栗起来。我认识那个女人。
我叫陈蕾跟紧那辆车。陈蕾先是困惑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她紧跟着前面那辆出租车不放。
那个女人叫方如,曾经是凌风公司的副总。凌风的帝国大厦之所以能够迅速崛起,和她有着很大的关系。凌风对她更是欣赏不已。
但真应了那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竟然携带着凌风公司所有的资金消失得无影无踪,从而把凌风从天堂打入地狱。我当时死活不明白,凭着她的能力,为什么要走这条路,看样子金钱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那辆出租车竟然开到了夏威夷别墅区,保安拦住了那辆车,通了一个电话后,又放了进去。我的那辆奔驰没有任何阻力地跟了上去。
真正让我吃惊的是那辆出租车竟然在白晓的那幢别墅停了下来。我突然预感到什么,让陈蕾把车开出去。陈蕾把车开出小区的大门外停在了隐蔽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半个多小时后,那辆出租车又出来了。我还没有任何表示,陈蕾已经跟上了那辆出租车。出租车最后在一家五星级宾馆停了下来,方如从里面出来后,又四处看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陈蕾自告奋勇地要下去跟踪。我同意了,毕竟方如不认识她。十几分钟后,陈蕾回来了,压低嗓音说:弄清楚了,808。
我掏出手机开始给凌风打电话,但凌风的手机关机。我让陈蕾坐在副驾驶座位,我来开车。我把车开得飞快。陈蕾开始发问,但我没有回答,只是专心开车。我把车开到了南郊,那里是一片灰蒙蒙的楼房。我在其中的一幢楼前停了下来。我和陈蕾爬上四楼,开始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开门的正是凌风,他理着一种很奇怪的平头,目光平和。
我拉着陈蕾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烟雾缭绕,还传出念经的声音。陈蕾的胳膊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她的身体反应更强烈,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突然转身冲了出去。我暂时顾不上陈蕾了,缓上一口气说,我看见方如了。
但凌风仍然保持着平静,他淡淡地“噢”了一声。我又说,更奇怪的是,方如今晚竟然去找白晓了,我估计她们之间好像有什么联系。凌风笑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如刚到我的公司时,我确实没有多想,完全被她的才干镇往了。慢慢地,我发现她和我并不贴心。虽然她表面上看上去对工作热情而投入,但她内心是冷酷的。我对冷酷的东西总是有着特殊的敏感。她在我公司干了不到二年,就有一家别的大公司出高薪挖她。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这一举动引起了我真正的怀疑。那她到我这家公司一定有别的企图。我便雇了两个私人侦探调查她。她确实够机敏,但还是经不住时间的消耗。一年半后,我终于掌握了她和白晓私下接触的有力证据,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凌风起身去上了一炷香。
我说,你既然知道她是白晓派来的,为什么要让她把你的公司彻底搞垮……
我当初之所以经营这家公司,不是因为我想在商业上有什么抱负与理想,而是出于复仇的需要。我父亲曾和他的一位朋友合开了一家酒厂,两人亲如兄弟,生意也格外兴隆,可没想到那位朋友竟然采用卑劣的手段占去了全部股份,并把父亲赶了出去。我父亲是活活被气死的。父亲临终前,要我替他讨回公道。我答应了。对待那样视钱如命的小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有钱。我做到了,当我回去向他宣战时,我看到了他眼里那无以复加的恐惧与胆怯。我还没有采取实质性动作,他家里却发生了一场变故。好像是老天也在惩罚他,而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当一回看客,但我还是受到了无法摆脱的愧疚。我变得心灰意冷,对自己建立的所谓帝国大厦,更是厌倦透顶。我便让方如掌管了公司的财权,眼睁睁地看着白晓把我彻底搞垮,起码这样也能让白晓心里好受些……
我点燃一支烟,手却有些发抖,当然,我这才明白当时那些报纸为什么会闪电般地把凌风公司的状况报道出来,这一定又是白晓透出的风声,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凌风没有还手之力……
凌风的目光变得越发散淡:公司倒了以后,我自闭了一段时间,便开始独自旅行。我喜欢一个人背上背包,享受那种冗长的孤独。
走得久了,走得远了,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就是那一座山、那一方土,但总有一些东西无法摆脱,便走得更远,去更荒凉的地方,直到前年碰见了一位上师,他启发了我,我便开始追随他。经过这两年的渐悟,我真能放下一切了,获得了大自由。我的尘缘了了,我该彻底跟他走了。走之前,我就想再看看你,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凌风的目光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来。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真诚感动了我。我对他这样的选择并不惊讶,这或许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起码没让我对他失望。我终于说,你难道真对白晓没有一点感情吗?
凌风的目光清澈起来:我当初之所以突然选择和她分手,就是因为我感觉我后来爱上她了,但这不是我的规划,已经完全超出我的预想。自从我初恋的女友背弃我后,我就坚决地把爱这个字从我人生里删除了。我要的是冷静、冷酷,甚至决绝,我要的只是对自己的生存训练。现在想想,我欠她的,只有下辈子来偿还了……
我长叹了一声,还是感到了莫大欣慰,他果真没让我失望。
我从凌风那里出来时,才想起陈蕾,更想起她格外反常的举动。我拨打她的电话,竟然关机。我开车回到自己的住处,屋里空空如也。我正在发愣,手机响了,是白晓打来的。
白晓说,没打扰你休息吧。我说,我刚从凌风那里回来。白晓沉默了。我说,明天咱们见一面吧,我请你吃饭。白晓淡淡一笑说,好啊,就你请我,但地方和菜谱我定。我说,好。白晓在那边挂断了电话。
7
第二天中午,我赶到白晓订好的那家酒楼,进了包厢,里面很大,但环境很雅致。我等了近一刻钟,白晓才到。我低头看了一下表,分针不差。白晓坐下来后,菜便一道道上来了。当我看到臭桂鱼时,心里不免一动,她还记得我爱吃的这道菜。
白晓端起了酒杯,我们遥空碰了一下。几杯酒下肚,白晓的脸微微有些泛红,我一下有些恍惚,突然想起大学时代的白晓。我叹息了一声说,噢,对了,凌风让我转告你,方如不用躲躲藏藏地生活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在你的公司出现。
白晓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风早就知道方如是你派过去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把财权交给了方如,说穿了,凌风愿意你把他建立的帝国大厦摧毁。这是他欠你的……
白晓一下子暴怒起来:他这是在侮辱我,更是在鄙视我的智商……
我呆了,白晓目光里集聚的仇恨与犀利,我不禁有些胆寒。
这顿饭弄得不欢而散,并且白晓不容我作过多解释,就像是要保持住满腔的怒火似的。她最终问我要了凌风的手机号,便转身离去。
我回到家,心里充满沮丧,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本想去化解白晓内心对凌风的仇恨,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点燃一支烟,然后又试着打了打陈蕾的手机,但还是关机。
我真搞不明白她了。
傍晚了,我感到有些饿,中午也就吃了几口菜,但我懒得做饭,继续在沙发上躺着,似睡非睡。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还是上次那个送盒饭的人。我什么也没问,接过盒饭,关上门,就给陈蕾打电话,真是见鬼了,她的手机竟然还是关机。
我吃过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从茶几下面拿出第二部手机,想了想还是打开了,但手机没响。过了整整一个小时,那部手机都没响。我打开电视,搜索出体育频道,是一场球赛,AC米兰对国际米兰。过去我和吕丽都是AC米兰的忠实球迷。但现在这支AC米兰再也不是过去那支AC米兰了,上半场还没完,就被国际米兰踢了个2比0。我索性关掉电视。这时我听到短信游进来的声音,拿起来一看,竟然是凌风发给我的。
我打开短信:我要走了,我已经等不及追随上师了,此刻我心里堆满了厌倦与虚空,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你,我亲爱的朋友……
我发了好一阵傻,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条短信的内容和我所见到的那个凌风相去甚远。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祥,几乎是冲出了房间。
等我驾车赶到凌风的住处时,门竟然是虚掩的,我推开门,来到客厅,便看见凌风正躺在客厅里,客厅的地板上是已经凝固的血。
凌风的表情仍然平和,嘴角甚至牵动着一丝微笑。凌风的呼吸已经没有了,心脏也彻底停止了跳动,他死了。一条细细的血线在向卫生间延伸。我顺着血线走近了卫生间,血线在洗手盆处停止了。我从卫生间出来,便看到沙发上有一条蓝色围巾。我拿起那条围巾,注意到上面绣着一个“S”。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那条围巾塞进了自己的手包。
我打了报警电话。
两天后,警方便结案了。自杀。或许是凌风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成为至关重要的证据,警方的语气很肯定。但警方唯一觉得奇怪的是,凌风先在自己的右臂上捅了一刀。我火化完凌风的尸体,便捧着他的骨灰赶往公墓。到了公墓,吕丽和白晓已经在那里了。我是两天前通知吕丽和白晓的。吕丽当时便赶到警局陪我,而白晓接到我的电话,便长久沉默不语,但今天白晓还是来了,她身着一身黑衣,面容肃穆而虚空。我还给叫凌风小名的那家公司的董事长联系了一下,没想到他一年前就去世了。
凌风已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参加他葬礼的只有我们三个。当把凌风安葬好,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凉。
举行完凌风的葬礼,我和吕丽先走了,白晓说她还想再呆一会儿。我走了没几步,便远远看见一个人在向这边张望。那是陈蕾,我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吕丽想到我那里陪我,我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吕丽便独自驾车离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便给陈蕾打电话。陈蕾的手机通了。我说你到我这里来。我几乎是命令的口气。陈蕾说她半个小时后就到。陈蕾半个小时后果然到了,但她是敲门进来的。她其实早就偷偷配了我房间的钥匙。陈蕾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我拿出那条围巾。
陈蕾惊疑地说,这条围巾怎么会在你这里?我说,我是在凌风家的沙发上发现的,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你去过凌风那里。陈蕾说,是的,我去过凌风那里。
这么说,你一定早就认识凌风。当然,他就是变成鬼,我也认识。陈蕾眼睛里寒光一闪。
轮到我惊讶了:你们怎么可能认识?
陈蕾点燃一支烟说:我十三岁的一天中午,放学回来,在我们家的客厅第一次见到了凌风,我当时热情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他没说话,但眼睛里有一种格外冰冷的东西,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我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竟然也是一副古怪的样子。我没在意,等我从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凌风已经消失了。
但两天后的一天晚上,我便遭到了人生最大的劫难。我从同学家出来已经很晚了,为了急于到家,抄了一条偏僻的近路,经过那片小树林时,从里面窜出两个流氓,他们在小树林边上,就把我摁倒了。我拼命挣扎,呼救。
这时,我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在向这边观望,就是那个叫凌风的人。或许是由于其中一个流氓手里拿着刀子,凌风并没过来。这让那两个流氓更加肆无忌惮。当我的下身感到一阵剧烈疼痛时,我停止了叫喊,眼泪流下来了,绝望透了。当那两个人离开时,我想我差不多死了。在模模糊糊中,我竟然还看到凌风站在那里。那两个得逞的流氓或许也觉得奇怪,他们让凌风滚开,但凌风还是站着不动。那两个流氓便过去教训凌风。我听到一声惨叫,像是胳膊断裂的声音。我再看时,那两个流氓已经落荒而逃。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与混沌,我已被耻辱拉进了无底的深渊。我回头便想明白了,那个叫凌风的完全有能力救我的,但他只是看着,就像是对我与生俱来的仇恨与鄙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眼里的漠然与冷酷。十年过去了,我几乎已经忘掉了那两个流氓的样子,但凌风的样子,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我点燃一支烟说,所以你就对凌风满怀仇恨,就去杀了他……
再见到凌风,是我没想到的,并且他竟然还是你的朋友,我当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便提前走了。我几乎想了整整一天,想明白了,必须再见他一面,郑重地告诉他,我就是当年那个他见死不救的小女孩。当我赶到那里时,房门竟然是虚掩的,我进去后,看见凌风已经死了……
我震惊地望着陈蕾,好久才喃喃地说,你之所以接近我,也是有目的的吧……
你还记得你曾经资助过的一个叫陈红的女孩吗?
我当然记得。十年前我在一家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报道,上面是一个十四岁女孩的照片,因家庭的突然变故,成为孤儿,寻求社会上好心人的捐助。或许是照片上女孩那空茫的眼神打动了我,我开始每月给那个女孩寄去八百块钱。一直寄了四年。四年后,我接到那个女孩给我写的一封信,女孩说,她现在已经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不知我还愿不愿意继续捐助她。她在信里还给我留了一个账号。我那时刚好手里有些钱,为了省事,便把五万块一次性打给了她。她很快就给我回信了,说收到了那笔钱,她想见见我,并且留下了新通讯地址。她竟然上的是我的母校。我不想见她,我捐助她,并不想得到她的感激或别的什么。我给她回了封短信,说见面就没有必要了,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打电话。但我后来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当然,我也就安心了,这说明她过得还好。
我仔细辨认着陈蕾,但还是无法弄清,照片上十四岁女孩的模样在我记忆里也早就模糊了。
没错,我就是陈红,我是大学毕业后,才改的现在的名字。这一切得从我遭遇到的那场劫难说起。我把自己的劫难告诉了父亲,我只能告诉父亲。因为我母亲在我十岁时就死了。
父亲视我如掌上明珠,甚至更甚。他没有再娶,他说别的那些女人只想图他的钱财。我的遭遇让父亲无法接受,他整个人一下子就委顿了,精神恍惚,有时背着我哭泣。我变得孤僻而内向,尤其对成年男人有一种恐惧。我开始迷恋上喝酒。
父亲并不反对我喝酒,并且还陪着我一起喝。那年暑假,父亲给我报了夏令营。我本不想去,因为我根本不想见人,尤其是陌生人。但父亲流着泪说,你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生就毁了。我是为了父亲去参加那次夏令营的,虽然去了被别人视为异类。等我参加完夏令营回来,家里却发生了灾难性的变故。酒厂失火了,把厂房、设备、所有的生产资料以及我们住的三层小楼全部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废墟。最可怕的是,父亲和十几个工人也被烧死了。
我成了一个孤儿,只剩下一个远方的姑姑,但她不愿意收养我,还说了一大堆我父亲的种种不是。我的班主任同情我的遭遇,但她的家庭也很困难,便找来了记者,希望他们能呼吁一下。报社果然把我的遭遇登了出来,但记者说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这样的事太多了。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得到了一个人的捐助,那就是你。当我考上省城的大学时,我给你写了封信,没想到你一下子给我汇来了那么多钱,这让我不安,并且产生了疑虑。我从你的笔迹和姓名中知道你是一位男性,我甚至开始怀疑你对我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企图。我便试探性地给你回了封信,说想见你,但你拒绝和我见面,这让我羞愧万分,这才愿意相信这世界除我父亲之外,还有真正好心的男人。
是的,我相信。我必须从往日的阴霾中走出来,才能让死去的父亲得到安慰,才能让捐助我的人得到真正的回报。我努力使自己变回那个开朗、活泼的我。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你真的努力改变了,世界也在改变。一切不再是阴暗与卑劣的了。我成长了,也能正确看待那些往事了。当然,我内心还有一种力量在支持着我。我每一次的明亮、信任,都是给凌风那双冷酷眼神的一击……
我在上大学时,不止一次去看过你。我们下午的课一般很少。我看到你从单位出来倦怠地往家赶,但我没有打扰你,只是默默地看着,感受着一种无言的温暖。我大学毕业后,更加关注你的动向。我知道你的儿子死了,你辞职了,后来又不知所踪。两个多月前,让我有合适的机会接近到你,但当时的你万念俱灰,就像一个活死人,我无法形容心里的痛惜,但我发誓一定要让你重新活过来……陈蕾望着我,眼里全是明亮的光。
我的身体颤抖起来,眼前变得模糊,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其实我也应该感谢你。我在上大学时,没有一个男朋友。虽然有不少男同学追我,但我无法和他们谈情说爱,更无法和他们上床。我对他们的身体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我也努力过了,但还是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和你在一起时,我虽然也恐惧,但我必须付出。让我没想到的,你的轻柔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竟然有了欲望的快乐。
是的,我感到快乐。你帮我克服了这道心理障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和你谈一场真正的恋爱,甚至结婚……陈蕾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说,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但我们是两个时代的人,我们有不同的轨迹,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得有自己的生活,你应该可以再勇敢一些……
8
阳光片片剥落,像雪花般落下来……我望着窗外的阳光,心里突然有了诗意,虽然我很多年不再写诗了。我在等白晓。早上,我给白晓打了个电话,说我想见她,并讲了时间与地方,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知道白晓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白晓果然来了,并且准时准点。白晓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整个咖啡厅空旷得厉害,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喝下一口咖啡说,其实凌风这些年变化很大,他这次回来是和我告别的,他准备遁入空门。
白晓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你那晚去找过凌风,对吗?我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人活着有时是需要理由的,爱或者恨,很遗憾,我属于后一种,那天下午我就给凌风打了电话,让他告诉我地址,凌风说了。晚上我便揣了一把刀去找凌风,我要用这种赤裸裸的方式告诉他我的仇恨。凌风所住的地方不太好找,但我最终还是准确地找到了。凌风给我开的门,但走到客厅时,我就向他挥刀了。或许是从见面第一眼,我便清楚地感觉到他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凌风了,也或许我心里竟然还有他的位置,更或许是由于我的软弱,我手里的刀一偏,刺在了他的左臂上。他当时便血流如注。我不等他再说话,便转身离开了。那一刀绝对要不了他的命,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可他怎么会死了呢?白晓的眼神一片空茫。
我这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那延伸到卫生间的血线。凌风一定是到卫生间把白晓留在那把刀上的指纹洗掉,然后开始给我发短信,最后他把锋利的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脏。因为这是白晓的意愿,这样他也可以心安了,也可以提前解脱了。
或许是因为凌风觉得他不想欠你的,想以死谢罪,这样他就真的安心了。我终于说了。
白晓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整张脸惨白。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凌风当初之所以和你分手,是因为他真的爱上你了,但由于他过去的遭遇,让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但他真的爱你……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白晓捂住了脸,但我还是看到了泪水。
我从咖啡厅出来时,外面热极了,正午到了。我回到家,里面空空荡荡的。陈蕾的行李箱已经不在了,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充盈感。我躺下便睡着了。好多年没有午睡了,我总是睡不着。
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刚点燃一支烟,门就被敲响了。那是我曾经熟悉的敲门声。我过去把门打开,果然是吕丽。吕丽进来坐在沙发上,她脸上的忧伤让我的心又狠狠地揪了一下。我得承认我还在爱她,我他妈的还在爱,但我知道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这是我自己对我的惩罚。我是多么希望属于我们的时代还在继续……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非要把跑跑留在我身边吗?我是想靠跑跑维系住我们的关系。跑跑现在不在了,但我还想再要一个跑跑……吕丽喃喃着,热泪滚滚而下……
刘永涛,诗人、小说家; 1972 年生于新疆石河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钟山》《西部》《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3 年小说排行榜;著有诗集《临近或遥远》,小说集《天堂里的树》《湘儿》;曾获时代文学奖、绿洲文艺奖、新疆青年文学奖等;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