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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胡学文:陪母亲回乡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胡学文  2018年05月22日08:56

1

从公路拐下来,穿过一个叫林源的村庄,再走六七里,就是母亲的村庄。当然也是我的,十八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路上没见到人,两边的树木稀稀拉拉,远处的田野依然见不到人。几只麻雀飞过,速度极慢,似乎随时会掉下来。一棵树被啃掉了多半的皮,身子白花花的,令六月的阳光羞惭。母亲说,怎么没人管呀,我说管的人顾不过来。她肯定又想起放牛的糟心事了,虽然她现在不用放了。

到村口,我有意放慢车速。右侧曾经有一个礼堂,学校坍塌后,我们在那里上过一学期课。除了演出,礼堂还是批斗场所,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砖头都没留下一块。那是谁谁家吧,怎么成了这样?母亲问我。我是不需要答的,因为答不上来。像很多村庄一样,大半村民已经离开,进城或到别的地方谋生。新盖的房子皆用砖土封住门窗,老旧的房屋就被遗弃了,任由风吹雨打,热恋它们的除了野猫就是蜘蛛。母亲也没有要答案的意思,她的兴趣在辨识上,喏,那是谁谁的房子,他还欠咱家五十斤麦子呢。我瞅瞅已经坍掉一半的房子,稍稍踩了踩油门。

进了村,路变得有些艰难,几天前下过雨——唯一没有变化的可能就是这条街了。在地势稍高、相对干燥的墙角坐了七八个人,这便是街道中心了。大道及小道消息都从这里散播出去,虽然村里有大喇叭,但人们更愿意相信“集散中心”的权威。村里没什么秘密,谁和邻家女人有染了,某某两口子夜晚因什么吵架,谁家闺女傍上了有钱人,在这里都能听到。一些没事干的整日呆在那里,除了吃饭睡觉。一拨又一拨的人离开了村庄,一处又一处院子长满了杂草,只有这个地方没缺过主角。如果我还生活在村庄,那里自然也是我的舞台,至少是一部分舞台。

母亲说停一下吧。我假装没听见,彼时车轱辘正辗过泥浆,比母亲的声音更大一些。过了一会儿,我说,反正要折回来的。

2

母亲站着,神色与出发时没什么不同。她竟然没晕车。她的身后是村街,村街上缀着灰暗的房子和院子,她左右看了看,又看看我,惊疑滑出眼角,咱家的房呢?我差点笑出来,她就站在我家屋后。我说,你认认。母亲指着十几米外一处院子,疑疑惑惑的,那是?我摇摇头,甚为诧异,她能认出别人家的房子,怎么自己的反而认不出来呢?她十八岁嫁给父亲,生了三个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主人,怎会认不得自己的房子?母亲患有多种疾病,帕金森综合症,干燥综合症,但并没有到老年痴呆的地步。她显然不是开玩笑,她从未和我开过玩笑。她的样子很焦急,我忙指了指,这就是呀。母亲仍然疑惑,这就是?我忽然有些难过,很肯定地说,不会错的,这就是。母亲颤颤地走过去,从屋后绕到屋前,端详了一会儿,回头笑笑,还真是。门窗上钉着横一条竖一条的木板,房顶也盖了瓦,那是父亲的杰作。院墙没了,水井也没了踪迹,院里曾经有几棵树,现在也是光秃秃的。遍地杂草,难怪她认不出来。

母亲这里摸摸,那里触触。

我拍了几张照片,接下来不知干些什么。我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望着母亲的背影。那一年,生活所迫,父亲和母亲离开村庄,在北京西五环外,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年,母亲没回过村庄。除了自行车和三轮车,她坐什么车都晕,更怕丢了没人看得上的差事。她不得不回来,是城里不再需要她这个年纪的人了。父亲和母亲住在县城,回乡是我提议的。她一个人已经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她没说,但我知道她想回来看看。这是她真正的家,在北京,包括现在居住的县城,就算是自己的房子,也摆脱不掉借住的感觉。我和父亲每每为修缮村庄的房子发生争执,父亲对我弃舍的态度非常不满。若是别的事,母亲会支持我,但修房子这件事,她坚定地站在父亲一边。

母亲摸索一遍,包括漏雨的小房。我说走吧,母亲恋恋不舍,我劝她到别处转转,然后抓住她的胳膊。

3

房屋正对的街虽不是主街,也有四五米宽,但现在能走的地方不足半米,其余是蒿子皮尖草的领地。我扶着母亲,以免被绊倒,或被皮尖草锋利的牙齿咬了。有一处院落显然是住人的,一条黑狗又跳又叫。好久没看到陌生人了吧,狗极凶,几乎要挣断链子。我下意识地抓紧母亲,院墙低矮,黑狗蹿出来可不好招架呢。狗狂吠不止,主人却没露面。我问这是谁家,母亲说原来是……她支吾着,似乎努力在想。我和母亲转过院角,狂吠终于消停,她也没想起来。

我家院落西侧曾是一亩见方的水塘。水没了,塘里只有蒿子没有节制地生长着。母亲指着塘边说,丢的钱就是在这儿找到的。她的记忆又变活了,竟然能记清具体的位置。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家里失窃,丢了一百三十块钱。在村里,母亲也算文化人,当过出纳、代课教师,兼当田间地头的说书人。那天,正在锄地的母亲心慌意乱,没有答应队长的要求说古。很快浑身酸软,锄也拿不起来,她以为感冒了,向队长请假并得到恩准。母亲双腿无力,往回走却没有拖拉。一进院,她顿时呆住。门铧被砍断了,被砍得面目全非的门锁耷拉下来。她冲进屋,看到同样被砍断铧子的柜。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刚刚放学,我还排在班级的队伍中,一位常去我家串门的妇女猛地揪住我,几乎是将我拎出来,你家丢钱了!我还没站稳,她的话便抛过来。我呆呆地立着,不知被她的话击懵了还是被她复杂的神情吓着了。无疑,她带着关切,但又有竭力压制的兴奋,还有许多我说不明白的东西。它们混杂在一起,在她脸上如波涛起伏。我懵懵地往回跑,不知心跳更响还是脚步声更大。

院外站着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的人,母亲在当院坐着,眼窝红肿,叠加的泪痕使她的脸有点走形,似乎突然间大了一圈。母亲说钱丢了,便揪住自己的头发。不知是惩罚自己还是头疼病犯了。

公安是黄昏时分来的,这个戴着大沿帽的人和我家还沾了点亲。他察看过现场,又到屋后走了一圈,有几个女人在水塘边低语,看见大沿帽立时闭了嘴。那个年代没下地干活、留在村里的没几个人。作案系两人,一人放风一人盗窃。持刀者系女性,还是左撇子,而且对我家熟悉。再往前一步就把窃贼揪出来了。但公安并没有这么做,搁下话便离开了。第二日凌晨,一百三十元钱自己回来了。其中六十块丢进院里,另外七十元放在水塘边,还压了石头。已经寻回,没有再追究的必要。其实,窃贼的身份父母心里已经有数了,此后的数十年亲戚仍在来往。公安的家在另一个自然村,他大概也清楚乡村的复杂关系,点到为止,没有直接说出来。

七十年代末,一百三十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失窃的后果是多年来我家一直被视作村庄的富户。其实,那钱是省吃俭用积累来的。父亲是木匠,在谁家干活就在谁家吃饭,自己的口粮就省下来。一个亲戚赶大车,常到赤城丰宁一带拉木头,省下的面经亲戚的手换了钱,四五年才积攒了一百三十块钱。钱被母亲装在袜子里,袜子装进包袱里,包袱放进柜里,柜又上了锁。三节柜只有一节上了锁,依然失窃。母亲不再相信锁,至少那节柜此后再没锁过。其实我也是个窃贼,目标是罐子里的糖。没了锁,得手容易多了。

我发动车时,一妇女快步过来,扒住车窗,问母亲,还记得我吗?她更瘦也更矮了,但很精神。正是当年把我从队伍揪出来的妇女。多年后,我开始写小说,明白了妇女神情里混杂的东西是什么。乡村的日子单调无聊,批斗会又不能天天开。来一个说书的,甚至一个会唱小曲的乞丐都是村庄的节日。特别是会唱戳咕咚的乞丐,为了让他多唱一段,一勺面粉要分几次给。我家失窃成了村庄的重要事件,虽没有花曲好听,却是无聊日子的佐料。那兴奋里没有恶意,不过是欢愉的变形。

4

从水塘边的街往西北,走几百米就出村了。没看到鸡鸭,没看到猪狗。六月的坝上风仍然犀利,母亲有些趔趄,她停住,问,还走?这条路通往田野,田野靠着草原,再往北就是内蒙地界了。村子北面曾是茂密的树木,现在只有那么几棵,看不出死活。我知母亲惦记什么,果然,折回来她便往西南方向拐了。三间红瓦房立在村边,在几乎是废墟的村庄甚是醒目。院外停了一辆货车,竖着两根拴牛桩,靠院墙的地方是羊栏。

房是弟弟的,现在住的却是别人。

或是这个原因,母亲稍有些理直气壮,径直把木栅门推开了。正在烧饭的女人呀一声,带着惊喜。依村中的辈份,我叫她嫂子。我和母亲被让进屋,她要倒水,我制止了。她说留下吃饭,我告诉她只是看看,看看就走。她看着我,似乎明白了我目光中的内容,招呼母亲上炕。母亲靠在炕沿,摸着墙围上的画。那是她画上去的。母亲擅画花鸟,所以她画的墙围只有一个主题。母亲还擅剪窗花,至少半个村庄的窗花都是她剪出来的。每年临近春节,夹着红纸的人频繁出进我家,母亲都是尽力剪好。但画墙围例外,她很少给人画,太费事了。弟弟家的墙围母亲画得最用心,当然画得也最好。她以为她的二儿子要在这间屋子住一辈子,事实上也就住了五六年。父亲和母亲搬离村庄不久,弟弟也进城开始了打工生涯。弟弟的第二个孩子是在城里出生的。倾全家之力盖起的砖瓦房让给村人借住,快二十年了。村里空房多,没有租费一说。

女主人说,还是你画上去的,都好好的呢。

其实母亲并不是检查画的,我明白。我不说。没有说的必要,更不知开了头往哪个方向走。在回村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几天前她梦见我弟弟,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弟弟叹息一声,说回不来了。之后她就惊醒了。我不屑又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尽瞎想呢。忙把话岔开。每每遇到弟弟的话题,我要么岔开要么呛她。我心肠冷硬不是一天两天了。

果然,从弟弟屋里出来,走了不到十米,看到左边空阔的院落和同样封着门窗的房屋。她说,这是谁谁家,还欠你弟弟二百斤小麦。她竟然气哼哼的,因为这二百斤小麦永远要不回来了。欠小麦的人离开村庄就失去音讯,女人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带着孩子改嫁了。我说二百斤小麦,也不值几个钱,生什么气呢。我仍是不屑的,我知道什么样的口气和表情有效。但这次母亲没有偃旗息鼓,由小麦转到弟弟身上。他就不该借!我说已经借了,那怎么办?我试图阻止母亲,不想让她深入下去,那意味着我要回答她的话。

你弟弟想吃一顿烙饼,她还是自顾自说下去。烙顿饼吃吧,娘,弟弟这样央求她。母亲没应,她是个节俭的人,不然怎么会在那个年代攒下一百三十块钱?母亲为此一直后悔,虽然她后来给弟弟烙了无数次饼。看她有些刹不住,我提起那年跟她赶会,饿得都走不动了她也不舍得给我买一根油条。这招还奏效,她的嘴立时封住。然后,我漫不经心地讲弟弟和她打架的事。未成年的弟弟脾气暴,曾把母亲气得号啕大哭,我居心不良,可不搬出这样的事无法调和母亲的内疚。她不说了,我却有些内疚。其实该料到的,乡村的房屋树木花草飞鸟,任何一样都能勾起她的记忆。我陪她回乡不是让她顺心么?想到这儿,我平静地说,他过得好就行了。弟弟在他国做生意,母亲好几年没见他了,不可能不惦念。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残忍,但生活如此,我无力更改。我能做的就是转移注意力。比如现在,我接着问她,去不去我二姨家。

5

二姨家炕上围坐一圈,地上也立着几个人。每次到二姨家都是这样,家里一堆人,不是打牌就是打麻将。我的童年时代,她家就是红火热闹的去处,类似于乡村俱乐部。见来了客人,一帮人哗地散去,虽然我一再说你们玩你们的,只有一个和母亲关系好的女人坐了一小会儿,借口做饭也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二姨二姨夫还有我和母亲。二姨夫抽的是自种的老烟,那么大的烟锅,他一锅接一锅地抽。我呛得咳嗽几声,搬了小凳坐在门口。

二姨先嫁到这个村,母亲嫁过来,自然有二姨的因素。乡村伦理的线横盘竖绕,但追寻起来都有源头。虽是姐妹,性格却不同,过日子的风格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母亲异常节俭,烙饼总要给油里兑一些水,过年过节的食材基本是自产,只有一年破例买了一斤葵花籽,还被父亲炒糊了。父亲从无炒瓜子的经验。二姨家就不同了,西瓜上市吃西瓜,苹果上市吃苹果,没有现钱,均用口粮换。冬天是杀猪的日子,谁家杀了猪,二姨夫都要去割一刀肉。从未有富得流油的时候,但从不苦嘴。二姨和二姨夫均是乐观豁达之人,似乎没有什么事让他们发愁。农村人最发愁的儿子娶妻,两口子没帮任何忙,几个儿子都是自行解决,没有一个光棍。

母亲和二姨说话,我在微信上发了几张照片。我想用一个标题:破败。但写上之后又删掉了。谁的乡村不破败?我不愿跟在别人后面凑热闹。但塌陷的房屋,长满杂草的街道,没有树木的树林,独自吃草的驴——这张照片拍的是欠弟弟二百斤小麦那家院子,还需要什么标题呢?发了不久,便有十多条留言。留言基本都是赞美的,好像我的村庄是天堂。有一友半开玩笑地诘问,这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有些恍惚。没有回应,没作任何解释说明。我又浏览了一遍所发的照片,竟然有些吃惊。自己也觉得美。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村庄两年之后将被从地球上抹掉。她的破,她的美,她的流言蜚语,她的是是非非将不复存在。我有点困了,靠在门框上,听着母亲和二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墙下风弱,日光也柔和了许多。那一刻,我挺享受的。

作者简介:胡 学 文 1967年9月生。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十三部。 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