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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5期|黄蓓佳:天国游戏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5期  | 黄蓓佳  2018年05月22日08:47

导读:

曾经有很多人,为了抢救珍稀物种白鳍豚付出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水生物学家罗想农和乔麦子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拯救的故事,还关于爱,关于生活,关于无法言说的领悟。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年开春,江苏太仓某村的两个农民闲来无事,驾上小船去江边打鱼,发现光溜溜的滩涂上躺着一条长近两米的怪物,尖嘴,灰不溜秋的脊背,白花花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伤了还是病了,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发出“吱吱”的哀叫。农民走近去看,小心翼翼,怕怪物咬人,却发现怪物的眼睛纯良温顺,奄奄一息地盯住他们,就差没有开口求救。农民不知这是何方神圣,试探着上前摸摸,摸得一手黏滑冰凉。试探着抬头抬尾,却怎么也托不起身。两个人不敢耽误,飞奔回村,又叫来两个壮劳力,用大筐抬绳勉强兜住怪物身体,吭唷吭唷抬回村里。围观者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轰动了方圆十里地面。人们开始商量怎么分割烹食,炖汤好还是红烧好。有老人站出来说,怪鱼吃不得,吃了要遭灾,不如他出几块钱买下来,回家剁剁喂猪。初中文化的村会计到底有几分见识,围着怪物前后转几圈后,认为吃不得更剁不得:“怕是珍稀动物,国家要保护的!”

那时候的乡村农民纯良朴实,不懂炒作更不懂奇货可居,听说有可能是个宝贝,马上罢了一切念头,七手八脚抬到谷场边饮牛的水潭里。

电话一级一级好不容易摇到县城。第二天一大早,县水产公司的技术员带着南京大学水生物研究室之前广泛散发的“保护长江白鳍豚”的宣传资料,骑车二十多里赶到村子。对照宣传单上的资料照片,技术员小伙子立刻确定水潭里安安静静趴着的怪物就是白鳍豚。

村会计拔腿又去公社挂电话。电话转到县政府,县长很重视,加急电话报告了省政府。省政府更兴奋,连夜调人调车,临时组建专家团,请生物系老师罗想农带队,浩浩荡荡沿长江奔向太仓县。

其实从前些年开始,沿长江下游一带就相继有渔民发现和捕捞过一种被他们称之为“怪鱼”的东西,那便是珍稀水生哺乳动物白鳍豚。非常可惜的是,因为渔民们普遍不认识它,不知道它的价值,野蛮捕捞加上报告延误,等到水生物学家们得知消息辛苦赶到时,看到的大都是一具腐烂发臭或者已被大卸八块的尸体。这样,从抢救白鳍豚的目的出发,罗想农所在的南大生物系紧急成立了“水生物研究室”,刚刚毕业的研究生罗想农临危受命,由此结下了他跟长江白鳍豚的缘分。

20世纪80年代之前,人类获得过活体白鳍豚吗?

翻遍所有的科学文献,都没见到有关记载。但是没有记载不说明没有发生。在漫长的文明之前的社会里,很多的事物在自生自灭,它们如电光石火,偶然地划过天空,惊起人们的恐惧膜拜,被奉为奇迹或神明,而后缓缓落幕,归于沉寂。

据生物学家统计,全世界共有各类鲸豚八十多种群,中国水域拥有其中的三十多种。但是绝大多数鲸豚没有“国籍意识”,它们四海为家,自由来去,是水中恣意妄为的精灵。幸运的是,造物主慧眼垂青了中国,把其中最美丽聪慧的一种单独馈赠到了这块国土中,这就是珍稀白鳍豚。因为它在地球上有着长达两千多万年的进化史,比之进化史不过三百万年的国宝大熊猫,白鳍豚要来得更加古老和珍贵。

早在1914年,居住在洞庭湖畔的美国传教士的儿子、17岁的青年猎人霍伊摇着小船在岳阳城陵矶打野鸭,极偶然地一枪击中江面上的硕大猎物—— 一条从没见识过的“大鱼”:身长两米,灰蓝色脊背,乳白色肚腹,脑袋上长着一个长长的细细的尖嘴巴。霍伊兴奋地雇人把这个猎物运回家,他的传教士父母敏锐地意识到,儿子侥幸猎到的是宝贝,是中国长江中的稀有动物。他们当即为这条“大鱼”拍了照片,并锯下它的头颅制成标本,花钱将此标本寄运回美国,赠予华盛顿美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

美国哺乳动物学家米勒看到这个完整的头骨标本,认定了这是一种尚未被报道过的新物种,一种珍稀的淡水豚类生物。他当即开展研究工作,按照国际生物命名规则,为这种淡水豚起了一个正式的拉丁文学名:Lipotes vexillifer Miller .1918。而17岁的霍伊采集的这个标本,从此就成为白鳍豚的模式标本。他当年的捕猎地点洞庭湖,被记录为白鳍豚的模式产地。中国长江白鳍豚从此在世界生物文献中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80年代初期的年轻学者罗想农,每每想起白鳍豚被发现和被命名的故事,心里就有隐隐的郁闷。在达尔文之后到中国皇朝推翻之前的短短的一两百年中,有无数的外国探险者和传教士拥入了这块中原国土,翻山涉水,走戈壁蹚沙漠,篦头发一样地把广袤大地上的动植物种群、古人类遗迹、千百年中的文化留存篦了一个遍。直至今日,中国学者们要寻找一些已经绝迹的标本、古籍、器物时,要跨洋过海去外国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里翻箱倒柜。

贫弱的、愚昧的,也是古老和神秘的中国,让雄心勃勃的外国探险家们兴奋和惊喜的中国。黄头发蓝眼睛的有识之士们历经艰辛满载而归,妥善地也是文明地保存起了这些难以计价的珍宝物产,却给后世的本土研究者们留下了巨大的遗憾。

罗想农获得硕士学位之时,也是中国百废待兴人才极度匮乏之际,他到了新成立的水生物研究室之后,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极优秀的科研人员,担当研究室的实际主持工作。那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便是有机会获得一头作为研究对象的活体白鳍豚。

机会已经为他安排妥当。

颠簸一整天,罗想农和他的同事们赶到太仓渔村,在村民帮助下,肩抬人扛地把白鳍豚从小水潭弄进一只特制大水箱。不敢耽误,事办妥了之后一人啃几个馒头当饭,连夜上了路,兴奋异常又提心吊胆地护送白鳍豚到南京。

罗想农征求研究室同事意见,给白鳍豚起名叫“宁宁”。初步测定,“宁宁”体长8米,体重55公斤,雌性,是美丽苗条的小公主。它应该是在江水涨潮时误入村民们捕鱼的插网里吃鱼,而在江水退潮时未及撤退,搁浅在滩涂。

“宁宁”初入饲养池,娴静而忧伤。它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有着优雅的风度,轻盈的体态,温婉而娇柔的眼神。它的皮肤在白天的阳光下闪烁着光润,呈现出灿烂的金灰色,霞光万道的那种雍容;在夜晚的月光下又变作冷峻的钢蓝,刀锋般的锃亮,无比神秘又美到令人心醉。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师学生们,那段日子谁都不肯离开饲养池半步,大家像盯视一个初生婴儿一般地盯着“宁宁”看,怎么也看不够。“宁宁”游动了,“宁宁”张嘴吃东西了,“宁宁”打了一个哈欠……嘘,小声!“宁宁”在睡觉!呵呵,小美人儿太可爱啦,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这么的优美典雅,它的流线型体态简直举世无双,无可比拟也无可替代!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简出在长江水域,这么多年都不肯在活着的时候一展姿容,让世界为它惊艳。

“宁宁”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开始它甚至对所有投放进水池的大小活鱼都不感兴趣,它轻轻地碰触食物,拿尖嘴巴顶一顶它们的尾巴或是侧鳍,温柔地跟它们打招呼,提醒它们注意躲避一样。过几天,它慢慢抛弃羞怯,尝试进食,却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长的鱼儿,至多吃三两条而已。女学生们为它着急,拿竹竿穿了小鱼,探身送到它嘴边上。它优雅地游开,不为所动。

一星期之后,“宁宁”的体力明显衰弱,身体更加瘦长,皮肤光泽减退,眼神暗淡疲惫,游动时缓慢无力。罗想农和同事们估计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轻。他特地从省农科院请来兽医为它治病,下到水池里打抗生素,掰开嘴巴强制喂进食物,开动循环过滤装置清洁池水……

都没有明显的效用。

再过一星期,“宁宁”终于躺在水池里不再动弹。罗想农清晨到校,一眼瞥见“宁宁”瘫软的身体,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顾不上天寒地冻,衣服鞋子一样没脱,“扑通”跳下池水中抱住它,侧耳听它的心跳。耳边只有水流循环的哗哗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宁宁”选择在深夜无人时悄然死亡。

解剖的结果,“宁宁”的胃里患有严重溃疡,胃黏膜下有囊肿,囊肿当中残留有沙粒状的钙化灶,同样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还伴有大面积淤血水肿。可怜的“宁宁”,它重病在身,却无法表达,在万般痛苦中活完最后的两周。隐忍的、有尊严的、给了罗想农他们很多快乐和期盼的两周。

“宁宁”去世后,研究室邀请全国相关专家分析饲养失败的原因。有专家说,自然搁浅的白鳍豚通常都是有病的个体,患病之后行动无力才导致被捕捉。再有,“宁宁”搁浅后,被村民野蛮捆绑拖拉,又在江滩和村里不清洁的小水潭里度过一段时间,旧病加上新伤,终至不治。还有专家认为,“宁宁”到南大后的生活环境不够好,饲养池长宽仅四五张乒乓球台那么大,体长一米八的“宁宁”,别说在池水中畅快游动,就连转身拐弯都十分困难,一定程度上对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罗想农趴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给远在武汉的研究同行乔麦子写了一封无比哀伤的信。

“‘宁宁’选择了天国,它不愿意再跟我们游戏。”他写道,“我们的伤心无人能懂。研究室里每个人都流了眼泪。我们请人将小公主制成标本,永远安放在我们实验室的一角。它的体态依然玲珑美丽。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学理科的罗想农,长到三十岁都没有写过这么伤感哀怨的信。他发现人有时候是会无师自通的,当你想表达的时候,想对一个人尽情诉说的时候。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乔麦子能够理解他。因为在千里之外的武汉水生所,他心爱的姑娘恰好也负责喂养一头白鳍豚,一头名叫“南南”的五岁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空间里,他们实际上做着同一件美丽无比的事。

春节刚过,从安徽铜陵的长江边上传来喜讯,渔民又抓住了一头幼年白鳍豚,现场判断是被长江客轮的巨大水浪冲上江滩的。春节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刘接到电话,飞奔到学校宿舍区,第一时间把消息报告室主任罗想农。当时罗想农正在楼道里的煤油炉子上煮面条,听闻喜讯,面条还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捞起来,挑点猪油和酱油胡乱搅一搅,端给正患感冒恹恹卧床的妻子李娟,而后拧熄炉火,抽屉里拿了些零钱,挟只出差的包,拉上小刘便走。

后来他回想跟李娟相处的每一幕,深悔年轻时候太不懂什么叫爱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个时候,他在白鳍豚身上所花的时间和情感,远超于他为李娟的付出。

两人赶到铜陵,白鳍豚已经被当地公社干部从渔民手中拦截下来,养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里。池子大小不足五个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浑水中漂浮着菜叶草屑。白鳍豚被渔民们用绳索拖上堤岸时就已经遭遇过野蛮对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块皮肤,颈部和胸鳍也是伤痕累累,此时困囿于浅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惊恐不安,时不时还收缩鼻孔周围的皮肤,发出孩童样的“吱吱”的哀叫。

罗想农很怕这头幼小的豚宝宝活不下来。之前那只在学校饲养池中临终的一幕才过去不久,师生们尚未从沮丧和哀痛中恢复,罗想农实在不想看到几天之后又将有新的一幕悲剧发生。他当机立断,将取名为“童童”的这头一岁白鳍豚送往武汉水生所寄养。水生所此前已经治好白鳍豚“南南”的重度皮肤病,有了经验,饲养条件也相对更加成熟。

电话打到武汉,沟通妥当之后,罗想农软磨硬泡地从铜陵县政府弄到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带厢小货车,又从公社医院借到一副帆布担架,和小刘两个人脱了鞋袜下到池水中。

寒冬腊月,池水浸淫着膝盖脚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们的双腿疼痛到失去知觉。“童童”的身体冰凉溜滑,两个文弱书生都没有太大的力气,手指头麻木僵硬,很难将这副圆滚滚实沉沉的身子抬起来弄到担架上。折腾了一会儿,水花溅得他们满头满身,衬衣里面是汗,棉袄外面是冰,小北风一吹,身子一动,冰碴儿咯啦啦地响,狼狈不堪。

看热闹的农民在池子边上笑嘻嘻地喊:“老师哎,这活儿不是你们干得了的,出点钱,我们一搭手就成了。”

罗想农不肯让他们插手。不是舍不得钱,是怕他们粗手粗脚二次伤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湿淋淋的担架弄上车。车厢里预先已经铺好棉絮和稻草,担架摆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卧铺”。罗想农和小刘两个人的鞋袜衣裤湿得站到哪儿就是一大摊水,灶火都烤不干,罗想农不想等也来不及等,花钱买了当地农民的两身干衣服,胡乱穿上身,催着司机连夜往武汉赶。

天阴冷,空中飘着细碎的雨雪,道路颠簸而又湿滑。司机一路都在咒骂天气,其实上是在抱怨春节期间出这一趟倒霉的差。罗想农只能不停地给他递烟,许诺付他双倍的车费,又小心翼翼提醒他尽量避开坑洼之处,以免颠得狠了让“童童”难受。

“老兄哎,”司机嘲笑他,“这怪东西是你爹还是你娘啊?”

罗想农无奈地笑,不接对方话茬。

途中每当司机停车撒尿,罗想农就忙着抓紧时间给“童童”的鼻头脸颊以及背鳍尾鳍涂抹医用凡士林,防止这些敏感部位干冻开裂。小刘则奔下车,拿水桶四处找水,然后将清水缓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皮肤湿润度。担架占据了货车厢内的几乎全部面积,罗想农和小刘两个成年人无处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担架头尾处,又要照顾“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长的一天一夜中,他们都能听到自己骨头脆裂吃重的“嘎嘎”声响。

车到汉口水生所,车门打开后,罗想农和小刘都站不起身了。腿肿、脚麻,腰肌僵硬,活像两块口鼻喷白汽的木头疙瘩。接车的乔麦子喊了几个同事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架下车,搀扶着送到招待所。

清早,美美地睡过一大觉之后,罗想农走到饲养池边看望他的小宝贝。

农历正月中,武汉这边的天气同样阴冷。去往饲养池的一路上结着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哧溜”一下子,四脚朝天地摔个屁股蹲儿。砌围墙的砖瓦冻得发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头一凛,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树枝条上挂着极细小的凌,远看像结了一树的半透明质地的小果子,风一吹还会叮叮当当地响。

远远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边上,从身边的提桶里不停地掏东西,往水池里面扔。走近一点,看见提桶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条一条白亮亮的鱼。再走近一点,鼓囊囊的身影原来是乔麦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袄外面还套了一件板硬的军大衣,看起来就像一团捆扎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麦子!”罗想农喊她。

乔麦子回身,神情平静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罗想农回答她。

乔麦子例行公事地向他报告:“‘童童’的状态还不错,今早吃了三条鱼。”

每次到武汉水生所办事,每次跟乔麦子见面,她都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她不惊不喜,不荣不辱,矜持而有礼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们看起来,他们就是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普通的同学关系,当中差了好几届,年龄上也有差距,彼此认识,并不那么熟悉和亲密,难得都对白鳍豚有兴趣。

罗想农默认了乔麦子在同事面前对他的身份定位。说实在的,乔麦子做什么他都会认可。他钟爱的女孩,他将她藏在心里舍不得碰触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违背她的意愿,把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公之于众。

罗想农俯身在池边看。武汉水生所的饲养池比他们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长宽足足抵得上一个篮球场的面积,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层也做得足够光滑。虽然天寒地冻,但是池水没有结冰,不知道是因为白鳍豚在里面游动,水面荡漾不停的原因,还是池子避风,相对比较保温。池中的老住户是五岁大小的白鳍豚“南南”,它活泼而灵醒,在池水中甩着尾巴轻划鳍肢的模样,就像个调皮的小顽童,一个劲地围着乔麦子打转,摇头摆尾要讨她的喜欢。乔麦子只需从提桶里抓起一条鱼,在半空里晃一晃,“南南”就应召而来,尾鳍一拍,身体微弓,“哗”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白灿灿的弧线,溅起大片晶莹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尽时,它已经“哧溜”一下子滑进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样地划开水波,瞬间冲到了对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来,对着客人时而侧游,时而仰泳,时不时还晃晃脑袋,扭扭身体,鼻子里发出撒娇般的“嗯嗯”声,仿佛在询问:“我怎么样啊?你喜欢我吗?”

折腾一大圈之后,它累了,摇头摆尾地回到池边,头仰起来,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乔麦子,讨要她手里的那条鱼。乔麦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总是半跪下来,胳膊尽量地探出去,把鱼食往前送。“南南”于是很配合地张嘴,闪电般将鱼儿叼走,心满意足地游开,躲到无人处慢慢享受。

“真是个讨喜的小家伙啊!”罗想农忍不住惊叹。

罗想农没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里纳闷。乔麦子指点了一下,他才发现可怜的小东西一声不响瑟缩在远处角落里,大概是新来乍到,认生,怕人。它的外形变化得很厉害——在整个胸腹部位,被人裹缠起了一大圈白纱布,只露出细溜溜的头、尾和一对青灰色的鳍肢,远远看过去,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的重伤员,又像个穿着白色背心规规矩矩卧倒不动的小绅士。

罗想农问乔麦子:“那是什么?”

“药背心。”乔麦子回答。

“疗伤用的吗?”

“你认为呢?”乔麦子反问他,语气不冷不热。

昨天罗想农太累了,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压根儿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们是如何给“童童”疗伤敷药的。乔麦子简单地告诉他,给皮肤有外伤的白鳍豚套上一件药背心,是他们武汉水生所的专利发明。前两年“南南”送过来的时候,皮肤擦伤比“童童”更厉害,都发了炎,化了脓,发烧,疼得在池子里直打转。他们给“南南”消毒挤脓,打青霉素针,搽云南白药、生肌散、庆大霉素药膏,甚至还用了纱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为“南南”只要一下水,药就被水溶解了,伤口重新感染,发炎依旧。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员终日坐在池边,对着被外伤折磨着的白鳍豚朝思暮想,才想出这个土办法:缝制一件纱布背心,纱布中包满药,穿在“南南”的身上,让它下水也没法冲散,可以保持较长时间的药效。

“放心,”乔麦子公事公办地说,“现在是冬季,细菌繁衍慢,‘童童’穿上这件背心,伤口很快能好。”

罗想农点头。他相信“童童”能痊愈。白鳍豚到了有经验的乔麦子手里,应该说是进了半个保险箱。

乔麦子拎起鱼桶,沿池边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处蹲下,抓出一条鱼,柔声呼唤:“‘童童’!喂,小家伙,吃饱了没有?你过来!”

“童童”跟活泼的“南南”完全不一样,它怕人,看见乔麦子靠近它,反而胆怯地游开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药背心的缘故,它游动的姿态趔趔趄趄,迟缓笨拙。

罗想农见童童这模样,心疼异常,鼻子都酸涩了。一岁的白鳍豚,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中,还是跟随在父母身边嬉戏玩闹的小孩子。如今它受了这么大的痛苦,来到逼仄的饲养池,周身被难闻的东西裹紧,眼面前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它心里的惶恐和紧张,罗想农几乎可以替它想象得出来。

乔麦子偏头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介绍情况:“‘童童’也会撒娇的。昨天我们给它打针,它怕疼,‘嗞嗞’地叫,跟小孩子哭起来的声音真像!后来我跟它说,忍住啊忍住啊,马上就不疼了啊。它果然就不叫了。‘童童’聪明,它心里什么都懂。”

罗想农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不争气地悄然滚落。

乔麦子就不再说话。她一条接一条地给白鳍豚喂食。罗想农帮着她喂。他们一个递,一个送,配合得很默契。但是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沉默和凝重的。时间就像一口深潭,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掬水,一天天一年年地任凭水流哗哗加进去,不知不觉间,竟然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现在,人届中年的罗想农,举着一条沉重僵硬的腿,悬置在深潭上,不知道如何往前跨。

1960年,时年七岁的罗想农读小学一年级。他记得是母亲杨云把一对处境狼狈的男女领进家中的。

那个男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装的肘间和领口都打了细密的补丁,四个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别的用场,留下四块明显的痕迹。他的头发长而且乱,被头油和灰尘粘在一起,散发出浓重的气味。脸色晦暗,皮肤干涩,一抬头,额上会堆出一道道的皱纹。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眯眯的,温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能将他忽视的原因。

他身后的、被杨云紧挽住胳膊的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袄,巨大的肚子把棉袄下摆顶得掀开来,让人忍不住想到风会如何灌进她的身体,再从她的被撑开的领口钻出。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因为浮肿而薄亮,脸颊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飞落在脸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张着嘴巴喘息,嘴唇干焦得卷了皮,眼睛里有深深的惊恐,导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哆嗦。

这两个人,男的叫乔六月,女的叫陈清漪,他们就是乔麦子的父母。

“反右运动”中,杨云读农校时的老师乔六月被打成右派,限时下放江心洲农场。他带着他的大腹便便即将临产的妻子在县城车站换车时,巧遇了在县城畜牧站工作的旧时学生也是恋人杨云。走投无路中,狼狈的夫妻被杨云带回家中,由这位经验丰富的兽医接生,保住了女儿乔麦子的一条小命。

也由此,七岁的罗想农见证了乔麦子的第一声啼哭。他的妈妈杨云在支使家中这个小小男孩烧火拿毛巾淘米熬粥时,完全忘记了他的年龄以及性别。

可是他记得乔麦子像一只剥皮老鼠,被母亲裹在旧毛毯中大声啼哭的情景。他记得她的哭声娇嗲,一顿一顿的,显得十分委屈,不情愿。她的脸那么小,眼睛紧闭着,看起来就像两道切开而后肿起来的伤口,从鼻梁延伸到耳朵上方,眉毛光秃秃的,额头上堆着几条深深的皱纹,胎毛是湿漉漉的一簇,像个黑色的宝塔尖儿,很可笑地顶在脑门上。

他还记得那时候已经是深夜,屋中央吊着一只15瓦的小灯泡,没有加罩,灯光浑黄地向四面八方扩散着。门窗紧闭,屋里混杂了血水味、碘酒味、柴火味、产妇身上的汗腥味,甚至,罗想农还闻得到自己身上微微的尿臊味。刚刚在产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因为紧张也因为恐惧而尿了裤子。

而在屋外,寒风凛冽,风把屋檐下的一串晒干的葫芦吹得哐哐直响,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如果把手凑近窗缝,会感觉挤进来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割人,刹那间指头都冻得发麻。

造化弄人,时隔八年,罗想农十五岁的时候,“文革”武斗才刚告一段落,父亲作为县农业局的走资派,一辆卡车把他们全家也送去了江心洲农场,跟先到的乔麦子一家成了邻居。

于是,少年罗想农不出意外地成了出入乔家的常客。

在不同类型的女人中,罗想农的母亲杨云是豪放和粗疏的,常年跟牲畜打交道,阉割、放血、开膛破肚、揪住耳朵打预防针、帮助那些刚刚开始发情的牲口交配,她习惯了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她的身上总是混杂着酒精药棉味和洗不干净的牲畜味。她连做饭都喜欢大手笔——有猪肉总是大块红烧;冬天烧一锅米饭足够全家连吃三天;如果手边菜肴的原料丰富,干脆一锅煮,连汤带水弄成大杂烩。

而乔六月的妻子陈清漪,细腻、温婉,讲究情调和品位。开春杨柳刚发芽,她怂恿几个孩子上江堤捋几把嫩黄的杨柳叶,回家洗了,细细地切碎了,搅进面粉,摊出清香扑鼻的杨柳饼。五月槐花香,她同样会捡回那些欲开未开的花,拿开水焯了,滗去苦涩的水,蒸到馒头里。如果同时放进几粒糖精,馒头咬在嘴里甜丝丝的,嚼得出浓浓的槐花味。冬天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农场分下来的山芋她也能做出各种花样——削皮、切丁,放两勺糖,煮成山芋茶;切成滚刀块,放油炒,再淋上酱油,撒一把青蒜花,糯糯的,甜咸兼备,好吃得烫破喉咙;还可以把蒸熟的山芋捣烂成糊,调进糯米粉,煎出一只一只黄灿灿的山芋糕。

无论日子多么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么有限,陈清漪总是费尽心思,给家人制造出无限的惊喜。她在场部拿一份工资,做一些抄抄写写的杂活,事情不多,时间机动,大把的才华和情趣可以挥霍在家务上。

乔家的家居装饰,在农场也是独一无二的别致。当年两口子拖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儿过来落户时,除了随身行李,身边别无他物。落户之后,农场配发了木工班潦草打制的吃饭桌、床、衣柜、两张条凳。这些年中,聪明的乔六月自己动手,学会了竹器手艺,他用农场试种的江南毛竹,陆续做出了五斗柜,做出了书桌、书架、脸盆架、杂物架、带靠背的小椅子。仔细看这些物件,能看到他的手艺由粗到精的飞跃过程。陈清漪为他粗陋的手工做了恰到好处的修饰:在书架上拉一面碎花布帘,掉落的柜子把手缠了一圈彩色尼龙丝,书桌铺了格子图案的塑料桌布,杂物架上放一只土红色宜兴紫砂罐,里面或插一把小花,或是一枝修竹、一丛芦苇。农场的人家生活大都粗糙,扫地洗碗之外,从没有擦窗粉墙油漆门扉的习惯,乔家终年到头窗明几净,昭示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别样风情。

尽管如此,中学生罗想农迷恋乔家却不是缘于美食和家居,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实在把罗想农看得小了。他喜欢躲在乔家隔壁的那间种子实验室里,在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玻璃广口瓶的光线交错中,在稻麦棉麻各类种子的芳香气味中,囫囵吞枣地吞食乔六月的那些藏书。

藏书在农场也是禁忌,所以乔六月不敢把他的书放在家里,他把它们巧妙地藏在种子室各种瓶瓶罐罐的背后,放置在搁物架的顶层,还有的包上油布,垫在桌子腿下。找书的过程,像是发现宝物的过程,找到一本好书,惊喜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塞了兴奋。

这时候乔六月会做个手势:“别咧个大嘴笑啦,当心外人发现。”

罗想农喜欢乔六月用这个词:外人。这就是说,他罗想农是乔六月的“自己人”,他们之间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担风险。

这些秘密藏书中,苏俄小说占据多数,余下也有鲁迅的杂文,郭沫若的诗集,植物栽培手册,育种学的普及读本,生物学和遗传学专著。小说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识读本之类半懂不懂,大部头的科学专著就完全是一头雾水。好在乔六月是现成的老师,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谈者,在他数着种子的颗粒,放在天平上称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开种子胚芽时,他同时就对罗想农普及了生物学知识,使这个男孩对自然界未被发现的奥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后罗想农成为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那间种子实验室就是他的另一种生命开始的地方。

黄昏来临,罗想农从学校放学,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到乔六月的种子室。此时乔六月也恰好从田里回家,裤腿上沾着泥土,口袋里装着他当天收集到的稻种、麦种,抑或一把野稗子野荞麦的种。他在进家门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种子室,放下他的这些宝贝。他和罗想农在门口相遇,他们很默契地并肩进门。罗想农如果不看书,就会一声不响地看乔六月忙完自己的事情,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一坐。乔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头钉成的,白茬茬的木头断面甚至都没有打磨过,裤脚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咝啦声。他喜欢用屁股把椅子抬起来,只用两只椅子脚支地,椅背抵住墙面,人跟着仰倒,长长地伸出腿,坐出一个很舒适的姿势。罗想农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头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发出咯吱吱的怪声,所以罗想农总是坐得毕恭毕敬,两腿并拢,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乔六月的鼻尖。这样的姿态,无形中提升了他对乔六月的亲近。

他们的交谈是随意和随机的,总是乔六月说,罗想农听。有时候乔六月谈文学作品,《静静的顿河》里的葛利高里,雨果如何描写巴黎圣母院,也有时候说说南京的法国梧桐树,中山陵的桂花,当年他因为做了什么被打成右派,那个满嘴胡言的努日金为什么四处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学。有一次他说到了杨云为乔麦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倾上前,笑吟吟地看着罗想农:“你猜我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是你坐在灶膛后面烧火的模样!你那么一点点小,脸瘦得没有一个巴掌大,浑身都在发抖,就像只被弹弓打伤的小麻雀。”

罗想农不免心虚地想,乔叔叔是否知道他那一天还尿了裤子呢?

黄昏中的光线是黏稠和沉缓的,乔六月的面孔一点一点地隐入窗外涌进来的雾霭中,只剩下眼睛和鼻尖三个等边形的光点。因为是仰躺,他脸上的肌肉被拉平,黝黑的皮肤绷得更紧,说话的时候,能看到一块块肌肉在皮肤下面滑动,传递出生气勃勃的活力。他的身上有粮食和泥土的气味,农田化肥和除草剂的气味,沾在鞋帮上的田边猪笼草和拉拉藤的气味。门外,有两个女人在笑骂着什么,好像是一条狗要追着舔他们孩子的屁股,她们跺脚把狗骂走。食堂里的司务长吹响了哨子,高声吆喝大家赶紧去打大麦糁子粥。还有一个更威严的声音,呵斥几个女工今天没有把化肥撒完,工作时间爬到江堤上看一户人家娶新娘子。罗想农能够辨认出来,这是农场革委会主任袁大头的声音。

罗想农双肩收缩,蜷起身体,舒服地打出一个喷嚏。他的脑子里突如其来地出现了父亲罗家园的形象。父亲知道他跟乔叔叔共度的这些快乐时光吗?父亲无疑是爱他的,可是父亲跟他之间从未有过心灵和智慧的交流。十五岁的男孩子需要这个,他必须从他的身边挑出一个成年人,做他精神上的父亲,他在成长中希望拔腿追赶的偶像。

罗想农所做的,实际上也是他的母亲杨云很多年前做过的。他们景仰和爱慕的是同一个人。

那年年底,乔六月再一次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县上来的一辆吉普车拉走,他的妻子陈清漪被革委会主任袁大头趁机玷污后投江自尽。十来岁的乔麦子就被杨云接回家中,成了杨云的女儿,罗想农的妹妹。自此以后,他们喝一口锅里的水,睡一间屋里的床,一直到大学恢复招生之后,罗想农为了获得一个报考研究生的名额,不得已娶了单位领导的女儿李娟。

罗想农从武汉回到南京后,不间断地用信件跟乔麦子联系,获取“童童”的疗伤消息。乔麦子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回复他。她的回信大多简便明了,仅仅是一个关于白鳍豚伤情治疗的说明。只在很少的一两封信里,在治疗工作取得突破、心情明显愉悦的时候,信中的文字带上一些情感色彩。

“今天我们取下了‘童童’的药背心。腹部溃烂面的坏死组织已经全部脱落,钩伤的颈部长出了新生组织。傍晚我提着鱼桶到池边时,它主动游过来,向我讨要食物。脱下背心的‘童童’感觉到舒服,游起来轻捷许多。

“随信附去的是‘童童’正在愈合中的伤口的照片。豚类创伤的愈合程序大致跟人类相同:首先在伤口四周长出完好的新生上皮组织,然后如乡村包围城市一般地向中央部位伸展,遗留下犹如开刀拆线的痕迹,直至痕迹最后消褪。仔细看的话,新生上皮跟正常皮肤略有差别,颜色更浅,略有凹陷。不过你放心,只是稍许瑕疵而已,不影响‘童童’的整体外观,它依然是个漂亮男孩。

“两豚在池水中并游嬉戏,是多么美好动人的场面!我们今天为‘南南’和‘童童’做了摄影,准备送到英国的国际捕鲸学会上播放。‘童童’面对镜头还有点羞涩,安慰了好久它才肯从‘南南’身后露头。‘南南’一派大哥风范,游动时它总是把‘童童’护在里侧,仿佛怕小弟弟不留神在池边擦伤。偶尔‘童童’调皮,离开‘南南’独自玩耍,‘南南’就焦急不安,一声声地呼唤它,直到把它寻找回来。有这样负责任的大哥呵护你的宝贝,你可以完全放心。”

罗想农一封封地阅读这些信。他将它们仔细地编上号,收藏在一个漂亮的铁盒中。

几张有关“童童”的照片,他将它们翻拍、放大,配上镜框,悬挂在实验室里。照片翻拍后略显模糊,但是“童童”娇憨羞怯的模样历历可见,让每一个走过照片的人忍不住回头,赞叹再三。

到了六月,武汉的气温急速上升。“南南”在饲养池中生活了两年,对高温状态已经习惯。刚刚伤愈的“童童”却是头一次在非自然的环境中度过这个酷暑难耐的夏天。

乔麦子写给罗想农的信中透露了她的焦虑。

“池中水温接近35度。细菌和蓝藻绿藻都在大量繁殖,水质不容乐观。我们从中科院申请到十万元经费,又从国外基金会募集了一笔美元,用于铺设一条从水厂直通饲养池的供水管道,换水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两个小家伙的胃口都不怎么好,我感觉它们明显瘦了。

“我真不想告诉你,可是又不敢不告诉你,‘童童’的皮肤病有复发的苗头。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忧,我们已经积累了那么多的治疗经验,应该有办法让‘童童’平安度过夏天。”

之后,足足有半个月时间,乔麦子再没有来信。

罗想农急得几乎要疯掉。他在心里对童童的境况作了无数个悲哀的设想。他甚至认为“童童”可能已经去世,而乔麦子不知道如何对他宣布这个噩耗,只能选择沉默。

他给武汉水生所挂长途电话,找乔麦子。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乔麦子的回答总算没有让他绝望:“‘童童’还算好,腹部旧伤没有复发,是背部长了一处脓疮。一直在治疗。你放心。”

罗想农怎么可能放心?如果情况很好,乔麦子就不会躲躲闪闪不给他来信。

7月,骄阳似火的天气,学校刚一放假,罗想农就带上了他能找到的治疗皮肤病最好的药物,还带上了他专门邀请的江苏农学院的畜牧兽医系老师,心急如焚地赶往武汉。

“童童”瘦得多了,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罗想农抓着鱼招呼它,它有气无力的,想游过来,又力不从心。它身上没有穿药背心,乔麦子解释说,天太热,怕它闷着,又怕伤口一捂,溃烂更甚。夏季和冬季的情况毕竟不同。

兽医系老师建议给脓疮开刀,把脓液彻底挤出来,腐肉剜离,否则水生霉菌根除不尽。

水生所的同行们帮忙,在饲养池边准备了一张铺有海绵垫子的行军床,并且将床身吊在水池上方,这样,把“童童”从水中捞出来之后,它的半个身体还可以浸在水里,手术中多少能舒服一点。

手术时间选择在傍晚,夕阳西下时光,避免伤口暴晒。罗想农下到池中,亲手把“童童”抱上手术床。他感觉到“童童”的消瘦,身子轻得真像个小小的孩子。它的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喷出难闻的高烧病人才有的气味,伤口的恶息令人作呕。

“童童!”他轻轻抚摸它的身体,“童童你要乖,无论多疼你都要忍着,一定要忍着!”他鼻子发酸地叮嘱它。

兽医系老师见多了伤病生死,比罗想农冷静很多,下手极利索,一刀割开“童童”背上的脓包。黄绿色的脓液流出来,顺着侧鳍缓慢游走,罗想农哆哆嗦嗦地拿药棉擦去。老师接着动刀,不依不饶地割出一个十字形的开口,而后整个人都趴上去,两只手在脓疮四面拼命挤压。脓液更快地迸涌,越来越稠浓,带着熏人的腥臭,夹着暗红色的丝丝缕缕的腐烂组织。“童童”疼得浑身都在发抖,手术床在水中剧烈摇晃。

罗想农偏过头,眼泪涌出来。他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残酷。

乔麦子迅速跳进水池,推了罗想农一把,示意他走开,由她来接替他的活儿。罗想农爬上池子后,踉踉跄跄地奔至围墙边,背对着水池蹲下,肩膀一耸一耸,头晕,干呕。他心里万分悲伤地想,他为什么要从渔民手中把“童童”买过来,送进饲养池?他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如此痛苦地延续它的生命?他如果让它自生自灭呢?让当地渔民干干脆脆地一刀宰杀了它,拖去喂猪,是不是对它更为公平和慈悲?

他想得头胀,想得心中绞痛,浑身瘫软。

天黑下来之后,做完了手术的兽医系老师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罗想农不放心“童童”的情况,从招待所里搬了一张竹躺椅,安放在水池边上,准备通宵露宿。

武汉的夏天,愈夜愈热。天空中如同倒扣着一屉密不透风的蒸笼,闷得人无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气。汗水憋在皮肤里,皮肤摸上去粘手,像涂着一层稀薄的胶水。汗液有气味,蚊虫最喜欢,嗡嗡地围着罗想农飞来飞去,找准地方后,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肤立时鼓起一个包,痒得人忙不迭地抓挠。水池边是荒地,荒地上长着杂草,也招蚊虫,一大群一大群,盘旋飞舞,轰炸机一样凶猛。除此之外,蛐蛐儿、纺织娘、金铃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欢宴闲聊,小东西们不怕热,越热越来劲,你方唱罢我登台,拼着命地比嗓门,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叫声搅得罗想农五心燥热。倒是萤火虫很安静,无声无息地从水池上空掠过,划出浅绿色的银亮的光线。如果有几只同时起飞,光线在空中错落交织,看起来就像一支无形的荧光笔凌空写出的草书。

乔麦子洗过了澡,穿着白棉布的宽松睡裙,裙袂飘飘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根已经点燃的艾条,一根盘在罗想农的脚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后。黑夜中,罗想农看见两颗火点红艳艳地发亮,接着在他的前后各有两股青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一团一团地盘旋上去,飘散、弥漫,最后在他的头顶上空汇合,平织成一片纱幕。艾条的气味冲进夜色中,强烈、浓郁、刺激,罗想农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乔麦子慢悠悠地说:“水边蚊子多,蚊香不管用,还就得靠这种艾条。小时候我们在江边良种场,一个夏天,鼻子里闻到的全都是艾条味!”

从前,夏天,艾条曾经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吗?罗想农记不清楚了。那个时候,他为自己的前程焦灼,为父母亲之间的不和谐焦灼,还为一些更加宽泛的、说也说不清楚的事情焦灼。他无心顾及身边的细枝末节,包括夏天的气味,艾条燃烧后的气味。

身边的水池中,隐约可见波光潋滟,还可以感觉到两个小家伙无声无息地游动。天色未曾黑透时,刚刚开过刀的“童童”被放回水池,罗想农看见“南南”飞快地游过来,用长吻轻触“童童”的身体,殷殷之情昭然可见。当时他鼻子一下子发了酸,他想豚类之间的情感并不逊色于人类,如果会说话的话,它们之间不知道会交流多少哭诉和安慰的词语呢。

乔麦子又自语:“今天兽医给童童用的是卡那霉素,希望这种药对它有用。”

罗想农轻叹一口气:“它疼成那个样子,我看不过去。我们这么做,真不知道对它是帮助还是伤害。”

乔麦子笔直地站着,脸朝着罗想农的方向,因为天热的缘故,听得出来她的呼吸有一点点急促。在她脸部的上方,有两粒珍珠一样幽然的光亮,那应该是她的眼睛。也只有在黑暗中,在无尽头的深处,乔麦子才会这样坦然无忌地盯视他。

“其实,”她想了一会儿,开口说,“地球上每一次科学的大步前进,都会伴随血和火的死亡。必要的牺牲会换来真理的发现。还有很多时候,一个古老物种被发现的同时,就是它消亡和毁灭的时刻。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伤害而不去研究我们生活的地球。我们总是希望未来会变得更好,总想用我们的研究去推动未来变好。这个巨大的希望,就是我们今天做这一切的起因,是我们的动力和支撑。”

罗想农默不作声,心里却有几分欣喜。已经很多年了,乔麦子从没有开口对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想她真是被白鳍豚迷住了。他意识到她身上流淌着浓烈的宗教精神,为科学奉献全部的清教徒式的坚韧,也可以说是悲壮。这样的一个女孩,他想不出来日后她的生活会过成什么样子。

“麦子,”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改变了很多啊。”

乔麦子语气平淡地回答:“因为,我要自己给自己打气。如果不这么想,今天这场手术我同样坚持不下来。”

罗想农没有说话,欠身拿起脚边的艾条,把它挪到离乔麦子更近的地方。

青白色的烟雾开始裹缠住乔麦子的腿,慢慢又像长龙一样沿着她的身体生长和盘旋,她的白色衣裙搅和在烟雾中,雾和人融于一体,虚虚实实,缥缥缈缈,罗想农竟觉得,此时此刻,置身在炎热的水池边,不那么真实,有点像梦。

他很坚决地、不由分说地把乔麦子劝回宿舍,自己躺在藤椅上半梦半醒地挨过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被树林里喜鹊的叫声闹醒,赶快起身到池边寻找“童童”,发现它还幸运地活着,沿着池壁缓缓游动,不活泼,但是呼吸平稳,显得不那么萎靡难受了。

罗想农的心里,也重新有了光明和希望。

接下来,他在武汉水生所住了整整半个暑假,这期间一直照看着“童童”,到它完全复原。半个月中,他协助乔麦子为两条白鳍豚建立起了健康监测档案,做了血液生化指标的研究,心电图图形的研究,成年雄性豚“南南”的生殖激素变化研究。回南京之前,他告诉乔麦子,寒假他会再来,把“童童”带回南京。

他再也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寒假,元旦刚过,一场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突袭武汉,“童童”居然在一夜间被活活冻死。

豚类是恒温动物,靠皮下脂肪的厚度调节体温。对于这种较大型的水下生物来说,冬季本来应该是它们适宜生存的季节,“童童” 在 艰苦地度过了武汉的酷暑之后,为什么偏偏在冬季来临时死亡?

乔麦子写信向罗想农报告:“白鳍豚过冬前的皮下脂肪厚度应该在四厘米以上,可是经解剖发现,‘童童’的皮下脂肪仅有一厘米左右。它受苦太多,健康太差,皮下脂肪始终积累不起来,所以无法抵抗突然来袭的寒潮。”

罗想农拿着薄薄的一张信纸,手发抖,欲哭无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再提起关于“童童”的故事,已经需要用上英文中的“过去式”。他知道武汉水生所已经在申请经费给饲养池加盖,希望可以夏天制冷冬天供暖,给白鳍豚创造一个恒温下的环境。可是他的“童童”没有赶上。它提早一步进入了人工饲养的水池,也因而提早迈进了不可知的天堂。

三四年的时间过去,长江中再没有捕获到一头活体白鳍豚。“南南”在武汉水生所孤独地活着。而南大罗想农的研究室里,饲养池空空如也,阳光暴晒和冬季冰冻让池壁的水泥斑驳,成块剥落。生物系的学生们有时候会把废弃的实验用品堆放在池中,也有时候会在里面养一笼实验鼠,一笼即将上解剖台的兔子,甚至还曾经养过一只实验羊。那些新来的学生中,没有人知道在80年代初期,曾经有一头名叫“宁宁”的美丽白鳍豚在这里生活过。

罗想农身在南京,一只眼睛却总是向着武汉,遥遥地关注着乔麦子的一切情况。她在哪些期刊上发表论文了,她的哪项研究成果被国内外同行认可了。她二十五岁当研究助理,不到三十岁荣获武汉“青年科学家”的荣誉。她被评为生物学界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独当一面地领导一个人工繁殖白鳍豚项目小组。她代表国内青年科学家前往瑞士,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大会……

乔麦子是孤单的,却又是优秀的,她已经在皓首穷经的科学道路上走得很远,可以想象她还能够走得更远。

可是她的私人生活在哪儿?她的白头偕老的爱人在哪儿?

时不时地,他把电话打到武汉水生所,借着询问课题情况的由头,似乎是漫不经意地问起乔麦子的私人问题。乔麦子跟他的交往向来公事公办,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就更加的冰冷简捷:“没情况。还这样。”有一次她烦了,干脆对罗想农宣布:“在‘南南’没有找到伴侣之前,我不会结婚。”

罗想农放下电话,心里被惊得轰轰作响。他想乔麦子饲养“南南”太久了,是不是感情投入进去太深了?他又设身处地想,乔麦子待在水生所,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白鳍豚,优秀的合适的男人离她太遥远,这也是个大问题。

可是乔麦子的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呢?罗想农不知道,想不出来。

同样的时刻,一向都是少言寡语、影子一样生活在罗想农身边的妻子李娟,忽然之间却往罗家人平静的生活中砸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激起巨大的漪涟。

有一天,李娟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把电话打到罗想农的教研室里,找他。“无论如何,请你抽空来一趟。”

主任是个婆婆妈妈的老好人,见面先夸了一通李娟的认真和严谨,又孜孜地询问罗想农对家庭生活是否还满意?夫妻之间的关系算不算很融洽?李娟对工作对同事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法?

罗想农坐直了身体,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恐怕不会轻松。

果然,主任压低声音告诉罗想农:“你知不知道李娟用刀子割伤过自己?”

罗想农一惊,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

主任不无责备地看着他:“不止一次了。手腕上有伤疤,同事在澡堂里发现的。”

罗想农喉头堵塞,心脏狂跳。是的,他没有发现,因为他碰不到李娟的身体。从李娟离开县城调来南京之后,他们之间没有行使过夫妻权利。不是他不想,是李娟自从几年前因为难产而诞下一个死婴之后,情绪失常,夜不能寐,身体变得极度虚弱,他不敢触碰她,怕她厌烦,怕她愤怒,更怕她拒绝。拒绝实在是一件很失自尊心的事。罗想农从小就是一个敏感和脆弱的人。

当晚回家,罗想农用身子把李娟逼到墙角,强行捋起她的衣袖,清楚看见了她手腕上两条凸起的伤痕,细长,淡红色,成斜斜的十字交叉状,宛如两条纤细的皮肤透亮的爬虫。

罗想农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明白他对李娟做得不够,实在实在是不够。一个做丈夫的人,连妻子手腕上的自残伤痕都从未察觉,他又怎么能认清她在精神上的一个存在?他们之间如何谈得上琴瑟相合,心神相交?

半是恳求半是强迫,罗想农把李娟架到了医院。诊断结果让读过医学院的罗想农如雷轰顶:重度抑郁症。

已经是“重度”了啊!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李娟大脑里的神经递质是如何一点点地稀薄、消失,导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渐低迷,导致她的厌倦、厌世,以至于要拿刀子割开手腕,与这个世界决绝?这个渐变的令人心痛的过程,罗想农知道吗?他有过欲望要知道吗?他了解和爱惜他的妻子胜过自己吗?

罗想农不顾反抗地将李娟一把搂过去,拥着,心里哭,脸上笑,信誓旦旦:别担心,这不是癌症,这种病能够治好,治好了病还能再要个孩子呢,我们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还在后面,很长很长呢,长到掰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呢!但是转天去学校,他把自己反锁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拿毛巾捂着嘴巴大哭一场。“抑郁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学医出身的罗想农不可能不知道。透过黏稠的苦咸的泪水,罗想农仿佛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点点地变得苍白,变得透明,变成一缕轻烟一样的物质,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他的生活当中。

无论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爱的女人不是李娟,是乔麦子,可是李娟本身没有错,婚姻已经伤害了她,不能再让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夺走,这太不公平。

看医生、服药、疗养,氯丙咪嗪、麦普替林、百忧解。陪她散步,陪她看电视,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务,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伤沉重的事。重新布置房间,墙壁刷上明亮的小麦黄,台布被套枕巾统统换掉,换上热烈的欢乐的色彩。每星期买一次鲜花,花朵必须是玫瑰红、粉红、浅紫红。从同事家中要来一只三个月的小狗,希望可爱的动物能逗得女主人开心,也让她闲暇有点事情打发……

罗想农活得真不轻松。他在事业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评上了教授,有机会拿到国家科研项目,论文在国外《自然》杂志上发表,衣冠楚楚地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可是只有罗想农自己才知道,他的心里千疮百孔。

(中篇节选)

选自《北京文学》2018年第3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