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18年第3期|盛可以:偶发艺术

来源:《花城》2018年第3期 | 盛可以  2018年05月29日08:40

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走进塑料空间,脚步有上刑场的迟缓,表情懵的。塑料墙像玻璃反光。几位观众,不如说更像演员,贼一般四下环顾,轻手轻脚,连屁股落在椅子上的动作也充满表演意味。

通过道具摆设,可以看出这是一家酒店式小公寓,屋里尽是杂物,锅碗瓢盆、果汁机、药罐子、电炖锅,电源亮着,像定时炸弹。小窗口晾着衣服,红裤衩十分扎眼。窗外印着房屋出租标语和电话号码——不妨设想,这一布景是为了表示租客通过这种方式找到此房源,省下了中介费。但显然观众不关心这个。他们要看到人物,想知道故事。当他们熟悉了屋里景况,并厌倦这种持续的单调时,第一个人物上场了。这是一个骨骼粗大的短发妇女,拎着沉重的购物袋,肩膀垮着。她将东西放在地上,做出掏钥匙开门的动作,进屋就挽起袖子忙碌,弄得乒乓作响。她面色憔悴,带着苦楚,不时用衣袖擦拭眼睛,摇摇头。果汁机绞动苹果,声音爽脆,果汁如泉水叮咚流响。一时间只听见绞动和流淌的旋律。那声音听得人口舌生津,忍不住直咽唾液。第二个人物红衣女人正是踏着这节奏走出来,仿佛是她脚下踩得汁液四溅。她停在那扇虚拟的门口,朝屋里瞄一眼,曲指敲打空气,门咚咚响了多次,里面的女人才有反应。

“是志兰姐姐吧?”红衣女人径直抓住对方的手,她精心打扮过,脸小五官小,“我是戴丽蓉,志清的大学同学……我……啊呀……”女人声音哽咽,五官变得更小,仿佛是笔在脸上点了几点,“我才知道消息,心里好难受。”

果汁机绞动虚空,声音变调。

“我是志梅。”女人关掉电源。两人在床铺上坐下。戴丽蓉重新捉住志梅的手,似乎借此才能呼吸。

叫志梅的女人像堵墙那样朴实,一堵墙通常不会在乎青藤怎么攀上来,野草怎么在墙缝里生长,青苔怎么覆盖,狗怎么朝它撒尿,它始终是牢固的,脸上凝结风雨。但此时的她仿佛一枚潮湿的哭弹,因戴丽蓉的到来烘干了,并点燃了引线,在一阵咝咝的火星迸溅之后,终于炸裂。她哭了一阵响的,丽蓉也陪着放开过几秒钟嗓门,滚出来的眼泪比眼睛还大。但她受过教育,她懂得克制,知道怎么哭得好看。谁都能看出她的穿戴不穷,脸上也是花过钱的,这种年纪还敢涂红唇,在普通妇女中算得上勇敢。

志梅边哭边完成了对戴丽蓉的仔细打量,声响慢慢衰歇下来,像唱京剧般,呜呜咽咽地。

这场景虽略嫌聒噪乏味,但观众通过这一幕明白了事情缘由。志梅唯一的弟弟志清,得了癌症,医生说只剩一两个月时间,扛不过本命年,窗前的红裤衩也没法驱凶化吉。志梅在医院边上租了这间酒店公寓,给住院的志清做后勤,煮粥炖汤榨果汁,一趟一趟往医院送。起先志清还能吃流食,昨天下午忽然连水也下不去了。她说弟弟上过大学,他的命比她这个没文化的姐姐值钱,她宁愿拿二十年寿命出来匀给弟弟,可是谁来做这样的分割呢?

戴丽蓉仿佛因为眼睛太小,大颗眼泪滚不出来,只能在眼眶里转。就这样,她噙着自己的眼泪安慰别人,拍背、递纸巾,薄薄的红嘴唇里跳出温柔、得体的话语,最后竟丢出一个惊人的秘密,让志梅忘了悲伤。

“姐姐,我和志清……我等了他二十年,却等来这样的结果,我怎么受得了。”眼泪仿佛突然因被囚禁而产生愤怒的力量,一下子破眶而出。戴丽蓉的脸很快湿漉漉的,闪闪发亮。

两个观众咬耳朵,一个悄声说:“是真哭吗?”

一个回答:“是哩,眼泪像是自来水龙头控制的,厉害。”

音乐幽幽地响起,像夜风拂过杨树林。

“志清说过有人一直在等他,原来是你。”志梅反过来捉住丽蓉的手,不觉面露喜爱。“我见过你们的毕业合影,那时你是长头发。”

“是的,志清帮我剪过开叉的发尖。”

为同一个人哀哭,两个女人早已迅速增加了彼此的感情与熟识度,此时仿佛老朋友。“你和我们做一家人多好。志清他没这个福分。他就是这样的命。当年要是不和劳静结婚,随他娶哪一个,都不至于这个结果,根本不可能得这种病。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得了这个病,她要是贴心,知道自己的男人不舒服,怎会任凭他在家喝几个月稀粥不闻不问,也不催促他去医院检查呢。否则志清是能多活些年头的。瞧瞧吧,入院半个月就封喉了。”志梅很生气,她说志清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他命不好。”戴丽蓉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又坐下。

志梅倒了一杯果汁给戴丽蓉:“喝吧,反正他也喝不了。”

“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这身份不适合……”

“是,志清毕竟是别人的丈夫。”

“我后来也成家了,有一个儿子。但没法过下去。我仍然等着。志清今年四十八,我四十九。头发都白了,你别笑话我,来之前我去发廊染了发。我们也两年没见了。这些年也起起落落,分分合合……出门前,我想了好久,该穿哪件衣服,穿成什么样子。我记得他以前喜欢我穿红的,喜欢我披着头发。现在头发掉了一半了,披着不成样子。老就老了吧,拼命往少女样子打扮反倒可笑……他知不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对了,半年前我过生日,他给我发了一个微信红包,要我去买糖吃。他还说要和我见一面。他应该是老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我后悔没见他,肠子都悔青了啊!昨天从同学那儿知道消息,我一宿没睡着。脑子里放电影一样,把这二十多年都过了一遍,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

女人的哭泣声如停雨前稀疏地落下几滴,最终彻底告一段落,理智和沉着回到现场。

“你还没看到志清吧?”志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戴丽蓉知道,她熟悉章志清家里所有的情况,就像她一直生活在章家一样,“你要有思想准备,他在化疗,病样子看不得,而且变得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想想也是,身体到处好好的,偏偏喉咙里长了一坨东西,让你不能吃不能喝,换了谁都会烦的。来吧,我们一起送些东西过去,也许他能吃上一口,食物总是能让人振作的。人世间也会有奇迹。”

灯光熄灭,黑暗抹掉了两个女人。

观众忘了鼓掌。

背景音乐混乱,夹杂愤怒的叫喊,哭笑,还有燃烧的哔剥声。画外音在探讨偶发事件于个人命运的意义。说到章志清在乡下出生时,父亲正在城里忙着揪出坏分子,获了不少表彰。母亲生完孩子就起来照顾生活,父亲回来后揍了母亲一顿,据说是饭里有沙,硌疼了牙。他说不打不长记性,逼母亲写检讨悔过。志兰、志梅吓得不敢出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父亲吃不开了,受冷落了,没有朋友,也没有明显的仇人,没有提拔,也没有明显的打压。父亲揍母亲变得更加频繁,几乎每次回家必有打骂,走时不忘留下家用,父亲的权威就是这么树起来的。志清与父亲并不亲近,在他看来,父亲就是一个名词,一种称谓,没有别的内容,然而必须如祖宗牌位一样恭敬。

此时的观众似乎进入故事,凝固在黑暗中,耳朵渐渐相信事情的真实性。

灯光打亮,落在观众席。三男两女,有个老的,剩下比较年轻。聚光灯在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身上停顿片刻,投向表演空间。道具已经摆好,两张木椅配八仙桌,上面摆着瓷壶和杯子。墙壁上贴着大头像,两边是对联,还有贴得歪歪扭扭的财神图,毛主席像。屋梁上挂着几串腊鱼腊肉。这是八十年代的普通农家,带着贫乏、安宁,却暗地挣扎的气氛。

年轻人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屋里转来转去。

灯光明暗交替间,他换着不同的姿势悲伤:坐在椅子上,脑袋埋在两腿间;肩膀耸动;捂着脸,额头搭在桌沿上。

最后,他直起腰,眼睛亮闪闪的。

“全完了……怎么办?”年轻人痴痴地看着观众,“我现在该怎么办?他怎么能这样做?就这样把我的档案从学校拿出来,递到酒厂……我不想去酒厂,我不想和他在一个单位,他在那里得罪了所有的人,退休后也没有人来看他……再说,我要去别的城市,有几个单位想要我,我在斟酌,丽蓉要分到长沙,我必须和她分到一个城市,我答应她我们要在一起的。可现在……他怎么能这样做?他怎么能擅自决定我的未来?我是一个人,我有我的想法,他不尊重我,他不尊重任何人。他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他真是个冷血的大独裁。”

年轻人激动得面红耳赤,紧握拳头,似乎要立即送出一拳解恨。他清瘦文弱,戴着眼镜,像根豆芽,想要动武的样子显得可笑,因为那条细胳膊,就算是打在豆腐上也有折断的危险。

“嗨,你上来,你来演我那独裁父亲。”他忽然指着观众席上那个灰白头发的男人。

后者一愣,但也爽利,略作犹豫,便离开座位,刻意挺了挺胸。他径直坐在八仙桌边,膝盖撇成八字,胳膊搭在桌沿,仿佛穿着戏袍,马上要捋一把长须唱起来。观众忍不住笑了。

年轻人固执地背对着“父亲”,似乎只有背影才能表达他的反抗情绪。

“志清,工作的事情落实了,你怎么反倒不太高兴?你想想,酒厂一个大学生都没有,你在那儿扬眉吐气,谁都要高看你一眼。往后你只管在厂里大声说,你是章显贵的儿子。”“父亲”的声音洪亮。

“台词不是这样的。”年轻人低声说道,“父亲也不是这样的腔调。”

“我认为这就是章显贵的真实心理。”“父亲”回答,“他就是要你给他复仇。他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反省,临死都不放弃战斗。”

“剧情是这样的,我等他先说话,他抽着烟,沉默中咳嗽几声。我们像在暗自较量。最后是我先开口。我说:‘爸,我不想去酒厂。’”年轻人看着“父亲”,说道:“您接着演。”

“我没有办法按你们的剧本演,相信我,我比你们更了解人性。”“父亲”做出罢演的样子,“而且,你父亲根本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认为那只是他的一份工作,他那么做了,拿点薪水养家糊口,如果对别人造成了伤害,那也是‘公伤’,和个人无关。”

“那是另一回事,跟本剧没有关系。”年轻人说道。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不是在探讨偶发事件对人生的影响吗?既然要厘清偶发在志清悲剧命运中的作用,同样要厘清偶发在他父亲身上的影响,他父亲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人,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尤其是当你们认定,父亲这一擅自投档,是志清悲剧最初的起因,厘清父亲的性格形成就更有必要,那是不能剪断的。”

“这样厘下去,就跑题了,没止境了。”年轻人双手绞缠片刻,“不过,您的想法非常深远。您现在的行为是偶发的,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自然成了演出的一部分。我们相信您使剧情变得更加丰富了。”

“我不懂艺术,人生经验也很有限,我就是来了解偶发的。”“父亲”这时倒有些羞涩不安,“看问题不能单一,不能陷入一个误区,要注意到章志清自身的问题。当他说不想去酒厂,父亲会大怒:‘投档还剩最后一天,我要是不投到酒厂,你恐怕哪里也去不了,在家里种地干活?行啊,问问你挑得起几斤?扛得了多重?’”

“‘今天收到了长沙那边的好消息’,但我决定把这句台词咽下去,”年轻人说道,“让观众注意力集中到志清那张凝聚了伤心、愤怒以及无助的脸。”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3期】

作者简介:盛可以,上世纪七十代出生于湖南益阳。著有长篇《北妹》《道德颂》《死亡赋格》《野蛮生长》《锦灰》等八部,以及《福地》《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等多部中短小说集。作品被翻译成十余种语言在海外发表出版。曾获国内多种文学奖项。2012年英文版《北妹》入围英仕曼亚洲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