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8年第5期|谭岩:爱穿制服的人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5期 | 谭岩 2018年05月29日09:12
导读:
章万贵高中毕业后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却全无一点成就。他不是好吃懒做,只是想要有尊严地工作、生活,可事实是,在大城市他得到的只是鄙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做了保安,光鲜的制服穿在身上使他的人生瞬时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充满了尊严和快乐。然而好事不久,父亲的事故,却又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职业,转而做了泥瓦匠……尊严与生存,该如何平衡呢?
春节一回家,妈就跟他说,过了年哪儿都不要去了,老老实实去学泥瓦匠。
妈还告诉他,她是老着脸皮,猪蹄髈,猪坐臀,拜师礼物提了一篓子,好话说了一箩筐,那个当泥瓦匠师傅的远方亲戚才点了头,收他这个徒弟。
不,我什么匠都不想当!章万贵一听忙摇头,脖子昂得牛抵架似的,坚决不同意。
当妈的恼了,一拍大腿,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我的活祖宗,你到底想干什么?!打工打了几年了,是赚到一分还是存了一文?
好不容易供到了高中,指望这小子能够顺顺利利考个大学,将来出息了,也享享清福。大学的通知书倒是来了,一大摞,可一家也不是正规的,全是收钱的、骗人的。最后还是落得个打工的命。还不及人家那些没读书的!书没读出个出息,心性儿却不小,小事儿瞧不上,大事儿又没那个命,一打电话就说又换了工作,只见在瞎折腾。人家的儿子都是成千成千地朝家里汇钱,他倒好,回家的路费也还要家里寄!
可是打工受尽了挫折,一提起来就蔫头耷脑的小子,这回却信心百倍:
妈你放心!我这回是真的找到了好工作!
和许多乡村的孩子一样,高中一毕业也就意味着失业。章万贵面临的是两条路,要么出门打工,要么在家种地,他爹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有时也可帮爹给人家送送煤球。可他章万贵一件都不愿意干。您们给我取个名字都指望我贵起来,可种田送煤球,一身泥一身灰的,是贵起来的架势吗?学泥瓦匠的事儿他还在上高中时妈就说了,说将来考不起大学,只有去学个艺,天干下雨饿不死手艺人——切!这是什么时代了啊,是饿死人的旧社会吗?他章万贵更是满脸的不屑。他琢磨的可不是温饱的事儿,是如何贵起来、出人头地。万贵大约已是不可能了,可是一贵两贵,总还是要努力实现的吧。
既然爹妈说的几件事儿都不愿意干,剩下的只有出门打工。
可出门打工也不是容易的,尤其是没有什么专长的。可要说他没专长也不准确。章万贵学习虽然不好,可体育成绩好啊,跳高、跳远、赛跑、投标枪,哪次运动会他不拿几个奖啊,至今堂屋的墙上还贴了半墙他中学体育运动会的奖状。爱好体育,让他有了一个好身体,身材高挑,五官也还端正,县体校的来选苗子,极力推荐他去考体校,可是文化成绩不过关,只好作罢。后来乡里说要招兵,他也积极报名,可是体检说不过关,那两个身体不如他的同学都过关了。那两个同学,一个的妈是村里的书记,一个的爹是乡里的干部。他明白了,不过关是因为他种地送煤球的爹妈不过关,可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自己认为过得硬的好身体。
可仅有一副好身体,要想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好工作也是难,何况他心性儿高,又敏感,动不动爱意气用事。
出门打工的头几年,他真像人们说的无头苍蝇,东撞西撞,上海,北京,深圳,广州,海南岛,新疆,能跑的地方都跑了,可没有哪个地方能待上半年的。不是待遇太差,就是环境恶劣,或者带班的头儿态度不好。有一回在广州的家具厂,那个老板竟然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当时摔下手中的油漆刷子就冲了上去,堂堂五尺男儿岂是想骂就骂的!
钱没有挣到,地方倒是跑了不少,气也受了不少。换成另外一个人,忍一忍也就算了,可是他不行。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男儿之躯,也对不起自己的爹妈。自己的老妈善良老实,勤扒苦做,凭什么让人骂!
就这么一个人,不了解的认为他是个三脚猫、半吊子;也有人嘲笑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啥命不命的,他不懂,也不想懂,但要说三脚猫、半吊子,实在是百分之两百的冤枉。想当年,县体校的人说他个子高将来可以考体校,要他天天早上跑步锻炼,他高中三年就跑了三年的步,没有睡过一天早床,三脚猫会这样么?说他是半吊子,读了几年书就假斯文,可这几年他章万贵什么活儿没干过!和泥浆,清化粪池,掏下水道,扛煤气罐……哪样他都下力,都认真,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与他心目中的工作相差甚远,不想干而已。
可是什么才是自己心目中的工作呢?有时候,章万贵坐在工地上吃着盒饭,望着阳光下一片苍茫的城市,望着那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两眼也是一片迷茫。
这已是他四处闯荡的第六个年头了。这一年,一是身上实在是没钱了,不能让他跑得更远;二是能跑的地方都跑了,也没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出门打工时,也就跟着村子里的一帮老乡来到了省城武汉。本县的一个包工头在武汉承包了维修道路的工程,他就加入了维修大军,暂作权宜之计,干着这不如意也无趣的工作。
所说的维修,就是把原来的路基全部铲了,重新铺柏油路,修花坛,修人行道。章万贵的工作,就是穿着长筒胶鞋,拿着一个长木耙,站在挖好的人行道的路基里,把搅拌机倒进来的泥浆搭平,等泥浆干了再铺一层细沙,沙上再铺地砖。
轰隆隆的高大的搅拌机停在公路上,哗啦啦一声,拌好的水泥沙浆老牛拉屎似的,从搅拌机鼓圆硕大的仓肚里顺着一条导槽流进公路旁的人行道路基中,穿着长筒胶鞋的章万贵和另一个伙伴,赶紧拿着木耙铁锹把那一堆巨大的排泄物推开铺平。这一辆搅拌机还在倒,那一辆冒着热气的搅拌机已经在那等着,准备倒料了。章万贵和伙伴就没有休息的空隙,他叉开腿低着头举着木耙抓紧散料,泥浆溅到了他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头顶上的太阳火一样烤着,空气闷热,章万贵身上的一件单衣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红色安全帽里的头发同样也是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额头耳边一抹一层沙子,用手一擦,手上全是盐粒样亮晶晶的东西。那是汗盐,多次出汗才有这种状况。趁着搅拌机开走、另一辆搅拌机还在倒车的间歇,章万贵抓起一瓶矿泉水仰起脖子朝喉咙里直倒。
中午没休息,下午很快就完工了。伙计们收拾工具准备回住地休息,上那辆专门拖工人上下班的面包车时,章万贵哐啷一声放下肩上的木耙铁锹,说:
你们先回去,我到东湖去看看!
东湖是这个城市的一道风景线,章万贵来了大半年,只是晚上去看过一回。他问清楚了,从工地到东湖不到五站路,他想白天去看看,去拍拍照片。这次施工的工地与东湖很近,是个机会,不然难得抽专门的时间来了。摄影拍照是章万贵的爱好,这几年打工的唯一收获,是拍了不少的照片,照了就发微信、微博,不光是要好友点赞,获得点儿小满足,还想等哪一天自己老了,也是个纪念。
公交站转一个路口就到。告别了伙计们,章万贵穿着工地上的长筒胶鞋,见说的那路车来了,就兴冲冲跑上了公交车。可是很快,章万贵就感到了兴味全无。他一上公交,一进车厢,里面的乘客逃避瘟神似的躲闪不及,实在是挤不动躲不了的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望了他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一手扶着车扶手,一手在鼻子前不停地扇动,满脸的嫌恶;身旁座位上的一个小孩子,突然对他妈妈说,妈妈,你看这个人好脏啊!孩子的妈妈望了章万贵一眼,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对孩子说,不要瞎说!不礼貌,这是叔叔。这叔叔怎么不讲卫生啊?孩子又问。章万贵立即觉得无地自容,他意识到自己浑身难闻的汗馊味,满身肮脏的泥斑。上车仓促,他都没有找一个卫生间去好好洗把脸。想到这里,他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他身体努力地缩着,两眼望着窗口,恨不得从车窗跳出去。
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公交车刚一进站,车门一开,章万贵就一步跳了下来,逃离了那辆公交车。
他不仅没了逛风景的兴趣,自尊心也受到了严重打击。想想人们那厌恶睥睨的目光,逃避不及的表情,针一样扎着他敏感的内心。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一身穿着,不合时宜的高筒胶鞋,满脸的汗渍泥斑,一身脏兮兮皱巴巴的衣服裤子,散发着汗馊的邋遢样儿,连自己也觉得讨厌。一时间,他感到自卑又失望,感到生活没有奔头。下了公交的章万贵,耷拉着头走在人行道上,望着沾满泥的高筒胶鞋,觉得实在是不像个样儿。他抬起头来,想找一个公厕卫生间去洗洗,可就在这时,迎面而来的一条狗冲他大吠起来。
那条哈巴狗拦着他的去路,昂着头对他起劲儿吠,一叫那滚圆的身子还一抖,龇牙咧嘴的。他熟悉这种叫法,只有见到乞丐、疯子,那些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屁颠屁颠地跟在女人后面,温顺得没有一根骨头的畜生才敢露出一脸凶相。狗畜生!咱受人欺负,也还受你欺侮吗?!章万贵恼羞成怒,顺手拿起路边花坛的一块石头,跌着高筒胶鞋,躬着腰,只那么往前一冲,做了做架势,那狗就吓得一边调头就跑,一边求救似的汪汪大叫。打扮时髦的女主人听到求救,一阵高跟鞋响,急步跑上前来,杏眼怒睁,狠狠剜了一眼举着石头的章万贵,心痛地抱起躲到腿空的狗:你怎么砸我的宝宝?!章万贵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没有!他咬我!章万贵指着狗说。咬你?咬到哪儿了?为什么咬你不咬别人?告诉你,女人睥睨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我这条狗可比你值钱!女人说完,抱起那条狗走了,走时还咕哝了一句:什么人?!脏兮兮的!
章万贵像被点了穴。似一支利箭射中了他的心窝。他站在那里,血往上涌,举着石头的手僵硬在半空,两眼直直地望着那女人远去,喉咙哽了两下,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阵血涌之后,脸色又变得苍白。章万贵浑身发软,丢了手中的石头,无力地坐在人行道的石坎上。如今,是连一条狗都不如了。还万贵,你贵在哪儿?章万贵凄然一笑,扭开随手拿着的矿泉水瓶子,一仰脖子喝下去,擦了一把脸,不知是水还是泪。
逛公园拍照片的兴致消失殆尽。他想回打工的住地。对面有一个公交站,他站起了身。
站住!
正要过马路,被人叫住了。他扭头一望,原来是十字路口的凉亭下,一个戴着红袖章、穿着警服的人,拦住了他。
你没看见红灯吗?那个人指着他,走来严厉教训。
站在路口,跨出了警戒线的垂头丧气的章万贵,抬起头来的两眼突然一亮:
是你?——二蛋子?!
哦?是你!……那张威严的脸一下绽开满脸的热情,接着高兴地擂来一拳。是一起打过工,趴在臭水管下掏过下水道的伙计!
你在哪儿弄了这么身衣服?章万贵捏捏伙计那一身漂亮的制服,见胸口还吊着一把哨子,又羡慕又好奇。
——我当协警了!二蛋子正了正衣服领子,咧着嘴笑着,一脸的自豪状。
协警?什么是协警?章万贵笑着的脸上有些不解。
咳,就是……两人正说着,二蛋子一抬头,又看见一个闯红灯的人,他立马把吊在脖子下的哨子朝嘴里一塞,尖利地吹了一声,接着用手中的小红旗一挥,威严又神气地喝道:
你!还有你!站住!
章万贵的两眼鼓得老大,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真是他二蛋子吗,昔日混得比他还窝囊的倒霉蛋?看看他那训人的神气劲儿……
突然,想得呆头呆脑的小伙子把自己的头一拍,混沌的思想仿佛裂开一道缝,闪进一道亮。章万贵一下子恍然大悟,满脸堆笑,他再望望街道两旁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大厦,打扮得衣冠楚楚的人们,刚才的痛苦、迷茫、纠结,一扫而光。
什么?你也要当协警?……那得有关系,还要有机会才行!不过,你愿不愿意当保安?想当保安我还有熟人……
章万贵立刻想起宾馆、超市、机关大门,还有公园,那些穿制服,戴大盖帽,清净又挺拔的身影。行啊,当然行,只要上班时也穿着整洁就行!
可话说清楚,当保安工资可不高,没得你在工地上挣得多……
能当就行!章万贵拦住伙伴的话。现在,他章万贵考虑的已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
当保安前,章万贵参加了保安公司的岗前培训。
培训就在一所学校的大操场,专门请了武警战士。在炎热的阳光下,漫天的蝉声里,随着当教员的武警战士节奏分明的哨子声,站成了一排的十几个小伙子天天一二一。学生放了暑假,操场广阔而宁静;像机械似的整齐的两排手、两排腿,一遍又一遍,从操场一边摆到另一边。
临近正午,空气仿佛一点就着,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正在训练的一张张汗水淋淋的脸也疲惫不堪,眼光不停地瞄一瞄操场旁柳树下的一片阴凉地。只有章万贵,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操练得一丝不苟。看那摆手,看那抬腿,多规范!读书时的体育锻炼,良好的体育素养,让他在训练中脱颖而出。负责训练他们的那个武警中士,几次把他请出列,示范给大伙儿看。只是他的胸挺得太前,下巴也翘得太高,那个武警中士表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要走上前去纠正。头一按又昂了起来,像按不下去的一个水葫芦,按得大伙儿一阵开怀大笑。
章万贵就是抑止不住昂头挺胸,抑止不住扬眉吐气。保安公司的经理说,保安公司归公安局管,这就是说,他是一个有组织的人了。组织是什么?组织就是家,就是依靠,就是让人什么时候都心不慌、神不乱的靠山。
一种流浪的无依无靠的感觉消失了。他像有了根,有了攀附,有了归属感,感觉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城市,是把某一处吸附住了,从此他就可以生长、攀延、开花、结果,如同那些移进城市来的树呀花儿一样。他发现,这就是他几年来要找的工作;为了这个工作,他跑了多少城市,换了多少工种,受了多少的委屈。为此,章万贵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十分珍惜,也训练得异常刻苦,他可以在毒辣辣的大太阳下一站半天,汗水蒙住他的眼睛,蚊子盯在他的鼻梁,他两眼眨都不眨一下。他出色地完成了一系列的岗前培训,成了保安公司对外推介的第一张牌;很快,他被一家大宾馆相中了。
保安公司和用人单位签定了合同,然后发给章万贵一套崭新的保安服,帽子,衣服,皮鞋。
好好干!经理在他的肩上捣了一拳。
章万贵欣喜地望着这一套崭新的制服,这颜色,这款式,除了没有帽徽肩章,完全和警察的一个样。他双手托着这一套制服,就像托着一件稀世珍宝。他满面红光,抑制着内心巨大的喜悦,走着正步出了经理办公室。进了宿舍,把托在手上的制服放到床铺上,在裤腿上擦了一下掌心的汗,弯着腰小心翼翼把折叠着的制服展开。他盯望着那套制服,上下抚摸,又俯下身去,陶醉地深深嗅一口那新面料的味道,像品尝了一口美酒。从此,他就可以衣着整洁又光鲜地站在工作的岗位上,不再浑身邋遢,不再衣着肮脏,不再受人们的白眼……突然,他呼地站直身,啪地一个立正,对那摆放在床上的制服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如愿所偿般地笑了。
章万贵从小就对军人、对察,对所有穿制服的人感到羡慕,觉得他们整洁、标致、威风。他曾经吵闹着,让母亲从街上的服装摊买回一套仿制的儿童“警服”,春节时在小伙伴们面前出过风头,也“威武”过几天。上学后,学校组织他们参加过一次公审大会,那站在主席台上押着犯罪分子的警察威风凛凛的形象,更让他念念不忘,课间和同学们玩时也学那警察敬礼、走正步的样子。他做梦都想当兵当警察,穿上一套笔挺的制服。现在,它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了。
从那一天起,制服就与他形影不离,身影相随。就是睡觉,别人脱了双脚一蹬,随便一抛,只有他叠得平平整整、有棱有角地摆放在床头。他望着枕旁的制服,嗅着制服的味道,才能安心入梦,才睡得踏实。这套挺括整洁的制服,白天给他带来荣耀,晚上也能照耀他的美梦。他又爱上了摄影,举起了手机到处拍照,有时一天发几次微博、微信,除了公园,花坛,树木,他工作的星级宾馆,发的最多的照片,还是他一身制服的飒爽英姿。自拍,请人拍,正面,侧面,全身,半身,剪影,只要一发微信,点赞的,献花的,扑扑拉拉一大片。有微信好友说他像007里的詹姆斯·邦德,也有人说他堪比《冲出亚马逊》里的胡小龙。总之,形象很酷。还有一位网名叫叶子的微信好友,只要一发微信朋友圈,都会有竖着好几个大拇指的点赞。想到这些赞美,章万贵那大盖帽下的嘴就要使劲地抿——上班可不能随便嘻笑哟!
他上的是保安形象岗,是作为形象保安进的宾馆。宾馆经理说,他的形象很重要,代表着宾馆的星级形象。这星级宾馆的保安形象岗设在宾馆的大门口。身着制服的章万贵,一身挺括,威仪无比,如同一尊完美的塑像一样,背着双手立在宾馆大门,迎接四方来宾。
穿上了制服的章万贵,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原先,谁注意他这个打工的呀,有时穿着上工地的衣服进超市,倒是有人注意他,可那注意的目光里全是防备和监视,现在,他下了班不换衣服,顺便朝超市一走,那些女人们姑娘们,营业员导购员的目光就拥了上来,哟,这是哪儿来的帅哥儿?他叫什么?嘻嘻,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这些窃窃的议论让他自信又快活,也增加了他对工作的热爱。
章万贵站岗时一站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他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种威仪,更喜欢这身制服。这制服往身上一穿,这白色的宽大的武装带往腰眼里一扣,整个人立马变了,腰想弯也弯不下去了。它把人撑得硬硬的,让脊梁挺得直直的,让你抬头向前,挺胸做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信心百倍气度不凡的形象。
他珍爱这套服装,比爱惜自己的手,爱惜自己的脚,爱惜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要细心。总要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为此他还专门买了一个熨斗;熨好了,还要挂在衣架上,仔仔细细地检查,连一条缝,一纹皱都不放过,然后退几步,左瞄瞄右望望,望着整理一新的制服,就像艺术家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每天上床睡觉时才舍得脱下来,脱下来后还要用刷子刷一刷,用手抚一抚,连沾在上面的一根头发也要摘下来;假节日换休,也要穿着制服上街。出门前,总是站在门背后,站在那面半块破玻璃当镜子的墙壁前,检查一下自己的风纪风貌。镜子里的,不再是一个萎缩、拘谨、灰溜的乡巴佬形象,不再是霜打雨折的高粱苗儿,也再找不出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卑怯生疏的半点儿影子。镜子里的人,着装整齐,精神抖擞,和天安门的仪仗队升旗手,没有什么区别嘛。照镜子的人挺了挺腰身,又左右扭了扭,对镜中的形象十分满意。这个形象让他感受到了城市的美好,马路的平坦,生活的宽广,未来前程的锦绣。
出门逛街的保安,不苟言笑,步伐轩昂,神情庄重;锃亮的皮鞋在铺着地面砖的人行道上踏得嗒嗒响。一条小狗抬头望见了他,摇着尾巴凑上前,低下鼻子讨好地嗅一嗅他的裤脚;旁边的女主人,只望了这个帅小伙儿一眼,脸上就笑了,用了柔情似水的语调,唤着那条温顺可爱的哈巴狗。
这个穿着笔挺、步伐自信的保安,压得低低的大帽檐遮掩了眼睛。过街口,穿马路,有时也难免闯了红灯,可当他心慌地扭过头来,正准备接受一顿难堪的训斥时,那个并不相识的交警或协警也只是对他友好地一笑,完全是自己人对自己人的那类默契宽容——呵呵!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被人瞧不起的打工崽农民工了!于是穿过马路的保安神态从容,步伐潇洒,锃亮的皮鞋发出的嗒嗒响声,穿越街道,直上云霄。一个小皮球骨碌碌滚到面前来了,他弯下腰拾起来,递到那个小朋友的手上。快谢谢叔叔!小孩儿的母亲微笑着投来感激的一瞥。不管他走进哪家商店,来到哪家货柜前,那些女店主,年轻的女营业员都会,口儿未开脸先笑:请问您想要什么?他感觉自己成了这一带小店小铺最受欢迎的顾客。
他穿着这套制服,常常参加一些抛头露面的活动。市里开什么大会,搞什么演出,人们常见一个年轻英武的小伙儿一动不动站在礼堂的主席台旁,如同雕塑;社区里举行什么大活动,元旦赛跑,国庆庆祝,全民健身,建和谐社区,章万贵也被抽调去,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和几个保安抬着一块硕大沉重的宣传牌,摆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迈着整齐的步伐,威武雄壮。他的寝室挂满了日历画,那上面全是武警战士升旗的场面。他把自己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比照着那飒爽潇洒的英姿。
时光就在那挺直的腰身、整洁的制服和满足的脸上溜走了。转眼到了年底,来宾馆的人少了,人们在准备过年了。很少下雪的武汉年前也下了一场大雪,宾馆的树叶上全是积雪,增加了年味儿和思乡之情。章万贵又快一年没有回家了。遇到家乡的人问起来,他就说在保安部门工作。是在当警察?问他的人一脸惊讶。章万贵从来是笑而不答,模棱两可。
到了腊月二十八,章万贵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回家过年。回家过年的章万贵特意穿上了保安公司新发的一套崭新的冬季服装,穿戴得整整齐齐、光光鲜鲜,心中也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自豪感。
他坐的是长途客车,乘客都行色匆匆,不过这个时候坐车大多是回家过年的,回家又不是去走亲戚,穿的也就随随便便,唯有章万贵在随随便便里显得鹤立鸡群。他穿一身制服,就是坐在座位上也是挺直着腰身,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搭在膝盖上,不管车厢怎么颠簸,怎么晃荡,挺直的腰身摇去晃来可就是不弯不倒。他让那些歪三垮四、毫无坐相的乘客自惭形秽,也让邻座的一个年轻女人对身旁毫无坐姿的丈夫露出不满悻然的神色。
上车,下车,班车沿途停了几站,时间也从中午到了傍晚。快进县城,走到两县交界的山道时,沉默的车厢里突然一阵骚动。章万贵扭头望过去,心头一紧,两个凶神恶煞的身影站在车厢后面的走廊,手里晃着刀子,在对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乘客威逼着什么。
抢犯!
两个字钳子一样,一下钳住了章万贵的喉咙眼儿,章万贵心头发慌,呼吸急促,出不了气似的窒息感觉。
两个抢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的是瘦子,留着长发,穿件长大衣;矮的是胖子,肥圆的头上留的一撮头发,盖着一片小瓦似的。两个高矮不同,胖瘦不一,但都是一样的吊儿郎当,一样的贪婪凶狠。章万贵见这两个家伙围堵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子,目标好像是那女的项链耳环。那女的一双手一时护着脖子,一时护着耳朵,身子扭着往窗口靠让。
一车厢的人都视而不见,不是装作望着窗外,就是像在闭目养神。全是一种与己无关的样子。章万贵看见坐在邻座、走廊旁边的那个年轻女人,伸起头看了一眼,神色慌张地用手碰了碰靠在椅子上打鼾的丈夫,一边赶紧把手腕上的镯子使劲儿往下拉,藏起来。章万贵想告诉司机后面发生的状况,可等他朝驾驶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司机旁边也站了一个让人心惊的身影,也拿着一把弹簧刀,对乘客阴笑着。
流氓!抢犯!只听那被抢的女人惊慌愤怒地喊道。
邻座被女人碰醒的粗壮的男人,待看清情况,刚要站起来,就被他的老婆拉了下去。章万贵听见那女的说不要多管闲事。那两个开始还在试探的流氓,见大家都不吭声,熟视无睹,就放开了胆子,高个儿伸手一抓,那女人脖子上的项链就断了,到了他的手中。
抓抢犯啊,抓流氓啊!女人恐惧地大声喊道。
车内一阵骚动,有几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可还没有开口,三个流氓就同时嗖地举起了弹簧刀,毒蝎似的张牙舞爪。
看你们哪个不要命?!——破财免灾!钱和值钱的都拿出来!
穿着新制服的章万贵回家过年的喜悦一扫而光。他想自己的运气真不好。以前出门,在车上也遇到过打劫的,但都是小偷小摸,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还是头一回。他感到了沮丧,更感到恐惧。他悄悄摸了摸腰里的衣兜,里面装的是他这一年来离乡背井的全部收获。妈埋怨他没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这可是他自打工以来第一次对家里的贡献。他本可以拿着卡回老家的,可他回家的头一天,专门去银行取了现金,换的全部是崭新的红票儿,他要的就是一进家门,把一大叠崭新的钞票送到母亲手上的效果。没想到却为今天埋下了祸根。他想象着母亲的再次失望,同时也由于紧张,感到头脑一片空白,他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鼓鼓的衣兜,手心里已经冒出了汗,大盖帽下的额头也在滴汗。他和大家一样,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呆滞着一张漠然的脸,可内心却在激烈起伏,他用眼角的余光,时时留心那两个流氓,会不会突然挥着刀子向自己走来。
正当那三个流氓摇晃着手中的刀威胁一车人的时候,不知哪个乘客说了句什么,那已站起身来的几个乘客,一车的人,一车的目光都唰地望过来,望着他章万贵,目光里含着期待和责备,望得他莫名其妙。他顺着人们的目光,低头一望,霎时明白了:这一身的保安服,保安服臂肩上袖的“特勤”两个字,让乡亲们错把自己当成了警察。
拿着刀子的流氓循着那一车人的目光望过来,脸上呈现出一丝慌乱,但刹那间,他们相对一望,就歪着脖子笑了。
切!你们以为他是警察?看清了,那是保安!和你们一样——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的矮胖子放心又兴奋地说,也只是个打工的,乡巴佬!
满车的人见那流氓们这么一说,期待责备的目光变成了失望,同时又有些揶揄、嘲弄,似乎在说,没有警察的胆量,还打扮得像个警察!
很久以来,不再忿忿不平的章万贵又感到了血往上涌,撑在膝盖上捏着衣袋的手颤动着,不自觉地握成了一对拳头。以前,人们骂他农民工、乡巴佬,鄙薄他,嘲弄他,朝他吐唾沫,他都难以忍气吞声,更何况,自打穿上这一身制服,他就没有弯过腰,示过弱,怕过谁!面对这些家伙的鄙薄嘲笑,这一车人的睥睨目光,还有即将两手空空面临母亲的失望,小伙子萎顿的腰身一下绷直了,他提着两个拳头,从座位上一跳而起,大吼一声:
我是乡巴佬是保安又怎么样?!今天就要管管你们这些流氓强盗!
说着,他朝那闪光的刀子纵身扑去。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光荣的一刻,这一刻永远闪耀在他平凡的一生中;在他扑去的一刹那,他听见了身后风起云涌的呼应声。
在大家的协助下,三个流氓最终被绳之以法,章万贵也受了伤。伤到了胳膊,被扎了两条两指宽的大口子,流了很多的血,崭新的制服都被血浸透了。所幸还没伤到骨头。回乡保安勇斗抢劫团伙的事迹上了当地的报纸,报纸上还刊登了他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章万贵吊着缠着绷带的胳膊,穿着笔挺的保安制服,戴着大盖帽,仍然一副英姿飒爽的英俊模样。县里评见义勇为奖,章万贵也榜上有名,去领了奖,还上了电视。这下,名不见经传的保安一下子出名了,春节期间走亲访友,所到之处,认识与不认识的,都要走上前来见一见报纸电视上说的“保安英雄”。在那一片热闹的称赞声中,章万贵俨然一位众人景仰的凯旋英雄。
章万贵满脸笑容,心里头一回体验到贵的滋味;他从内心里感谢这一身制服。
可是,让章万贵的生活发生改变的制服并没有穿多久。
过了大半年,章万贵的家里发生了大变故,骑三轮摩托给人送煤球的父亲出了事,为避让对方骑得飞起来的一辆摩托车,三轮车掉进了河坎下,一车的煤球散了一地,人也摔得浑身是血。幸亏抢救及时,他父亲的一条命保住了,可从此瘸了一条腿,骑三轮卖煤球的活儿是干不了了,家里从此少了一个主要的收入来源。不仅少了收入,治病动手术还欠下了不少债。
父亲还没出医院,章万贵就急着要赶回去上班。走的那天,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他说:
儿啊,你爹治病欠下这么多的钱,你当保安这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就是不吃不喝,什么时候能还清啊?
还有通过微信认识的那位叫叶子的女朋友,他勇斗劫犯的事迹上了报纸电视后,两人的关系是突飞猛进。本是在一个城市打工,又是老乡,先是休息时间两人常一起逛公园、吃饭,后来就干脆租了一间房,住到了一起。叶子真名叫柳小叶,家就在离章家湾不远的另一个镇。半年后,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章万贵在当地大小也算个名人了,何况小伙子一表人才,柳小叶的父母也同意他们的婚事。当年的中秋节,男女双方就亲戚过门;按乡下的习俗,亲戚过门了下一步才能去领结婚证。
现在的农村,稍微有点儿能力的,家境好点儿的,都掀掉了低矮的土房子盖上了高大宽敞的钢筋水泥砖瓦房。章万贵的爹妈也拼最大的努力,加上章万贵当保安攒的几万块钱,也起了一幢新房,两层楼的,就是只差粉刷装修了。通了水通了电,亲戚过门的简单仪式,两桌盛席,男女双方父母、亲戚的相见相识,就在那简陋的露着水泥墙砖的新屋里进行。章万贵注意到,未来的岳父岳母看见这高大宽敞的新房时,脸上是喜悦的,可等进了门,四下一望,地是地墙是墙的,就“哦”了一声,说还是个土坯房啊。“哦”得章万贵当时心里就发虚,“哦”过之后那未来岳父岳母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强了。吃完了亲戚过门的饭,女方临出门时说了一句话,说男方家里刚出过事,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礼金什么的可以免,但姑娘不能来这没粉没刷的土坯房里结婚。
可是要装修,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
原本是打算一过门就办结婚的——这小子已经老大不小了,再翻过年就快三十了。瘸腿的爹坐在椅子上顿了下拐杖,长叹一声恨自己再无能力,妈也望着不谙世事的儿子急得干瞪眼,这煮熟的鸭子飞了的事儿见得多了!就又提学泥瓦匠的事情,说弄得好,这装修的钱一年两年就有了;装修房子的钱可以找那个当泥瓦匠师傅的亲戚借,两年内还,应该是说得好。
可章万贵还是想当保安。话刚说出口,等着去拿结婚证的柳小叶就哭了,捂着脸跑进了厢房里。章万贵一脸茫然,跟了进去,问女朋友怎么了。女朋友停止哭泣,脚一顿,我,我有了,你说怎么办?!
未婚妻的泪水,还有猝不及防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最终击垮了章万贵要当保安的执拗。在此后他继续当保安的十来天里,小伙子显得心事重重,愁眉苦脸,萎靡不振,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儿爽朗劲儿,仿佛什么重负压迫着他,又像哪里疼痛似的,怎么都站不直了,站不出感觉了。他已被从形象岗上换了下来,作为一般的保安站在宾馆门自动门前,给来的车辆开开门。可就是这样保安队长也批评过他几次,说上班不要像在打瞌睡,来了车辆客人也不主动去迎接。他打电话发短信,柳小叶也不搭理他。接着是几个不眠之夜,极少抽烟的章万贵宿舍的地上扔了一地烟头。望着床头挂在衣架上的那笔挺的制服擦了两次眼泪后,一天早晨,章万贵脱下了心爱的制服,离开了他当保安的城市。
两年后,章家湾村出了一个有名的泥瓦匠,提起他,人们都会说,人家章师傅前两年还上过电视报纸的哟……
当上了泥瓦匠师傅的章万贵家境有了大变化,装了房,结了婚,孩子也有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不变的,仍是和村里那些打工的人们一样,一过完年,也挎着大包小包地出门。除了背包,除了装瓦刀抿子钻头儿的工具箱,章万贵还随手提着一只黑皮箱。那只黑亮的皮箱,在有些灰扑扑的人群中十分扎眼。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要提着那只箱子,有时候,就在火车站、街头,和大伙儿一样蜷在地上睡觉,头下也是枕的那只箱子,到了工棚,也要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搁置。
开始,伙计们还以为他是赶时髦,出门还带着电脑,可一次也没见他拿出来玩过,后来遇上一次严厉的安检,等他打开一看,嘿,哪是什么电脑!是一套衣服,一套折叠整齐又异常挺括的保安服。
阴天下雨干不了活儿,或者休息的时候,章万贵就一人提着箱子出了门,伙计们问他到哪儿去?章万贵嘻嘻哈哈没一句实话。可每次出去了回来,这位泥瓦匠就像变了一个人,腰板挺得直了,废话说得多了,整个人变得精神了,晚上拿着脸盆去打水洗澡,也是一路吹着口哨。
是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找女人开心去了吧?哈哈……伙计们笑着说。
有一天,大伙儿三三两两地出去玩。上了街,一路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的,没谁注意到红灯,一脚刚要踏过马路,突然被一声尖锐严厉的哨声禁止了。伙计们停下脚步,循声抬头一望,见不远处的指示灯下,站着一个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嘴里叼着哨子,一只衣袖上别一个红袖章,手中拿着一面小红旗的协警模样的人,正神态威严地指挥着行人过马路。
咦,这人看上去怎么这么熟悉啊?啊,呵呵!这不就是章万贵么!
原来,这位伙计穿上制服做义工当志愿者去了。
站在路标下的章万贵,与工地上邋遢灰暗的形象判若两人,看那一身整洁挺括、挺胸抬头的威严劲儿,简直就像个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