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
来源:《科幻世界》 | 胡功博 2018年06月05日15:18
吴天喜欢这个叫作“光明”的城市。
与外边乌烟瘴气、灰蒙蒙一片的废墟不同,这座城市充满了阳光。尽管作为一个低生产能力的普通公民,吴天的法定生命时间只有六十年;尽管城外那些致命的尘埃让他一辈子都无法走出这座城市,但这些一点儿都不影响他对光明城深入骨髓的喜爱。
然而现在,这种感觉正在消失,就像在方才突然而至的浓云下逐渐衰弱的天光。
他的妻子和女儿死了。
吴天是亲眼看着妻子和女儿胸前的计数显示屏熄灭的。绿色的数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便迅速归零,而后屏幕陷入了一片黑暗。先是女儿,再是妻子。
天光骤然暗了下来。
十分钟前,吴天一家还在谈论着一个季度一次的休假计划。出事的时候,他刚从超市出来。他拎着装满商品的购物袋,隔着绿化带远远地朝在另一侧等候的家人招手。
这时,那个黑衣男人出现了。
这个黑衣男人像杂技演员一般,忽高忽低跳跃着冲了过来。黑衣男人身后,紧咬着六七个驾驶着飞行器的警务人员。
不祥的气息像毒蛇的信子攀上吴天的脊背。
“快跑!”吴天扔下购物袋,呼喊着向家人狂奔。
可还是太迟了,死神狞笑着晃过他的眼帘。他看见那个黑衣男人掷出一枚手雷,在空中优雅地划过一道弧线,深深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像是死神镰刀弯曲的边缘。
“砰——”爆鸣声穿过气流撞击着吴天的耳膜。那枚手雷正正地在他家人的头顶上方炸裂,没有硝烟,没有冲击波,只是沿街的LED屏幕渐次熄灭,随后,那些警方的飞行器就像一颗颗悬在空中的石子,笨拙地摔向地面。
电磁脉冲炸弹!
吴天的心脏战栗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绿幽幽的光顺着领口缝隙飘了出来,那是一块镶嵌在胸口皮肤上的显示屏,绿色的数字不紧不慢地倒数着。看来自己没事。
可妻子和孩子呢?吴天踉跄着跨过隔离带,又跑了几十步。只见妻子和女儿瘫倒在地,面色乌青,拼命地长大嘴巴,却无法吸气,像是两条被丢弃在瓷砖上的金鱼。
“爸……爸……”女儿虚弱地叫着,她的眼里出现了希望的神色。
吴天扯开女儿的上衣领子,数字熄灭了!他不死心,又看了看妻子的,只见屏幕一闪,也陷入了漆黑。他试着给她们做人工呼吸,可那根本没有用……
“救救我的家人!”吴天无助地喊着,语气几近哀求。
没有人回应。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人都早已作鸟兽散。整条大街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和那几个哀号的警察。
吴天捶打着地面,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那个黑衣人又落了回来,仿佛没看见吴天一般,从他的面前直直走过,弯腰拾起那个大购物袋。吴天感到仇恨和狂怒在自己体内燃烧,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扑到男人身上。黑衣人猛地一抬腿,膝盖上的机械外骨骼重重地砸到吴天脸上,将他震飞出去。
远处传来飞行器的轰鸣声,更多的警察追来了。
黑衣人不再理会他,跃身起跳,像一只灵巧的蚂蚱,蹦跳着消失在了城市深处。
吴天面目扭曲,捂着血淋淋的鼻梁,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让你偿命的!”
乌云越来越浓密,黑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把刚才的血腥杀戮悄无声息地掩蔽在雨幕下的朦胧之中,只有远处耸立的一座座黑色巨塔仍旧威压,冷漠地俯瞰着苍生万物。
救援队是在吴天的家人停止呼吸后半个小时才赶到的。安全人员像一只只冰冷的木偶,机械地把吴天架出警戒线外,又机械地把他的妻子和孩子塞进裹尸袋。
吴天拼命地挣脱开来,撕开衬衣,裸露出胸口的数字显示屏。“谁他妈规定这东西坏了,人就必须得死?”他大声地说,似乎在质问所有人。
没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冷漠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你们聋了吗?回答我啊!迟早有一天你们也会是这下场的!”吴天失去了理智,他掐住一名安全人员的脖子,扭打成一团……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他的脑袋有些颤麻,麻醉剂和镇定剂的混合作用让他感到舒服了许多,至少胸口下那只狂躁的野兽暂时安分下来。他披着撕破的外衣,走出收容所,那些工作人员也跟着出来,絮叨着没用的套话。他厌恶地迈大步子把他们甩开。
吴天神魂颠倒地在街上徘徊着,那两块漆黑的显示屏旋转着,像梦魇般游动着,化作飘浮在空中的墓碑。他痛苦地捂住眼睛,发疯一般跑了起来,直到撞上一根灯柱,一头栽倒在地。
他扶着脑袋坐起身来,端详起胸口上的家伙。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矩形弧面显示屏,完美地贴合胸部,上面显示着一行发光数字,“12072:16:15:33、32、31……”数字闪烁倒数着。12072天16小时15分33秒——这是他剩下的合法生命长度,他生命的极限。
这台生命控制中枢,从出生之日便植入他的体内,跟随他一起长大。机器连接他的心肺系统,依赖宿主生物能量供电。一旦倒计时归零,装置将控制植物神经,强行抑制宿主的心跳和呼吸,从而终结宿主的生命。
他抚摸着显示屏左上角的一个小凸起,这里应该是生命控制中枢收发讯号的部分。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电磁波像一根纤细的钢丝,系在他与此刻正隐匿在夜色里的黑塔之间。那一座座黑塔,就是一尊尊全知的巨神,没有什么能逃过它的眼睛。它是绝对公平的代言人,任何人只要违反了《城邦生命法》,不管拥有多少财富、多大权力,都将受到黑塔无情的制裁——此人的一部分生命长度,将被削去。
不过,对于吴天来说,这些都变得无所谓了。对一个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的人而言,活得再久也不过是折磨。
他又盯着胸口看了一阵,然后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他抓起一块石头,毫不犹豫朝着胸口的机器砸去,一下、两下、三下……屏幕被砸的凹陷下去,尖锐的棱角把皮肤割得血肉模糊。屏幕上弹出一行血红的字母“warning”。机器一遍遍循环着警报:“请立即停止破坏生命控制中枢的行为,否则系统将立即启动终结指令。”
这个程序是防止中枢因非法篡改或破坏而失效的最后保险,它被写入了运算器的最高逻辑。就是这道指令杀死了他的亲人——在强烈的电磁脉冲烧毁她们身上中枢芯片的同时,终结命令也被释放出来。
死亡慢慢降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跳得越来越沉闷,胸腔也开始发麻,每次呼吸几乎是在用膈肌顶起一块千斤巨石。他很清楚,自己的妻子、女儿也经历过同样的过程,而自己即将跟上她们的脚步……
吴天闭上眼睛,他看见天国的大门缓缓敞开,门的另一侧,他的妻子和女儿站在光芒中,微笑着迎接他。他感觉身子轻了许多,呼吸也不那么沉重了,脑海中充斥着闪光。难道这就是濒死前的感觉吗?他使劲伸出手,向着她们跑去。
“懦夫!”她们厌恶地推开他。
吴天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胸前的数字又恢复了倒计时,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嘲笑着他的失败。
“懦夫、懦夫……”那个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唱着,他惊慌失措地转头,可边上什么人也没有。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吴天蜷缩起身子,不断地念着。他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因为,在死之前,他必须宰了那个畜生!
他这样想着,太阳也升了起来,刺眼的阳光如同长矛一般穿透雾霭,渗入建筑物的缝隙,扎在他身上。他支起脖子,仰视着从晨雾中苏醒的黑塔。他很想知道,那双隐藏在这些巨神背后的眼睛,此刻是否在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神居天堂,天下太平。”一句古老的诗歌飘过他的思绪。
吴天很少回忆这个世界的历史。原因很简单,这个世界几乎没有历史。为了消除痛苦,创世者们选择了忘却,为了忘却,他们抹去了所有历史。
据说在城邦建立之前,曾有过一个无比繁华绚丽的世界,那时的地表,到处都是未被辐射污染的土地,蓝色的海洋覆盖了这个星球百分之七十的面积,大气尘埃密度只有现在的三十分之一,物种有成百上千万之多。那时的人类,遍布整个世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飞鸟,随时可以去往世界的每个角落……
只可惜,“末日之战”毁灭了一切。
这一说法曾小范围流传过,但随即被官方斥为胡编乱造的谣言。历史教科书上写的是,传言中的盛世从未存在过,几千年来,大地一直被永不熄灭的业火炙烤着,人类在极端环境下濒临灭绝……直到创世者出现,伟大的创始者们扑灭了火焰,召集了残存的人类,在这片唯一的净土上建立起光明城。那一年,是人类纪元的元年。
创世者告诉人们,这场天灾的根源始于人类的原罪,只有把人类骨子里的劣根性彻底净化,灾难才不会重演。为此他们创造了先知“忒弥斯”,在大地上竖起几百米高的发射塔。他们要求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必须装上生命控制中枢,只有这样,忒弥斯才能把力量送到每个人身上,压制住每个人体内的原罪。
这就是每个城邦公民了解并且深信不疑的所有历史。
可现在,仔细想想,这些正统理论竟有些荒谬。原罪究竟是什么?这么一个玄虚的东西,真的能引发灭世灾难?也许,“忒弥斯—黑塔—生命控制中枢”系统本身,就是个大错。表面上,它把整个城邦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们也开始懂得生命的可贵。但它考虑过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这个问题吗?犯了错的人,难道就没有悔改的机会吗?
头一次,吴天他开始怀疑胸前这台机器。他想起了父亲。父亲一生没犯什么错误,也没经历过磨难与病痛,几乎是一路平坦地过完了法定生命长度。吴天永远记得那个清晨,在生命倒计时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父亲悄悄地走上天台,在明媚的晨光里纵身一跃……
父亲为什么要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前吴天不得其解,现在,他明白了。父亲在用死亡反抗:这是他的生命,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轨道电车花了不到三十分钟,就把吴天送入一个居民区。一个由数栋方正均一的塔楼排成的方阵,唯一不同的只有建筑立面马赛克面砖拼成的数字。
他在一栋标着“27号”的楼前停了下来,他有些犹豫且畏惧——十二个小时前,这里还是个被他称为“家”的地方。那时的他,还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而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那个披着黑衣的畜生。
吴天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公爵”叫唤着冲了出来,绕着他又蹦又跳。他无心像从前那样和宠物玩闹,粗鲁地用脚将它拨至一边。“公爵”似乎并没有嗅到主人身上不同寻常的悲伤情绪,犹自摇着尾巴。他心底泛起一丝对宠物的羡慕,它们不受那些黑塔控制,它们能走到自己生命真正的终点。
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他胡乱吃了点儿东西,然后把自己关进画室,强迫自己忘记火辣辣的伤口,忘记失去家人的悲痛。他要让自己平静得像一个深渊,深渊之下,暴戾的野兽怒嚎着。
他架起画板,端起颜料盘,画了起来。
画笔在尼龙画布上颤巍巍地游走,纸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颜料块,是那个凶手。
吴天从男人的身体画起:那人穿着一件特大号的黑色连帽风衣,遮住了他腿肚子以上的部分,让人很难猜到他的身形。风衣表面凸起的条块应该是机械外骨骼,从他的肩膀一直延伸到他的脚掌。最后,吴天开始刻画男人的脸,那是一张几乎找不到任何表情的脸。杂草似的头发从帽子边缘疯长出来,几乎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脸颊僵硬地像一团风干肉。唯一不同的,是那双隐藏在乱发下的眼睛,锐利的目光从那里射出来,似乎能洞穿一切。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么近距离爆炸的电磁脉冲炸弹,对他却毫无作用?吴天盯着画上的男人,思索着。
莫非……他是“灭塔者”?
“灭塔”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成员全是拒绝接受生命中枢改造者。他们视改造者为异类,经常使用自制的电磁脉冲炸弹,在整个城邦四处制造恐慌,这个组织的首领更是扬言要毁掉所有控制塔……不过,一百多年前,政府当局就宣布完全剿灭了“灭塔”组织。
那个男人真的是“灭塔者”吗?
吴天不清楚。
说实话,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是什么来历,都不重要。吴天只要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找到他,然后干掉他就行了。
可是,吴天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里。
挫败感在吴天全身蔓延开来。
“我只是一个法定生命时间只有六十年的平民,我还能怎么办呢?”吴天自我安慰道,“也许那些警察会抓住他的……”
话刚说完,他就尝到了羞辱的滋味,一种比什么羞辱都难受的自我羞辱。“懦夫!”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在吴天的脑海中来回撞击着。
吴天抬起头,画上的男人嘴角微微咧着,似乎在嘲笑他。
悲伤、愤怒、孤独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在礁石上,迸射出复仇的火花,点燃了整个大海。吴天咬牙切齿,想象着自己用牙齿,一点一点把仇人撕碎,把他的血肉咽下喉咙。可那只是想象罢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吴天抬起头,画上的男人嘴角微微咧着,似乎在嘲笑他。
吴天再也无法冷静,一把扯下画板上的画撕了个粉碎,又一脚把颜料罐踢翻在地。
忽然,房间门吱嘎一声开了,“公爵”冒失地闯了进来,又被主人发怒的样子吓得直后退。它小声地呜咽了起来,狗爪踩在四散的颜料上,一片狼藉。
吴天烦躁地拽过“公爵”,想将宠物拴起来。
突然,他怔住了,像是有一把尖锐的匕首捅进了他的脑子。
他终于想起来了——在那只被男人拿走的购物袋里,放着一个他给“公爵”买的项圈,而那是一个有定位功能的项圈……
但愿那家伙还没把袋子扔了。他不停地祈祷,紧张得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输着项圈的ID和密码。第三遍的时候,他终于输对了。他进入界面,地图上出现了一个小亮点。
亮点在移动!他几乎蹦了起来——那个刚买的项圈还在男人身边!
他调出最近二十四小时的历史轨迹。从亮点上生出一根细线,从西北到正东,逆时针绕着城市中心,歪歪扭扭地转出一个圆弧。吴天放大图像,每隔几公里,轨迹线都会在一块区域绕很久,就像一根隔一段缠一个结的绳子。看得出男人在那些地方停了很久。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吴天回到实时追踪模式。亮点闪烁着,正朝着城市东边的一个废弃的工业区移动。
自己必须马上行动,他想着。计划在他脑子里已经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现在他需要一件武器。吴天翻遍了整个屋子,终于在天花板夹层里找到了那把老式来复枪。这件老掉牙的武器是他曾祖父留下的。这支小巧的民用狩猎步枪,是吴天那喜好打猎的曾祖父所收藏的诸多狩猎武器中最不起眼的一件,使用次数比较少。这小家伙幸运地逃过了城邦的杀伤武器销毁行动,而且也顶住了岁月的摧残——整支枪都仔细涂了油,用油布包裹着,保护得很好,枪管并没有生锈,膛线还很清晰。就是子弹少了点儿,找来找去只找到四发。不过这些子弹是制造精良的民用大威力狩猎子弹,杀伤力很大,足以猎杀棕熊甚至猛虎,只要打中那个混蛋一发,定叫他不死也得残废!尽管吴天只有四次机会。
其实吴天完全可以把线索提供给安全局,让特警队来处理那家伙。但他不想这样做,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吴天骑上一辆飞行车,沿着最短路线向屏幕上的亮点驶去。
一路上,他胸口那台破机器一直叫唤着。由于持续的超速加上随意变道,他的生命时间被扣除了足足五百天。现在那些警务人员没空管他,他们正四处巡逻,忙着找那个黑衣男人。
“见鬼去吧,《城邦生命法》!”吴天怪叫着。他喜欢这种挥霍生命的快感。他要把这三十年来谨小慎微的压抑统统发泄出去。
飞行车在离目标四百米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是一片废弃的自动化工业区,眼前充斥着斑驳粗犷的机器的丛林,枯瘦的机械臂直指苍穹,刺破云霄。
吴天下了车,背上猎枪,步行着靠近。他小心地隐蔽在管道和支架后,一点一点地挪动着。他看了看地图,亮点就在一个发动机组旁。
吴天屏住呼吸,迈着碎步,迅速穿过一个空旷的走廊,还有二十米时他看见了那台发动机。他端起枪朝着那儿瞄准,等着男人的脑袋出现在他的准星上。他保持姿势,一直端得手臂发麻,可男人还是没有露头。他瞥了一眼屏幕,亮点还在那儿。
被识破了吗?吴天咬咬牙,硬着头皮靠近发动机组。他四下张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只购物袋孤零零地丢在那里。他打开袋子,狗项圈确实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没开封的罐头和一些奶酪。
“该死的!”吴天骂道。线索又断了,好不容易拾起的火星跌回了深井。不过,随意扔在前方过道上的半块三明治,给了他些许希望。也许那人还在附近。
他端起猎枪搜索着前进,穿过机房,通过一个空旷的车间,一直走到厂区中央一片空地前。他躲在一个废料箱后,警惕地向外看去。命运之神睁开了双眼。那个黑色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空地中间,背对自己慢慢向前走着。
但吴天现在还够不到他,这支小巧的猎枪因为枪管不长,有效射程并不特别远,精确射程更短,而他现在的位置离男人至少有两个足球场长,从没端枪射击过的他,完全没有准确命中的把握。该怎么靠近这个人呢?吴天脑子飞速运转着。
很快他就构思出了一条路线——快速跑到空地边缘,绕到外围灌木丛后面,在树木的掩护下爬上另一端的厂房顶,借着屋顶迂回到男人侧后方,居高临下地狙杀目标。
说干就干!吴天飞快地窜出掩体。在跑进灌木丛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阵阵异响。他扒开枝叶望去,一大群“四足蜘蛛”从对面的高墙上密密麻麻地爬了下来。这些家伙足有一人高,一蹦就是十几米远,它们如同一个组织有序的狼群,不一会儿就把那个男人团团围住了。和那些战斗力上不得台面的警察不同,这些家伙是真正的战争机器,它们不怕一般的电磁脉冲,也不需要驾驶员,由控制塔发出指令直接遥控。
看来轮不到自己动手了。吴天有些失望。
那些机器好像不急着动手,它们绕着黑衣男人转着圈,就像一群围着篝火跳舞的土著,它们的腹足一下一下撞击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金属声。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那些机器像是中了定身术,齐齐停了下来。只见一个小黑点从蛛群上方窜出,升到半空中稳稳停住。
那是什么?吴天有些好奇。他并没意识到危险已悄然逼近,直到胸前的机器沙哑地响了起来:您已与控制塔失去联系,如不恢复,系统将于五分钟后启动终结指令。
一股悚然的感觉流遍全身,他打了个寒战。怎么回事?控制塔明明覆盖了光明城的每个角落,连下水道里都布置了信号源,可自己现在却收不到信号。他看了看那些蜘蛛,还是一动不动,像是一圈僵硬的雕塑。那个男人从容地跃出那堆破烂,继续向前走去……
难道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小黑点在作怪?是它屏蔽了所有信号,那些瘫痪的机器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必须远离那个黑点。慌乱之中他强迫自己迅速用目光扫过周围,能看到的路只有两条——背向黑点,翻过一道栅栏,沿着一条货物轨道逃出厂区,这显然是最短的路线,但同时也会离男人越来越远。或者照之前计划的那样,保持前进直到冲出屏蔽区,但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通过那么多障碍物,可行性是个问题。
怎么办,先撤一步还是冒险追击?他胸前的机器不停地提醒着,还剩三分半,没时间让他犹豫了。赌一把吧!想当年自己还拿过障碍赛跑的冠军呢。
他像一颗子弹那样射了出去。事实比预计中要顺利许多,只花了不到一分钟,他就跑完了空地的长度,又用了三十秒爬上屋顶。他匍匐着前进,尽可能快地挪动着身躯,胳膊膝盖硌得生疼。可还是太慢了,警报依旧嗡嗡响着。他索性不再隐蔽,干脆站立起来,踩着屋顶面板“铛铛”跑了起来。
“10、9、8、7,系统恢复连接。”吴天安全了。
胸前的机器安静了下来,吴天转身重新趴下。下方的男人正朝着他所在的这排厂房走来。自己暴露了吗?他有些紧张,但仍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男人没走多久,便转进一个岔路口。
看来没被发现,吴天舒了口气。他像一条蚯蚓般静静地蠕动起来,一直跟着目标移动到一座老旧发射塔附近,现在他离男人不到三十米。
那人直接从塔基上的一个口子钻了进去,消失在了吴天的视线里。吴天懊悔不已,自己早应该开枪的。好在十分钟后男人又钻了出来,站着原地低头检查着什么。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不敢有丝毫迟疑,吴天瞄准目标的脑袋连开两枪。第一枪高了,子弹擦着男人头顶飞过;第二枪时他微微压低枪口,这回打中了!子弹击碎了男人的肩膀,那具庞大的躯体像一头巨熊般倒下了。
吴天几乎跳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准星慢慢挪到那人的额头上,准备送他上天堂。
就在这时,地上的躯体动了起来。那人一跃而起,没等吴天反应过来,便沉沉地砸在屋面上。吴天背后一凉,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吴天不自觉地回头,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见鬼!子弹打在了他的合金骨架防护板上。
可恶啊,老子跟你拼了!吴天拔出匕首,朝着男人头部刺去。
男人全然不在乎,直接抓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提起来扔下楼去。只听着咔嚓一声,他的小腿扭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白森森的骨头从皮肤下戳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疼痛如烈性酒一般顺着动脉蔓延到他的脑门。
“妈的!”他痛得大叫。
男人轻轻跳了下来,慢慢走到他身边。吴天痛苦地闭上眼睛,真是可笑,猎杀者反而沦为了被杀者。
“为什么偷袭我?”男人没有杀他,而是冷冷地问道。
“因为你杀了我的老婆孩子!”吴天怒吼道。
“对不起……”男人愣了一下,目光黯淡了些,但依然是面无表情,“你自己保重,我还有事情要办。”他说完,慢慢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哈哈哈……别惺惺作态了!”吴天突然笑了起来,由于极度疼痛,他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禽兽能做什么好事?除了杀戮和毁灭,还能干什么?难道你就感受不到被你杀害的人的痛苦吗?”他说话的同时抓起猎枪,用力扣下扳机。
男人回过身来,一把挡开枪口,子弹呼啸着射偏了。
“别费劲了,你杀不了我的。”男人一把扯住吴天的衣领,利刃般的目光割过他的面颊,“听着,这是我和它之间的最后决斗,我不想任何人搅进来。为了这一天,我承受了被灭族的惨痛,在阴暗的地下人体冷冻室里藏了两个世纪!愚昧的改造人,真相是你无法想象的……”
“它……它是谁?”吴天一脸愕然。
“忒弥斯,天秤座上的神灵。”男人头也不回地说。他用力一跃,两手抓住塔身钢架,手脚并用攀上了靠近塔顶的一座平台。
这一瞬,吴天发现他是这么的渺小无力。他就像一只夹在两股超级力量下的蚂蚁,一只永远无法支配自己命运的可悲的蚂蚁,任何一方的微小动作都可以碾死他。但他不想就此放弃,他要宰了那个人,虽然他知道自己毫无机会,那个男人恐怖的能力已击垮了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自信。
吴天看了看他惨不忍睹的下肢,由于失血过多,整条腿麻木得像冰柜里的冻肉。他面色惨白,缺氧造成的眩晕感一阵阵地冲击他的神经。他的遥控飞行车停到身边,他用手扒拉着,艰难地爬了上去。
飞行车停到了发射塔平台边缘。他抱着枪滚着下车,不巧伤口顶到了地面,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吴天恢复知觉时,日头已经偏西。他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景象惊得他目瞪口呆。
到处都是扑腾的战斗机器,几乎遮蔽了天日。它们像蝗虫般朝发射塔聚拢过来,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流动球壳。
男人伫立在平台中央。橘色的阳光透过“虫群”间的孔隙,在空气尘埃中划下数道光柱,把光斑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出来吧,忒弥斯,如果你不想让这个世界毁灭。”男人说,声音并不高。
“虫墙”裂开了一个口子,一颗直径足有八米的银色球体飘了进来,缓缓悬浮在男人正斜上方。
“你一定想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会沉默吧?”男人指了指空地上那堆破烂上方的小黑点,“喏,就是那个小黑球,一个完美的人造电磁波黑洞。”
球体安静地飘着,光滑的镜面映着男人的面容,就好像这个男人在同自己说话一般。
“让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吧。这是军方在‘末日之战’前未完成的一项武器计划。他们制造出了一种能吸收无线电波段的电磁波的材料。就拿那个小黑球说吧,它完全吸收了半径二百五十米范围内的所有无线电波,在那片区域形成了一个无线电波真空区域,你朝那里发出的任何指令,都会被那个黑洞①所吸收。”男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而我升级了他们的发明。”男人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可乐罐大小的装置,装置中央嵌着一个试管大小的玻璃容器。他轻轻晃着悬浮在里面的黑色液体,说,“这里面装着一百亿只纳米机器人,每一个机器人就是一个纳米尺度的电磁波黑洞。这些纳米机器人和那个小黑球一样,也是以无线电波为食。只不过它们现在被磁场束缚在容器里。一旦我把它们释放出来,它们便会利用电磁波能量组合环境中的矿物分子,大量自我复制。只要你的控制塔还在发射信号,用不了多久,它们便会充满光明城的每一寸空间。到那时,所有的无线电波都会消失,失去控制的生命中枢将释放出终结指令杀死所有人,让你的天堂变成死域。顺便提一句,这样的纳米炸弹还有十个,全都藏在你想不到的角落里。”
男人右手拿起一个圆柱状物体,“这个是引爆器,只要我按下按钮,我身后这座发射塔便会把引爆信号送至那十颗炸弹,前面说的一切将立刻成为现实。”
“虫群”不安地涌动起来,球壳表面泛起一道道波浪,几只虫子甚至脱离群体挑衅地在男人头顶来回盘旋。构成那颗银色球体的表面颗粒也剧烈震荡起来,像一团沸腾的黏胶,不断地拉伸变形。几秒后,胶体静止下来,凝固成了一颗头颅。
“你可以试试,我会让你在按下按钮之前停止呼吸。”那颗头颅发出声音。
“忒弥斯,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男人单手解开风衣,露出绑在胸前的一个装置,“这是改装过的生命控制中枢,它会自动判断我是否活着,同时将代表我存活或死亡的加密信号发送给炸弹,一旦存活信号消失或中断,炸弹将自动引爆。”
“你想怎么样?”忒弥斯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男人。
“解除高塔对人类的控制。”男人仰头用高傲的目光回敬。
“你引爆炸弹吧,我不会妥协的。”忒弥斯冷笑道,态度十分强硬,“灭绝的只是你们人类,崭新的无机生命将取代你们,继续主宰这颗星球。”
那只握着遥控器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整个世界黯淡下来,没人知道男人会怎么做。
“不,你一定不会这样做的。”男人回答得异乎寻常的冷静,“别忘了你核心里的最高原则——让人类永远存在下去。”
忒弥斯银色的面孔颤抖起来,连声音也变得阴阳怪气,“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是普通的‘灭塔者’,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掀开帽子,撩起盖住鼻梁的长发,抬起头讽刺地看着忒弥斯。
忒弥斯眼睛睁得巨大,嘴角快咧到了腮帮子,表情极度夸张,“你竟然还活着?我的设计师。”它摇着头,歇斯底里地嚷着,“不,你不能这样!是我创造了光明城,是我消除了卑劣的人性,我能让人类永远存在下去!你不能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没想到你会是一台这么死板的机器。”男人不屑地说,“你自以为给人类创造了一个舒适的温室,可实际上你却将人类关进了一间囚笼,你觉得这样的文明能长久吗?”
“我没有做错,自由意志是万恶之源,只有消除原罪,才能让人类逃过自我毁灭。”
“是吗?瞧瞧你干的好事,两个世纪过去了,人类的栖息地还是这么点儿大,科技发展速度也像竹竿上爬行的蜗牛,人类成了泡在一摊死水里苟延残喘的虫子。”男人义正词严地说,“忒弥斯,你锁死了人类文明,你迟早会毁了它的!”
“毁灭人类?你是说你自己吧,你的炸弹立刻就能做到。别把自己想象成救世主。”忒弥斯变形的脸恢复了正常,没人发现空气中轻轻移动着看不见的气流。
“别嘴硬了,难道你还不清楚主动权在谁手里吗?我再说一遍,立刻解除生命控制!”男人命令道。
“能不能给我点儿时间……”忒弥斯口气软了下来,“这套系统已经深深地楔进了这座城邦,解除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还有一分钟。”男人继续说,像是没有听见忒弥斯的话。
忒米斯没再说话,连他身后的“虫群”也平静下来。
天地间升起一种苍凉的肃杀感,一切在沉寂中失去了踪影。仿佛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一大一小、一上一下、一黑一白相互对视的两尊塑像,只有一片枯叶不识趣地飘过塑像间,好像完全不在乎这关乎人类命运的最后对决。当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那具倒在平台边缘或许早已僵硬了的“尸体”。
时钟无情地大步向前,倒计时即将走到终点。
男人心里默数着,一阵乱流轻轻吹动他的发梢,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感到些许惬意。空气中好似骤然出现了无形的透镜,透镜后整齐的“虫墙”变得扭曲,只片刻工夫,透镜变得浑浊,一颗小球褪去了光学隐形的外衣,突兀地挡在了他的眼前。
男人还没来得及露出诧异的表情,这颗球体和另外七颗同样的小球发出的八束射线就从各个角度击中了他!
“混蛋!”男人大骂道。他想要按下按钮,可四肢麻木得如同被石化一般,完全不听使唤。
“哈哈哈……现在你知道谁掌控着整个局面了吧?我亲爱的设计师。”忒弥斯眯眼看着男人,“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的。等解除了你身上的引爆装置,我就帮你消除这段不开心的记忆。所有你杀害的人、接触过你的人和你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会被彻底抹去。到那时,我想你一定会乐意成为一名光明城公民的。”
“去你的!”男人梗着脖子,怒目圆睁。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睛和嘴巴附近的肌肉还有一点儿知觉。“还磨蹭什么,快动手啊,快杀了我啊……”男人头朝半空声嘶力竭地喊着,像是在跟什么人说着话。
然而,没有任何人回答。
没有人知道,人类的命运现在悄悄滑落到了那只扣动扳机的指尖上,连接它的脉搏剧烈跳动着,晃动着天平上的指针。
开枪,还是不开枪?
开枪,他就成了毁灭世界的罪人;不开枪,他就永远失去了给家人复仇的机会。无论怎么做,他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哈哈哈……”黑衣男人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麻痹射线作用到了他的声带,他的声音变得古里古怪。“你——可真是个懦夫!”他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吼道。
“懦夫”两个字像一声炸雷,重重地砸在平台上。
那具“尸体”猛地一颤,像是通了电一般。“尸体”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端起一支小巧的猎枪。
那颗敏锐的头颅也看见了这些,它慌张地命令它的仆从们:“那人还活着,快干掉他!”
“虫群”的激光从四面八方雨点般扑过来,眨眼工夫就把“尸体”扎成了筛子。
可是,这位百折不挠的复仇者,还是在这之前扣下了扳机。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划过一条炙热的弹道,稳稳地射进了男人的下巴,又裹着一大团脑组织和头骨翻滚出来……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那束带着死亡讯息的电波,化为一声死神的嘶鸣,如同磅礴的潮水,涌向整个光明城。
在这个无线电消失的世界里,神灵正在死去,秩序化为乌有。
浓雾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弥散开来。它像是一位饕食者,所到之处,无数的人在突如其来的窒息中死去。它更像是一双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了人类的咽喉!
光明城巨大的心脏挣扎着跳动,但越来越缓慢……
此刻,那些已经死去的失败者正静静地躺在平台上,在他们的身后,失控的“虫子”如同雪花般纷扬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