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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吴佳燕:有没有一条路通往云端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 | 吴佳燕  2018年06月05日16:04

逃离是很多小说家书写的主题。比如莫迪亚诺、爱丽丝·门罗。很喜欢门罗《逃离》一书的封面推荐语:“逃离,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人们逃离现实的冲动和意愿从没像今天这样强烈和普遍。日常的平庸、无聊、乏味。生性的不安分,对未知的好奇。现代生活带给个体方方面面的压力,如此结实稠密,让人艰于透气、喘息。逃离是动作与过程,连接现实困境与可能的出口。逃离又如此艰难,就像鲁迅先生《论“第三种人”》所说:“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这确是一种苦境。但这苦境,是因为幻影不能成为实有而来的。”有没有一条竖起来的路?有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往云端,就像巴别塔一样?与“久在樊笼里”不同,挣脱地心力的天上是轻盈美好的。云端的诱惑比远方的召唤更鼓荡人心,令人遐想。

本期中篇专辑的共同话题似乎也离不开逃离。如此题材各异、风格独具的五部小说,从不同角度诠释着现代人的各种困境。周李立《平安独山子》以远足的方式逃离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有妄想症和强迫症的母亲,要死不活的婚姻。郑局廷《回乡之路》逃离找不到出路和存在感的都市,想过有尊严和成就感的生活。鬼金《破碎故事之心》逃离人生的来处和熟悉的人群,故乡这个美好的字眼被密布的阴影和创伤填满。弋铧《白日梦境》擅写南方职场生活,两代人的打拼挣扎都是为了逃离不公平的境遇与命运。王瑞芸《金博士》写海外生活,女主有优渥的物质和稳定的婚姻,却要逃出沉闷的家庭和僵化的感情。逃离是模式、惯性、常态,是本能的应激与普遍的冲动。《平安独山子》里连十几岁的孩子都会大喊一声:“谁没过一次想逃的时候啊!”逃到另一个时空去,换一种思维方式,走不同寻常之路,做另外的自己,过别样的生活,或者像《回乡之路》里引用的那个寓言故事一样,让自己身体慢下来,等下掉队的灵魂。现实的束缚无处不在,逃离是身心放飞,是天马行空与“白日梦境”,也是迂回曲折的正视与直面。云端之上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还可能是虚无。你扶摇直上、展翅翱翔,却又可能登高跌重、铩羽而归。无论眼前远方,天上人间,这世界你逃无可逃。

周李立的小说以其密集的发表和日益良好的质地不断刷新自己的位置。独山子是新疆的一个地名,是风景如画的独库公路的起点,亦是《平安独山子》里年轻夫妇的出口与远方。住在很好的养老院里不断制造麻烦的母亲,要日常安稳不要麻烦和意外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丈夫,都让于兰左右为难、头疼疲惫。于是来一场旅行,从紧张费解的家庭关系中抽离出去,为内心释放和情感修复寻找可能。没想到远方也有困境,仍逃不掉现实的牵引。因为大雪封山,于兰和关鹏被困在独山子,而母亲的电话追来,她正在失眠、绝食。于兰又一次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美景未曾领略,母亲让人忧急,折返心有不甘。独山子成为于兰现实与内心的一个节点,她在这里滞留、等待、焦躁、迷茫,就像小说里关鹏用烧烤钎子摆出的十字,他们的逃离到底是为了某种救赎,还是一个错误?“他们走到了一条封闭的路上,根本没有走出去的可能。”也有艳遇,那个穿“塔罗牌”毛衣的神秘男人让于兰可以戴上面具随心所欲说话,但也就止于刹那的精神出离而已。于是只有一遍遍地拨打检查站电话询问路况,就像期待上天的恩赐。电话里的声音平和、亲切,每每以“你好,这里是平安独山子”开头,答案模棱两可,给旅客以虚妄的寄托和安慰。于兰突然就明白自身的处境,“她以为自己在努力迈出脚步,去靠近,其实她不过就在原地踏步”。远方难以抵达,现实也无处可逃,但生活仍需在希望中前行,就像让人心安的“平安独山子”电话和关鹏看到的满月,现实的折返也变得让人心平气和。

鬼金的小说跟他的油画一样魔幻幽森,充满鬼气。奇谲的想象,先锋的手法,丰饶阴郁的叙述与芜杂纠结的灵魂,让他的小说颇具辨识度。《破碎故事之心》有两个逃离意象,一是卡尔里海镇悬崖上的“地狱洞”,一是女孩盛英空洞的右眼窝。它们是灾难或伤害的遗留,又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可以庇佑或超脱。“地狱洞”对应着卡尔里海的现实苦难。矿山开采和海边经营是主要经济,地头蛇韦洪山和神父维持着小镇秩序。然而这样的秩序也岌岌可危,人心涣散,给外来人举行的海边葬礼是一次力挽狂澜,却也让人看出了韦洪山是一个替身。而“地狱洞”是流浪之所、殉情之地,是藏有许多蝙蝠蝴蝶奇花异草的地方,承载着人们现实之外的无限寄寓:爱情,天堂,自由,救赎。盛英因为右眼失明令人惊骇,被目为异类,意味着情感的劫难和现实的洞穿。一个有着诗意想象的女孩因为一场意外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而作为少年伙伴的“我”就是那个意外制造者。盛英的情感经历,甚至海莉莉及卡尔里海所有人的命运,都让我们看到了某种纯粹、放纵、自弃与伤痛,如“海浪拍岸,纷纷碎裂”。小说中关于云端公墓和海边图书馆的想象,盛英的失踪以及在“我”的梦中变成一只飞鸟,都饱含着一位理想主义者的自白、痛苦与愿景。

《回乡之路》《白日梦境》《金博士》都涉及城乡之间、阶层之间的逃离与突围。《回乡之路》让人惊异于郑局廷对生活时代的积淀之深厚、嗅觉之敏锐。小说用扎实活泼的叙事刻画了一位回乡创业的新青年形象。我们看到了那么多在城市中走投无路的涂自强式青年,回乡是逆向的逃离,也是尊严与自信的重拾。像小说中“我”这样的凤凰男,城市的压力除了来自经济物质的攀高,还有对精神平等的倚重。“我”不愿像同乡一样用青春美色、低声下气去换取荣华富贵,后撤是一种勇气和开拓,对于个人和农村发展都别有洞天、意义深远。“我”在农村经营葡萄园的经历一波三折,既深味了人性的贪婪、算计和报复,也收获了温暖和希望。《白日梦境》有两代人的暗中较劲及城市梦想。妹妹何笑笑因为童年不适应姑姑家的生活,与大城市擦肩而过,而双胞胎姐姐何欢欢被选进了县剧团,早早当上了城里人,何笑笑的进城之路便寄托在女儿刘明子身上。然而刘明子仍然比不过表姐、何欢欢的女儿李聪儿,无论是工作、丈夫还是人际关系,反而谋生于表姐家的工厂,只因为“表姐家的人,比自己家的人,更会来事,更知道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回报,更知道脚下走的那每一步”。爱情不能当饭吃,有悲悯之心的反而得不到好报,物质、势利、凉薄、不公充斥着城市里的世态人心,不但母女俩的出人头地化为泡影,连曾经傲气纯真的刘明子也未能免俗,成为“满满的杀气腾腾的存活欲”的城市一员。王瑞芸的《金博士》打开了城市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不是谁都这么幸运,可以像晓稚那样遇上一位慧眼识美的金博士。呆板的穿着、固化的婚姻、人生的向度与世俗的偏见统统被打破。晓稚因此认识到身体的审美、打扮之重要与教养的魅力。她眼界大开,要从自己安稳优越却死水微澜的婚姻生活中实实在在逃离出去,重审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活法。颇有意味的是,出身底层的黑人金博士的改变与讲究,竟然是因为另一位也叫“金博士”的中国人家庭的耳熏目染。从这个意义上说,晓稚的逃离,不是因为惯性的中年危机,而是来自本土传统的文化遗赠和精神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