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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1期|廖静仁:斯文摆渡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1期 | 廖静仁  2018年06月07日08:48

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已经过去了,泊在婆婆崖下的摆渡船依旧寂然。

对岸的白羊山上空悬着一轮浑圆的落日,静静地燃烧的晚霞给开阔的江面洒下了薄薄的一层余晖,一群金丝鲤在色彩斑斓的波光倒影里奋力前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守渡船的斯文爷在一声喟叹中起身。

船身遂晃了几下,又渐趋平稳。自从上游数百米处修建了一座低水坝电站并兼有跨江大桥的功能后,渡口已经少有人迹,婆婆崖下的摆渡船也几乎形同虚设。此时的斯文爷正沐浴着晚霞光影静静地立在船舱口写大字了。俄顷,他仰头嘘了口气说,水是流动的,空气也是流动的,如此光景,真好!

他内心里很喜欢这样的光景,也习惯了自言自语,他是在与流水说话。

他又在习字了,他说自己习的是三养字,即:养身、养气、养心。

他握着的竹竿笔很粗,曾有人好奇地问他,你这也是毛笔吗?

怎么就不是毛笔了!斯文爷说,你看我这不是在写毛笔字吗?

斯文爷写字,习惯让笔尖顶着纸走,如犁尖行走于泥丸,他要的就是那一种迟送涩进的感觉。写着写着,纸上那些粗糙不匀的纤维颗粒便在斯文爷眼中逐渐变大,字体就显得更大,满纸无处不是深刻、舒展、疏宕和奇崛。

这时忽来了个人,并且是个行家:好有劲道啊!像摩崖上的榜书。

声音惊乍了江水,斯文爷听了,不免微微一怔,忙抬起头,认真看了眼对方,然后说,先生也来几笔?邀请是真诚的,还准备挪身给他让出场地来。

岂敢岂敢呐!对方却忙摆手,继而双掌合十道:晚辈不过是幼年时随家父习过两年字,有年去西北送边销茶,又绕道去过一回汉中褒斜古道,那绝壁上的字,一笔一画,随石势或迟送,或涩进,参差错落,纵横开阖,雄峻得不得了,遒劲得不得了,那才真令人大开眼界耶。先生的字,亦如此!

老朽惭愧,惭愧啊!斯文爷亦抱拳拱手。他当然不会知道,来人乃是邻县新化人氏,自幼酷爱书法艺术,此次出行就是有意寻古探幽瞻仰方外高士。

两人便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却无人再聊及与书法相关的话题。

多半是听斯文爷在“聊”。他后来稍一仰首,便又脱口吟出了以下诗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声音低缓,像是在沉吟,目光却对着江岸上黧黑的婆婆崖。

对方仍然凝视着老者,并且还有了深刻的感触,也有了心得,便低头思忖:一个“尽”字,一个“孤”字,一个“独”字,一个“闲”字,这四个字里该潜藏着多么深广的意蕴啊!这不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的诗句么?

在这个日暮江流空寂荡的资水婆婆崖渡口,望着这位满脸沟壑纵横的世纪老人,对方遂想起了李太白的另一句诗:“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沉浮于名利俗世的人,是断然领略不到那一种高邈出尘的胸襟与气度的。

这世上未必还真有只宜遥相寄托之人?对方的心中,忽然就有了归意,于是便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来:先生您这是张隐逸、倪高士浮家泛宅的风流!

斯文爷只是淡然一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来人说到的张志和、倪瓒的故事,他当然是知道的,也偶尔在心里念叨过“今我绿蓑青箬笠,浮家泛宅烟波逸”这一类诗句,只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从未曾隐过,更没有逸过。

于是两人皆沉默,惟有流水抚摸船舷的低语和呢喃……

之后,斯文爷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便问道,先生是过渡吗?

对方指了指上手边的电坝笑答,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哦,先生也是过来人!斯文爷话中有话。

对方当然是听得懂的,便说,想要达到您老的这种境界,却不易得。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在放脚,在散步,无论水路还是陆路,用不着赶的。

晚生受教了,所谓踏平坎坷成大道,既是虚妄,也是真实。

目送忽留下了一串脚印又渐行渐远的人影消逝,斯文爷又发了一会儿呆,接着便自言自语说,横要平,竖要直,能把字写正就不易了,哪来的劲道哦!

依旧稳立在船舱口写大字的斯文爷,身板与笔杆一样直。船头的甲板高低正好与他的膝盖并齐,他只把头顶上的船篷向后挪了几许。规格不足三平尺的淡黄草纸是由乡野村夫所制,工艺粗糙,纤维含量并不均匀,厚薄也不统一,吸墨功能却特别强,就堆放在他左边的脚踝处,用完了一捆,又从尾舱里搬出一捆。他也只用得起这种纸,每捆五十斤,二元一斤,合一百元一捆,有两千张,里面的纸张有的缺角,有的断裂,每取一张上面都有着薄薄的一层纸灰。他一早一晚往船舱口站定,江上的波涛也似乎镇定了许多,但这或许与波涛缓急无关,而是与斯文爷心里的那一份镇定和静气以及他挥手把书写过的草纸漂入江流有关。字纸或沉或浮,他却懒得回头再看上一眼。

他每日写字过百张,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两个繁体字,一个是“親”字,一个是“愛”字,平平整整地铺在船板上,用河卵石压着,到第二天再更换。

如此收拾停当后,他还会喃喃几句:亲不能不见,爱岂可无心……

天色便在他的自语中暗下来。

斯文爷是一个典型的孤老头,他已经少有经济来源了,所谓的墨汁和毛笔也是他亲手制的:墨汁由米汤拌木炭粉研成,笔毫用的是他自己头上的发丝,是苍苍白发,即便是被墨汁浸泡过之后,也偶尔会显出黑白相间的颜色来,而手中那一管套着毛发的罗汉竹,则是他从婆婆崖的山腰里砍来的。

他原名叫廖斯文,斯文爷这个尊称,是魏县长去年底才馈赠给他的。

在还没有冠以“爷”这个尊称之前的若干年里,株溪口和白驹村,也还包括了对河的鹊坪村,多数人都直呼其名喊他斯文,也有叫他斯(施)肥和斯(施)粪的,那是魏家的儿孙。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偶尔又听到有人叫他一声廖先生,不过也还是有少数廖家的后人始终沿袭旧称叫他廖老师。

比如廖技术一家,从他父亲到他儿子,就一直是称呼他老师。

这天中午,廖技术就揣着一瓶牛栏山老白干来到他的渡船上。

他是来找斯文爷抒发愁肠的,前脚刚一踏上船头,廖技术便左一声老师右一声老师的叫得他好亲切,他说,老师,这一场滔天洪水真是百年不遇啊!他还说,老师,其实很多所谓的天灾,根本就是人祸造成的,比如红岩水库这一次决堤坝的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嘛,可魏县长就是听不进我的建议!

廖技术是县气象局的一名气象学专家,这个头衔斯文爷当然是知道的。

本是同村人,相煎何太急。斯文爷本来也想套用一句古诗点醒一下他的这位本家堂侄廖技术,但话都到了嘴边,又还是忍住了,转而便是一脸肃然地问他:你就跟我说一句实话,这回到底死了多少人?斯文爷问的就是前几天水库决堤的事。技术说,只上报了九人。报多了是要处分县以上领导的。

唉!草菅人命,这还敢瞒报呀?会遭天谴的!斯文爷的声音里有些悲怆。

他说着就别过了头去,目光有些空洞,似乎是在打望不远处的株溪口或株溪口里面的白驹村,那里是他的老家,他是白驹村人。然而他的目光又慢慢地聚焦在一个点上,变成了凝视。技术心里就有了些许的惊慌,也循着斯文爷的视线望过去时,他看到了一棵树,一棵没有人知道它年岁的沧桑古树。

连斯文爷也不知道这一棵树的实际年龄,他只记得从自己懂事起这棵树就一直挺立在白驹村村口的联株桥档头,树干硕大无朋,树冠苍翠,奇怪的是却无鸟雀在上面筑巢。莫非是与这一棵树的经历有关?斯文爷曾如是想。

百年古树,孤独了百年,树冠却依旧苍翠,风霜雨雪并没有遗忘它。

今年是农历丙申年,丙申是猴年,廖技术也属猴,整整三十六岁,刚被任命为县气象局副局长。斯文爷忽然回头冷不丁说他,你呀,就是个坐井观天的。

那确实,像老师这么有阅历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

我这也能叫阅历?无非多摆渡过几个来来去去的人而已!

您这是秀才不出门,知晓天下事。

廖姓中也只有你技术才称得上是一个秀才。我嘛,就是个摆渡的。

斯文爷对廖技术是有过期许的,在白驹村的年轻人当中,他唯独对技术这小子的成长有过关注。他忽然又想起了“摆渡”这个词,觉得这个词还蛮有意思,自从应允看守渡船以来,还真不知摆渡过多少新人,多少故人。早年间白驹村和株溪口凡有红喜事白丧事都会请他去写对联。那也是摆渡呀!

廖技术也想到了摆渡这个词,只是他接过来时却有些大言不惭地说,魏正横行,斯文摆渡,技术观天。哈哈,无独有偶,我们恰好又都是属猴的。

斯文爷自然明白技术这话里所指的意思,这无非说的是政治、文化和科技。便笑着说,我可不敢与你们是一路人。他后来又在心里说了一句:这小子也太狂了!人嘛,其实就是一群猴子!他没说出声来是给技术留了情面的。

老师,您这是明摆着不愿意与我辈为伍吧?技术感觉到对方的语气有些冷,便把怀中的酒瓶亮了出来:我今天是来孝敬老师的,来,我们走一个!

俗事随流水,对酒须当歌。斯文爷一见有酒,心就热了几分,说着进船舱拿出了三个碗来,技术还带来了一袋油炸花生米,两人就在船头坐下了。

立秋后的太阳依旧有些老辣,却善解人意,技术前脚还刚登上船头,悬在中天的太阳眼看就跟着栖进了云层。婆婆崖土垴上的那一片罗汉竹林里也似有了窸窸窣窣声,原来是江面上骤然兴起了几丝凉爽清风所致。

江湾里虽然浪小,水波却不平静,渡船晃动着,也似有了微醺的醉意。

老师,您的打坐功夫已经出神入化了。廖技术打了一声酒嗝说。

斯文爷无语,他在用心品着酒的味道。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魏横行后来就没有再来看过您?技术接着又补问了一句。

这酒性烈,只怕不是纯粮酒。斯文爷是在说酒,或许又不全是。

廖技术口中的魏横行说的就是魏正,他是白驹村里老支书魏山风的儿子,做过一届县委副书记,去年底又当上了县长,年少时瘦得像只猴子,没少吃过大补药丸和肉食,但还是不见长结实。村里人都叫他魏豆角,还有人给他编过顺口溜的:魏豆角,风吹倒,幸亏有堵篱笆墙,扶着篱笆才长高。

篱笆墙说的就是他那当大队支书的父亲,魏豆角是有着靠山的。

这才过去几年呢!魏正如今却是一副腰粗、嗓门也粗的官僚相了,走起路来踩着方步,远远看上去像是在横着走,廖技术暗地里总喜欢叫他魏横行。

斯文爷对技术背地里称魏正为魏横行是颇不认同的,他说,都是土生土长一个村的人,又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本应该相互捧场才是。

其实斯文家与魏家是有颇深渊源的,当然主要是与魏正的父亲魏山风始终有着纠葛,土改时斯文的父亲廖族长被镇压,大炼钢铁时侄儿廖学正被派往猴子冲伐木有去无回,“文革”时斯文自己又隔三岔五被绑上批斗台并游行示众,魏正的父亲魏山风都是参与者或指挥者。但这又能怎样呢?历史也是一条长河,滩涂过后必是平缓江流。冤家宜解不宜结。斯文爷确实是如此想的。

按说廖斯文要比魏山风老支书年长十多岁,而魏山风却在早几年就已经走了,是刚当上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为他庆八十大寿时被假茅台酒醉死的。如今坟头都长出了树来。这人呐,只要活得长久,就总能看穿或看清很多的事情。

魏山风走得太突然,那一天,当即就有好事的年轻人跑到了婆婆崖渡口来报信说,老师,一直像恶魔一样缠着迫害过你们家的魏老倌,这次终于被阎王爷给收走了!那人就是已经被分配到县气象局的廖技术,而他本人却是专门从县里赶回来给魏老爷子祝寿的。没想廖斯文听了气也没吭一声,一脸肃穆提腿就去了白驹村的魏家,并直接走进魏老支书的下榻处,深深地行了三个大礼,还主动提出要给魏老爷子写挽联。此言此举,令众人惊愕不已。

他的表情凝重,出语恳切,他说,亡者为大,写挽联是我斯文的本分。

老师,您这是?紧跟而来的廖技术大惑不解。

这什么这呀!一笔难写一个人字,人与人之间需要的是相互帮衬,至于以前所发生在他魏山风身上的那些事,早就已经随了流水。老师坦然地说。

廖技术与斯文爷同宗,属孙子辈,斯文爷一直叫他技术。斯文爷当民办教师那会,技术的父亲还是他的学生,技术这名字就是老师给取的。这小子出生那年,他父亲就是靠科技革新当上村民委员会主任的。不过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技术是村里唯一的博士生,气象学是他的专业,毕业后分配在县气象局工作。这个副局长是他因祸得福捡来的,因为此前他曾多次给县委、县政府提出过对本县中型水库红岩电站腾出库容,要主动应对厄尔尼诺气象的建议,可政府有政府的考虑,说放水会影响发电,放走的都是钱。结果还真被他言中。日前任命廖技术为副局长,是表明县委、政府对专家的重视。

技术却觉得这是在有意堵他的嘴,刚看到任命文件就找斯文爷解闷来了。

斯文爷既抽烟,又好酒。烟是他自己种的,就种在泊船渡口的婆婆崖垴上,去翻地,种烟,施肥,捉虫子时,还要到株溪口去借梯子才能上得去和下得来。那儿是一块绝地,没得人要的,大概有半亩出头,能种上三百多株旱烟,供一人抽一年还有多;蔬菜也是他自己种的,偶尔有两岸好心的乡邻也会送一些坛子菜和干菜给斯文爷;酒就只能靠被白驹村和株溪口的人家请去写红喜白丧对联时,才能喝几盅过过瘾,有大方一点的除了给个百十元红包外,也还会送他一对邵阳大曲做酬谢。可如今村里会写毛笔字的年轻人逐渐多起来,也就很少有这类好事轮到他头上了。这些年轻人无疑都是受了他影响成长起来的,有的还经由他手把手教过,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驹村和株溪口两个村的少年,基本上都会说“横要平,竖要直”的习字要诀。

斯文先生,你这不是在自己砸自己的酒坛子吗?有人替他惋惜说。

还有人直截了当说,也不兴拜个师就白教人家,这样太不划算了!

终于有人肯叫他斯文先生了,廖斯文听了打心眼里高兴,便说,翰墨总得要有人传承才能发扬光大的。我这也是在摆渡嘛!那神情如同醉酒一般。

不过像技术这样带酒上船来的毕竟少见。但魏正也来过船上一次,给斯文送了整整一箱牛栏山老白干,十二瓶呢!他说这是贯彻中央“八项规定”以来县委招待所的常用酒,还亲手送了一个红包给斯文,里面有九百九十九元慰问金。

那是在去年初冬,当时还是县委副书记的魏正忽然带了民政局和文化局的两个局长并随从,还有一帮记者,说是专门来给老寿星拜年。大腹便便的魏副书记上船过跳板时,全身都在发抖,由两位局长扶了一把才登上船头。

魏副书记的突然造访,一是因为他去北京公干时有一位曾在国家某部委工作过的女首长电话中提到过廖斯文这个名字;二是因为政府班子换届选举在即,他这个已经内定的县长候选人来亲自看望孤寡老人是一种亲民之举。

斯文爷,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白驹村的魏正啊!魏副书记白净的脸上笑容可掬,开口就称廖斯文为斯文爷。当时就有人敏感地意识到,魏副书记这省去一个“廖”字,却加了一个“爷”字的称呼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他还侧过身来对着镜头握住斯文爷的手摇了好几下说,我今天是代表县里四大班子来给您老拜年的。祝斯文爷翰墨璀璨!健康吉祥!寿比南山!他果然声若响雷。

斯文爷有一种被人强拉着配对的久违感。他对魏正的感觉也很奇怪:一双柔软无骨手怎么能握得住权力呢?权力应该比逆水行舟的竹篙更难得伺候吧!心里忽然就为这个已经是从七品县官的小老乡生出了几许隐忧:嗓门粗有个屁用!自古江山又不是靠嘴巴喊来的。这话他当然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斯文爷保重!我还会来看您的。魏正临走又称了他一声“爷”。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斯文或廖老师或廖先生就成为名正言顺的斯文爷了。

他当时还确实显得有些激动,毕竟很久没有人来过渡了。他后来认真一看,又感觉并不像是来过渡的,人们一哄而上,船身在晃。倒是对魏副书记那一声斯文爷却答得爽快。后来有人问起这事时,斯文爷就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说,魏姓虽不与我们廖姓同宗,无辈分可循,但按年龄,我就是个爷。

来,老师,我们为爷的尊称,再干一杯!廖技术已然微醺。

斯文爷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说,这一声爷是不是比老师和先生都要显得尊敬?他也打了个酒嗝,并放下了酒杯,冷不丁的一句话把技术也问得哑了。

醉意朦胧的廖技术走时依旧怅然,谁人的心里没有疑惑呢?他想。

又是一日随流水,天边的晚霞,渐渐收拢了斑斓的余晖,归巢的鸟雀在婆婆崖垴上的竹林里窃窃私语。鸟们在议论些什么呢?该不是在笑话我浅薄的得意吧?斯文爷不禁摇头,表情中有顽童的尴尬,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完全弄得清楚,爷与老师与先生之间的差异到底是在哪里。不过他对“爷”这个词听起来却觉得特别顺耳和亲切。也许是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一直就有着一个想要做爷爷的梦想吧!因为斯文爷一生未曾娶妻,他始终是光棍一条。

他又开始写字了,写了一会儿,手中的毛笔终于停了下来,搁在盛“墨汁”的土钵上,船头甲板上那最后的一张黄色草纸却并没有被斯文爷随手揭起,或许是太过沉重的缘故,或许是还有着别的原因。草纸上端端正正摆着的两个斗大繁体字黑得尤为醒目,一个是“親”字,一个是“愛”字。

亲不能不见,爱岂可无心?这改繁体为简体的人也真是糊涂啊!形单影只的斯文爷亦被酽浓的墨色渐渐地染黑了,唯有江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依旧。

夜色如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看来明天是阴是晴尚无准信。

阴是一天,晴也是一天,风霜雨雪年复年。斯文爷俯身进船舱时在心里嘀咕说,人事还拿捏不准呢!他又去想年轻时在萸江学校执教的往事了……

萸江学校是新中国成立之前县里唯一的一所新式学校,相当于现在的大专,以语文为主,辅以数学,每周还有两堂书法课,廖斯文就是书法老师。

同学们好!又是一期新生班开学了,书法课安排在每星期的周三和周五上午授课,分上下两节。斯文老师着一袭蓝布长衫,说话的声音很圆润。

老——师——好——!学生们大多是来自于本县各乡,也有极个别是来自外地的,十里不同音,老师的问候声未落,回应声却整齐地亮开了嗓子。

斯文老师把长衫一撩,袖管一撸,取过纸张顺手展开在长条桌案上,握笔蘸墨便做起示范来:横要平,竖要直,学书法先要把字写端正,这是打基础。他写过一个土字,又写下一个田字,然后补充说,做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有学生就问,廖老师,您为什么下笔就先写这两个字呢?

有土有田方可立身,才可言及人格。老师的话说得何等实在!

才过去三周,学生们就对书法课产生了浓厚兴趣,对老师更有了兴趣。

老师常说,书法艺术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根植于我国传统文化的沃土。

他是从夏、商、周……、魏晋……直到摩崖石刻,民间书风等一路讲过来的,一个学期讲不了几个朝代。但老师每一次开讲,都会在中间截一节从实践做起,他总是会说,口述无凭,实践为证。因此讲台的课桌旁就围满了学生,墨汁已经研过,纸张早就铺好。为他准备这一切的是个女生,姓花,名月容,人与名字一样,花容月貌,却淘气任性若男儿,事事喜欢抢风头。这或许与她的家庭背景不无关系,她是县里最大的茶商花老板的独孙女。

花月容十二岁就没有了父亲,外公家是个土财主,拥有优质茶产地高马二溪的半壁河山,两家联姻多半是为了生意上的相互利用。不过她母亲倒是长得细皮嫩肉,性格正好与女儿相反,说话细声细气却袖里能藏乾坤,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加上公公对她的万般宠爱,家里财政大权基本上是交由她来掌控。花月容的父亲却是个喊打喊杀的直肠子性格,她后来曾听人说起过父亲与母亲的事,说两人婚后不久,夫妻生活就已经名存实亡。这样熬了十多年,男人终于在一次随马帮押送黑茶跑大西北时,人就留在了陕西,只托人带了口信回来,一是告诉父亲,好男儿志在四方;二是告诉老婆,有合适人家可以改嫁。家中父母气得捶胸顿足,也派伙计千里迢迢去找过,回来的人说他可能是去了延安,还惹得县警察所盯了他们家一段时间,但除了民间传说,却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倒是他的独生女花月容确实是学校里的激进分子,十五岁就秘密参加了当时县里的中共地下党组织,她后来之所以主动接近廖老师,就是想通过发展他从而影响其他的老师和同学。廖斯文当时二十五岁,未婚,是萸江学校毕业后留校当老师的,一表人才,风华正茂,因为酷爱书法,儒雅中颇显古人气度。年方十八的花月容一开始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她认为革命不仅仅需要像自己这样的勇猛之士,还应该有真学问者参与其中,这样对党的事业才更有恒久推动力。她的想法自然得到了组织的支持。

萸江学校就建在资江南岸一个叫鹊坪的开阔山坳里,左右有连绵的山峰如巨人的手臂抱过来,校园大门又正好面对着资水有名的长滩崩洪滩,激浪狂涛迸发出的清澈浪响,如敦促学子们“不进则退”的声声警语;白帆如日历般翩然翻过,更令人感觉到时间的不可重来。沿着一百九十九级青石台阶逶迤而下至江边,是一处比学校操场还要大的空旷沙滩。廖老师授课有些特别,自与学生们有了默契后,他有时甚至瞒着校方,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就把学生召集到河滩上读《千字文》,一个个青葱少年或坐或立于沙滩,但见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唯闻江声浩荡。置身于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在清澈澄明的朗读声中益觉心地清静空寂,觉世人皆睡我独清醒,觉生而为人的庄严与责任。

后来,斯文老师经请示校长同意,有时也把书法课搬到沙滩上来。

这时候写字就不是用毛笔了,而是一人手里握一管罗汉竹。这种竹子是当地的特产,粗不过酒盅口,竹子上紫色的印痕如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打坐罗汉。到了野外,大地当纸,同学们兴奋不已。见是时机到了,老师对学生们说,也许我们的祖先,就是某一天在江边偶然拾取一节树枝或一管毛竹,看到辽阔沙滩静穆如纸,心生欢喜,就在上面左一笔,右一画,这一笔一画不要紧,但再回头看时,便于这平淡无奇的笔画中,惊异地发现了破天荒,辟鸿蒙,上下、阴阳和明暗……此时的廖老师竟然似有了醉意,趴下身子狂饮了几口江水,又用竹竿在湍急的江水中画横画竖做起示范来,他说,惟有这样才能练出腕力。学生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对老师也就愈发地佩服。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老师只教学生们在沙滩上练习横平竖直,他说,这是习字做人的根本,横平了,竖直了,气息就顺了,气势也就有了,至于其他,不学也自然会通的。他还指着江流、江岸和峻岭悬崖对学生说,你们认真看看:那里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缥缈……足以让人去思索去遐想的。

老师的才情如此之丰沛,这也是学生们逐渐才见识到的,虽然还有些似懂非懂,却是最令少年们兴奋的事。唯独平日最抢风头的花月容同学却有些生闷气,她不能亲手给老师铺纸研墨了,只能像影子一样跟在老师身后看他把字写了又抹去。偶尔有人在沙滩上写情诗,当然是写给花月容的,诗曰:

开阔沙滩上,我手写我心。

佳人未及读,浪打无影踪。

花月容才懒得去看别人写字或写诗呢!她的心里和眼里只有斯文老师。

可是斯文老师却并不领学生的情,他始终笔挺着腰杆,双目只盯着罗汉竹尖下的一横一竖,或一撇一捺一点一弯勾,有时写得忘形了,挪步踩到了花月容的脚,他居然还会责怪她一声,太痴呆了吧?怎么不晓得闪一下呀!

明明是你自己没有长眼!也只有花月容敢如此冒犯老师。

我眼看我字,有错吗?老师鸡啄不烂的话倒是答得诚实。

哈哈,我眼看我字。同学们笑声如滩声,花月容一跺脚,一路小跑就到了江边的一尊礁崖上,江风撩起裙裾,秀发飞扬,似乎是要纵身一跃的样子。

当老师的心就急了,也就一个箭步追过去,登上了礁崖。

花月容却并没有回头,也根本就用不着回头,粼粼清波里,有两个人影在荡漾。有鱼儿从重叠的影子上游来游去,她酥胸里痒痒的,舒服又难受。

终于有一天,难忍压抑的花月容居然门也不敲就进了老师的单身宿舍。

老师正在房间里临帖,抬头间还吓了一跳:月容同学呀!找我有事吗?

有事!学生说着就逼近到老师的面前了:未必没事我就不能来?

老师一时语塞,脸红得像关公,慌乱中就把中兴的中字一竖写成了一撇,眼睛却只盯着书案上那一本浯溪三绝碑帖《大唐中兴颂》,想入定而不能。

花月容倒是无拘无束惯了,说,老师,您让我也临几张吧!

老师有些猝不及防地说,好好,便赶紧挪身,把手中的毛笔让给学生。任性的花月容却有意把笔横着一拖,老师便沾了满手掌墨汁而又不好言说。

花月容果敢地捉过毛笔,手腕向左一推,又往右一拖一使劲,墨黑一横就落在了宣纸上,她还得意地说,是这样吧?横是横,竖是竖,这是您教过的!她才懒得顾什么师生之礼,假装一个踉跄,顺势就要倒进老师怀里去。

使不得!使不得!老师情急中扶了一把学生的杨柳腰。

但也就在这一扶的刹那,斯文老师的双手,却感觉像是捧着了一掌柔软的面团,全身触电似的,心头一热,血往上冲,顿时便觉得有一种瞬间的意乱情迷向他袭来,一颗年轻的心狂跳不已,慌忙中他赶紧跳开了半丈之遥。

也正是被这仓促的一扶,花月容反而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又要向老师扑过去,老师却连连摆手,欲向书案下钻去时,学生这才发现老师的一双手掌上全是墨汁,再低首看自己洁白的连衣裙上,已留下了两朵墨色荷花……

使不得,使不得……老师居然放大了声音,还在拒绝学生。

其实真正惹恼花月容的,应该是老师缺少了男儿的气概,她于是怒气冲冲地把笔一扔,愤愤然说,你个假斯文,去扫地吧你!口沫与墨汁飞溅,这还不解恨,又顺手将铺在桌面上的毡布一拖,纸笔砚台便纷纷坠地……

这是廖斯文平生头一次,但也是他最后一次双手扶过的女人。

没过多久,花月容就不辞而别,不但离开了学校,还离家出走了,连她母亲和爷爷也不知道她去向,有人说她也许是去了西北,寻找她父亲去了。

花月容的心思,斯文老师其实也早就感觉到了,只是他不习惯她这种方式,他所想要的是《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的那一种。但对于花月容的突然失踪,斯文老师心里是有着自责也有着愧疚的,并且是一种负罪的愧疚。

至于他后来再也没与其他的女人有过任何近距离接触,或许与花月容有关,又或许无关,但此事给斯文老师留下了一个很复杂的心结却是有可能的。

你个假斯文,去扫地吧你!此时的斯文爷忽又想起了花月容曾经咒过自己的这一句话来,居然忍不住笑说,花月容同学,你预言错了,斯文不是去扫地,而是在摆渡,如今连渡也没得我摆了!那挂在斯文爷脸上的笑,是一种天大的讽刺。斯文爷的神情有些恍惚起来,他当然也想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故而走出船舱,他又在黑夜中用黑色的眼睛开始凝视着那两个黑色的繁体“親”字和“愛”字了,或许这亲不见,爱无心,才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

夜已深,斯文爷却还是因为花月容而想起了她花家后来的那些破事。

在斯文爷看来,命运之神就像个爱开玩笑的顽童,当初若是他自己也主动一点,说不定还真能够与花月容花好月圆,不仅会拥有一个革命家庭,如今也许已经是四世或五世同堂的显贵家族了。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早已经被架上了断头台。他忽然记起一句诗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于是在心里说,我天生就不是块当英雄的料,而是个摆渡的。要不是技术这小子又提起花月容,她花家的那点破事我才懒得去想呢。

有关花老板家的一些传闻,当时的斯文多半也只是从道听途说中得来。

花老板家是在资水北岸的东坪镇,与萸江学校隔着一江流水,相距二十多里路程。花老板的儿子走了,孙女也失踪了,不久老婆又气得吐血身亡,偌大的家当和产业竟然身后无人。他本来也想过续弦接代,以便有人继承花家产业,没想和儿媳偶然的一次乱伦,她却给他怀上了。当时花老板已年届六旬,身子骨却硬朗如青壮。那一次擦枪走火是因为儿媳回娘家时,带了一罈虎骨浸泡的杜仲药酒来孝敬公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把饭菜做好后,说是自己也陪公公小酌了几盅。女人喝酒,一般不喝,喝则不是一般。

结果年届六旬的公公满面红光,徐娘半老的儿媳却腮边刚露微晕。

爹——要不我扶您回房去歇歇?儿媳拖长的声音似乎更显得娇嗔了。

好……好的。公公把手一挥,说,你……你……去把大门闩了吧!

就这样,两堆久干的柴火便紧紧捆在了一起,熊熊烈火自然久久不熄。

后来有人议论起这事,说是她娘家担心肥水流入别人田,帮女儿一手策划的;也有人说是他那看似懦弱的儿媳早就想试一试公公入库的刀枪。但无论是哪一说,结果都一样,公公与儿媳已死去活来搭上了。这花家还真不愧是个敢破敢立的门户,后来干脆就明目张胆公开了公公与儿媳的关系,次年居然喜得双子,取名花荣,花华。再后来日本投降,解放战争也取得了胜利,花老板终于有了孙女花月容和儿子的音讯,花月容已经是共产党中央机关的一名文职干部,他的儿子已经是人民解放军某团团长,遗憾的是在解放海南岛时不幸壮烈牺牲。不过花老板本人却丝毫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舆论从来都不会谴责胜利者。曾一度被街坊邻居戳过脊梁骨的花老板也就理所当然成了革命功臣的父亲。六十九岁高龄的花老板,还被荣幸地推选为新中国成立后县里的第一任商会会长,他与儿媳所生的双胞胎儿子,花荣和花华,前者担任过本县的县委书记,退休前还享受了副市级待遇;后者出任过省商会副会长。如今均已儿孙绕膝,成就了花老板显赫家族的梦想。

不要问为什么?世间事也从来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斯文爷说。

但身为革命者的花月容却始终没有再回过安化老家。

关于她的消息是有过的,听说她曾经担任过国家外贸部某司司长,退休后又致力于助学扶贫,还成立了私募基金会。前年县里想要做大做强黑茶产业,时任县委副书记的魏正就曾亲自率领与之相关的局长们专门进京想要去拜访这位茶商世家的奇葩老乡,没想却被花老司长在电话中婉言拒绝了。

魏正一行从京城无功而返,带来的却只有花老司长的传闻,说得最多的是花老不肯与老乡见面,是怕厘不清与自己家里人的关系,不知该怎么称呼也混了个司局级头衔的花荣、花华二人。但那次魏副书记却意外得知老首长确曾是渡船老倌廖斯文的学生,这并非传言。这事是技术传到斯文耳中的。

世事如麻啊!斯文当时听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滚出一句话来。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斯文爷不禁倏一仰头,但见天上乌云尽散,早已经是星稀月朗。他想说,不要向苍天问阴晴,不要向命运讨公平。但他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忍住了。

心事不过是江上流水。斯文爷再次进尾舱睡觉时,终于丢了一句话。

斯文爷已经上“床”了,后舱宽一米六,长两米五,他睡觉又从不用枕头,习惯撒开手脚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他说,船自从嫁给了流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处在一种不平静的状态中,这是船的宿命。在岁月的长河里人也一样,一出生就在时光里流浪。还有树亦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

想到树,他便想起了父亲,斯文爷这一晚注定了又不得安宁。

他父亲是白驹村廖姓的最后一任族长,被吊死在联株桥档头那棵古树上。

那是在一九五〇年孟春,正月刚刚过去。那一年斯文老师三十岁。按照村里旧俗的说法,三十而立,而立之年应该已经娶妻生子了,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的男人,三十的谐音就是散与死,这是男人年龄段中的一个大限数。

那一年,他家里果然走散了两个最重要的人——斯文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被吊死在古树上的那一天,斯文和他的母亲及兄长、嫂子还在廖氏祠堂——也就是刚成立不久的土地改革临时工作组驻地,名义上说是集中改造学习,实际上则是被关押。在现场的血亲就只有斯文的傻侄子廖学正(兄嫂唯一的独生子),他挤在人群里看镇压他爷爷的热闹。学正当时才满六岁,爷爷却先后给他请过三个私塾先生,最后都是被傻孙子学正举着清扫庭院的竹枝扫帚给赶出了大门。他那一天也照例扛着一把竹枝扫帚,起初只是觉得好奇,便一边喊着我爷爷是族长!我爷爷是族长!一边却流着口水往前挤。

你们不能捆我爷爷!你们不能捆……可是往日里见了他都要喊一声“廖少爷”的人们,就是不愿意再搭理他,有的还摇头说,唉,真是个傻子啊!

学正不傻,你才傻子呢!童稚的声音在人群中逐渐消逝。

学正后来一眼就看见爬上古树正在往树下甩绳索的魏山风了,便仿佛看到了大救星似的,精神为之一振,仰起稚嫩的脸庞大喊,魏哥哥!魏哥哥!

趴在树杈里的魏山风装耳聋,根本就没有朝学正这边丢一眼,他已经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全心全意投入到打倒恶霸地主和镇反是他的神圣使命。

魏家曾经是廖族长家的佃户,魏山风的父母当年带着三个儿女,也不知是从何方逃荒要饭来到白驹村时,廖族长收留了他们一家五口,还让出了两间住房和一间灶屋,留两个大人在家里做长工。魏山风就是魏正的父亲。

爷爷廖族长被活活吊死在古树上的样子很难看,舌头吐出来老长,口腔里血沫直往外冒,一双眼珠子从深凸的眼眶里暴露出来,闪着寒光……傻孙子学正看着看着人就懵了,眼睛也花了,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两个小月亮。

两个月亮粑粑,挂上古树枝丫,分一个给你呷,分一个给他呷,天就要黑了,月亮粑粑不能呷,呷了月亮,学正我真的好害怕……傻子学正一路童谣喊过去,拨开人群冲到了树下,抱着爷爷一双冰凉的脚哇哇地大哭起来。

后来有人说,那一天的春阳其实很明媚,还是一个黄道吉日。

有迎亲的队伍从联株桥那头的资水官道朝这边走过来,喜庆的唢呐呜啦啦吹得山响,啼笑两种声音糅合在一起,最后又全都被资水的滩啸声湮没了。

斯文爷祖上曾经显赫一时,出过翰林和举人,还有个未出五代的堂叔叫廖杰,是伪政府教育厅厅长,新中国成立后又被聘为省人民政府参事,虽然少有往来,背景却摆在那里。廖族长祖父那一代生了两个儿子,他父亲却只生了他,而到了他这一代虽说也有两个儿子,长子却只生了个傻儿子,次子满腹文才却拒不谈婚论嫁,廖族长也会偶尔在半夜里叹息一声:家道中落啊!

廖族长死后不久,斯文的母亲也跟着父亲走了。是悲伤过度而死。

斯文仍然当老师,但已经不再是在县立萸江学校执教,而是在白驹村的村小学教一、二、三、四年级的体育,也不是拿薪水,而是生产队记工分。

斯文家一夜之间被划为了地主成分,又是旧社会宗族族长的儿子,属于被改造的重点对象,按照当时的形势,其实连做一名体育教师也是不够资格的,据说还是因为上面有人打过招呼,才保留了他一个民办教师的头衔。

有人跟他吹风说,先委屈一下吧,你省里的参事叔叔还会替你使劲的。

斯文老师说,能教体育也不错,正好我自己也可以锻炼身体嘛!

他原本就是个爱好体育的活跃分子,尤其擅长乒乓球这种新体育项目。

时光倒回去十年,在萸江学校读书的学生时代,他还当过体育委员。

从县立学校搬回白驹村时,他的很多书籍都送人了,一些碑帖拓本别的老师也不敢要,怕人说是收藏封建残余,斯文老师就一捆背着,来到昔日教学生野外临字的崩洪滩滩涂,一页一页撕开,又一页一页地付了资江流水。

书生穷途末路,斯文已付流水……

斯文在滩涂前站定,望着一江激浪发痴发呆,待内心完全平静后才抬起头颅。此时,但见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惟闻江声浩荡……

这情景何其熟悉啊!他同时也又记起了自己曾经对学生们说过的一段话来:你们看看,那里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缥缈……其实社会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其时,斯文老师终于有了解脱,他最后只留了那一本浯溪摩崖三绝碑石刻《大唐中兴颂》的拓印本,那上面的大块墨迹还依然醒目,是早年间花月容同学留下来的唯一物证。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留恋着花月容的。

很多事物都已经本末倒置了,比如斯文老师家的老屋。

斯文家的老屋傍近资江,在进白驹村口处的虎形山下,有六楹五进加两档的灶屋,是村里少有的大宅子。原来是兄弟两人各有一进两间住房,堂屋左边两间是父母住的,再往左的两间和灶屋让给了魏家。如今却完全倒过来了,只给廖家兄弟留了两间住房和一间灶屋。哥哥嫂嫂侄儿住前面一间,斯文住后面一间,进房还得往后面绕着走。一家四口,共一个锅子做饭。

斯文每天照例早起,嫂子在灶屋做饭,他就卸了自己房间的门板扛到外面檐下的阶沿,搁在两条木凳上研墨习帖,也偶尔教侄子写几笔。傻侄子居然很听叔叔的话,一横一竖写得颇是认真,慢慢地就能把一个“十”字写得像模像样了。斯文教侄子写十字主要是觉得学起来容易,他那时并有想到这个字还代表着十字架……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流过,终于学会了写十字的傻侄子天天扛着一把竹枝扫帚往村口的古树下跑,先是清扫树下落叶,然后将扫帚倒过来用扫把一横一竖写十字,居然写得端端正正,透着几许静气和禅意。

有过路的人见了说,族长家这傻孙子懂事了,晓得来找他爷爷了。

这事斯文起初一点也不知情,他每天早餐后去学校,午饭是用竹筒带到学校里吃的,放学了就和学生们一块回家,有时留在学校里负责卫生值勤也会回得稍晚一些。他已经不再穿长衫,那是旧中国文人的装扮。他当民办教师后穿的是中山装,胸前左边的小衣袋里还插着两支钢笔,一支是蓝墨水笔,另一支是红墨水笔,因为学校里唯一的公办教师兼村小校长唐老师,有时会把学生的作文临时交给斯文老师批改(有人说姓唐的校长是个空心萝卜肚子里没装墨水的)。但斯文老师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既然解放了,劳动人民翻身了,已经是新中国了,在这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一切都有个重新建立的阵痛过程,他作为旧文人接受改造这是应该的,自己得顺应历史潮流。

白驹村小是与株溪口两个村合并一处的,有一百二十多个学生,却只有四个老师。但村里人还是觉得只有斯文老师才真正像个先生的样子。哪怕他教的是体育课,一身仍然是干干净净的,举手投足间总是透着一股儒雅之气。偶尔听到这些评价,斯文老师就总有些不安。尤其到后来他得知傻侄儿学正经常去古树下用扫帚写十字,当老师的叔叔心里就更加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慌张。

他的感觉是对的,后来果然出事了。

哈,傻子学正也会写毛笔字了?你们老廖家还真是文脉不断嘛!有一天早上,斯文老师正在欣赏侄儿把一横一竖写得干净利落的时候,同一屋檐下的魏山风走过来说,正好生产队里缺去猴子冲伐木炼钢铁的人手,他就去大队部报到吧!他接着还丢了句话说,这么大的人,也不该只吃闲饭了!

其时,魏山风已经是大队支书,他的话没有人敢不听的。

猴子冲是株溪的发源地,离白驹村有五十多里路程,与叙浦和沅陵交界,是一处脚踩三县的原始次森林地。去伐木的全是青壮劳力,伙夫一句“吃饭了”的吼喊声未落,一锅红薯米饭就盛到了各自的土钵里,抢不到饭的傻学正实在忍不住饥饿,就独个儿循着溪声往里走,他是想要去寻野果充饥。

然而学正此去却没有再回来。到晚上点卯时,领队的庚生不见有傻子,毕竟是丢了个大活人,他怕担责任,就燃起松明火把,带了三十多条年轻汉子进山去寻找,翻山越岭穿丛林,一路“傻子!傻子!”的喊声满山谷回荡,就是不见有人答应。后来还引来了虎狼的嗥叫,人们才只好放弃,无功而返。

傻子也是母亲的心头肉,学正的母亲得知儿子失踪后,硬是哭得死去活来,他父亲也气得捶胸顿足,便带了干粮要去寻人。但支书魏山风说,眼下炼钢铁才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你们家傻子走失在一座原始次森林中,这不等于是去大海里捞针,你们想到哪里去找呀?说不定过几天他就回来了。

斯文后悔不已,说这都是我的过错,我不该教学正学写字的。从此就再也没见过斯文习毛笔字了,他一早一晚经常发呆,还总是说学正会回来的。

不过若干年后,有进猴子冲开金矿的人居然发现某一处崖壁上竟有用坚石刻下的十字,并且不止一个两个,是一整块石壁。传出这消息的也是个少年,名叫猴生。当时猴生还没被人叫成傻猴子,初中毕业就随父亲和哥进了猴子冲开矿的乱石工地。也正是因为年少好奇,到了矿场后就在原始次森林中满山满谷四处窜,溪谷源头崖壁上的十字,就是他偶然发现的。斯文闻讯后,与兄嫂并请了十多个热心乡邻进山寻找过,但十天半月过去,虽然也找到了一处刻有十字的崖壁,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才只好作罢回家。

猴生还说他发现了野人拉的粪便,粪便中带有不少动物的毛发。

没多久,猴生就得了痴呆症,有人说他这是撞到了山鬼才变傻的。

也是个命苦人!渡船晃了几晃,斯文爷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旧梦中醒来。

月已西沉,夜到尽头,天就快亮了。星星像是被资江流水浣洗过,亮得刺目,斯文爷从尘封的往事中爬出船舱,探头看了看天说,怎么又起风了?再把双目投向船头,他被吓了一跳,猛一声吼喊,谁呀?是谁在船头上!

船头上杵着的一个黑影说,写……写对联的,你不要凶嘛!

原来是株溪口村的傻猴子。傻猴子又说,我……我告诉你一桩怪事……

傻猴子就是猴生,今年四十八岁,与魏正是同庚,同日同时辰所生。两人的命运却完全不同,一个是当县长,一个又痴又结巴,大家都喊他傻猴子,连三岁的小孩也这么叫他。这类智障者每个村都会有一两个,只是有的傻得可恨,有的傻得可爱,但猴子却傻得可怜。他虽然有父亲也有兄弟,但父亲当年进猴子冲开金矿发了浮财,成立了公司,再后来就带着公司管账的一个与自己小儿子猴生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进了县城,他亲娘一气之下投了江。亲哥哥得生是株溪口村的现任村支书,还经营了这一河段唯一的一艘挖沙船。因为家里常有上面的领导来往,也偶尔有生意上的朋友进进出出,嫂嫂嫌他丢人现眼又碍事,把他赶出了家门,他就住在被巨雷劈空了树心的古树洞里。

好在这些年来形势有了松动,古树空坪里的小小土地庙前,常会有人送点供果什么的,傻猴子就靠与土地爷分食,也经常在半夜里跑出去找吃的。

造孽啊!看到傻猴子,斯文爷又想起自己的侄儿学正了。

告……告诉你……我……我……又看到十字了。傻猴子十分认真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斯文爷正准备回船舱给傻猴子拿吃的,听到这话,便连忙掉过头来问他,还不偏不倚被支撑船篷的横木“砰”地一下撞了前额。

我……我要吃的。猴子并不傻,他也晓得提供情报要付报酬。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这就给你去拿,我这就给你去拿!此时的斯文爷淡定的儒雅之气已然全无,忙转身钻进尾舱,把饭锅连同几样剩菜一股脑儿端了出来,这是他昨晚为今天匀出的早餐,全都放在了傻猴子的面前。

喂!猴生,你是在哪里又看到了十字?斯文爷从不叫他傻猴子。

傻猴子已抓了一把饭塞进嘴里,说,在……在……我家门口。

那你快告诉我!在你哪个家门口?

古……古……树家门口呀。

斯文爷喜出望外,神情便有了激动,说,那写对联的就先谢谢你了!

白驹村和株溪口也只有傻猴子才直接用“写对联的”称呼斯文爷。

那你慢慢吃,千万别噎着了!斯文爷说着便自己先下了渡船。

此时天已微明,向阳岭上的青色山脉在晨曦里渐次分明,白驹村和株溪口早起的人家已陆续升起了炊烟。斯文爷也没顾得上等猴生便独自赶到了古树下,这一棵树在斯文爷的心灵深处曾留下过太多太深刻的记忆。自己的父亲是在这一棵树上被吊死的,不但死得悲惨,还背了个被镇压的罪名。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家父被吊的惨状,可侄儿学正的比划已足令他欲哭无泣,喊冤无声亦无门;侄儿学正失踪后没过多久,大队支书魏山风又磨斧磨锯,领着一帮人欲伐古树以填充喂不饱的土炉子炼钢铁。却没想惹得雷霆震怒,平地里一声巨响,电光四射,把硕大挺直的树干铲去了大半边,仅给古树留下了半条残命。再后来又有人于一个雷雨之夜,在古树下用石块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据说是魏山风父亲给儿子赎罪所为),古树才苟活到了今天。

斯文爷匆匆至此,是来寻找猴生所说的十字,他是想通过十字的线索寻找到自己的侄子学正的下落。尽管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斯文爷却始终相信侄儿一定还活着。这些天他还常扳着指头算年份:学正属猴,今年应该是满满七十二岁了。他还继而想,侄儿只是从十字的另一端走岔了路,就如当年告诉他写十字要先横后竖,而侄儿却总是先竖后横一样。古树下的空坪里,有片片落叶在仲秋的晨风里翻飞,如翻飞的纸钱。父亲的在天之灵是不会缺钱花的,斯文爷在心里说。他于是就趴下了一身老骨头,翻扒着潮湿的落叶,但是翻扒了小半天,才好不容易从零星的鸟粪和蚂蚁爬过的曲线里找到了几条若隐若现的横竖痕迹。这不会是学正写的,不会……他认为自己侄儿的十字写得比这些歪歪斜斜的线条要端正。他说,横平竖直,学正不会不记得的!

斯文爷毕竟是个年事已高的九十六岁的老人,因走得太急,腰酸背痛、气喘吁吁便是难免,就盘腿在古树下的土地庙前打起坐来。这些年已经少有过渡的乘客,他除了一早一晚信手涂鸦写大字,打坐也是他必不可少的功课。

打坐是有讲究的,有单盘也有双盘。斯文爷却能把两只脚掌从双腿的膝弯里穿过来,掌面朝天,这是只有在庙里修炼过数十年的老和尚才有的功夫。他每天早上写过了大字后,就在船头上双盘坐下,气定神闲地注目着江中流水,任由过往的人事随流水荡荡远去成虚无。其实他的脚掌也在观天,江上清风徐来,从脚掌心拂过,有一种腾云驾雾的舒畅之感。有人说斯文爷之所以能够健康长寿,百岁不老,耳聪目明,并且腰板挺直硬朗,就是得益于他平时的打坐和写大字。这应该是有道理的。但斯文爷今天的气息却有些乱。

写对联的。他忽然又想起了猴生对自己的称呼。

写对联是我的半生兼职,我喜欢这个兼职。斯文爷在心里说。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生中什么是主业。二十三岁当教师,在县立萸江学校教书法,教得好好的就碰上了解放,又成了白驹村小领工分的民办教师,不再是教书法而是教体育。学校里唯一的公办教师兼村小校长的唐老师还鼓励他说,教体育也很重要。他就点了点头回答说,是很重要。他在给学校写标语时,其中有一条就是“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准备打仗!”但是他却因为家庭出身而失去了保卫祖国的权利,那就当好一名体育老师吧,让自己学生们去为国争光。唐校长之所以还愿意偶尔跟斯文老师客套几句当然是有目的的,他会常把他请进自己办公室,桌上是一堆三年级和四年级学生的语文作业。

我们俩应该换过来教学生的。唐老师是涟源人,说话乡音很重。

见校长如此坦诚,斯文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怎么能这样想呢?

我是在跟你掏心窝子,说的真心话。唐校长适时把作业推过去。

真要换也不是你校长能做主的。斯文老师书生意气地说。

那也是,得与魏支书商量才能定得的!唐校长就笑得有些僵硬起来。

然而,祸从口出,也就是这一位跟斯文老师掏过心窝子的唐校长,“文革”刚拉开序幕,学校第一张大字报《揭开斯文的丑恶面目》就是他带头写下的,标题上还打了红叉,其中就列举了斯文在习毛笔字的时候总喜欢写《千字文》中的内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廖斯文这是在搞复辟,是想要颠覆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政权!在全村老少妇孺都得到场的批斗会上,唐校长代表学校师生率先做检举发言,他如数家珍般给廖斯文一共罗列出了七宗罪名。还目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在说,哼!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这个当村小校长的能不能做得你的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斯文老师哭笑不得,只能在心里叫屈。

然而唐校长使出的真正狠招,还是接下来的另外两件事。一是把斯文家的一方大砚台吊在他脖子上,要他用毛笔杆敲打着游行示众,还必须一边敲一边念《千字文》,要念到整个村里人全都听懂了,游行示众方可告一段落。

村里人一开始不明就里,说,这念的是哪门子斯文经呐?

后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说,咯还不晓得?念的是四字经!

懂了,我们都懂了。斯文念的是四字经。

《千字文》的句式确实每句四个字。其时,白驹村已没有几个人再叫他廖老师或斯文老师了,说“我们懂了”的是一群好心的妇孺。既然村里的妇孺都说已经听懂了,唐校长也就不好意思再说自己不懂,于是又出一题,他指着学校两面的砖墙说,那就把你的本领用到写革命标语上来吧!要用正楷字体,得让在两边山坡上劳动的阶级兄弟都能看得清楚。斯文听了好生激动,他在心里欢呼说,我终于又可以堂而皇之写毛笔字了!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

这要写多大的字呀?斯文一边点头领命,一边却在心里估摸着。他于是只好请来哥哥嫂嫂帮忙。哥哥帮他扶梯子,嫂嫂帮他和石灰浆,他自己则找来一把棕扫帚当毛笔,居然在两天的时间里将扫帚字写得方方正正好醒目。

没想此举反而让斯文得意,唐校长真是气急败坏。不久,报纸上登出交白卷可以成为英雄,他也就考虑到没必要再留下抢自己风头的廖斯文了,经与大队支部书记魏山风商量,斯文从此被清除出了学校,成了地道的农民。

喂!斯文,你去清田埂!

斯文,你去掏牛粪坑!

喂!斯文,今天照顾你与妇女们去锄玉米草!

不会使牛耕田,又不善于育秧下种的廖斯文只有干杂活和脏活的份。

精通《千字文》的斯文自然听天由命,也从不与生产队长讲价钱,他知道讲也没有用,唯有逆来顺受,一条泥路从早走到天黑。也唯有天黑了,他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一片地。他就可以端出一条椿木板凳来,独自坐在灶屋档头的空坪里仰面数星星,心里却仍然在默写毛笔字。他已经不方便去外面的禾场坪,那里不再属于自己家的领地,已经由姓廖改成姓魏了。

魏山风摇身一变又成了大队革委会主任,斯文兄弟俩无疑成了他树立权威的棋子,每隔几日,魏主任就要亲自主持召开一次批斗大会,主题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斯文当然不想被魏主任发现他还有如此悠闲的夜晚。其实呢,悠闲只是表面,是做给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嫂看的。在这一段唯有星月做伴的夜晚,他就在不断地回味着《千字文》里的那些四字韵句,他觉得这些字句里有中华文化至高无上的博大精神:不独爱人,草木万物皆在存怀默化之中。他最后又想起了开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句,所谓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人生赤来赤去,世事难测,只要守住了那一点点天地良心,在这上下四方,古往今来里我斯文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

就是在这一段特殊的黑夜里,他心里不但始终在回味,而且在写着《千字文》。他写的是颜体,笔锋内敛,堂堂正正,但他又生怕自己忍不住会把那一卷浯溪摩崖三绝拓印本《大唐中兴颂》拿出来,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份青春记忆,不能再失去了。他睡觉常把自己打开成“大”字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兄弟!夜凉了,明天一早还要上工的!嫂子心疼小叔。

晓得了。斯文便起了身,拐进了里屋的房间。

房间里漆黑如深井他也从不点灯的,他已经习惯了黑暗,或者说正在学会习惯黑暗。当时一个工日只值一毛二分钱,吃盐都紧张,煤油比盐价还贵。

那一年夏天,还出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久晴无雨,夏夜燥热难当,加上里屋又不通风,房间里闷热得像个蒸笼。为了消除暑气,斯文每天收工回家后就给房间里浇了一遍凉水,还把睡垫也用湿毛巾抹了一遍。晚上入睡后果然凉爽,一夜好梦到天明。但是当他有一天一觉醒来正准备起床时,手掌却摸到了一团冰凉滑腻的软物,定睛一看,竟被吓得连滚带爬出了房门,还不敢吱声,怕惊动了哥哥嫂嫂——他摸到的那一团软物原来是两条蛇在相夫,扭麻花般紧紧地扭在一起。这个书呆子当然不会知道“相夫”为何意,他一双手大半辈子也就只沾过一回女人身,那就是在萸江学校当老师时的学生花月容。但是白驹村的那一句“看见蛇相夫,家中遭横祸。”的俗话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让哥哥嫂嫂的心灵上再添阴影,再说他自己也并不相信这些,斯文当时就在心里说,这个家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还会生出什么横祸?

他还自我解释说,没准是蛇也怕热,才爬到我床上来图凉快的。

于是他找来挑柴火的扦担,小心翼翼地把两条不肯分离的蛇送到了后山。

天地玄黄,玄字里有究竟多少秘密?不管你信与不信,乡俗就摆在那里,历经千年,像山崖上的杜鹃花,总是以滴血的方式证明自身的存在。没过几天,家里果然出事了,那天下午,斯文正在田塅上清理田埂,是快收工的时候了,几只乌鸦不怀好意地在归巢的途中停了下来,落在他对面的田埂上。

哇呀——哇呀——乌鸦的鼓噪声令斯文的心里极是不安。

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向他袭来,一举头,见一群人正扛着一块门板朝自己的家中走去,再一细看,发现门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他心里一惊,便赶忙丢了手中活计,一路狂奔过去……原来是他苦命的哥哥出事了!

节哀吧!你老兄是排哑炮时被炸死的。

那地方能开什么鬼田啰!不死几个人他们就是不甘心!

要是换成别人,肯定会被追认为农业学大寨的标兵。

说不定还会是烈士,是可以补一笔钱的!

从人们的议论中,悲痛万分的斯文已经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木然地站在离哥哥还有几步之遥的槐树旁,身子晃了几晃,就不省人事了……

如今,那一棵由斯文他爷爷亲手种下的,说是能够看家护院的槐树早已经只剩下树干,自从斯文去了婆婆崖渡口后,他嫂嫂不久就已经改嫁,廖家老宅也随着魏家搬迁新居而成了一片废墟,唯有注视着白驹村和株溪口两个村子的那一棵古树,尽管也九死一生,却还依然苟活在两个村庄的分界处。

斯文爷喜欢用“苟活”这个词,大概是一种活得无奈的泛指吧。

凡有人问他,您老高寿?

他就会扳着指头说,属猴的,今年九十有六了。苟活而已!

喔耶!百岁老人啊!百岁老人是乡邻对九秩老者的通称。

您老这一生,怕是送走了上百人吧?也有人故意这么问他。

来来往往的,哪个还记得!斯文爷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其实明知道人家指的是写白丧事对联,就有意绕着道说,我是个摆渡的。而心里却在说,红喜白丧的对联我都写,这不也是迎来送往如摆渡吗?

这还得感谢唐校长!一个声音似是从遥远处传来。

依旧在古树下打坐的斯文爷忽然记起,他能够在自己土生土长的白驹村为写毛笔字重新拾回一点尊严,就是从给学校写过那两条巨幅标语后开始的。

啧啧,看不出呀!字比门板还要大,又写得这么周正。

人家这还是用扫帚划的,要是用毛笔写,那更不得了!

要是能够写在纸上,不力透纸背那才怪!

偶尔听到人们对自己的这些议论,斯文的心里真是喜欢。

他已经很久不写字了,自从侄儿学正走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习过毛笔字,更何况当时运动正往深里走,根本就无人敢冒险请他去一展翰墨身手。他只能于夜阑人静时仰望月亮和星星在心里写着大字,只能在清理田埂时用锄头过着手腕的干瘾。他有时还甚至觉得,眼前的纵横阡陌就是大字,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就是大字,还有从头顶飞过的雁阵也是大字……

大概是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制后的第二年,白驹村被特许为全县率先由大队改村的推广典型,斯文的一个学生廖炼钢经民主选举为首任村民委员会主任,并在当上主任一月后喜得贵子。其时,斯文也被摘掉了四类分子的帽子。他已经是一个有选举和被选举权的正常公民了。当时围绕该不该给斯文发选票,魏山风以白驹村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名义,举行了最后一次支委会。魏山风说,我看斯文这一票就不用发给他了。村主任候选人之一的廖炼钢立马就接过话茬说,我看应该发给他,这是每一个公民都应该行使的权利。他本来还想说,我们欠斯文老师的已经够多了!没想到魏支书却又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他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属猴的斯文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吧?

其实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那就是,斯文已经垂垂老矣!

公民也有退休的吗?新党员廖练钢还真有些不懂政策。

魏山风自知理穷,说,就当斯文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嘛!

斯文除了上过批斗台,没见他上过别的舞台吧?

怎么没有?人家二十多岁就上过萸江学校的讲台!

你们忘了吧?还登高台写过大字!

与会者说着说着就开起玩笑来,会议在一片哄笑声中宣布结束。

第二天上午,驻村干部清点人数时还是给村民廖斯文留了一张选票,但是他却没有去参加,因为那天晚上,他借着一轮明月的清晖一直在反复默读着报纸上一篇题为“拨乱反正得民心”的框了红边的文章给耽误了瞌睡,正窝在里屋赖床。一觉醒来村头的高音喇叭里有人在宣布选举结果:三个候选人中廖炼钢同志得票最多,顺利当选为白驹大队改村后的首届村主任!

廖炼钢是当时的白驹村、甚至是全县最先富起来的新一代农民。

当黑白电视里“科学技术的春天已经到来”这句话成为热词的时候,他就已经闻风而动,开始了用科技的方法种植竹荪。竹荪属于菌类,氨基酸成分含量高,是当时县里一些稍有名气的酒店、餐馆和县委招待必备的一道佳肴。栽培竹荪是技术活,原材料主要有腐干竹、废竹块、竹林里处于腐解或半腐解状态下的竹叶及木屑、蔗渣、麦皮……有条件的地方也可以由玉米秆、麦秆、泊莱秆等秸秆与竹料混合使用。他也是从外地学来的,才经营一年多时间就成了名扬一方的万元户。所以他当村主任也是上面领导的意思。

无论按辈分还是年龄,廖炼钢都应该叫斯文老师一声叔。

喜得贵子的当天下午,炼钢就把斯文请到了家中,还入了上坐。

恭喜恭喜!你这是双喜临门呢!斯文既谦卑又不失儒雅。

您是我的老师,对学生还讲客气!

斯文不敢为师,我又没教过你识文断字。

老师您忘记了?您教我的乒乓球绝招让我得过全学区第一名的。

斯文就有些感慨,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难为你一直还记得!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生。

当时整个学校就只有一副乒乓球拍,能够轮上去用球拍练习的学生,大多是由唐校长亲自点名推荐的。廖炼钢已经年满十一岁了,因为留过级,还在读三年一期,个子却是全校最高的,无论跳高跳远都是一把好手。但这次的竞赛项目却偏偏只有羽毛球和乒乓球,比赛近在眼前了,他还没摸过球拍。

廖炼钢因为其他成绩不好,就总想着在体育成绩上能超过别人。

你放学后留下来,我陪你练习。斯文老师懂得学生的心思。

唐校长家在小镇唐家观,离学校也就三里多,晚上一般都会回唐家观去陪家人了。到了放学后,整个学校里就是斯文老师和炼钢同学的天地。也就只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炼钢同学的扣球和吊矮子球就玩得出神入化了。

出发那天,唐校长问斯文老师,这次争个名次没问题吧?

那您给我增加一个参赛名额吧。斯文冷不丁提出了一个要求。

只要你敢立军令状,给我拿到名次,增加两个都行!

我只要炼钢同学,他肯定能给学校拿到乒乓球赛的名次!

唐校长愕然,胡闹!他什么时候摸过球拍?

您给不给?教体育的斯文老师这次是用了逼宫的口气。

好,那你带他去吧!唐校长最后表态说,拿不到名次扣你工分。

却没想到,这个从半道上杀出的李鬼,却得了全学区乒乓球冠军。

来来来,学生我敬您一杯!村主任廖炼钢从回忆中醒过了神来。

也就是在那一次,新官上任的廖炼钢主任就代表村上做出了安排,说要请斯文老师去婆婆崖渡口守渡船,口粮由村上供应,还每月有八十元的油盐钱补贴。但是学生并没有告诉老师,这是他在村支委会上拍案而起才争取到的。

炼钢把酒杯碰过来,接着说,还有一件大事,请老师为犬子赐个名字。

就叫技术吧!斯文老师稍一沉吟说,技术能革故鼎新。

嘿,这名字好。父亲叫炼钢,儿子叫技术!学生又把酒杯碰了过来,颇是得意地说,从我们父子俩的名字上就能充分体现出历史是在不断向前的!

那一天,久未饮过酒了的老师有些微醺,起身告辞,到了禾坪里又回过头来,他望着门楣和几根廊柱说,满月那天,我送廖公子几副对联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学生喜出望外,说,犬子有福了!

做父亲的谁都会有着望子成龙的心愿,尤其是后悔自己当年没有把学习成绩太当一回事的廖炼钢,更希望自己儿子的将来能有机会跳出龙(农)门,在他看来,儿子满月就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阶梯,若是能够得到斯文老师撰联为之寄语,这该是多大的荣耀和福报啊!

小儿满月那天,晨曦初露,炼钢就拎着两瓶上等好酒亲自去了婆婆崖渡口接老师。过了联株桥,远远地他便看到斯文老师正立在渡船舱口,挽袖挥毫写大字。江风轻拂,衣裾飘飘,年届六旬的斯文老师精神饱满若壮年。

老师终于又开始重拾翰墨了!学生老远就跟老师打招呼。

还得感谢主任的抬爱!斯文老师并未搁笔,笑脸迎着学生上船。

您老初上渡船,这里的一切都还习惯吧?作为村主任的廖炼钢此行虽然并非公务,但他也还是从船舱到船尾细细看了一遍,学生对老师的关心是由衷的。他接着便双手抱拳说,我今天是专门来恭请老师为犬子写对联的!

记得的,记得的,斯文老师朗声道,我这不是正在温而习之嘛!

那一次真是斯文有幸,他被请进堂屋,村主任亲手展纸磨墨,老师一口气写了八幅,每双廊柱一幅。只是毕竟事过多年,具体内容他已记不得了。

自那以后,斯文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斯文先生,两个村凡是有结婚的,祝寿的,包括过年的春联,当然也还包括老了人的白丧事联,都得请他撰写。

从讲台到田间,从陆地到江上,悲乎?喜乎?斯文爷自问却不能自答。

他不禁又想起了清代诗人蒋士铨“老夫野鹤闲云,浮家泛宅”的诗句来。怎么又是浮家泛宅!他仿佛又见到那天与他讨论过书法与诗文并人生的过客就在眼前,便自语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们都只是时光里的过客而已!他如此感叹过后,便又结跏趺坐于船头,静静地对着那一册伴随了他大半辈子的《大唐中兴颂》拓本发起呆来,“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斯文爷并没有打开拓印本,不过是凭着记忆与兴致来回默念。在他看来,元次山这词真是高简古雅,义正词严,忠肝义胆;而颜鲁公如椽大笔,横平竖直,浩然一往。星斗之文,云烟之字,不愧双绝,照见万古纲常,千秋节义!面对江风轻拂,置身于水色天光,斯文爷开始觉得有点凛凛然,丝丝真气正从足底慢慢升腾,非常和煦、淡定、悠然……

写……写对联的,你……你看见十字了吗?又是猴生的声音飘入耳中。

斯文爷这才从回忆中慢慢地撑开眼帘,打开双腿站起身来,是猴生啊!

此时的斯文爷全身筋脉已然通畅,沧桑若古树皮的脸上也有了光泽。

在一旁看得发呆的猴生揉了揉眼睛,他看到“写对联的”头顶上有一圈光晕,发间似乎有一股紫气在升腾。但他根本就看不懂,还以为是看走神了。

古树洞里便有了细微的声响,斯文爷却没有回过头去,他是害怕看到父亲的影子,深知自己已无脸见父亲。而只是侧首朝白驹村的向阳岭方向瞥了一眼,也就是这一回眸间,他竟然已看到了山顶上照例升起来的旭日,浑圆而蓬勃,便不免触景生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斯文爷提起了双腿,他想自己还是该回到渡船上去,不管有无过客,摆渡仍然是他余生的职业,他不能辜负了村上对他的信任。竟吟道:“今我绿蓑青箬笠,浮家泛宅烟波逸。”他继而想,日前预订的习字草纸也该到了。

他已经到了联株桥上,也远远地看到了泊在婆婆崖江湾里的渡船,但是当他再侧首向下游望去时,就看见了激浪狂涛的崩洪滩,以及再沿滩涂里边的石级迤延而上的县立萸江学校了……那个身着蓝布长衫教书法课的年轻老师呢?那个为他展纸研墨的如花女子呢……斯文爷的脚步便有些恍惚起来。

写……写对联的……写对联的……身后忽然又传来了猴生的声音,并且不再结巴地追着他喊道,我家树洞里藏着一个人!我家树洞里藏着一个人!

斯文爷闻声猛一转身,学正!学正——声音苍茫而邈远。

再定睛望去,果然发现从树洞里闪出了个人来,是一个野人,身上裹着的树皮用藤蔓串着、缠着和捆着,一头蓬乱的长发黑里透红若棕丝,脸垢如斑驳铜锈,倒是一双眸子却锃亮如同宝石,闪着冷冷的绿光。

学正!学正——斯文爷像是腾空而起,声音如同滚雷。

他瞬间就到了“野人”身边。

但是他立马又怔住了,面前的“野人”似乎变成了一只猴子,再一细看,仿佛又是一个幼童:两个月亮粑粑,挂上古树枝丫,分一个给你呷,分一个给他呷……斯文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孤独向他袭来。

是学正吗?是的,你就是我侄儿学正!斯文爷自问自答的声音有些喑哑。

“野人”无语,用手在胸前比划着十字,他或许已经不会说话了。

是的,你就是我失散了半个多世纪的亲侄儿廖学正!斯文爷从未有过如此固执,果断地拉起了他认为是自己侄儿的手大声地说,走,跟我回家去!

“野人”却很固执,嗷嗷数声,他是在问家在何处?

斯文爷平静地说,家在水上,水上有一条船,是渡人的船!

“野人”眨了眨两颗寒星般的眼睛,这才肯勉强起步。

仲秋的朝阳从白驹村里的向阳岭方向普照过来,强光打在这一对“叔侄”的背后,两个长长的影子疾步朝前,虚幻而又真实,温暖中透着微凉。

家在水上,水上有一条船,是渡人的船!猴生在后面猛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