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3期|李宏伟:现实顾问[选读]
来源:《十月》2018年第3期 | 李宏伟 2018年06月07日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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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是现实顾问,工号5501010-2105,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喂,您好,您好?女士,请问什么事情让您这么难过,有什么我可以帮您吗?对不起,我没明白您的意思。您姐姐是失踪了吗?如果是,建议您报警,在警方需要的时候,我们公司会也必须提供协助。警方怎么说?对不起,您是说屏障吗?哦哦哦,我明白了。警方确定您姐姐还在人世,是,还在您居住的城市,她只是换了份工作,搬了家,屏蔽了您,并且设置了面对您的隐私保护,使您再也见不到她,连问她为什么这么对您都没机会,对吗?
“怎么说呢,女士,这样的事情不说普遍,至少也不鲜见。我们公司的宗旨就是服务顾客的现实,让所有人活得更加顺心如意。往大了说,每个人都可以挑选他喜欢、适应的现实,往小了说,至少也可以保证,每个人都可以离他不喜欢的现实远一点,不用必须面对他不想见到的人、事、物。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描述一下公司向顾客提供的服务。拿您和您姐姐来说,当她不愿意见您,不愿意和您面对面——我相信这绝对是暂时的——她就可以启动现实屏蔽,对您只有雾状呈现,并将自己混入其他因为各种原因选择雾状呈现的人之中,让您无从分辨,你们互相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也看不见对方在做什么。对不起,女士,请您消消气,请相信,我们公司不是在人为制造矛盾,我们只是保护顾客的现实权益。与您所想的相反,我们提供的这一服务,恰恰是将隐藏的淤积成内伤的矛盾挑明,让它有被消除、缓解的机会。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在此之前,你们姐妹之间有没有隔阂?或者说,你们姐妹感情怎么样?噢,是双胞胎啊,那感情一定很好。你们小的时候,父母给你们选择的现实呈现,一定完全一样,呈现线条的大小、长短、构图和颜色都相似得像是复制的,对吗?这不难猜。几乎所有拥有双胞胎儿女的父母都喜欢这样,他们喜欢享受朋友与外界惊奇的目光,有的父母是一时兴起,偶尔这样设置一下,有的父母则是任性到底,一直到孩子长到十八岁,对自己的现实呈现可以自主时,才罢手。同吃、同住、一起上学、一起长大,没错没错,是这样,很多双胞胎都是这样。您这么说我就更放心了,证明我刚才断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不会有错,你们姐妹一定会重归于好的。
“话说回来,女士,这样的话,您多半要感谢这次的变故。您想想,如果不是姐姐这样做,也许您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已经对现状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对吗?那样一来,你们可能仍旧亲密无间地,如同一个人一样地生活,但是您想想,那对她多么不公平,她要忍受内心的伤痛、愤恨——对不起,我可能夸张了一点,就说她心里的不舒坦吧,她要忍受着这些,继续和您亲切友爱,这对她至少也是双重的伤害了。好的,女士,很高兴您能冷静下来。我们虽然不是专业学心理学的,但毕竟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又做了好几年的现实顾问,面对过成千上万种不同顾客的现实烦恼,所以,也许我能够为您提供一些小小的参考意见。哦,需要补充一句,所有顾客的现实烦恼,我们沟通的全部内容,公司都会录存备查,但是这些内容都是最高密级的档案,公司只有启动监督机制之后,才能够由专人查看。我们也受过严格的保护顾客隐私训练,所以请您放心,咱们交谈的内容,绝不会泄露出去。谢谢,这是您对我们的信任,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辜负您的信任。好的,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哪怕我们现有的经验不能帮助您解决问题,至少我们也可以倾听,也可以和您一起,寻找通往问题解决的蛛丝马迹。您能简单说一下,你们姐妹二人的成长过程吗?尤其是你们之间出现不同的时段。是吗?整个高中三年都没有在一个班吗?这两个班相互间有什么不一样?噢,这样啊,真有意思。当你们互换身份,以对方的名字、形象出现在对方的课堂上,老师和同学都没有发现吗?虽说很多双胞胎很像,但是他们的行为举止,对同一个人的心理感受、距离总是有差异,因此难以做到完全一样。明白了。可你们平常练习模仿对方时,真的不会出现幻觉,认为自己只是在对着镜子表演吗?
“对不起,女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相信。请原谅,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法完全体会您说的这份乐趣,不过我大体能够想象。谢谢您的大度。我想问一下,对于这种互相扮演,把两个人的生活过成一个模样,你们有没有那么一个哪怕最短暂的时刻,感到厌倦或者别扭?是吗?她说的是没必要有,还是不想有?那是什么时候?她在你们生日聚会结束的时候,说这样的话,有没有什么现实的刺激?等一等,我差点忘了,那是你们十八岁的生日,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你们可以完全自主地使用超现实眼镜,享受它提供的现实服务,您姐姐说她没必要有自己的现实呈现,是否意味着从那天起,您俩一直都在共用您的现实,准确地说,她是一直在复制您的现实形象吗?
“我明白了,女士,您这是一个经典的案例,在两个人之间,一方对另一方产生了完全的依赖,他的生活、思想、个性完全在对方身上消解,他丧失了自己。我必须要说,问题还挺严重的,因为大多数类似情况下,丧失自己的那一方都不会觉醒,如果他觉醒,将面临着重建自我和重新开始生活的困境。好在您姐姐主动走出了最决定性的一步,挣脱了您的生活——女士,我建议您,在此期间,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刻意去找她,给她段时间,等她缓过来,一定会回来找你们的。是,这有点残忍,但是从法律层面,从公司的角度,这也是您唯一可以做的。就给她一些时间,好吗?想必她同样屏蔽了令尊和令堂,对吗?尽管如此,还是请他们留意,如果您姐姐缓过来,可能会最先找到他们。好的,女士,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您心里踏实一点?是这样的,即使有了我们公司,即使有了超现实眼镜,即使它融生物技术、分子技术、芯片技术和纳米技术于一体,可以塑造我们的现实,每个人仍旧要面临他的烦恼和困境,除非您重新设置,将这件事完全从您的现实清除,但那样毕竟过于回避问题了,对吗?不过,公司总算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原因,至少也让我们离原因更近,不是吗?那先这样。谢谢您的垂询。
“什么,对不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怀疑自己是姐姐?抱歉,女士。您是想说,您和您姐姐与绝大多数双胞胎一样,都怀疑过先出生的究竟是谁,甚至在你们小的时候,由于父母的粗心,而混淆了你们的角色,导致您本来是姐姐反而成了妹妹吗?那您的意思是什么?您就是那个姐姐?!对不起女士,我们的职责是帮助顾客解决他们在使用超现实眼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顾客遇到的其他一切和现实有关的问题,我们也会尽可能帮助解决,但您刚才说的这番话我不明白,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它已经不属于现实问题了,您可能需要去医院或者警察局之类的地方。不不不,对不起女士,您别生气,如果我的理解有误,那我向您道歉。但还请告诉我,您突然说自己就是刚才一直被我们提到的姐姐,是您搬了家、换了工作、屏蔽了妹妹和父母,那刚才和我通话的那个人又是谁?那是真实存在的妹妹吗?还是只是您想象中的妹妹?还是真像您说的一样,在您身上既有姐姐又有妹妹,你们把两个人的生活过成了一个人的?喂,喂喂喂?……女士?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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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界面散发出柔和的青草绿,提示唐山:可以下班了。唐山看看时间,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十三分钟。他有点懊恼、不甘地退出操作平台,靠在椅背上,接受今天的眼镜湿润保护。要是那个女人授权他可以查看她的现实就好了,至少他也不会产生被戏耍的感觉。她会出事吗?听她的语气多半不会。唉,想这些也没有用,真出意外再说,至少现实界面可以预警。唐山摇摇头,他至少能够确定晚饭吃点什么。他不想在外面解决。那就回家随便做点什么吧,面条、饺子或者粥。嗯,或者,他可以在界面的美食平台购买那个垂涎已久的淮南豆腐宴套餐,就着丰盛得过分的现实呈现,把粥和小菜干掉。不过,那也得三百块现实币呢!唐山再次摇了摇头,收拾了一下平台,站了起来。
但是孙燕来在呼叫他,让他去一趟。
穿过由堆积的线条呈现的办公室,和正要下班或者碰巧看过来的同事们打过招呼——又有几个人变换了面貌,真不知道这些傻瓜为什么要把钱浪费在办公室,不过他没有兴趣去校验他们的现实编号,确定谁是谁。根据办公桌的位置,根据那些人的习惯表情与动作,他基本就知道谁是谁——唐山走进孙燕来的办公室。在一堆线条构成的办公桌后面,坐着马男波杰克,尽管那神态分明就是孙燕来,唐山还是校验了他的现实编号。
“没劲了,没劲了。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谨慎?这明明就是我嘛!还校验个什么劲?”孙燕来一脸的丧气,模仿波杰克的。
“那不行,我哪儿知道您找我来是什么事啊?要是公事,我不得先确定您就是我的大领导,孙燕来高级副总裁啊!再说,您整天在办公室玩儿变身,也玩儿得太嗨了吧!”说着话,唐山上前,把办公桌前的椅子往外拉了拉,坐下。他掏出烟来,递给孙燕来一支,自己先点上。
孙燕来看看烟,在桌上顿顿,放在鼻子上闻闻。“你小子抽得起这么好的烟?只是障眼法,这么呈现的吧?”
“您可以验证嘛。”唐山伸过火机,打着火。
孙燕来凑上来点着烟,吸一口,手指还在唐山手背上点点。这是孙燕来的周到,嘻嘻哈哈归嘻嘻哈哈,在细节上,他绝不让别人不舒服,尤其是自己的下属。一口烟入肚,再呼出,波杰克一脸的生无可恋,夹着烟的右手嫌弃地往前一伸,搁在桌子上。显然,他明白这烟的品牌确实只是呈现出来的了。
“咳——”孙燕来没有再说烟的事,他咳嗽一声,又抽了一口,“唐山,最近怎么样?工作啊,生活啊,各方面情况。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你坐下来聊聊了,你还和小若在一起吧?也该把婚结了,稳定下来。”
“结什么婚啊!”唐山默默地抽了两口,吐出一根直线的烟来,“去年就分手了。就我现在这条件,结婚也是坑人家。虽然在一起的两年,已经坑了,但分开对她来说,好歹也算是止损。工作嘛,还那样,每天接进来不同的人,基本还是那些情况。不过,下班前接到一位顾客的咨询,怀疑她已经现实认知障碍。我明天整理一份报告给您,如果对推动公司早日建成现实坐标起到临门一脚的作用就好了。省得今后再接到这样情况不明的咨询,瘆得慌。”
“好。报告不着急,如果现实坐标这么容易推动,也就不需要我们反复动议了。我靠,太意外了,当初看你俩那个黏糊劲,还觉得没有什么能拆散你们呢。”孙燕来看唐山并不准备接话,就在烟灰缸上掸掉烟灰,转换了一下语气,“不说这些了。还记得面试那天吗?你简直就是一只人畜无害的菜鸟!”
“谁让您那么刁难我呢?”不说私事,唐山也轻松了一些。面试的时候,孙燕来确实没少为难他,但他当时就知道,那为难里有着欣赏,并不是为了阻拦而刁难。进了公司,他也发现别人有意无意会把他当作孙燕来的亲信。不过,有时候这也让他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被孙燕来看重,工作五年来,业绩虽然也算出色,可也绝对谈不上出类拔萃。
“不刁难,你能成长得这么快?”波杰克仰首长嘶,忽然间,切换成了一张喜兴的猩猩面孔。见唐山瞬间被逗乐,猩猩面孔又变成了一张木木怔怔的中年男人脸。“说正经的,唐山,你的表现我一直看在眼里。你这个人吧,能力和责任心都不错,就是少了那么一点,说野心也好,说进取心也行。归根到底,对自己的职业规划不明确。你有没有想过,五年后,十年后,自己会是什么样?会在公司做到什么职位?总不能一直都当个答疑解惑的现实顾问吧?”
“现实顾问没什么不好啊。”唐山随口回了一句,忽然感到气氛有点凝重,抬起头来,对面那个中年男人正瞪着自己,目光冷得有点像冰,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不瞒您说,我还真没有什么特别清晰的规划,以前想着能多挣点钱,让小若生活得更好一些,让我妈妈晚年幸福一些,就够了。现在……至少,至少得让我妈妈活得开心一些吧。”
“你和你妈还是那样?”还是那副中年男人的面孔,但突然从正事切换到私事,语气还这么关怀备至,唐山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大概也是感到了唐山的不自在,孙燕来又咳嗽了一下,让自己的语气更加自然,“唐山,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你妈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是你们总现在这个样子不行啊。母子之间,哪儿能不见面呢?有什么话,有什么事,都可以摊开来说。很多时候,不是需要专门去做什么,才能解开心结。只需要说,说出各自的想法、顾虑,甚至是自己在意、介意的部分,就可以了。亲人嘛,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呢?”
唐山在椅子上动了动,低下头。很多次,他都想看着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停歇不磕磕绊绊地说个够,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只要是想说的,都一股脑儿说给她听——这样说完,他就能像刚出生的孩子那样,毫无保留毫不掩饰地面对妈妈了。但每一次,目光还没有上移到妈妈的下巴,甚至只是扫到她的一只手,就忙不迭地闪开了。嘴里,也都是嗫嚅着吐出一个“妈”,咽下另一个“妈”,就干涩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想到这些,唐山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切换出一脸轻松。“您找我来不是为了谈心吧?有什么话直说嘛,干吗搞得这么亲切温馨的?”
他又递过一支烟去,孙燕来盯着他好一会儿,接过去,也接受了他点火,仍旧在他手背上点了点。
“好,唐山,那我们回到眼前。实话跟你说,在公司里五年到八年是一个坎,上去了就意味着进入了晋升通道,不出大错,后续的升职加薪都会按部就班来,上不去就基本在原地待着,一直做你的现实顾问了。当然,话也不能说死,有熬了二十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上去了的,可是你不想这样吧?好,不想就好。”孙燕来在烟灰缸里掐灭吸了两口的烟,“公司最近准备扩充一些新鲜的后备力量,主要就从现实顾问里面选拔。一个,是直接升为专属顾问,只负责为少数或者一两位顾客提供专属现实服务。专属顾问工作轻松,报酬丰厚,甚至能够得到顾客的额外奖励,不过呢,基本上就被纳入服务序列,天花板明显。另一个,是外派到地方,协助分公司工作,挑战大一些,还有不确定的因素,不过更容易得到锻炼,做出业绩来就是今后发展的稳固基石。你怎么选?”
“嗯——”唐山不是犹豫,而是好奇,“分公司究竟是什么性质?在公司几年,偶尔会听人提起,但总是语焉不详。如果和总部做的事情一样,在这栋大楼不就能实现、解决吗?”
“你呀,真是在公司久了,明明是现实顾问,却丧失了现实感。”孙燕来笑着指了指唐山,“不过,这也是普遍现象,不止是现实顾问,公司的大多数员工都这样。我问你,公司立足与发展的根基是什么?”
“当然是人们的现实需求。大家不再满足所见所闻所知所感,想要见到、置身于不一样的现实,时间、空间的限制都被突破,各种可能都被带到面前,你可以参与其中,甚至主导一切。‘一切皆是现实’,这是公司的广告语,更是咱们的根基、宗旨与目的。”唐山说着,忽然又有了当年面试的感觉。
“你说得没错。”孙燕来点点头,语气却并无多少赞许,“但需求只是需求,它预示了可能,并不提供保证。不过现在并不是面试,没有必要兜圈子。公司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起决定作用的,是《知识产权法》与《隐私保护法》代表的意识,每个人自我保护、防备他人的意识。这种意识才是公司立足、发展的根基,因为它推动了立法,通过法律规定,除非得到允许,除非从国家层面征用,个人拥有与其相关的现实的决定权。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遮蔽自己的现实,按标准收费后才敞开,又必须为接触、介入他人的现实付费。公司成立的初衷,仅仅是充当现实中介,将每一个具体的现实折算成可以计量的现实币,让大家彼此如实呈现变得可能。在此基础上,公司才发现、引导了人们的现实需求,发展成今天的规模。”
孙燕来这番话揭示了唐山日用而不知的道理,他顿时觉得眼前世界的结构清晰起来。
“您是说,这个根基并不算稳,需要分公司来夯实吗?”唐山试探着问。
这次孙燕来有几分赞许地点了点头,“没错。总有质疑的声音,认为对知识产权与隐私权的保护已经过度,阻碍了社会的整体发展与进步。光有声音不算什么,重点是,总有些区域,因为当时的条件不合适、成本与收益不成比例、权益持有人反对等原因,没有纳入公司的范围,成为了一个一个的现实孤岛,成为了公司业务版图上的飞地。这些孤岛与飞地的现实裸露在外,供人自由观看,随意出入。其危害,首先是导致公司的版图无法完整,不能进行更高阶的整合与升级,更致命的是,它留下了反思、反对的线索,也提供了人们开辟其他合作方式的试验田。而分公司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些现实孤岛的持有人如此做的原因,解决阻止持有人与公司合作的障碍,最终把这些现实孤岛并入公司的版图,使它们成为可以供公司描画、使用的原始现实。以前,分公司还需要和地方政府、企事业单位、学校医院等机构合作,推广咱们的眼镜,扩大公司的业务。现在随着没有配戴眼镜,没有接入公司平台的人越来越少,而且那些越来越少的人能够产生的现实收益与消费也微不足道,这一块已经基本上不再是分公司的关注点。也许,再过些年,分公司真的会如你所说,毫无存在的必要,完全撤销。但在此之前,分公司仍会持续为公司创造效益、输送骨干。”
唐山没有说话,此前他就知道,还有一些没有纳入公司版图、没有被公司覆盖的现实,但久处公司规划并依据个人喜好调节的现实,他的感官已经对那些纯自然的现实失忆了。因此,对唐山而言,孙燕来此刻提供的,不只是工作变动的选择,也不只是职业上升的阶梯,更是把他带到一扇因为关闭的时间过久,而如同从未开启的大门前。他有能力推开这扇门吗?真的推开,走进去,他又打算得到什么呢?
“不过,不需要马上就做决定。你还有时间仔细考虑,尤其是想想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现在,有一项更急迫、简单的工作,准备派你去一趟。”孙燕来伸手要了一支烟,但没有点上。
“没有被公司覆盖的区域里,有个地方你应该很熟悉,那就是白条湖,距你老家好像也就几十公里吧?套用一句话,被公司覆盖的原因都是相似的,没有被公司覆盖的原因则各有各的不同。白条湖没有被覆盖,原因很简单,权益人不同意。麻烦的是,权益人的承包合同当初一次性签订了六十年,还有三十多年才能到期。而且,合同还约定,到期后,原承包者或者其继承人,有相当大的优势获得继续承包权。承包人老周不同意和公司合作,让整个白条湖区域被咱们覆盖,供公司进行整体的现实统筹。根据之前分公司人员的沟通,老周这么做没别的理由,他就是想白条湖是什么样就让大家看到什么样。这么原始的现实,产生的利润当然很低,不过合同规定的承包费用、湖区的维护费用、老周的个人开支,各项加在一起都不高,换句话说,老周并没有感受到足够的压力,迫使他必须和公司合作。”孙燕来说话时,右手比比划划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那支烟也随之划动,如同微型指挥棒。
“您刚才提到他的继承人,也就是说,老周是有家人的,有没有可能从他家人身上入手?年轻人是很难抵挡咱们公司的现实诱惑的。普通的不行,咱们就为他/她定制现实,按需设置。”唐山趁孙燕来停下,将他手里的指挥棒点燃。
孙燕来仍旧没忘在唐山的手背上点一点,他使劲抽了一口,脸上浮现抑制不住的兴奋——不知道是真的兴奋,还是呈现出来的。
“你说得很对,分公司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还和老周的儿子,对,他叫周兴,分公司和周兴接触过。据报告,周兴的态度捉摸不定,他似乎有兴趣和公司合作,但又似乎对公司抱有敌意,很令人头疼。不过,分公司也发现了一些情况——”孙燕来停下来,又猛抽了一口,快将一支烟抽到头,“他们怀疑,周兴在做盗版现实的生意。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一切就很好解释,也好解决了。轻者,可以据此要求老周和公司合作;重者,可以通过当地警方查封白条湖的经营,进而推动地方政府,通过法律途径,解除老周的承包合同。”
“那公司需要我去做什么,寻找周兴盗版现实的证据吗?”
“不需要这么直接。你先去看看,有个基本的判断,然后再和分公司的人协商具体怎么做。毕竟,这家分公司目前没有做过现实顾问的人,他们的判断可能偏差很大。还有,你是协助分公司,你们互不隶属,你直接向我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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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下了床,走到屋外的时候,天色还是蒙蒙亮。东方一抹浅白,天上还隐约可见残月与可数的几颗明亮的星,湖水拍打湖岸的声音仍旧濡湿、克制,带着催眠的节奏。各种虫子没有歇息,还在奏鸣,早起的鸟儿已经在空中翩跹而过,或者落在草丛、枝头,以尖利的喙寻觅、啄食,偶尔还用上爪子。他深呼吸一口,潮湿、新鲜的空气顺着鼻腔进入体内,在肺腑间稍做盘桓,将微凉在身上扩散,让他精神一振,彻底清醒过来。随后,就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腥气,比晚上弱了很多,竟然有一点可回味的甘甜。
从房子这边出发,往码头去有几百米湖堤,这是周兴最喜欢的一段路。尽管走了不知道多少回,可每一次他都放慢脚步,一路走来一路探看。每一次,他都会惊讶水面如此寥廓,感慨水波永不停止地进退、跳荡。湖面上笼罩着淡淡的雾气,但仍旧看得到稀稀拉拉的船帆,看得到在船头、船尾撒网或垂钓的影影绰绰的身影,听得到或远或近传来的清亮的渔歌。
到了码头,快艇还系在昨天离开的地方,周兴跳下去、坐好、启动,随着一串在清晨显得过于响亮的马达声,快艇向前驶去。艇身犁开水面,波浪像布匹一样裂在两旁,晨光中映照出略微诡异的灰白色,不时有水珠溅起,洒在周兴的身上、脸上。尽管如此,周兴仍觉得湖面格外悠远,听到的声音也额外的多,仿佛快艇和它的声响是放大器,把远远近近的水虫水鸟声、渔歌声、呼喊声都招了过来,还有些鱼,不知道是因为晨光而兴奋还是被快艇惊扰,跃出水面或者互相追逐,发出了清泠的鳍与尾拨动水的声音。
往前开了快一个小时,天光完全放亮,东方也逐渐露出由下向上的烧红,那红并不耀眼,更不可怖,而是柔和地镀了一层微光似的,让人欣悦。那个小黑点也适时出现在远方,望过去,它恰好在周兴与东方那片火红之间。“这倒好,迎着太阳去了。”周兴说出了口,不过这声音没在湖面上留下丝毫痕迹,就仿佛那个黑点随着那片火红的加深,而消失在视野里一样。周兴不管这些,他尽管朝着太阳的方向而去。
当太阳露出小半块羞怯的毫无力量的红时,周兴已经开到那个小黑点面前。那不再是一个小小的随时可能消失的点,而是一艘船,上下两层,船尾安放着一个泛着银光的大型信号接收器。周兴将快艇停靠在船的一侧,抓住垂下的绳梯,爬到一楼,然后从甲板绕到另一边,沿舷梯上到二楼的船尾。他没有直接去船舱,而是站立了一会儿,等着太阳完全从水面上浮出来,褪去湿润的红光,露出赤白的里子,将赤白的光和无可抵御的热量抛过来,铺在水面上、甲板上,铺到他的脚下、脸上和身上,他才转身拍了拍信号接收器的架子,向船舱走去。
船舱和昨天他离开时差不多,各种高低不同的仪器、粗细不一的管线成堆成团地码放,互相连接着。本来不大的空间,被弄得井井有条,又有着迷宫般的缠绕、回旋气质。周兴按照游戏规则,在迷宫间斟酌、进退,花了一点点时间,破解了不多的变动,顺利走到尽头。那儿是一张行军床,床上的棕垫上和衣躺着那个瘦长的身躯。周兴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叫醒他,小邱就睁开了眼睛。小邱睡意未去,有点木愣愣地盯着周兴看了一会儿,才一骨碌坐起来,双手在脸上一阵揉搓。
“周哥,来啦。”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先坐着,我去抹一把脸。”
小邱匆匆从迷宫上跨过去,走出船舱。不一会儿,船尾传来水桶扔进湖里的声音,然后是抹脸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静默。周兴当然知道小邱在做什么,虽然他也很想听到小邱的说明,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又过了一会儿,小邱走了进来,他的脸和头发都显得干净利落,不过脸上的神色有一点沮丧,周兴大致猜到了他的结果。
“又熬了个通宵?”周兴先岔开了话题。
“那倒也没有,三点多睡的。不过压根儿没有睡踏实,全是乱七八糟的梦,闹哄哄地扯挤成一团,更替得特别迅速。一会儿是风平浪静,一会儿是风大浪急。出海、救急、官船、海盗……轮流上阵,快在梦里演上大片了。我是不是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白天干的那点儿事,全在梦里走马灯放送了。”
“睡觉前做的事本来就很容易带到梦里去,尤其是强刺激性的。”周兴说着,好奇心起,“你选的什么现实?怎么元素这么多?”
“两个现实:一个是跟着郑和下西洋,一个是跟着郑寡妇做那波浪中来去,不要本钱的买卖。嚯,周哥,你别说,这超级现实公司够时髦的,那郑寡妇虽然不至于一身比基尼吧,但那模样、那身条,那一身短打扮,真是够惹人的。难怪当时有那么多人供她驱策,为她卖命。”
“瞧你那点出息!你没有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来吧?”
“没有,这点忍耐力我还是有的。再说了,我进入的本来就是系统配置的一艘海盗船,不过是借船长的眼过一番干瘾,真想要操控他做点什么,也没那么容易。”
“那倒也是。有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
“还真有。我侵入系统的时候,耗时比原来长了不少,我留意了一下,足足花了五分钟才进去。这还不算什么,游历的过程中,有两次界面都出现了延时,最后干脆将我赶了出来。这也是我为什么会从郑寡妇那边切换到郑和那儿的原因,等到郑和那边也将我赶出来之后,我确实失去了兴趣,因为刚刚把环境弄熟,冒险有了点眉目,就被赶了出来。要不然,说不定又会熬一个通宵。”
小邱发现的这两个情况代表什么?周兴陷入了沉思。耗时长应该问题不大,系统运行速度降低、船上的信号不稳定,都可能导致这一情况。两次在游历进行中经历延时,最终被赶出来,这会是什么原因?如果系统捕捉到小邱的入侵,应该很容易锁定他的现实编号,虽然这个编号也是从别的用户那儿“借用”过来的,但至少不至于换个游历现实又能进入,毕竟周兴告诫过小邱,一次只用一个现实编号,一旦察觉被锁定就要迅速退出,绝不留下任何可能的纰漏。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整个系统在升级或者游历现实在升级,周兴听说过升级前后给用户带来的不便,但基本上都在现实体验方面,没听说系统运行上也有。不过这也没什么,找时间确定一下那个时间段是否有系统或游历现实的升级就行,眼下,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
想到这儿,周兴一抬头,发现小邱正疑惑地盯着自己,忙宽慰道:“没事,没事。我猜是升级或者什么原因,这两天咱们确定一下就行,你记得把痕迹擦除干净就行了。咱们说正事,你刚才在外面感觉怎么样?”
“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小邱想了想,“感觉有点怪怪的,我也说不清具体怪在什么地方,湖还是这座湖,水还是这些水,船也还是咱们脚下的这艘船,但是总觉得哪里不一样,和前几次差不多。嗯,我再想想,是了,从那个系统回来之后,总感觉身边的这些东西不完全真实,不能说是假的,就像——就像上面涂了一层透明的无限薄的保护膜,丝毫不影响触碰与观看,甚至还更加牢固,但你就是知道,和它们隔了一层,没有完全零距离的接触。”
“小邱,你说得太贴切了!我也始终有种怪怪的感觉,被你一语道破。摘下眼镜,脱离公司给定的现实,这种感觉会慢慢消失,不过,随着进入的次数越多,在里面待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也越长。但我也在想,会不会是我们先入为主了?毕竟这种感觉没有实际证据的支持,我也从来没有看到有人说起过它。会不会也和我们的设备、我们侵入的方式有关?总之,我们目前得到的结果无法加以普遍地证实,更无法断定超级现实公司明明知道,却隐瞒遮掩,损害使用者权益。”无数种可能在周兴脑子里来回闪动,让他言辞间很是审慎。
“周哥,你把这个公司想得太好了吧?你看他们的服务与收费越来越精细,打定主意要把使用者终生拴在系统上,成为他们的奴隶。”
“不,我不会把任何公司往好了想,只是要想想他们的逻辑。用‘奴隶’一词可能偏激了,但至少事实上,超级现实公司是希望所有用户一旦加入就终生使用的,而且他们也希望能把整个世界都纳入公司的版图,所以才着急要把白条湖并过去。正因为如此,他们不太可能允许如此明显的纰漏存在,这会是个巨大的隐患。嗯——咱们要抽空继续验证,看看出入系统会带来什么影响,看看沉浸于公司提供的完美现实后,咱们置身其中的现实会变成什么模样。次数要更多,记录要更详细,哪怕是完全主观的感受,也记录下来。”
“好。可是我不明白,明明周叔和你都决定不与超级现实公司合作,不把白条湖交到他们手里,变成他们使用、涂抹的原始材料,为什么还花这么大心思做这些事?”
“是啊,为什么要操心这个呢?!”周兴反问了自己一句,没有紧接着回答,而是站起来往舱外走,小邱跟着他来到外面。两个人默默地看着浩渺的水面,这时太阳已经洒下它全部的烈怒,湖面上每一片水波都甩出刺眼的光。周兴伸出手来,在面前挥了一圈,像是要抚摸这些水波,又像是在抵挡它们甩出的光。
“白条湖有今天的样子,我爸花费了巨大的心血、精力。”周兴说着,掉头看着小邱,“小邱,你可能不相信,我对白条湖的未来比较悲观,我觉得超级现实公司迟早会整合全世界为其所用,白条湖迟早会被其并过去,就算我爸有合同在手,有法律做后盾,也绝对不要低估这种公司的能量,他们为了目的可以使用任何手段的冷酷程度,也远远超乎咱们的想象。我可以和公司耗下去,斗下去,可要是让我爸下半生的精力都花在这上面,就要想想值不值了,不管怎么样,他过得开心对我来说才重要。”
“周哥,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要把白条湖交给超级现实公司吗?”与其说小邱不明白,不如说他不敢相信。
周兴笑了,拍了拍小邱的肩膀,“没那么简单。我不是说了吗,我爸过得高兴最重要。如果白条湖在公司的运作下,给所有人提供了不一样的感受,就比如你昨天晚上,这片湖可以变成郑和七次来回的西洋,也可以变成郑寡妇风浪里出没的战场——如果在这些公司描画出来的现实之外,白条湖还随时都能够摆脱这些描画,成为它本来的可以供人无间出入的现实,那至少对我爸也算是个交代,也可以算作他做出的更大贡献。可如果一旦纳入公司的版图,它就失去了本来的面目,那就是毁了他前半生的心血和精力,我绝对不会同意。”
“周哥,我还是不明白——”小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次是真的不明白,“就算白条湖纳入超级现实公司的版图,被描画成每个人面前不一样的现实,但它本来的样子始终在这儿,怎么会失去呢?”
周兴乐了,“小邱,你问了一个高深的问题。如果所有人看到、感觉到的白条湖是另一个样子,那它还是本来的样子吗?它还有本来的样子吗?”
周兴的手机响起,打断了两个人继续探讨高深的问题,是周兴他爸的电话。
“周兴,刚才那个什么分公司的什么柳经理又给我打电话,又问咱们愿不愿意和他们合作。哎呀,他们真是像苍蝇一样,烦都烦死人了。”
周兴扬了扬手机,冲着也听到了的小邱一乐,“爸,我不是说了吗,你要有兴趣或者闲得无聊,就接她的电话,只当有个人陪你说说话,解解闷。你要是不想搭理她,不接就是了,不要管她说什么。实在不行,让她找我。”
“我是得让她找你,这么纠缠我可受不了。”电话那边停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因为心烦还是什么,“不过现在不是要和你说这事,你去一趟南岸,把你孟叔接过来,让他过来住几天,我想和他喝喝酒,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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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呼叫响起时,唐山还以为是闹钟。他迷迷糊糊拿过闹钟,摁了半天,响声仍在持续。定了定神,清醒了一些,明白是手机在响,摸过来一看,是妈妈的视频请求。像冷不丁被扎了一针,唐山腾地坐了起来,再看看手机,完全清醒过来,清醒得过度,以至于无法相信,以至于手足无措。但手机还在响,他不能让妈妈久等,更不能让她挂断。
点了“接受”后,唐山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感到时间在眼皮上流动得越来越慢,卧室静得快要坍塌,他慢慢睁开眼,注意力集中到手机屏幕上。那里也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极力抑制着情感的流露,因而睁得有些过大,湿润得有点失真。目光再一点点松动,放到眼睛所镶嵌的那张脸上,依次放到眉毛、额头、脸颊、鼻子、嘴唇、下巴上,扫描一样看过去,最后,拼成一张完整的在哪里见过,却又无法准确及时从记忆里打捞出来的脸。
“儿子,还在睡觉吧?这么早吵醒你,妈妈实在想你,想和你说说话——想看看你。”妈妈是笑着说的,声音有点发颤,笑完还抿了抿嘴。
唐山这才对这张脸有了更多的认知。它不完全符合他的记忆,却是他一直想要看到的。当然,毫无疑问,它现在比他想要看到的更好。皮肤更为光洁,五官更为精致,表情更为生动,精神更为饱满。换句话说,它比他记忆中的优化了一些。优化的力度并不过分,不至于他认不出来,却又明显超过了记忆的限度。不过,唐山也不敢断定,这张脸从没有在现实中存在过,他更不敢说,它的呈现是虚拟的,是超现实眼镜通过眼睛刻意提供给他的错觉。毕竟,妈妈最风华正茂的时刻,这张脸最美好生动的时候,也许都是在他出生以前。不管怎么说,他能看妈妈的脸了,有了脸的妈妈才是完整的。
“妈妈,没事,我也该起床了。你,你最近怎么样,状态挺好的吧?看你的模样,简直像是年轻了几十岁,要不是电话号码没变,要不是你先叫我,我都不敢喊你妈妈了。还得想,我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妹妹。”
“儿子,你嘴怎么变得这么甜了?”唐山说得僵硬,妈妈接得也僵硬,但就是这样僵硬也顺利地度过了起初的不自然。再往下说,就流畅多了,“最近挺好的,就是啊天天住在医院里,除了在巴掌这么大的地方转悠,哪儿都没法去,在外面待的时间稍长一点,医生也吓唬你,护士也吓唬你,就好像我不是从外面来到医院,而是生下来就在医院里待着似的。”
“那就听医生、护士的吧,他们毕竟是专家,知道怎么样对你身体更好。等你好了,我请假陪你游山玩水,走遍天下。之后,我得让你到这边来,和我住在一起了。”
“好好,到时候妈妈和你一起游山玩水,妈妈和你住在一起,妈妈照顾你,不,让我儿子好好照顾妈妈。”妈妈停了一停,“儿子,你,你有可能什么时候出差,顺道回趟家吗?”
“妈妈,应该很快就有机会。”昨天孙燕来说让唐山去趟白条湖时,他就想着,必须回去一趟,看看妈妈。尽管可能还是和以前一样,面都未必能见上,就又匆匆离开,但还是必须去。现在,妈妈成了这等模样,不知道见面更容易还是更困难。但再困难,妈妈都迈出了这一步,余下的就得自己去解决。唐山下定了决心,但还是想,暂时不告诉妈妈他很快就会回去,他想给妈妈一个惊喜,也给自己一个缓冲。想定这件事,唐山才记起,自己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妈妈,你什么时候装上的超现实眼镜?之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啊。”
妈妈再度抿着嘴,在进行思想斗争,然后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仿佛是在笑自己对儿子都还这么保留。“儿子,我也不懂,就是想看看你,也想让你看看妈妈。他们给我介绍了小邱,小邱不但帮我装上了眼镜,还为我调整了状态,你现在看到我的样子,也是他帮我调整出来的。说起来,还真是得谢谢人家小邱,收费又便宜,服务又好,态度特别和善……”
“妈妈,你等等。”虽然已进入公司五年,并且做了三年现实顾问,唐山对公司花样繁多的服务项目仍旧无法了如指掌,不过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不管是哪个类别的服务,顾客装上超现实眼镜时,都会至少向一位直系亲属发送现实编号,以定位。他并没有收到妈妈的现实编号,这说明,要么有人省略了这个过程——他听说过有些盗版现实的人能做到这一点,不过并不清楚其方法——要么,就是妈妈指定了别人,从法律层面来说,这仍然有问题,毕竟,他和妈妈称得上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但一时间,唐山也没法向妈妈解释清楚,好在,他很快就能回去,当面了解清楚。
“妈妈,你离手机更近一些,最好能够让我直接看到你的眼睛。”唐山采取了更间接的方法。
“怎么啦,儿子?”妈妈一头雾水,但她还是将手机举到眼前,开始是两只眼睛,然后又移到右眼上。妈妈的角膜上确实贴着一层蓝色淡到几乎没有的膜,看起来,和公司上一代的超现实眼镜完全没有差异。难道是升级换代后,地方医院操作不严密造成的?
“好了,恢复成正常的距离就行。没事,我就看看你的眼镜,现在看清楚了,没有任何问题。我真是太粗心了,都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变化。刚装上没几天吧?贵吗?我现在都搞不清楚不同代的眼镜在不同地区、身份的价格差异。”唐山说话时,密切留意着妈妈表情的变化。
妈妈并没有出现任何负面或消极的情绪变化,还是那样精神饱满。
“你也觉得好吧?前天装上的,我昨天试了一天,所有人都说好,有人夸妈妈比你都还夸张,我这才放下心,今天也和你见一见。钱的事情你放心,小邱说,给我用了上一代的镜片,并且申请了公司的特别优惠,总共下来,还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小邱这孩子,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妈妈的面容仍旧那样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但说话久了,就不可避免地带出了老年人和病人共有的重复、絮叨。
唐山不忍心让妈妈老是面对着手机,这么紧绷,可他又确实想再多看妈妈几眼,就算这样一直看下去,也都觉得不够。他想把以前没看的补回来,但他又知道逝去的时间无从弥补,于是唐山的眼睛越挨越近,整个人恨不得趴到手机上了,仿佛那样一来,就能真的挨着妈妈,看个够。
“妈妈,你身体怎么样?”他停了停,又说,“等我回去时,让我看看你现在真正的样子,好吗?”
妈妈待在了手机那边,不知她对这句话是期待,还是畏惧。然后,妈妈展现了一个微笑。
“傻儿子,妈妈的身体没事,你现在看到的不就是我吗。放心,我在医生、护士照顾下,状况很好,现在小邱帮我装上眼镜之后,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世界,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好。你就放心工作吧,等妈妈好了就过来照顾你——不对,要按照你说的,妈妈先和你游山玩水,然后才过来照顾你。不,让我儿子照顾我。咱们母子俩互相照顾。在那之前,你答应妈妈,好好照顾自己,工作再忙再辛苦,也想着一天三顿都得及时吃上,都得吃上热的。事情再多,也要注意休息,人总归不是铁打的。唉,要指望你把自己照顾好太困难了,等什么时候你结了婚,妈妈才真的放下心来。不过,我也顾不过来了,再说,不知道是谁家姑娘那么好的福气,让我这么好的儿子一直等着。”妈妈说到这里,有些咳嗽带喘,过了一会儿才抑制住。
“好了,就先这样,你赶紧去上班。有时间了你就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再看着你,和你说话。”妈妈在屏幕里再次露出了唐山有点陌生的微笑,还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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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老孟再回到周兴和父亲住的北岸,已经下午两点多。
老周在门口的院子里摆弄着钓竿,一看见老孟,兴奋地站起来:“老孟,你可算来了。走,咱俩去把晚上吃的挣出来。”
“爸,孟叔刚到,你就不能让他先歇一歇,喝口水?”周兴见惯了这老哥俩的相处,可仍旧忍不住要逗逗父亲,“再说了,是你派我去请孟叔过来,好菜好酒招待都是应该的,你说‘挣出来’,我怎么感觉像是要压榨孟叔啊?”
老周嘿嘿一乐,“你懂啥,自己挣的,吃喝都香。不只老孟,你也得跟我们去!”
这周兴倒没有想到,他知道老哥俩喜欢一起钓鱼,可从来没有叫过他。他也钓过几次鱼,但都没多少收获——他受不住那份静,常常搅得其他钓鱼的人跟着心烦意乱。
老孟看看老周,再看看周兴,又指着门口灰色墙面上那五个黑色柳体的“白条湖饭庄”,说:“你这买卖不做啦?”
“暂时歇业。你看现在有什么人来?周兴,你去准备船,以你老孟和我的技术,只要你不捣乱,不到晚饭点,就满载而归了。”
“爸,你这话说得,我是去还是不去啊?让我去就是为了背锅呀?”
“去,去,当然去,不去晚上可没有鱼汤喝。”老孟哈哈笑着,拍了周兴两下。
周兴驾着船,老周和老孟坐在船尾。老哥俩也不说话,一个人掏出烟来,给另一个递上一支,自己也点上。两个人默默地吸着烟,吸完了扔进挂在船舷上的可乐瓶子里,仍旧一句话都不说,可是那沉默却是醇厚、绵密的,散发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默契和吸引力。
船没开出多远,就停了下来。老周拿出拌好的麦麸和米糠,在船的一侧往前撒了一圈。然后老哥俩又点上一支烟,坐在椅子上看着水面。周兴准备好塑料桶、水杯后,也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这时,开始有鱼出现。那还是不成群的,有些怯怯的鱼。它们在水中穿梭,用脑袋、身子和尾巴触碰饵料,待饵料被它们碰散,成一团沫时,才谨慎地几番吞吐,吃了进去。大概是饵料的味道散开了,或者先头那些鱼的偷吃被发现了,再出现的鱼就成群结队了,它们管不了那么多,在水面上横冲直撞,互相争夺,见到什么就一口猛吞进去,根本不管是否危险,吃相是否难看。
老周拿出准备好的小虾,给自己和老孟一人分配了一根鱼竿,“老孟,咱俩比一下,不论斤两就按个数,看看谁钓得多。输了的人,也没有别的惩罚,喝酒的时候,先给对方敬一杯吧。”
“老周,我就佩服你,明明知道会输,还要挑战。咱说好,敬酒的呢,得站着。”老孟不甘示弱,他又指了指另一根多出的钓竿,“你把那个给周兴,说好了,周兴要钓得多,咱哥俩一块儿站起来敬他一杯。”
“就这么定了。”老周把钓竿交给周兴。周兴想要推辞,他不是担心两位老人给自己敬酒,而是怕自己一条都钓不上来。倒不是结果难看,而是过程熬人。不过,他看见老孟忽然冲自己挤了挤眼,便糊里糊涂地接过了钓竿。
果然如周兴的料想,那些白条鱼就像知道老孟和老周在打赌,并且各自已经选好阵营,下定决心要帮助其中一方获胜似的。从鱼钩带着小虾扔进湖中起,不到五分钟,就有一个人扯动钓竿,一条闪着银光的修长的鱼就摇摆着脱离了水面,被摘下来,扔进塑料桶里。而周兴这边,鱼也欺负人似的,不断拽他的饵,可无论他是浮标一动就起竿,还是等浮标被拖到水下看不见了才起竿,他见到的,都是钓线尽头那空空的干干净净的鱼钩,鱼钩上还挂着一两个小小的水滴。没多久,周兴就失去了耐心,索性收起鱼竿,纯粹当个观众。尽管只要看见浮标在动,他就恨不得提醒老周老孟注意,但感觉还是比自己钓轻松多了。
下午四点多,鱼饵用光,一数发现老周老孟都钓了二十三条,两人相顾大笑。周兴帮着把两个桶里的鱼倒在一起,看着这四十六条小刀子一样在水里钻来钻去的白条,他也很高兴。随后,他发现装鱼饵瓶子的瓶盖上还粘着两只很小的虾,便取下来放在手掌里,让老周老孟看了看,说:“这下你俩可以一决胜负了,谁先钓上来算谁赢吧。”
老周摇摇头,“这太小了,估计不会有鱼上钩。”
老孟也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这样吧,周兴还没钓上来,你把两只虾都串一起,只要钓上来的比我们的都大,就算你赢。”
周兴摆摆手,正要拒绝,老孟走过来拍拍他说:“别怕,我看着,我叫你起的时候,你再扯竿。扯的时候要迅速,但不要太猛。”
两只小虾串在一个钩上比一只虾大了不少,扔下去没多久鱼漂就动了动,周兴有点急,但想着老孟在身后看着,就又按捺住了。他看了看坐在远处的老周,老周点了一支烟,正悠然地望着湖面。不过,周兴感觉,老周肯定在关注着自己,他甚至是在假装悠闲。忽然,老孟拍了他一下,周兴回过神来,按照老孟说的,迅速回了一下竿,手里沉了一下,有鱼上钩了,他再往上扯,没扯动。
老孟更加兴奋了,“好家伙,看样子不小!你别慌,别使劲扯,小心扯断线。它往前拽,你就随着它去一点,然后再慢慢往回拉。遛它几个来回,等它累了没了力气,就听你的摆布了。”
周兴按照老孟说的,保持着鱼在钩上,看似随着它不断往前去,实际上只是钓线和鱼钩在水里兜着圈子。僵持了好一会儿,鱼挣扎的劲头小了,慢慢被拽到了船舷边,老孟用网子捞起来,三斤左右的个头,鱼身上的银光更加沉着、深厚。
“这下好,有炸鱼吃,有鱼汤喝。”老孟特意冲老周晃了晃手里的鱼,才扔进桶里。
回到饭庄,周兴看着父亲把大鱼炖下——老周做鱼汤时,是不允许任何人插手的——然后帮着父亲把小鱼收拾干净,待他开炸,才把父亲中午就准备好的炸花生端出去,开了一瓶酒。
“我爸也太抠门了,就拿一盘花生米招待孟叔。”周兴嬉笑道,他知道老孟不会介意这个。
“炸花生可是好东西,”老孟摆了摆手,“要我说,这世上一等一下酒的,就得是炸花生米。你爸炸的白条,也就勉强能和炸花生打个平手吧。不过,和你爸熬的白条汤比起来,这两样又逊色了不少。白条汤一喝,有没有酒都不重要啦。几十年前起,你爸的白条汤就是湖区一绝。浓而不稠,香而不腻,肉嫩无刺。传说中,汤熬得差不多了,你爸用筷子撑住鱼嘴,轻轻一抖落,就把整个鱼骨鱼刺从肉里拔了出来,关键是,肉还不散,不至于熬化,全成白汤。”
“你又在这儿讲神话呢?讲了几十年,都讲到自家孩子面前了。”老周端着炸好的小鱼出来,听见老孟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神话才是事实嘛。”老孟待老周坐好,让周兴也坐好,倒好三杯酒,“老周,来,大人有个大人样,说话算话。咱俩敬周兴一杯,要不是周兴,今天肯定捞不着鱼汤喝了。”
老周笑了笑,端着酒杯站起来,周兴慌忙也站起来,双手捧杯,和老孟、老周逐一相碰,先自己干了,“孟叔,折杀我了。怎么说也该是我敬你们。”
说着,他拿过酒瓶给三个杯子倒满,自己先站起来,一口干掉。老孟也要站起来,被老周拦住,也就坐着喝掉了。接下来,就又回复到寻常的模式了,老哥俩拿着筷子夹花生,夹鱼,端起杯子喝酒,除了一声“干”几乎没别的话。周兴陪在一边,也觉得没有那么多话挺好,他不时跟着喝一杯外,就负责照看着两个人的酒杯,谁没了就给倒上。一小时多一点,三个人喝光了一瓶酒。
老周又开了一瓶,这一次他右手持着酒瓶,左手搭在右手腕处,给老孟满了一杯。这在当地是很正式的礼了,老孟也因此站了起来,端着酒杯看着老周,等着他说话。
“老孟,咱哥俩认识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客套过。今天,当着孩子的面,我要跟你道个谢,谢谢你把这湖交给我,让我现在有一个自得其乐的地方。”老周说着,红了眼睛,端起酒一饮而尽,“别的不说啦,都在酒中。”
老孟看着老周好一会儿,眼睛也有点红,他喝了杯中的酒,阻止了周兴添酒,拿过酒瓶,以同样的礼节给老周满上一杯,不过他压住老周的肩膀,没让老周站起来,哥俩坐着又喝了一杯。
“老周,要说谢也该,不过不是你谢我,是我谢你。不是为了我当年那小小的职位,是为了这湖,为了生活在这周边的人。你说那时候这湖多糟糕,又脏又臭,尤其到了夏天,像是煮开了一样,翻着一阵一阵的泡沫,看起来就像是一块上百里大的脓包。你不知道,当时有人提出了多混蛋的建议,说把这湖里的水全排干,这样不但止住了臭味,去掉了一块膏药,还得到了多少多少稻田,都是良田。我就问了一句:稻田是有了,你们从哪儿找水来灌溉?这些人就不说话了,都冷眼在旁边看着,看我怎么办。你说,那时候要不是你,提出来用自己挣的钱,为这湖清污、治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下得了这个台。”老孟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周兴顺着老孟的目光,看见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衣着与举止都有些像个白领。青年发现大家在看着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周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眼中的超现实眼镜。
“大叔,现在营业吗?”青年问。
“营业,随时营业。来点什么?”老周应着,站了起来。
“能填饱肚子就行,实在有点饿了。”青年说着又吸吸鼻子,“什么啊,这么香?”
“好嘞,你坐。”老周指了指旁边一张桌子,起身向后厨走去。
青年没有迟疑,走过去坐下。他冲周兴和老孟点点头,二人也点头回礼。
周兴满上一杯酒,“孟叔,我也不站起来了,这杯敬您。我知道您和我爸多年朋友多年兄弟,但以前确实不知道这湖身上还有故事。听我爸说,这湖的合同除了签了六十年,还有其他的优厚条件,想必您没少为此受委屈。”
老孟摆摆手,“委屈谈不上。开始吧,大家都觉得是个烂摊子,好不容易有你爸这个傻子要自己掏钱收拾,人人都松了口气。是啊,人家得图点啥,承包,行;前期费用折算成承包费,不够的再补,合情合理。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我运气好,摊上个傻子,没什么闲话,最多是有的人嘀咕,说这个傻子可能居心不良,说不定将来会把湖搞得更糟。后来,这湖清理干净,有了新鲜样子,各种消息传来,说值多少钱,是有人开始翻账、找事,把我也查了个遍,可是没什么问题,再加上合同在那儿,还都经过公证,他们知道没办法,也就不再言语了。”
老孟说完,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不管有没有委屈,愤怒是肯定有的。
“老孟,你这么被折腾,多半都是那,那什么公司——”老周在后厨忙活,一点儿没拉下这边的话。他端着一海碗,放到那青年面前。碗里是一把青菜浮在白汤上,看不见更多内容,但光是颜色搭配就足以唤起食欲。
“超级现实公司。”周兴补充道,他发现那青年正要伸筷子捞面,忽然停下来,望了过来,看到周兴在看自己,他又低下头去。
“对,就那公司。说是现实,一点儿都不现实,整天骚扰我,说要合作。你说合作就谈合作吧,又扯什么可以让这湖在大家眼里变成海变成西湖变成洞庭湖,这不是鬼扯吗,我要白条湖变成这些干吗?要看海就去海边,要看西湖洞庭湖直接去,在这瞎找什么感觉?!”
老周说完,气哼哼地坐下来。不过那青年吃面的馋相很快吸引了老周,他盯着那吸溜吸溜进入青年嘴里的面条,满脸的疼爱、欣慰,“哎呀,慢点,慢点。别烫坏了。”
“就是,就是,别猪八戒吃人参果,领会不到老周的手艺!”老孟乐着,端起酒杯,和老周碰了碰。
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久没有吃得这么香了。不只解了饿,解了馋,更唤起了我的回忆啊。”
说完,他又端起碗喝了几口面汤,放下碗来,一脸的满足。
“吃也吃饱了,过来喝两杯吧。”青年吃面喝汤的样子让周兴很有好感,他出言邀请。说完,也不等青年回答,就回柜台拿了一个杯子、一个碟子,给满上了酒。
“那我就不客气了。”青年爽快地坐过来,“不瞒您三位,我也是这的人,老家离这儿不到一百里。小时候我和我爸来过白条湖一次,那时候湖边还没这些平顶房,就是三间小青瓦,还搭出来一间草棚做厨房。那天我爸说,让我吃顿一辈子难忘的饭,就点了一份清蒸白条,那鱼得有四五斤吧,反正我俩美美实实地吃了个饱。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那么美味的鱼。没想到,刚刚这面条、这面汤让我时隔这么多年,找回了记忆中的味道。就为这个,我得敬您三位一杯。”
“这就岔了!敬酒可以,但就你刚才说的话,你好好敬老周就行,一杯不够两杯,两杯不够三杯。敬我就说不上了,我最多算是陪的。”老孟笑着说。
“当然要敬你了。不然,我刚才那番话白说啦?!”老周迅速反驳。
“好好,照你这么说,也得敬周兴。可能啊,更得敬周兴。这孩子,真是难得。你看多少人家,多少父子,就为了一点小利,撕扯得不成样子。老子喜欢的中意的,想守着安度晚年的,儿子非得折腾掉折腾没,非要出手。周兴呢?人家不但不这样,什么事都任随你,人家还守着你,跟你搭伴,帮你做事。”
老孟义正词严,说得周兴有点窘,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幸好那青年端着酒杯站起来,解了围,“是我失礼了。这样,我分别敬三位。”
说完,他拱拱手,喝干杯中酒,又倒了两杯,连着一饮而尽。
“哎哟,这小伙子我喜欢。”看到青年这豪爽劲,老孟眉开眼笑,“来来,坐下坐下,来点炸鱼,来点花生。”
待青年坐下,老孟再度看着老周,“老周,你刚才说那超级现实公司,你可真别小瞧了他们。这公司,现在势力可大了。你不好那个,不知道,现在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喜欢装上他们公司的一种眼镜,这样就能向公司订购看到的世界,你想要什么样,公司就给你定制、提供。周兴,你装没装他们的眼镜?小伙子,你是不是也戴着这样的眼镜啊?”
周兴更是窘迫,看了老周一眼,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我装过,装过。”
那青年倒是大大方方地指着自己的两只眼睛,“是,我戴着。现在不光是年轻人,大多数人都戴,不戴都没法跟人打交道。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有知识产权、隐私权,如果不购买,什么都看不到,也就是到了这儿,因为湖的权益没有售出,所以我能直接看到。”
“你看看,小伙子说的这才是潮流,咱们早跟不上了。”老孟说着,笑着摇了摇头。
“跟不上就不跟吧,让他们热闹去。你说那公司势力大,可再大也大不过法律吧。就说那女的,说得那么天花乱坠,我说‘我不想掺和那些事,我也不想要那么多钱,你说的那个多好多好的世界,我不感兴趣’,她不也只能转身走吗。”老周不以为然。
周兴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一阵铃声响起,那青年一面举手致歉,一面掏出了手机。青年看了看来电,脸色突然有些凝重,但还是接通了。
“您好,我是唐山。您好,翟医生。啊——”唐山脸变得煞白,浑身都抖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好。好。我马上赶过来。”
挂断电话,唐山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又冲三人点点头,慌乱地走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老周、老孟和周兴都猜到一定是不好的事,因此三个人望着唐山已经消失不见的店门口,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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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前台的护士听了唐山的话,拨了内线电话,只听她对电话那头说:“翟医生,唐山先生到了,他说是您通知他过来?好的,好的。”挂掉电话,护士示意唐山跟着自己走,她把他送到一楼的休息室,指着一张空椅子说:“您请坐,您要喝点什么吗?”
唐山摇了摇头,护士仍旧送过来一杯水,才转身离开。唐山手里端着水杯,茫然站在那里,这时候的医院仍旧很忙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休息室里还有几个人,都端着水杯,呆站在那儿或者陷进椅子里。唐山也想陷到椅子里去,但他没有力气走过去,他也没有力气去辨认其他人的脸,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回想刚才翟医生在电话里的语气。
“唐山先生,你好。”总算走进来一个身着白色大褂的人,他说着话,伸出手来,看唐山没有握手的意思,也很自然地收回了。
“我姓翟,一个多小时前,给你打的电话。”他说。
“翟医生,你好。我妈妈她怎么样?”
“令堂——令堂在我们通电话的时候,已经……辞世了。唐先生,唐先生?保重,请节哀。唉,对此我们很难过。令堂在清醒的时候,嘱咐过我们,让我们不要代为和你联系,尤其是在——在她弥留的时候,一定不要折腾你。令堂说,我们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再和你联系,她说你会理解的。我们也没办法,毕竟令堂的相关安排是通过律师,向医院移交了法律文书的。”
唐山深吸了一口气,他能看得清翟医生的脸,也看得清他的表情了。翟医生脸上仍有几分忐忑,过分专注地看着他,唐山明白,翟医生是怕自己找麻烦。尽管医院这么做完全没问题,但真要遇上不讲理的,光扯皮也很耗费时间、精力。唐山长吁一口气,看着翟医生,“你放心,我能理解,这是我妈妈做事的方式。现在,能带我去看看她吗?看看——”
翟医生自然明白唐山的意思,他点点头,示意唐山跟着自己走。
“唐先生,说出来你可能会安心一点,令堂走得很安详。基本上没有受折磨,昨天一大早,她忽然精神无比振作,不排除是因为她有了一个显现的形象,并且这个形象比正常人还健康活泼精力充沛,因此形成对比,给大家造成了错觉,可实质上,她的整个生命体征也确实都有好转,至少也很稳定。老实说,当时我们还开会讨论来着,有人说是好转的迹象,也有人说,可能是回光返照。因此,我们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是进一步治疗,一方面……一方面是以备万一。结果她一整天都没事,晚上睡眠质量也不错,一直持续到今天中午,进入午睡。正是午睡醒来后,她的体征开始恶化,各项指数都在下降,我们全力抢救,终于在下午,她醒了过来。那时候的状态,才是真正的回光返照……对不起,我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不过她那时候很清醒,她还特意叮嘱我说,‘翟医生,别忘了我跟你们说的事,不要让我儿子看到我在鬼门关前战战兢兢、犹豫徘徊的样子。’后来,她就再度昏迷,没有醒来,直到去世,全程不到一个小时。可以说,走得很顺畅。对不起,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愿意听到这些,只是希望能对你有所安慰。我从医这么多年,确实见过临终前备受折磨……”
出了休息室,翟医生带着唐山沿一楼大厅一直往前,走到电梯那儿,进了一个特别大的,足够放下一张床的电梯,到了地下二层,出了电梯,再往前走,往左拐。一路上,他说个不停,仿佛自己的嘴上装着这世界上最有效的安慰器。唐山没有走累,听累了,他伸手止住了他,“对不起,翟医生,谢谢你,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翟医生非常顺畅地毫无延误地接了“好的”两个字,就没再说话。好在,左拐之后,又右拐了一次,走了十来米,两个人就来到一扇金属门前,门上挂着白色标识牌,上面写着三个黑字:太平间。
翟医生推开门,唐山跟着他进去,又跟着他往右拐。他先听见抽泣声,再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一个拉开的抽屉一样的铁皮柜子前抹泪,她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女警察小声地问:“你看清楚了吗?确定是他?”女人没有理她,仍旧自顾自地哭着。
“唐先生,这边。”翟医生引着唐山绕过他们,往里走了几步,来到靠里的一排柜子面前——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安排死者顺序的,然后拉开位于中下、编号B-30的柜子。“唐先生,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唐山在心里机械地重复着翟医生的话,走上前去。柜子里并没有多少雾气,可见入冻时间不长。进入眼睛的,首先是一层白布,然后是白布下面的人形物体。唐山稳定了一下情绪,想象了一下妈妈平常的样子以及现在可能的样子,探身将白布掀开一些,露出头来。
然而他看到的既不是记忆中妈妈平常的样子,也不是想象中她现在可能的样子。白布下,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平静、安详,甚至可以说神采奕奕。唐山愣了愣,想起这是今天早上通话时,他在视频里见到的妈妈呈现出的脸。即使就在公司工作,即使做了这么多年的现实顾问,唐山仍旧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因此他不知道怎么办。本来,他想抚着妈妈的脸,捏一捏她已经冷却的手,告诉她,自己来看她,来准备和她道别了。他还提醒了自己,一定不要流泪,因为妈妈不想看到他这样。但现在,从轮廓,从局部,这张和妈妈都相似的脸却让他情感断裂。他发现,陌生不是全然的不认识,而是在认识的基础上发生了偏差。
“怎么了,唐先生?”翟医生看出了唐山的反常,他开始以为这是目睹逝去亲人的通常反应,唐山完全被悲恸攫住,无法动弹。但是从唐山僵硬的身体和表情,他逐渐明白另有缘由。
“这——这,这是我妈妈吗?”唐山说得异常艰难,说完他又觉得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又补充或纠正道,“我妈妈,她在哪儿?”
翟医生被唐山凌乱的表述弄得很困惑,他试探着走上前来,看了看柜子里躺着的人,不太确定似的,把白布往下拉了拉,看了看那双手——那双手略显沧桑,但仍旧白皙。翟医生这才放下心来似的,将白布盖到逝者脖子处。
“没错,这是令堂。确认无误。你是第一次见到,第一次亲眼见到她的现实呈现吗?很抱歉,这也是她的要求,具体我们不清楚,据说她委托小邱这样做的。我曾经听她邻床的女士聊到,那位女士劝令堂,让她体谅一下家人想要见到逝者最后一面的心情。令堂说,她让家人见到的就是她想让家人见到的,她还说,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我不能理解——”唐山突然情绪失控了,他吼了出来,随即又控制住情绪,空落落地站在那里。他看着眼前柜子里的这个人,他知道那是他妈妈,如果可以,他甚至能想办法校验她的现实编号。但是,那又怎么样?那不是他的目的。他不是想要确认眼前这个故去不久的人是谁,他是想要看看她,不是看她呈现的面貌,而是看她真实的样子。
“对不起,翟医生。”唐山轻声道歉,他也向那个女人和旁边的两位警察举手致歉。那个女人被他刚才的吼叫止住了的哭泣,随着他的举手致歉又续上了,而那个女警察再度絮絮叨叨起来,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那句话。
“没事,唐先生。”翟医生真的不介意,他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唐山把柜子推了回去,看着B-30像一块砖一样镶嵌到那一面标号的墙上,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拐了几拐,坐电梯,回到一楼大厅,不过他没有再去休息室,而是径直走出大厅,在一棵龙爪槐下站住。
“你有烟吗?”他说。
翟医生给唐山递上一支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抽了起来,天光已经暗下来,到处都是灯光或霓虹灯光。
现在该怎么办呢?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应该拨打公司电话,找一位现实顾问,对方会按步骤帮他解决问题,就算解决不了,也一定会协调到能解决的人,至少也会把电话转给另一个人,让他知道事情还在途中,不是没有希望。但他自己就是现实顾问啊,就算没有遇到或听到类似的情况,他也知道,首先要验证电话人的身份,确认是本人或者监护人在联系。如果是继承人呢?他相信公司一定有相关规定,但他也相信,要确认是继承人的程序会比较复杂,况且,他还不能确定,或者说他几乎可以肯定,妈妈并没有安装正版的超现实眼镜。就算是正版,以她没有向自己发送现实编号以定位的情况看,她的操作平台上多半没有预留他的信息。总而言之,等他走完复杂的程序,确认自己继承人的身份,可以处理妈妈的现实界面,将它关闭,估计时间也过去了好些天。那么现在,最快速的办法,只能落在小邱身上了。
“翟医生,你刚刚说到的小邱是什么人?是超级现实公司的员工吗?”唐山说的时候,紧紧盯住翟医生的眼睛,他记起,妈妈也说过这个人。
“噢,小邱,小邱经常来医院,帮助一些有特殊需要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超级现实公司的人,这个就算问医院保卫部,他们也未必知道。毕竟,医院没有权力核对进出人员的身份,尤其是在没有对医院构成干扰,带来不便,也没有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投诉的情况下。”翟医生开始有点慌乱,不过马上镇定下来,回答得有条不紊。
那我现在投诉可以吗?——唐山生生把这句话吞回了肚里,当务之急是找到小邱,其他的事情后续再说。“那我现在想要见到他,可以吗?”
翟医生不自然地咳了两下,扶了扶眼镜,“唐先生,很抱歉,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请你相信,我们医务人员不可能有小邱的联系方式。不管很多病人对小邱怎么感激,怎么称赞有加——这点毫不夸张,你一问就知道——他都是在医院里进行商业活动,如果我们医务人员再和他过从密切,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啊,我知道了,请跟我来,能找到小邱的联系方式。”
唐山跟着翟医生进了医院,穿过大厅,到了住院部,坐电梯上了八楼,走进819房间。房间里有四个床铺,靠左一张空着,右边床前,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削苹果。看起来,那个女人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还要健康,但是唐山仔细辨认,还是看得出来她的右腿是呈现出来的,也许实际上早已经截肢了。
“3床,现在好些了吗?”翟医生问。
他们进来时,女人应该就注意到了,但是直到翟医生问,她都没有抬起头来,她那过于健康的身体透露出垮塌的气息。
“还能怎么样啊,医生?活着呗。我都熬走三个人了,自己还活着。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也随我这4号床的姐姐走了呢。去阎王爷那儿,还能有个伴儿。”女人嘟嘟囔囔,但是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刀子,苹果削好,她客套地冲翟医生和唐山举了举,两个人都摆了摆手,她又拿刀子划下一块,放进嘴里。
“你也别这样想,活着就有变化,有变化就有希望。”翟医生安慰着,冲唐山使了个眼色,示意唐山在4号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唐山摆摆手,想了想,又过去坐下了。他看看床上的床单和叠好的被子,又看看床头的小柜,小柜上放着一个哆啦A梦图案的马克杯,那是他小时候用过的,哆啦A梦头上被他不小心磕掉一小块的竹蜻蜓还是那个样子。睹物思人,唐山一把拿过马克杯,攥在手里,眼泪涌了出来。
“3床,这几天见到小邱了吗?”翟医生和女人都注意到了唐山的情绪波动,他们看了一眼就都有些夸张地别过头去。“这是4床的家属,有点小事想找小邱了解一下。”
“哦,哦。”3床点点头,声音提高了一些,以便唐山能听清楚,“其实小邱没什么事并不往医院跑,他也不是过来跟我们推销东西,赚我们的钱,都是医院里一个传一个,越传越神,就总有人找他帮忙。每次我们都先打电话,在电话里和他把事情说清楚,把要求提出来,他觉得有必要、能帮上忙才过来。”
“我们也是找他帮忙,你放心,不是找他麻烦。”翟医生这话说得并没有多少底气,因此说的时候,还看了唐山两眼。至少,唐山没有反对。
女人放下手里的刀,拿过手机,翻找了两下,报出一个号码,唐山记在手机上。唐山站起来,准备走,同时向女人道谢。开口的时候,嗓子却嘶哑得只发出了两个含混的音。
“小伙子,你别太难过了。跟你说,我和4号床的姐姐同病房有段时间了,这两天她最高兴了。自从小邱帮她装上眼镜,她照镜子的次数比原来多多了,她还跟我说,要把现在的样子留给儿子,儿子要记住就记住这张脸。你就是她儿子吧?我觉得,不光你妈感谢小邱,你也得感谢小邱,能让父母走得平静,这是多大的恩情啊。”女人有点啰唆,不过没说什么虚话,唐山也就站在那儿,听着她一句句说。
“我那姐姐还说,要是这个眼镜能把事情复原,把东西修复就好了。她说这个水杯留给你,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把上面坏掉的地方复原。你说我这傻姐姐,她不知道正是这些破损的地方,才被我们记住吗?她知道,她只是想借此表达个意思而已。”
女人说着说着,不知道是念及过往的相处,还是借以感叹自己,反正声音越来越哽咽,唐山实在没法再站在那儿了。他转身冲女人鞠了个躬,伸出右手冲翟医生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表示再联系,然后走出了819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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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道从山脚逶迤向上,消失在山上的黑松林中。天近黄昏,淡淡的雾气从林中漫出,缭绕在山脚与小道间。道旁立着一株枯松,在暮色中更见瘦癯、挺拔,一截枯枝上还挂着一把金黄的松针,在雾气中微微颤动。一只乌鸦不知从何而来,一伸爪,落在枯松上。乌鸦转动着脑袋,看着脚下有些衰败的小道,发出嘎嘎的叫声。
突然,一阵如闷雷似疾鼓的声音由远及近,三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来到山脚下、枯树旁,三人同时一勒缰绳,三匹马前蹄离地,半身挺立,齐声长嘶。马上三人,由前向后,分别是红衣少年、红衣少女和青衣男子。
“姐姐,你看,树上有只鸟。”少年抬手一指,不待少女和男子回答,取下身上的弹弓,照着乌鸦就是一弹。乌鸦飞离不及,被弹丸击中,掉了下来,几片羽毛也被击得脱落身体,在空中悠悠飘荡。
“姐姐你看,我的技术又提高了。你看你看,乌鸦的羽毛也不是全黑的。”少年兴奋得直嚷嚷。
少女看着飘荡的羽毛,也被它们翻转的身影吸引,她露出甜蜜的笑容,正要赞许两句,又瞥了青衣男子一眼,带着娇宠地呵斥道:“元青,和你说了多少回,不要见着什么都用弹弓,更不要轻易杀生,怎么就是不听?”
说着,连番冲少年使眼色。但少年并不吃这一套,他扬了扬手里的弹弓,有点挑衅地看着青衣男子,说:“弹弓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什么杀生不杀生的?在现实当中,你就一点肉都不吃,一点奶都不喝?”
青衣男子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少女掩嘴一笑,冲男子拱了拱手,“张先生,请不要和元青一般见识。咱们还是抓紧赶路,趁天光未尽,翻过这座山吧,以免节外生枝。”
男子也拱了拱手,摇了摇头说:“元红小姐客气了,大家萍水相逢,结伴而行,在下并无任何权利跟元青计较。咱们是要抓紧赶路了,现在世道这么乱,我看这座山很是凶恶,怕是不祥。”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支响箭呼啸而来,掠过三人,钉在枯松上,箭尾兀自颤动。一阵比方才更强劲、密集的马蹄声从山上冲下来,很快到了面前。一共七匹马,马上各端坐着一个大汉,奇特的是,他们全都身着绿衣,腰间悬垂的长刀也是裹在绿色的刀鞘里。七人七马一冲,就将原来的三个人冲散了。六个绿衣大汉,两个一组,将青衣男子、红衣少女和红衣少年裹在中间。余下那个大汉像是为首的,他扯着缰绳,让马踏着碎步在前面兜了两圈,才停下来。
“三位,对不住了。”为首的大汉拿手里的长鞭指了指三个人,“有劳三位跟兄弟们走一趟吧,我们那里山高水秀、月明风清,值得小住。等住上些时日,管保三位舍不得离开。”
大汉说完,仰首大笑,其他几个大汉也大笑起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公然劫道。”红衣少女扬声斥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说完,她一伸手,摸向腰间长剑。
但为首的大汉眼疾手快,长鞭一抖,蛇般缠绕过来,剑未及拔出,便连鞘被长鞭卷了过去。大汉一声长啸,左手抓住少女的剑,右手并不停顿,手腕如燕子穿花,连番施展,长鞭随声而行,先是击中少年持弹弓的左手,然后缠在青衣男子的脖子上。
“我劝你们都老实点!”大汉喝道,手上一紧,鞭子在男子脖子上勒得更深。
“回!”大汉又说,转身准备离开,但男子和他座下的马并没有动,鞭子越绷越紧。大汉诧异地回过头,看了看男子,再抖了抖手,鞭子随之解开,收了回去。
“原来是个怂货,这么点事就吓杀了!”大汉哈哈大笑,双腿一夹,胯下马扬蹄而去。其余六个人也裹着少女和少年呼啸上山,很快消失在黑松林中,只留下一动未动的男子和他的马孤零零地,留在暮色更见深重的山脚下,枯松旁。
周兴等了一会儿,确定男子只是暂停了他那部分正在进行的游历现实,开始了和现实顾问的沟通后,便退出了系统。等他清除了所有的痕迹,脖子仍旧发紧,摸一摸也似乎还在疼。看来游历现实确实升级了,体验也比原来逼真了很多,自己只是附着在那个男子身上,以其视角体验都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可想而知,当鞭子缠过来、勒紧脖子的时候,男子心里的恐惧与愤怒。
当然,现实顾问一定会很快平息男子的情绪,让他继续做他们的忠实用户,他们甚至能说服男子,让他对新升级的功能充满感激。不过,这些都不是周兴关心的,他好奇的是:如果在现实——哪个现实呢?原始现实?最真实最根本的现实?还是唯一会要人命的现实?——他摇摇头,至少是会要人命的现实吧,如果在这个现实中,男子遭遇到了他经常出入、游历的现实里那些经历,他会不会变得迟钝,不知道如何闪避真正的危险?
周兴再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他现在最应该关心的。他将操作平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拿过平台一侧的头盔,连接好,通了电。不一会儿,操作界面上出现了一个头盔的立体图,并且发出一圈淡淡的银光,但银光很快消失,头盔的立体图也随之从操作界面上消失。随后,真实的头盔也发出了同样的淡淡的银光,并且过了一会儿银光也熄灭了。只不过,头盔仍旧在他的面前。
周兴知道准备工作已经做好,看了看时间,小邱很快就会快带着唐山回来了。他走出船舱,朝他们来的方向望去。残月已无,水面和天空像两块,不,像一块被擦拭得无限透明的玻璃,幽深、高古,上面缀着并不密集的星星,其明亮、澄澈,如同玻璃上透明的瑕疵。这旷心的夜景没有持续多久,其中一颗星星微微晃动,然后加速度向这边驰来,它所携带的光团越来越大,它身后的马达声也越来越响。没等多久,就可以辨认出,那是一艘快艇,快艇上坐着两个人。不久快艇就到了周兴的船下,灯光熄灭,马达声消失。噔噔噔,上舷梯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即使在星光下,周兴也一眼认出,后面那人正是下午一起喝酒的那个青年,唐山。唐山也认出了周兴,他丝毫没有惊讶,走上来,伸出手。
“你好。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唐山的声音有点沙哑,极其疲惫。
周兴握了他的手,本想说一句“节哀”,但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安慰作用,“是我们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让你这时候还跑这么远。”
“小邱,你去船舱里收拾一下,我一会儿就带唐山先生过来。”
“周先生,叫我唐山就行了。”唐山忽然局促起来。
“好,你也叫我周兴。”
两个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就听着小邱在船舱里的响动,倒也没有太过尴尬。周兴掏出烟来,让给唐山一支,再先后点上,各自抽了两口,索性在甲板上盘腿坐下来。
“周先生——嗯——周兴,其实,我特别感谢你们,你们不知道,我妈妈一直很介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特别是在我这个儿子眼里的形象,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了。多亏你们的帮助,让她能够以愿意让别人看见的模样出现在大家面前。从她昨天和我视频的语气,从和她邻床的病友的描述,我知道,因为你们的帮助,让她心情特别愉快。所以我必须也请你们允许,让我代表妈妈也包括我自己,表达应有的敬意和谢意。”唐山说着,放下香烟,挺直上身,冲周兴深深鞠了一躬。
单纯从礼节上来说,这坐着的半身鞠躬有点不伦不类,更突袭得周兴一愣,不过他深深被唐山的真诚感染,就受了这个礼,然后以同样的鞠躬回礼。
“按说,妈妈喜欢,妈妈愿意以什么样的面貌离开这个世界,我都应该尊重遵从。但我确实想再真真正正地看妈妈一眼,看看她的脸庞,看看她的手,尽管它们可能已经被耗蚀得不成样子,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记忆中留存的是真实的妈妈。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连夜赶来,向两位求助。”说到妈妈被耗蚀时,唐山有点哽咽。
“你别客气——”
唐山伸手止住了周兴的话。周兴有点担心他会情绪崩溃,便止住了,他想说“你干脆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可是就算他对唐山这个人有着近乎直觉的好感,大家的关系也根本没有到说这句话而不别扭的地步。于是他又抽了口烟,默默等着。
唐山并没有哭,他缓了缓,极其艰难地再次开口,“周兴,我面临的境况很艰难,但我还是必须跟你说实话。我妈妈的事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但我的工作是现实顾问,超级现实公司的职员。本来,我来白条湖也是想,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说服你们和公司合作。现在,我是以个人的身份向你们求助,我保证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只限于个人的记忆,不会被任何公司或其他机构使用、利用,但在开始之前,我还是必须告诉你们,决定权也在你们的手里。”
周兴愣了愣,他明白了唐山为什么刚才见到自己就开始局促,也发现自己之前对超级现实公司还是想得太简单。周兴无法从唐山的话里确定,超级现实公司是否知道自己和小邱在盗版现实,但他们从总部派来一位现实顾问,肯定有他不知道的考虑。不过,周兴很快决定,不管超级现实公司有什么样的考虑,唐山的忙他都要帮。他相信唐山说的话,相信他不会说出今晚的所见,他也相信就算唐山出尔反尔,自己和小邱也没有在系统上留下可做证据的痕迹,而唐山作为超级现实公司的员工,其言辞在法律层面上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唐山想要见他妈妈最后一面的障碍确实是自己和小邱造成的。
“唐山,谢谢你的坦诚相待,我们往下进行吧。你别客气,真的是我们的问题。”周兴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虽然你在超级现实公司工作,是现实顾问,但恐怕贵公司的运作原理你未必特别清楚。从操作上来说,你们公司提供的是超级现实眼镜和相关的服务及后续维护,本质上而言,超级现实眼镜是通过与公司的网络系统连接,对人的视觉神经系统进行引导,这样就能让人看见他想看见的现实,当然这些现实都是由贵公司提供的。这是一个体系,对所有通过超级现实眼镜接入贵公司网络的人都起作用,鉴于绝大多数人都装上了这种眼镜,也可以说,这个体系对整个世界都起作用。”
周兴说到这里,掐灭了手中的烟,站了起来,唐山也跟着站起来。夜风微凉,湖面平阔,星光垂下,让人神清志明。
“不能简单地说贵公司运行的这套系统究竟是好是坏,毕竟它设置了停止与退出功能,虽然实际上习惯了在公司提供的现实里生活的人,很少会主动停止与退出,但毕竟给出了选项。真正的问题是,随着眼镜功能的日益强大,提供的选项日益丰富,准入的成本越来越高。当然,公司有很人性化的考虑,有动态的平衡,一个人可以通过他提供的形象与事实,通过与他相关的现实,经由公司向他人收取知识产权、肖像权、现实权的收益,借以换取自己使用的公司提供的服务,不足部分再购买即可。这是一个活的体系,但是对于像令堂那样因为身体的不便,因为对创造性生活缺乏兴趣,从而没有知识产权、肖像权、现实权收益或者收益远远不够的人来说,这个体系是沉重的负担。也可以说,他们天然被体系排斥和抛弃。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更加需要公司的关注与服务,而且所需常常局限在一些特别细微的事情上,并不占据大量的资源。”
周兴说到这里,抬手止住了唐山,“客气的话不必再说,我只是阐明背景。在这个背景下,我们觉得有义务帮助这些有需要的人。自然,我们用的是贵公司淘汰下来的眼镜,没法提供丰富的最新的功能,而且我们也是以游击战的方式,偷偷将他们的现实接入贵公司的体系。仅仅如此,我们也需要这整个船上的装备才能完成,当然有一多半的装备是用来即时擦除我们留下的痕迹的,并且这些装备主要也是用在别的方面。扯得有点远了,说回来。因为用的是淘汰的眼镜,也因为我们是私自接入贵公司的体系,因此,偶尔会遇到一些问题。拿令堂的情况来说,按道理,我们是可以在她故去时,解除眼镜的功能,让她以原始现实的面貌离开,但出于对她本人意愿的尊重——你可能不知道,以呈现的面貌离开这个意念,在令堂那里有多么坚定——我们没有进行更细微的调整,导致了她现在的现实固着,无法再通过眼镜与系统进行调整。”
说到这里,周兴又掏出烟来,他递给唐山一支,唐山这次摆了摆手。周兴自己点上,缓慢、悠长地吸了一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看到令堂本来的样子,当然这完全能够理解,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是你的权利。我们想来想去,勉强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需要冒一点点风险,但问题也不大。”
周兴知道唐山的选择,所以他并没有停下来咨询唐山的意见。但他还是看见唐山张了张嘴,并且发现自己没有声音之后,用力点了点头。
“我们知道,戴上超现实眼镜,进入贵公司体系的人,对同样戴着眼镜的体系中人,可以随心意调整、改变其现实呈现,对没有戴眼镜、不在体系里的人,则以非常低的清晰度甚至雾状呈现,除非他不设防,主动敞开自己的现实。而两个都不戴眼镜、不在体系里面的人,他们的现实天然就是敞开的,尽管用贵公司的话说‘没有经过调适,过于粗陋’。接到你的电话之后,我们做了测试,初步认定,尽管令堂去世时,现实固着了,但她的现实对于不戴眼镜的人,是敞开的。这样一来,要做的就很简单,取下超现实眼镜,你就能看到令堂本来的样子——这是推想,无法完全保证,但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刚才说的‘风险’主要是指两方面,一方面作为贵公司员工,尤其是现实顾问,私自取下眼镜,一旦被公司察觉——这一点几乎是肯定的,你的工作是否能保住,保住之后的上升渠道是否还有,你想必非常清楚。另一方面,则是摘除眼镜,尤其是以我们不太完善的方式取下后,导致的不适乃至幻觉。据我的了解,每个摘除眼镜的人,不适的时间不同,产生的幻觉各异,轻的如同被沙子硌了一下或者被蚂蚁钳了一下,重的则需要在心理医生的辅导下才能走出来。所以,究竟怎么做,还得你自己取舍、决定。我先进去,你想好了告诉我。”周兴转身要去船舱,以便留下唐山一个人想清楚。
唐山叫住了他,“你摘除过眼镜吗?”
“当然。现在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已经没有任何不适了,简直和取下隐形眼镜差不多。不过,最初几次的痛苦我现在也还心有余悸。”
周兴走到舱门时,将手里的烟头扔进了门口固定的烟灰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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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唐山——唐山——”呼唤声像是在水底将要窒息时,拼命朝上游动,终于在溺毙前一秒浮出水面的落水者对空气的需求一样,开始压抑着吝啬着,接着冲破了关卡,要爆炸一般贪婪地吞咽,然后在吞咽中平缓下来,持续地倍加珍惜地落在唐山的耳中,再由耳朵传递给大脑,由大脑转化给眼睛。眼睛则如同刚刚被创造出来,安置在眼窝里,并受命睁开。闯进来的当然是黑暗,不同于没有眼睛或者紧闭眼睛时的黑暗,闯进来的黑暗有质量有实体,还有层次,因为在黑暗的遥远处,在它的底色上,有晃动的移动的微白,磕破的蛋渗出的蛋清那样近乎于无的白。
“啊——”然后唐山才真的如溺水被救醒的人那样一声呼叫,开始猛力地呼吸,耳边只听到自己呼呼的喘息,然后意识一点点地落在实处。他看到真正的眼前的黑暗,也看到远处一团模糊的微白,不过两者都过于猛烈,让他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唐山感到了手脚的僵硬,他伸伸脚抬抬手,行动无碍,只是手脚都有些疼。唐山将手伸到面前,再次睁开眼睛,手腕上还留有印痕,疼痛显然来自那儿。再摸摸脚踝、肩膀、腰部、脖子、额头,都有之前长期被束缚产生的印痕。目光顺着手看过去,邻座男人的手、脚、肩膀、腰、脖子、额头都有黑色的皮绳束缚在座椅上,因此他只能坐在那儿,除了眼睛可以转动,目光可以稍稍变换范围以外,一动不动。
唐山大感惊骇,目光稍稍往远处放,所及之处都是如邻座那样黑色的椅子上固定着身着黑衣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概莫能外。尤其可怖的是,这些人就像是复制一样,布满了他的视野,没有尽头。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椅子和人绵延无尽。不过他总算对所在地方的样子有了大致的整体性了解。这像是个坡度平缓、长度无限的阶梯教室,两边和前面都是不受限的空间。尽管如此,却能在无尽的人头前方,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看见白色的屏幕一样的空间,也是不久前涌入眼中的微白光芒的来源。
那白色的空间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充满了透视感的三维世界,里面上演着他之前所习惯的那个世界的日常生活。只不过,也许是因为隔得远,也许是被人设置了,那些日常生活的画面都没有声音,因而显得里面人的行为颇为机械,嘴唇的嚅动、眉目的传情都有些滑稽。这是两个遥相望的世界吗?唐山不相信。他认为,那个世界一定有源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源头。根据这个阶梯教室般空间的结构,唐山初步判断,如果那个世界有源头,一定是在他后面,也就是阶梯的最高处。或许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他感到有若隐若现的光越过头顶,投向前方。
唐山不再犹豫,他踩着自己的椅子,翻到后面一排。排与排之间的距离也就勉强够一个人站立或侧身通过,不过他不管,他只是从前一排往后一排翻。大多数时候,他都踩在两把椅子间的空隙,跳到下一排的空地上,然后再踩着空隙往空地上跳。偶尔他也会踩着坐在椅子上的人的手、肩膀或者腿,但那些人也许是被束缚得太紧,也有可能是被能够见到的那个三维世界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他们对他的翻动与踩踏都毫无反应。这未免让唐山焦躁起来,为了抑制自己的焦躁,也为了加快进度,他试了试从这排椅子直接跨到下一排椅子上,发现只要分作两步,脚在扶手—椅背—扶手—椅背之间转换就行,就算偶尔步履不稳,有点趔趄,只要扶着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肩膀或者脑袋就没有问题。于是,他完全以这种方式,加快了步伐。同时,他还顺便看清楚了,那些束缚坐着的人的皮绳上,都有一把小锁。
这种行进磨碎了唐山对时间的感受,他无法判断自己是走了一天、一月、一年,还是更久,但至少在一生耗尽之前,他终于走到了阶梯教室高处的尽头,并且仍旧精力充沛。那里并没有电影放映机或者投影仪一样的设备,而是倾斜的与地面呈三十度角的辨认不清材质的一层黑板。黑板也几乎可以说无限大,上面不规律地分布着各种规则与不规则形状的孔,大大小小,不一而足。而黑板的另一侧,则透射出光来,均匀地落在黑板上,再从孔里投射到阶梯教室里众人前面与头顶的空间里。唐山搞不清楚光到那里怎么就组合成了三维的世界,此刻也无心追究这个,他迫切地想要从这个空间走出去,看看黑板外面是什么样子。他试了不同的孔,终于找到一个圆形的,可以整个人从里面钻出去。
刚刚钻出来,唐山就控制不住地沿着黑板往下滚,他迅速用双手护住鼻子眼睛,膝盖也向内缩,以免被黑板上那些孔的边缘所伤。不过三十度的坡度毕竟算不上陡峭,而且这一段并不算长,所以滚到平地上时,唐山仅仅是左耳轻微割伤,流了些血。
这是一个五面洁白的空间,光线是从对着黑板那一面传过来的,因而那一面显得要比其他面高与宽,并且颜色更浅。已然到了这里,唐山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向那传递光线的一面走去,走得越近感到越热。当他走到面前时,那洁白的说不清是墙还是门的物体,忽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足够他进出。唐山毫不踌躇,迈步走了出去。
这一次迎接唐山的是真正的没有过滤的光,那就像密集射来的箭镞一样,用热量命中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寸肌肤,尤其是他的眼睛。剧烈的灼烧般的疼痛让唐山不得不使劲闭上双眼,同时伸出双手,挡在前面。直到手背慢慢适应了那灼烧感,睁开的眼睛也能够不再疼痛地看清手掌上的纹路,唐山才一点点移开双手,让眼睛暴露在纯然的光芒之下。
眼前的世界并不算太陌生。漫天的黄沙、高悬的日头、干燥到燃的空气,都告诉唐山,这里是沙漠。也确实是,汪洋大海般浩瀚的沙漠里,连绵的沙丘就是永无休止的波澜,让人疲惫、绝望。不过这里又和他印象里的沙漠不太一样,所有的东西,细小的黄金般的沙子、白热的太阳,还有遥远的地平线,头上的天空,甚至无可捕捉却隐约可以感受到的微弱的风,都像是刚刚被清洗过新鲜晾出来一般,没有一点尘埃、污渍,还原度高到让人欣喜得发狂。新鲜的清洗过的感觉还把物体拉近了不少,沙漠仿佛不只是在脚下,还是从他身体里哗哗流出的,太阳也比寻常的大了不少,以至于加倍从人身体里往外挤出水分。
再回过头看刚刚走出来的浩瀚空间,看他迈出来的那道白色的似墙若门的所在,却只看见一座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的沙丘。唐山确信自己只要冲着沙丘往里走,那似墙若门的东西就会迎面而开,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深渊一般的阶梯教室。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沙子垮塌的声音,寻声望去,是一条灰色的足有手腕粗细的沙漠角蝰。角蝰盘在那儿,脑袋从腹部上方探出来,两只角鳞特别锐利地竖着,虽然是剧毒之物,居然有一点神似猫的可爱。但唐山不敢像招呼猫那样去逗弄它,他身体僵硬地站着,紧紧盯住角蝰,双眼的余光还扫视着周边,以便在角蝰发动攻击时,至少可以避让一下。
角蝰似乎无意攻击,它更像是只为了引起唐山的注意。知道自己被注意到了,角蝰略显夸张地爬动起来。爬出几十米,它还回过头,再次露出猫的神情,看着唐山。唐山心悸稍平,好奇心起,便抑制住恐惧,跟着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角蝰知道唐山在跟着了,就又继续往前爬。一旦感到唐山停住脚步,角蝰就停下转过头来,仿佛叫他跟上。不过角蝰表现得耐心十足,没有露出丝毫威胁或恐吓的意思。
一蛇一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绕到了唐山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沙丘的背面。这面同样是无尽的沙丘,但有些沙丘的规模更大,大到让人怀疑它下面会全然是沙子,大到让人站在远处认为它就是通常见到的小山。下了走出来的那座沙丘,角蝰带着唐山翻过了一个同等规模的沙丘,然后又向一个更大的沙丘爬去。太阳和沙子残忍地持续掠夺唐山身体里的水分,让他嘴唇都干裂了,沙子也不断落到他的鞋子里,使他每走一步都硌得慌硌得疼。唐山还不能像角蝰那样,使出轻功一般,差不多无痕地在沙子上爬过去,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有两次还不慎滚了下去,虽然翻滚得不太远也没有伤着,可确确实实让人沮丧。
“你要带我去哪儿?”从嘟囔到吼叫,这句话唐山问得越来越频繁。角蝰自然不会回答,它最多是停在那里,回头看着他,吐出分叉的芯子。可是除了跟着它一探究竟以外,唐山也没有别的去处——总不能回到那个阶梯教室,把自己重新捆绑起来吧。于是问归问,得不到回答归得不到回答,他还是在心里恨恨地想,我就跟着你,看你要干什么。
也没再多久了。跟着角蝰上了这道沙丘,唐山就在另一面的坡地看到了一片绿意,还有水光。他不禁大声地“啊——”了出来,也不管角蝰了,迈开步子,连冲带滑地向那片绿和水扑去。
绿洲并不大,差不多一个足球场的样子,地面上是草——当然不是足球场那样的草坪,而是这里一丛那里一窝,连起来就满眼绿意。还有三棵树分散在草地上,但唐山没有精力去辨认那是什么树,他直接奔着草地一角的水光去了。那像是一个泉眼,一个矜持的泉眼,它冒出的水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不到一间屋子大,没有丝毫扩张的意愿。对唐山来说,水潭足够了。他没有奢侈地扑腾到水潭里去,而是带着虔敬之心,趴在水潭边,用嘴吹了吹贴上来的水面,就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喝到解渴喝到身上有了凉意,唐山站起来,蹲着捧了几捧水在一旁洗了洗脸。然后,他开始细看那三棵树。一看之下,才深感惊异,走近了看,看完一棵看另一棵。
看到第三棵树,看到它和另两棵树一样,繁密的枝条上的叶子都是钥匙状的,唐山彻底明白了角蝰的意思。他跳起来够着了一根枝条,从上面摘下来两片叶子。果然,叶子钥匙的形状是完全一样的,而且它们的柔韧度也足够解开锁。唐山这下激动了,他仿佛看见了他刚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深渊般的阶梯教室里的人都解开了锁,得到了自由。于是,他干脆爬上树,从树干处劈下枝条。树枝多到他一次快拖不动的时候,唐山看了看这片绿洲周围的沙丘,猜想也许每一座里面都有困着的人,便没有再从树上劈下枝条——他有点后悔,应该以更便于再生的方式,只把树叶摘下来就行。
不过也犯不着为无法纠正的事情无休止地后悔。他只能尽可能地不浪费,将所有的枝条扛起来,将刚才掉落的叶子拾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来处挪动。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看到那条可以露出猫脸一样表情来的角蝰,没法向它道谢。
那座沙丘果然如唐山预想的那样,在他走到出来的正面前时,又打开了一条足够他带着所有枝条进出的门缝。唐山走到黑板前面,从那些孔里把树枝塞过去,然后找到一个足够大的孔,钻了回去。那个深渊一般的阶梯教室里和他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但因为看到了外面洗过一样的世界,唐山轻易就能发现前面和头顶上的三维世界的虚假——就算不能说“虚假”,至少可以说是“低像素”。
唐山找到树枝,然后用一把叶子钥匙打开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身上的锁。果然,所有的锁都是一样的,一把钥匙就能全打开。唐山拍打着那个人,不一会儿他就醒过神来,目光仍旧有些迷茫,却和之前只盯着三维世界看时很不一样。
唐山把钥匙递给他,说:“拿着它,解救其他的人。”
那个人点点头,摸索着去给旁边的人开锁。唐山也拿着另一把钥匙,去给另一个人开锁,开完之后再唤醒,再给钥匙。很快,最后这一排就都解开了,还有人主动往前排翻,去开锁。
“大家注意,每一把钥匙都可以打开所有的锁。往前面去,把钥匙往前面传。救的人越多,咱们的速度越快。”他说着,把地上的枝条、衣兜里的叶子分给最后一排的人。
看着后面一排的人都纷纷往前翻,看着解救的人浪以加速的方式向前传递,唐山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知道这些人会和他一样,找到通往外面世界的出口。于是,唐山从合适的孔里再度钻出,走出那似墙似门的所在。他站在那里等着,等着那些人出来。再一次地出入,再一次将里面的三维世界与眼前的世界进行对比,他发现眼前的世界虽然不像他第一次看到那样新鲜逼人,但反而更加真实了。他相信那些曾经被困住的人会对此深表认同。
果然,很快就有第一个人从后面走了出来,他完全被眼前的世界震撼了。随着人越来越多,那墙或者门干脆敞开来,而面前的地方也越来越不够用,于是唐山带着先出来的人不断往前走。
但是随着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的交谈声在人群中响起,唐山分明在他们的脸上感到了怒意,而且这愤怒指向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唐山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看到他们眼里的怒火,他感到身心一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做好了准备,等着他们随时扑上来把自己撕碎。尽管,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唐山——唐山——唐山——”呼唤声像是燠热夏夜里的暴雨,兜头浇盖下来,虽然猛地一下把人打蒙了,流淌而下掩住口鼻的雨水让人憋闷,但到底还是让人精神舒爽,彻底摆脱了之前的浑身不适。
唐山正是这样。当他被一连串的呼唤从沙漠里众人的怒气中拯救出来,睁开眼睛看到周兴、小邱两人的脸庞在灯光下渐渐清晰,再看到小邱手里拿着的那个取下了他的超现实眼镜的头盔,唐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1
还是B-30,还是翟医生拉开了柜子,露出了白布与白布下面盖着的人形,不过这一次雾气重了一些,整个冷冻室也没有哭泣的女人和陪伴的警察,没有其他任何人。翟医生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唐山。
唐山走上前,他抓住白布一角,如同抓住一块巨石,缓缓掀开。先看到的是那顶假发,买时妈妈还嫌过于乌黑,现在已经有些发灰、分叉,和前天在视频里、昨天在这里看到的都不一样,他知道周兴说得没错,这次终于是妈妈本来的样子了。果然,接下来看到的就是妈妈少了半个耳垂、耳廓卷曲的左耳,是过于光滑的结疤的左脸、额头、鼻子,微型手术调整过的嘴和下巴,然后是相对完整的右半侧脸,可是那原本正常的皮肤反而在脸上其他部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虚假。唐山左手放下白布,想要伸过去抚摸妈妈完整的右脸、损毁的左脸,但是他的手在快要触到时停住了。妈妈生前他无法触碰她的脸,妈妈去世之后他也不能。他甚至透过自己颤抖的左手看到妈妈脸上浮现出了往常那期待、宽慰、心疼与阻止交织的神情,他的手只能在空气里,沿着妈妈脸部的轮廓抚摸了一遍。
等眼眶里的泪水退回去之后,唐山才继续将白布往下面拉,这一次他拉得比较急,直接露出了妈妈的两只手。是那两只手,几乎没有完整皮肤,一度变形得不成样子,后来少半通过医治多半依靠妈妈顽强的毅力恢复正常功能的两只手。唐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住靠近自己的左手,手是凉的、僵硬的,手上的皮肤过于光滑中又有点冷涩,有所不同又似乎还是往日的样子。是他和妈妈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道别时,他生硬地拉过来,拽住的那只手。只不过,以往那有些抗拒但最终在他手里变得柔软温暖的手,现在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变化了。
“唐先生,唐先生——”翟医生小声唤着,是在提醒唐山记得他不久前的叮嘱——“不要和逝者的遗体接触太长时间”。
唐山颓然地松开妈妈的手,听着它磕在铁皮柜边缘,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又赶紧心疼地抓住它,慢慢将它放回去。再转过来,他就像被抽走了魂一样,满脸泪水背对着妈妈,任凭翟医生上前盖上白布,将柜子推回去。
“翟医生,你看得到我妈妈现在的样子吗?”唐山确认了翟医生戴着超现实眼镜后,又多问了一句。
翟医生摇摇头,“令堂现在这样就挺好,以想向世界呈现的样子向世界道别,以儿子想要看到的样子向儿子道别。”
“翟医生,谢谢你!”唐山不知道还能为翟医生的这番话说什么,他又有点令翟医生一时反应不过来地说,“也谢谢周兴,谢谢小邱。”
两人就这样离开太平间,来到昨天抽烟的那棵龙爪槐下,再次点烟抽了起来。一支烟抽完,翟医生说:“唐先生,很抱歉,如果没有其他安排,我们可能得将令堂送往,嗯,送往火葬场了。我会去通知相关的同事,在那之前,你还要再见令堂吗?”
“不见了,再见她该不高兴了。翟医生,可以麻烦你,帮我安排一下火化的事吗?我们在乡下老家还有块墓地,当年特意在我爸旁边给我妈妈留了地方,我这次就把她安葬了吧。哎,翟医生——”唐山叫住了点点头准备离开的翟医生,“嗯——这件事可以等会儿去办吗?我是想说,你有时间陪我说说话吗?”
翟医生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表,“抱歉,唐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没问题,我可以再待一个小时。”
“好的,是我抱歉,硬拖住你说话。”唐山再递给翟医生一支烟,两人都抽上后,他吐出了一口烟,说,“说起来不过是家里的事,父子的事,母子的事。
“我爸是一个性格外向,开朗的人,虽然有时候有股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父父子子的秩序要求,但总体上我俩相处融洽,谈不上特别交心,但大体上也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所以就算是我青春期最叛逆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和他产生多大的矛盾。我妈妈则不然,虽然是他们那一代里少有的大学生,也可能正因为是他们那一代里少有的大学生,才使得她既强势又封闭,其实后来看,她的强势与封闭下掩盖着一颗敏感的心。但是在我成长的时候,看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总觉得她时常冷着脸,对我不要说慈爱,多一点的温和都没有,整日不是念叨我的成绩应该再提高一些,就是说我的品格还应该更好,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圣人坯子。
“这样一来,我俩自然没有那么融洽,高中期间有大半时间我都在和她冷战。好在我高考成绩出色,考上了比她预期还好的大学。可能是我终于挺过了她常说的人生第一道关的高考,也可能是因为我要去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读书,那个暑假我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以颇为生硬的姿态、语言和我沟通。就算是家人,错过了最佳的沟通时机,也只能等待新的契机,不可能一下子就亲亲热热起来。不过每次看到她有点笨拙地寻找话题想和我聊天,费尽心思做我喜欢的菜肴时,我总是感到有点心酸,也就不那么顶撞她了。
“大一那个寒假,我回到家里时,和妈妈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开始有点像朋友那样相处了。这是因为第一次离家那么远,那么长时间,早把那些对她细微的不满与别扭软化了。更主要的,是因为我发现妈妈开始把我当一个成熟、平等的成年人对待了,我在她的心目中,已经开始稳步从‘不懂事缺管教的儿子’向‘值得完全信赖的朋友’转化了。那个寒假,我陪在爸妈尤其是妈妈身边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个假期都多,我还陪妈妈去逛商场,为她挑选衣服提供建议。
“小年夜那天,我们高中同学小范围聚会,刚上大学的兴奋劲还没过,又因为还没在大学里找到知心的朋友而觉得高中同学更加亲热,反正一帮人在一起喝个没完。散的时候我还有点记忆,怎么进的小区上的楼开的门却完全不记得,更别提反锁门时将钥匙弄断,还摸黑在客厅沙发背后的插座上给手机充电了。
“等我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屋里已经是浓烟滚滚、烈焰腾腾了,我妈正在我床边仿佛是从特别遥远的地方喊我。可能那一刻印象过于深刻,也可能酒劲还没有完全过去,更有可能是屋里氧气已经稀缺所致,整个过程,我都像是站在远处观看一样,没法把事情贴到自己身上。那时候防盗门已经被烧得滚烫,无法打开,窗户尽管都被砸碎,但也没法从十楼跳下去,只有浓烟从窗户往外翻滚。一家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躲到密闭的卫生间,用湿毛巾尽可能塞住门缝,不断往门上泼水,以延缓燃烧的进度,等待消防员的到来。后来,只能用湿了的棉被罩住三个人的头,妈妈抱着我,我爸抱着我俩。再后来,我就只记得火终于烧穿了卫生间的门,向我们扑来,然后就不知道隔了多久,有人从窗户冲进来,把我们一家三口人救了出去。
“说是救了出去,其实我爸当时就已经没命了,我妈也被烧得不成样子,抢救了好些天才活过来。只有我,造成这一切的我,没有什么损伤,连火灾现场的感受,都像得之于一具借来的躯壳。后来,消防队向我们分析火灾起因,说基本可以断定是沙发后面插座上充电的手机引发的。妈妈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只有可能是自己,因为全家只有我有夜里给手机充电的习惯。消防员们还可惜道,如果反锁时钥匙没有折在里面,一开始我们就可以打开门逃生,事情就不会严重到那个程度,妈妈阻止了他们继续说下去。那以后,妈妈和我从没有提起那场火灾。我没有说是因为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赎回自己的罪愆。妈妈没有说,大概是不想让我心里有负担。
“可是一件事情越不去说它,它就会越来越干,越来越重,直到变成化石,再也没法复原。这件事就这么压在那里,变成了我和妈妈都想绕开、都不得不绕开的旋涡与黑洞。更可怕的是,这件事还有无法忽视的表征——妈妈那损毁严重的身体。因为火灾造成的自己家和邻居家的损失,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补上经济窟窿。因此妈妈只做了微型手术,修复了嘴巴的功能,休整了过于没法接受的地方。条件稍稍好些的时候,妈妈又患病,诊断、手术、恢复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和钱,所以到最后,妈妈都只能带着损毁的身体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看,我真是愚蠢、懦弱的儿子,哪怕在妈妈生前和她敞开心扉聊上一次,告诉她我的想法,我的痛苦,至少也能让她走得踏实一点。你不知道,到了后来,我和妈妈不但不敢再提火灾,甚至不敢提任何往事,不敢再说起我爸,最终,干脆不敢见面。我怕见到自己的罪证,妈妈怕我受到折磨。妈妈的面容和身体成了表征,里面包裹着一场火灾,我们彼此猜测,自我折磨,又通过自我折磨折磨对方。甚至后来我去了超级现实公司工作,我们都没办法以最简单的方式处理这件往事。我们都怕让妈妈换个面貌的提议是在告诉对方,自己还记得多年前的那次大火。
“后来,还是妈妈鼓起了勇气,主动找小邱他们帮忙,设定了自己的现实呈现。我在视频里看见妈妈完好的年轻的面貌时,整个人都在颤抖,陷入了极度的自责——我光记得自己在那场大火中的罪,却忽视了妈妈这么些年的生活。可我还是愚钝的,我以为妈妈是通过这种方式原谅我,告诉我不要沉溺于过去,却没有想明白,妈妈选在那样的时刻才戴上超现实眼镜,有了正常的现实呈现,是因为,她想把这么做对我造成的压力降到最低。妈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因而用自己的命告诉我,不是她原谅了我,是她根本就没有恨过我。
“但是妈妈原谅我,不等于我就能原谅自己。不,我也不是要违背妈妈的意愿,继续陷在自我谴责的泥沼里,我必须正视那次火灾,正视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把它承担下来,把它放在自己肩膀上,才能如妈妈所愿,好好活下去。妈妈以她没有受到丝毫损害地呈现出来的形象,表达了临终之前,对这个世界和往事的全然接受。我也得以自己能够相信的方式接受,所以我才想要看清妈妈真正的样子——我不是说她呈现的现实不是真实的,那是真实的,那是她的真实,而她损毁的直到临终都没有修复的身体,对我才是真实的,这是我的真实。而妈妈和我的真实,实质上是一种真实。只有真实,才让我知道自己活着,才让我能够往下活。”
唐山说到这里,一包烟已经被两个人抽完。唐山看着龙爪槐下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面已经塞满了烟头,落满了烟灰,他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转过身,而是轻声地,对着龙爪槐说话那样,说。
“翟医生,谢谢你。请通知你的同事,安排把妈妈送到火葬场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