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18年第6期|陈再见:新生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6期 | 陈再见 2018年06月11日07:59
陈再见,男,1982年生于广东。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保护色》;荣获第七届《小说选刊》2015年度新人奖、广东省短篇小说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亚荔有了看新闻的习惯。深圳电视台有一档子新闻节目她很喜欢,每天晚上六点三十分开始。顾亚荔就赶在六点三十分之前把晚饭做好,桌子摆好,饭菜端好,一家三口坐好,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陈阳生其实不爱看新闻,不但是新闻不爱看,连电视他都感觉讨厌,要不是考虑到小商铺的生意,他才不习惯买那么大一电视机摆在铺里头,还得朝外放,为的就是方便附近的工人来看电视。陈阳生还在铺子门口放了几张百事公司送的桌凳,撑起几把大伞。每到傍晚,铺门口就聚满了来看电视的工人,当然他们也不是白看,偶尔进来铺里买点零食,或者要了瓶啤酒一个武汉鸭头,就那样边看边吃。
陈阳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看新闻,电视里的那点破事与自己又何干呢?都是胡说八道。陈阳生从来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和电视扯上关系,更何况是官方的新闻。所以顾亚荔对新闻的痴迷在陈阳生看来简直有些可笑,无非就想证明自己知道的事儿多一点,好在陈阳生面前炫耀,然后和前来看电视的工人们一起讨论,哪里又发生什么重大交通事故啦,泥头车把漂亮的小轿车压成了老婆饼啰!听顾亚荔那口气,敢情她可惜的是那漂亮的轿车,而不是车里的人。好几次,顾亚荔还因为什么新闻事件和工人发生争论,双方观点不一,吵得差点掀桌子。
以前的顾亚荔不是这样子的。陈阳生想。以前的顾亚荔勤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把铺里的生意做好。那时他们缺钱,刚从工厂出来,顶下这么一间铺子,就相当于把自己逼上梁山了,不进则退,搞不好就得双双回老家吃老米。好在一段时日下来,铺里的生意蒸蒸日上,附近的工人们也挺捧场,悬着的心自然就定了下来。是不是从这时候起,顾亚荔开始有看电视的清闲了呢?好像又不是。另一个石块一样的难言之隐,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压得顾亚荔喘不过气来,同样被压着的还有陈阳生,但顾亚荔似乎更难受一点,因为医生说了,患不育症的是顾亚荔,不是陈阳生。在这样一个现实面前,顾亚荔哪还有心思关心政府大事,双方家庭给予的压力不说,单怀疑陈阳生会不会一狠心当上陈世美就已经够她烦的了。其实陈阳生不是那样的人,多年夫妻做下来,陈阳生早就意识到自己离不开身边这个做事风火的女人了。要不是顾亚荔,陈阳生可能还在村里抡锄头呢,即便到了深圳,顶多也是在电子厂里拧螺丝。
“总而言之,我陈阳生虽然姓陈,但绝对和陈世美那混蛋没丝毫关系。”
好几次陈阳生都拍着胸脯说话,把胸脯拍得比鼓还响。顾亚荔抓住了陈阳生的手,说,要不,咱就去抱养一个吧,男的女的,都行。陈阳生沉一会说,好,那得花点钱。
夫妻俩就那样达成了共识。大半年过去了,想办的事却没办成,一点消息都没有。陈阳生也不过问,把事情交给顾亚荔去处理,她好歹比自己要精明一些。顾亚荔其实早就把意图跟几个平时要好的工厂姐妹说了,让她们帮忙留意,看哪位姑娘未婚先孕或者生了养不起的,跟顾亚荔说一声,她花钱买过来,关系必须得买断,不许有任何纠葛。然而老天不遂人意,没有,别说是孩子,连个蛋都没有,姐妹们也替顾亚荔着急,恨不得自己生一个去。顾亚荔就纳闷了,她在工厂那会,厂里的小姑娘经常上班上得肚子大了还以为是胖了,别说是未婚先孕,连孩子是谁的种都不清楚哩。其中有个四川小姑娘还把孩子生了下来,是白白胖胖的小子,当时顾亚荔还去看了,那小孩足足有八斤重。那时顾亚荔还不知道自己不会生,要不早把他抱回家了。结果眼睁睁让接生婆给抱了去,只答应给四川小姑娘坐月子的费用。想起这事,顾亚荔还真的悔青了肠子。可现在,没有了,大概是小姑娘们都懂事了,月经稍稍一迟到,就知道要去医院检查了,做个人流,也就是三分钟的时间——小门诊的广告册子上是这样说的,比撒泡尿还轻松。
顾亚荔应该就是从那时候起喜欢上看电视的,而且只看新闻。
陈阳生说,算了,没有就算了。陈阳生不希望顾亚荔为了孩子的事把自己的身体都搞垮。顾亚荔却不依。顾亚荔偷偷地把嘴巴安在陈阳生的耳边,急促地喘着气,弄得陈阳生痒痒的,想笑。很快陈阳生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听见顾亚荔说,电视上不是经常有人丢孩子吗?不知那些孩子都卖到哪去了哦。说完,顾亚荔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阳生一眼。陈阳生就不敢说话了。他感觉事情有点闹大了。顾亚荔是非要一个孩子不可的,哪怕是人家偷来的。
恰好那段时间,深圳丢了不少孩子,孩子在门口玩着玩着,突然一辆面包车停下来,吱的一声,孩子就被抱走了,连哭声都听不见,只留下一只鞋子或半块饼干,在孩子玩过的地方寂寞地躺着。然后面对记者镜头,孩子的父母泪如雨下,拿着孩子遗留下来的东西抽泣着表达自己的控诉……顾亚荔每次都看得入神,恨不得把眼睛都贴到荧屏上去。那段时间深圳一共丢了几个孩子顾亚荔都知道,哪里丢的怎么丢的,孩子几岁,男的女的,顾亚荔都能如数家珍一般在陈阳生面前说起。陈阳生听着害怕,心想,顾亚荔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点都不同情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好几次陈阳生都看着落了泪,顾亚荔却兴奋不已。
陈阳生说,亚荔,你不是不知道,那可是犯法的。顾亚荔说,又不是我们去偷,我们就抱养,能犯么个法啊?陈阳生对法律的事也知之甚少,被顾亚荔这么一说,也没了主张。陈阳生说,反正我觉得不好。顾亚荔就生气了,说,你一点都不着急,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你不就想再找一个会生的吗?说着顾亚荔的眼泪都夹了出来。陈阳生不敢再多说话,好好,你看着办,问题是你哪买去,你还上电视做广告不成?顾亚荔抹了一把泪,这你别管,我会想办法。顾亚荔确实会想办法,这点陈阳生知道,这么多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棘手事哪一件不是靠着顾亚荔的办法解决的。想起这,陈阳生想不佩服这个女子都不行。
接下来的时间,顾亚荔就显得忙了,三天两头往外跑,有时一待就是一两天。陈阳生好几次都在噩梦中惊醒,他梦见顾亚荔的手上戴着一把银闪闪的手铐。更奇怪的是,顾亚荔的怀里还抱着一个陌生的孩子。孩子在哭,在叫妈妈,显然他不把顾亚荔当妈妈。顾亚荔生气地说,我就是你妈妈,我就是你妈妈。一个穿制服的人冷笑着说,你等着坐牢吧,还妈妈呢。然后陈阳生就惊醒了,额上满是汗。陈阳生可以没有孩子,但不能没了顾亚荔啊。陈阳生问顾亚荔,你这几天都忙了些什么?顾亚荔看了看周围,确定铺子里没其他人,压低声音说,已经有眉目了,小孩两岁,男的,三万块。陈阳生吓一跳,哪里来的?顾亚荔说,他们说是外地的,绝对安全。说着铺里来了顾客,陈阳生本还想问点什么,立刻噤了声。
第二天,顾亚荔又出去了一整天,这次带了钱。临出门,陈阳生嘱咐她小心点。望着顾亚荔离去的背影,陈阳生莫名激动了起来,具体激动什么,他也弄不太清楚,是终于可以当爸爸了,还是其他。关键是这爸爸当得不容易,又有那么一点不光明的意思。说到底还是得佩服顾亚荔的能干,不知道她在哪里找到了卖孩子的头家。这可不简单,要是换作陈阳生,买把螺丝刀可能还要满大街跑呢。整整一天,陈阳生都心不在焉,好几次都找错了钱给人家,找少了人家会向他要,找多了人家可就跑得比兔子还快。陈阳生不计较了,他只想顾亚荔能早点回家。天稍稍暗下来后,顾亚荔还是没有回来,陈阳生撂下铺子走出来路口张望。打顾亚荔手机,提示已经关机。陈阳生头脑一阵麻,顿觉浑身无力。好在顾亚荔还是回来了,一切顺利,那个两岁的孩子也抱了回来。看着顾亚荔一脸的笑容,陈阳生没抢先看孩子,而是问她,怎么关机了,急死我了。顾亚荔还是笑,说,急什么,我做事你放心,手机是人家要求关的,他们怕我是记者警察什么的。
那天陈阳生早早就关了铺门,两口子像看一件宝贝看着这个用钱买来的孩子。孩子还真乖,不哭也不闹,躺在顾亚荔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小手还抓住了顾亚荔的乳房,看样子真把顾亚荔当成妈妈了。顾亚荔第一次这样抱孩子,满脸洋溢着当母亲的幸福,陈阳生也被这样的情景感动,想起这些年来的不容易,泪水唰唰地就往下流。顾亚荔骂他,今天可是个喜日子,你哭么个?陈阳生抹了泪,笑着说,给他取个名字吧。顾亚荔说,在路上我就想好了,就叫团圆,多有意思,团团圆圆。陈阳生说,好,团圆。
团圆是花钱买来的事陈阳生夫妇当然不会乱说,他们对外面的说法是,团圆是陈阳生哥哥的孩子,哥哥的孩子生得多了,就过继一个给陈阳生。来小铺看电视的工人们都为陈阳生感到高兴,抽个空抱一下团圆,说,你们还真别说,这孩子虽说是陈阳生的侄子,跟陈阳生却也长得蛮像。顾亚荔满脸堆笑,说,是吗?我看看。顾亚荔就把团圆举到陈阳生面前,对比了一番,嘿,还真的挺像,看那眉毛,还有这小嘴巴,都像是一个模里印出来的。陈阳生知道顾亚荔是在演戏,就眨了一下眼,提醒顾亚荔别演过火了,反而引起人家的怀疑。怎么说呢?陈阳生还是有些担心,尽管顾亚荔要他放一百个心。
不管怎么样,有个孩子的家才像个家。有了团圆的存在,夫妻俩的生活过得更起劲了,欢声笑语不断。团圆还只是个两岁的孩子,对以前的父母自然没了印象,不用多久就把陈阳生和顾亚荔当成了爸爸和妈妈。这会小孩刚好又是学说话学走路的时候,就更显得可爱了。只要顾亚荔一撒开手,团圆就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咯咯地笑着,把口水都笑出来了,然后跑到陈阳生面前,叫爸爸。陈阳生的心像是吃了蜜一样甜,一把把孩子抱在怀里。陈阳生感觉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阳光,而所有的阳光都照在了这个小小的家里,这个三口之家,幸福得叫人羡慕哩。
这样的美好时光一晃过了一年,团圆已经三岁,会走会跳,会自己上桌吃饭了,说话也挺厉害,普通话广东话都会说。顾亚荔寻了一家幼儿园,把团圆送了进去。幼儿园就在小区附近,顾亚荔一大早亲自送去,傍晚再去接回来,每到周末,顾亚荔还得放下忙碌的生意,独自带团圆出去玩,一周玩一个地方,深圳好玩的地方都被他们母子玩了个遍。陈阳生虽然不能同往,但看着顾亚荔和团圆双双出去再双双回家,感觉挺温馨。
小团圆管陈阳生叫爹地,管顾亚荔叫妈咪,叫得他俩心花怒放。如果不是那个妇女手拿照片在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他们还真的就已经忘了这个孩子是用三万块买来的。
那个妇女是在电视里出现的,六点三十分的新闻,主持人说得挺煽情,妇女不远千里到深圳寻找丢失一年的儿子,表现母爱是何等伟大。本来那天的天气和心情都挺好,是个周末,顾亚荔和团圆刚从欢乐谷回来,玩得有点累。陈阳生早早做好饭菜,赶着在六点三十分之前顾亚荔和团圆回家,一家三口又像往常那样边吃饭边看新闻。陈阳生不知道顾亚荔为什么还对新闻如此着迷,也许是上瘾了,也许正如顾亚荔所说的那样,老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结果正应了顾亚荔的担心,该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当那个妇女泪流满面地出现在电视屏幕里时,顾亚荔的心唰的一声,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割落了,咽了一半的饭也咽不下去。顾亚荔看了这么久的新闻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一刻的到来。如果单单是一个哭泣的妇女来找儿子,顾亚荔没有必要担心,问题是妇女还带了照片,她把照片往记者的镜头一放,顾亚荔的脸瞬间变得铁青,差点昏了过去。陈阳生本无心看电视,他是看了顾亚荔的反应后才注意到电视里的画面,照片上那个笑着的孩子正是一年前的团圆,或者更早一点,那时他还不叫团圆,是另一个陈阳生不知道的陌生名字,然而人是同一个人却是无疑的。虽然现在的团圆已经和照片上的不叫团圆的团圆有着很大的区别,如果细心看还是能看出来。
陈阳生努力保持平静,此刻看新闻的还不止他们一家三口,团圆当然不会聪明到认定电视里就是一年前的自己,然而铺子门口那些工人呢?他们看出来了没有?想到这,陈阳生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门口还是和以前那样聚满了人。时下正值夏末,深圳的空气里还弥漫着热气,好多男工人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坐在凳子上,喝着啤酒看电视;女工们有的吃着冰激凌,有的打毛衣,也有抱着孩子的。抱着孩子的看到新闻,禁不住就嚷嚷了起来,说这些人太缺德了,这个妇女好可怜啊。然后就不觉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了一些,会走路的孩子此刻也被追了回来,吓唬他们,看见没有,有人抱孩子啰,还敢乱跑。好在,没人会把电视里那个小男孩和陈阳生的儿子团圆联系在一起,或者联系了随即也否定了,毕竟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顾亚荔朝陈阳生使了个眼色,陈阳生一下明白了过来,他撂下饭碗,朝铺门口走去,掏出烟,给在场的男工们发了一圈,然后说,他妈的这天这么热,吃顿饭流了几担子汗。工人们把陈阳生发的烟捏了捏,看看标签,是好烟,比平时抽的要贵几倍,就一个个都把眼神从电视里挪开,看着陈阳生笑。陈阳生趁机说,这么热,你们平时上班可怎么办啊?这话题一下子得到了工人们的热烈反应,大家七嘴八舌就聊开了。陈阳生还急中生智,把前几天在新闻里看到的关于高温补贴的话题也抛了出来,没看新闻之前,他根本没听说过什么高温补贴,即使看了他也不太相信,不过如今作为一个话题,倒是起了作用。说起高温补贴,民工们更愤愤不平,说他们一整天就在脚手架上,是离太阳最近的一帮人,可从来没听工头说起过什么高温补贴。
看陈阳生和民工们在门口聊得正欢,顾亚荔趁早把电视关了,撤了饭碗,一会,就带着团圆上了小阁楼。顾亚荔拉着团圆的手使了些劲,差点把孩子捏痛。是啊,从现在开始必须死死地拉住孩子的手了,一不小心,这小手就有可能不再属于自己的了。
那天深夜,趁着团圆睡着,夫妻俩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下,该怎么作下一步的打算。但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结果来。按陈阳生的意思,深圳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况且又已经是一年后了,那个妇女想要找到她的儿子无异于海底捞针。顾亚荔可不像陈阳生这么天真。她踢了陈阳生一脚,说,你真是笨,你没看人家都已经上电视了吗?上了电视就不是她一个人在找了,而是整个深圳的人都在帮她找了。被顾亚荔这么一说,事情果真严重,陈阳生马上想到了幼儿园,对,幼儿园的老师要是看到了新闻,肯定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可怎么办?顾亚荔说,能怎么办?明天就不去了。不去?那也不是办法啊。万一要是……陈阳生的声音竟开始哽咽了起来。顾亚荔又踢了陈阳生一脚,不行,得想个办法。顾亚荔的泪其实已经下来了,不过她没哭。
那晚顾亚荔没睡,她守在儿子团圆的小床旁边,看着他睡,泪水一行行地在顾亚荔的脸上流着。那小床是顾亚荔特意为团圆买的,粉红色,带蚊罩,很美,还可以像秋千一样晃动。没有团圆之前,顾亚荔就在商场里看上了这样一张小床了,当时她想,要是有个孩子该多好啊,那样就可以买个小床回家,看着孩子在小床里睡觉,应该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梦想吧。然而顾亚荔就是实现不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残酷的事情。直到团圆的到来,顾亚荔的梦想才终于实现,她立马跑到商场,把那之前看中的小床二话不说买回了家,平时买东西喜欢讨价还价的她那会少见的大方,连标价都没看,提着小床就出去结账了。
第二天一早,陈阳生起来开铺,发现卷门边上放着一个行李箱。随之顾亚荔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顾亚荔说,我要带团圆回家,等事情过了再回来。陈阳生也感觉这样比较安全。陈阳生说,也只好这样了。顾亚荔说,你要是忙不过来,就去雇一个工,我们得待一段时间。陈阳生说,好吧,这里我安排,你在路上先给妈打个电话,免得她担心。陈阳生说着,一股悲怆的感觉蹿上了心头。这才一天的时间,因为电视新闻里的那个拿着照片的妇女,一个在陈阳生看来完美幸福的家就这样被破坏掉了。他甚至怨恨起了顾亚荔,没事看什么新闻,不看新闻不就不知道那个妇女,不知道那个妇女他们一家就还是像以前那样快乐啊。
天还早,街上走动着几个清洁工。顾亚荔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抱着还在熟睡的团圆,朝着车站匆匆走去。顾亚荔走后不久,陈阳生放心不下,打了个电话回家,把事情的大概跟母亲说了。陈阳生有担心。顾亚荔平时就和陈阳生的母亲关系不好,原因当然是因为孩子的事,按母亲的想法,这一个男人无后可是大事,况且不会生的又不是儿子。这样一来,有些不好听的话就传到了顾亚荔的耳边,什么陈家娶了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之类。顾亚荔当然感觉委屈。这些年来为了陈阳生她付出不少,如果没有她,陈阳生也不可能有今天。婆婆竟然还要陈阳生离婚,这怎么说都有点绝情了。此后每到过年回家,顾亚荔都不怎么和婆婆说话,待不了几天,就催着陈阳生返城了。如今顾亚荔却要带着儿子回家和婆婆一起生活,看来做出这样的决定对顾亚荔来说有点不容易。
顾亚荔回家不久,幼儿园那里来过一次,询问孩子的情况,陈阳生找了个借口敷衍了事。交了几千元的学费,还没上几天课呢,陈阳生还是有点心痛。附近的工人也问,怎么最近不见嫂子和团圆?陈阳生说,家里有事回去了。
虽说陈阳生开的只是个小商铺,一个人还是忙不过来,再说还要进货,没个帮手真不行。思来想去,陈阳生觉得还是请个工。本来陈阳生想在家里找一个的,毕竟是看铺子,要碰到钱财,随便找个外人不放心。陈阳生打电话给顾亚荔,看能不能在家里找个工。顾亚荔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连一个小伙子都没有,到处是老人和小孩。陈阳生问顾亚荔在家过得怎么样,要不把团圆留在家里让妈带。顾亚荔说不行,团圆一步都离不开她,再说你妈根本就不喜欢团圆,说那是别人家的骨肉,亲不起来。陈阳生抓着电话不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顾亚荔说,好了好了,我就在家熬几个月,你去请个工吧,记得挑老实点的,找个女的吧。陈阳生有些惊讶,顾亚荔竟然要他请女工,平时他只要多看大街上的女孩一眼,顾亚荔都会说他一顿,而且晚上绝对不允许他出去,必须守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陈阳生问,女的?顾亚荔说,你看着办吧,老实点就好。顾亚荔一点都听不出陈阳生的意思。看来有了孩子在身边的女人对男人都不再那么在意了。
两天后,陈阳生通过关系请到了一个女工,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老乡,刚从工厂出来,正找工作。陈阳生给她开了不错的月薪,还包吃,就管给陈阳生做一下饭,陈阳生出去进货时帮忙看铺,工作轻松,工资还比工厂高,女孩当然高兴。而女孩没地方住,问陈阳生能否住他铺里,陈阳生这下却为了难,孤男寡女住一个商铺多少感觉不好,让顾亚荔知道了也不会答应。然而女孩确实没地方住,总不能让她租房去吧,周围的房租都不便宜。陈阳生看她是老实人,又是老乡,知根知底,错过了可惜,就打电话给顾亚荔说明了情况,没想到顾亚荔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本来就要包住啊,铺里不是有个空房间吗?陈阳生说,哦,知道了。
女孩看起来实诚,但人心隔肚皮,陈阳生也无法确定,于是专门试探了几次,故意把钱掉地上,女孩捡了以后都如数还给了陈阳生。陈阳生这才放了心。
对于铺里的生意,平时几乎就是顾亚荔在打理,陈阳生顶多只是她的助手。如今丢给陈阳生,顾亚荔当然放心不下,一天打一个电话,问铺里的情况,交代接下来该进什么货。“中秋也快到了,月饼可以进了。”顾亚荔说。陈阳生这才想起,讪讪地笑,就忙着去进月饼。陈阳生感觉没有顾亚荔在身边还真是不行。
然而没过多久,陈阳生惊讶地发现,请来的女孩竟然和顾亚荔一样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别看她不怎么爱说话,却一肚子记忆,什么时候该进什么货,铺里什么货没了,什么货还剩下多少,她竟都一清二楚。陈阳生喜出望外,真是找对人了。于是顾亚荔再打电话下来时,就直接由女孩去听了。陈阳生站在一边,反倒成了工人似的。这样一来,陈阳生也有了偷懒的时候,以前让顾亚荔管得太严,好多朋友都没走动,陈阳生正想趁这个机会去走动一下,就把铺里的生意都交给了女孩打理。以至于好几次顾亚荔找不到陈阳生,问女孩,女孩说陈哥出去了。顾亚荔的心才有些不平静。
顾亚荔在老家过得也不顺心,和婆婆虽没什么矛盾,却走不亲近,唯一的乐趣只能在团圆身上得到。
这天顾亚荔和团圆在屋里玩,听见窗外婆婆和邻居说话。刚开始还是大声聊天,说着声音就压小了,小得顾亚荔听不清楚。虽然听不清楚,顾亚荔却认定婆婆是在说自己,肯定没什么好话,不然也不用怕被人听见。顾亚荔的心情坏到极点,整天黑着个脸,她感觉有泪要流,却忍着不愿在婆婆面前流。
夜里,刚把团圆哄睡,顾亚荔拨通了陈阳生的手机,想说几句,可响了半天都没人接,再打,一会,有人接了,却是女孩的声音。顾亚荔问,他呢?女孩说,陈哥在睡。顾亚荔莫名火了,嚷道,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女孩慌了,说,没有,他把手机落柜台上了。顾亚荔说,这么巧?就把电话摁了。顾亚荔的泪水涌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从始至终,她一错再错——她不能再错下去了。
第二天,顾亚荔带着团圆,匆匆坐上了返回深圳的客车。
车上,团圆问顾亚荔,妈咪,我们要去哪里?顾亚荔说,我们回家。团圆又问,回哪个家啊?顾亚荔说,你就一个家,我到哪哪就是你的家,知道吗?团圆说,知道了,妈咪。顾亚荔想,眼前这个孩子要是她和陈阳生亲生的那该多好啊。顾亚荔立马又坚定起来:就是亲生的,团圆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那个在电视上流泪的妇女不能,现在铺里的女孩更加不能。
顾亚荔紧紧地把团圆抱着怀里。团圆问,妈咪,你怎么哭啦?顾亚荔说,团圆,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你妈咪了,你还会叫我妈咪吗?团圆说,你就是我妈咪。顾亚荔说,我是说如果。团圆说,那我也叫你妈咪,你永远是我的好妈咪。
泪水在顾亚荔的脸上流成了河。
在场语录
我的写作犹如守株待兔
○陈再见
我的小说几乎都有生活原型。我并非想象型的写作者,需要不断从现实生活里获取写作的素材和刺激。我曾经把自己比喻成一个守株待兔者,守的是写作这门手艺待的是现实这只兔子。日常生活中,我总能遇到可供处理的小说人物,有些人物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小说,都不需要做多少虚构,有时虚构反而是为了削弱现实本身的锋芒,让它们不那么戏剧,不那么决绝。当然,更多的作品却如鲁迅所言,“杂取种种,合成一个”,把材料打碎糅合再拼凑,当然,打碎和拼凑的过程也是对小说理解的过程。从写作技艺的角度看,我更看重后者的训练,它让我的写作更具创造性的难度。
《新生》不是近作,由于之前没有在文末标注时间的习惯,现在也想不起来具体完成于什么时间。它确实是我比较纠结的作品,因为它几乎完全臣服于现实给我的指示,整个故事写起来便没能体验到所谓创造性的难度,在写作者都追求给自身设置难度的创作生态里,它对现实的临摹性书写,确实让我好长一段时间羞于示人。如今重读,其质朴之气却似乎更为接近小说讲故事的本意,非我现在所能做到了,孰得孰失,无以定论。有几年时间,我很钟情于类似《新生》这样的现实题材,小说里的人物真实得似乎触手可捉摸,故事也透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愣劲”,活生生的,不说纤细如毫,至少也是轮廓鲜明,如现实写生稿。那段时间我写了《寻找》《大梅沙》《七脚蜘蛛》《云南,云南》,包括更早一些的《张小年的江湖》,都是截取于生活的某一段真实事件,或者真实人物。这当然是取巧的办法,却是我们写作者介入现实继而理解文学的一个必要过程。
说实话,我很少从学理上来归纳或者总结自己的写作。不过客观上,读者和评论家们也许会从我多数的作品中窥视到了某种规律,以及我对某些题材、人物和故事的偏执和偏爱。显然,这里面无意识占多数,写作的魅力,大概也源于此,似乎有一种暗藏的力量裹挟着写作者,宿命一般,他写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事,甚至,他将往哪方面去突破和成长,事先都有了定数。我作为一个不算机灵的写作者,更多时候只能臣服于身体里、性格上的某种暗涌之力,往往一篇小说从构思到下笔,突然发现,我所能写的,我能写好的,终究也是这么一点事情,这么一些人物了。以前我会纠结于此,怀疑自己在题材拓展上的能力,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能把顾亚荔、陈阳生这些人物和故事写好,也算是有大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