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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6期|蒋军辉:倒立行走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6期 | 蒋军辉  2018年06月12日08:39

1

好吧,现在,让我给你们讲讲我的老师马玉宝。

马玉宝老师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我刚读初一时,他还是个民办教师,有点胖,像个地主。他站在讲台前,两只手一抖一抖的样子,常常让我联想到一条直立的狗。每天早上校铃一响,他准会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冲进校门。两分钟后,走廊上便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那声音是由被他当拖鞋穿的解放牌胶鞋制造的。老师的肚子每次比脚先进教室,偶尔几次比肚子先进教室的是残留在他鞋子上的泥巴,伴随着橡胶鞋的拍打,“吧唧”一声被甩在了门上或水泥地上。老师的脸一进教室门,我们的班长便响亮地喊一声:起立。这是老师的得意创举,全校唯有我们班是老师到教室门口,全体学生起立,致敬,吼一声:老师好。这个规矩刚开始实施时,任课老师们都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我们的英语老师进入教室时可能正陷入沉思,班长响亮的一声“起立”把她给吓了一跳,不断夸张地拍她那脆弱的胸口。

老师裤腿挽得一只高一只低地走进教室,身上漫散着一股大粪和庄稼的气息,他历声叫道:坐下!上节课讲到哪了?老师是学校唯一一个顽强地坚持用普通话上课的民办教师,他的普通话不土不洋,如同一堆夹杂着乱码的文字,一段连贯的话变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的碎片,连蒙带猜我们也只能理解个稀里糊涂。我们曾一致要求老师用土话上课,老师断然拒绝了我们的无理要求,老师说:你们都要走南闯北的,普通话是唯一能让全国人民都能听懂的话,我要教你们讲普通话。

初一第二学期老师转正了,变成了公办教师。老师早就拥有了转正的资格,但前几次他没请客送礼,名额就一直轮不到他。他老婆骂他是个饭桶,除了一肚子屎外,什么本事也没有。老师纠正他老婆的错误,说那应该叫粪桶,不叫饭桶。气得他老婆真的要到粪缸里舀粪给他吃。老师说:真乃不可理喻也。老师说的是普通话,他老婆听不懂,说:你骂谁?你骂谁?边说边伸出手掌要打他嘴巴。老师只好用土话对刚才的话作出解释:我说我真是个软蛋。后来老师在他老婆的押送下给主管评审的几个领导送了礼,才顺顺当当地转了正。

那时候我们班成绩在年段倒数第一,老师心急如焚,他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们:读书要有一种老牛啃石板的精神,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什么课都教过,这些课我自己也不懂,怎么办?就是凭着老牛啃石板的精神,先自己啃下来,再教你们。不过老师的老牛啃石板经常有啃不下来的时候。他教我们数学,在讲题的时候,常常讲着讲着便愣住了,讲不下去了。这时他把我当救星。这道题该怎么解呢?老师想请你们开动脑筋,看谁最聪明。老师说。然后他环顾一下教室,把我叫到黑板前,等我做完了,他便说:有没有做对?对了,你真聪明,大家要向他学习。那时候我便会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有一次下课时我回想自己刚才在黑板上做的题目,发现解错了,而老师依然判我是对的。我连忙去找老师。老师看着那道题目,皱着眉头听我讲解了半天,最后说:你真的认为现在的解法是对的?

是的。我说。

其实上课时那种解法也是对的,是吗?他狡黠地眨着小眼说,边说边从抽屉里摸出两粒大白兔奶糖塞在我手里。

初二下学期,老师被剥夺了教数学的权力,改行教美术。学校找到了一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小青年来教我们数学。老师对此愤愤不平。

一个连大学都考不进的人,会教什么数学?他说。

他的不平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的精力很快被绘画所吸引,每次路过他的办公室,我们都能看见他光着膀子在白纸上画个不停,画得满头是汗。

马玉宝,你是在画画还是种地?出这么大力!旁边的老师对他说。

老师见了我们,冲我们招招手,我们走进办公室,只见老师的办公室里摊着各种画册。

这就是艺术!老师指着这些画感叹道,这就是大师!接着,他拿出一张他画的水彩画让我们欣赏。画纸上,有一团绿色和一滩褐色,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只恶作剧的猫,掉进了颜料缸里,然后在上面滚了一下。

老师,你画的大白菜真好。我奉承道。

他瞪着我,接着脸一红,嗫嚅着,我,我画的是一棵松树。

老师希望我们在学好数理化的同时,能和他一起在艺术世界里走一遭。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提着一块小黑板走进教室。今天我们来画素描。他说。他看看我们,不知在犹豫什么。然后,我们看见我们的老师把小黑板转了过来,挂在了黑板上面的钉子上,小黑板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个裸体男人的雕像!雕像上那个也许不应该出现的部件赫然在目!

男同学指着那个地方嘻嘻哈哈地闹,女同学全部趴在了桌子上不敢抬头。

这是艺术!艺术!老师说。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裸体男人叫大卫。

在学生们勉强安静下来之后,我们的老师开始给我们示范画法,他不是教我们素描,而是线描,当画到那个部位的时候,我们的老师显然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决定画下去,因为这是艺术!然后,我们看到,我们的老师,把那个地方画成了——一个葫芦!

男同学哄堂大笑,有的还拍起了桌子。女同学们都不敢抬头看。

第二天,有三个女学生的家长跑到了学校,揪着老师就要打。

他在课堂上耍流氓,让学生画鸡巴。他们很愤怒,这个流氓,你们说该不该打?

这是一个雕像,一件艺术品,美术学院还有真人的裸体让人画呢。老师辩解道。

什么?你还想光屁股让她们画?一个家长冲着老师的脸就是一拳。

校长及时赶到,了解了情况后,当着家长的面把老师狠狠骂了一顿。于是,老师被剥夺了上美术课的资格,改行教音乐。

我们的老师居然会弹风琴。那时候我们没有音乐教材,老师就自己刻印歌曲。老师刻印的都是当时流行的一些影视歌曲,我们都爱唱。他又黑又粗的手指有力地敲打着风琴的键盘,粗哑的喉咙里发出劳动号子般有力的声音:身虽女儿身,心是壮士心……(香港电视连续剧《十三妹》主题歌),唱的还是粤语,直唱得额头上青筋绷起。老师沉浸在他的音乐里,常常听不到下课铃响,直到我的同班同学,他的儿子红着脸站起来对他喊:下课了!你耳朵聋啦!他才回过神来,问一声:下课啦?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摆摆手,说:下课吧。

2

我读初二那年的秋天,老师突然失踪了。一个大屁股的粗俗女人怒气冲冲地赶到学校,有人告诉我,这个人就是马玉宝的老婆。女人搜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无所顾忌地进入了男厕所。她在学校里蹲守了一个星期后,老师鼻青脸肿地再次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马老师落在那个女人的魔爪里了。同学们嬉笑着说。

那时候老师还在给我们上数学课,那节课上的是全等三角形,讲着讲着,老师忽然愤怒了,他的脸部表情有些扭曲,一转身,挥动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首打油诗:

远看一堆肉

近看一堆肉

上看一堆肉

下看还是肉

其实就是一堆肉

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师怒气冲冲地问。我们都惊讶地望着他,等着他的答案。他瞪着眼望着我们,过了一会儿,他泄气了,说,不说了吧。

事后,一位和老师同村的同学告诉我,老师写的是他的老婆,他给自己老婆起了个绰号就叫“一堆肉”。

老师热衷于在课堂上讲述他的家庭生活,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他的思维是怎样从平行全等一下子跳到他家庭生活的鸡毛蒜皮的。老师向我们呈现的记忆内容使我们对老师家里角角落落的事情了如指掌,包括令他追悔莫及的换老婆的劣迹。

老师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一表人才,当了几年义务兵后复员,在公社中学当代课老师。那时候他已经结婚,老婆是和他同一大队的,又黑又粗,很能干活。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的婚姻是他父亲的意愿。那时候这样的姑娘在农村很受长辈们欢迎,实惠,能挣工分。但老师却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他认为自己既然要和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这个女人至少应该让他感到赏心悦目,显然,他老婆与赏心悦目有很大的距离。

后来,公社中学食堂新来了一位烧饭的姑娘,那姑娘比较白净、苗条,估计是让老师赏心悦目了,他们是谁先勾引谁,怎么勾搭到一块儿的,老师没跟我们讲,总之老师是神魂颠倒了,不顾一切地向结发妻子提出离婚,一意孤行,死不回头。他的结发妻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老师离婚的同时也抛弃了六岁的儿子。那时候老师臭名昭著,要不是学校缺教师,他早就被开除了。

爱情是美好的,一个人追求美好的爱情有错吗?老师曾在课堂上向我们,一群情窦初开的初中生这么说,他的语气相当愤愤不平。

这个食堂里烧饭的姑娘就是我的现任师娘,也就是为转正的事要舀粪给老师吃的那个女人,老师在娶这个女人时显然属色迷心窍缺乏长远眼光,几年内食堂女人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跟老母猪似的,老师叹口气道。更要命的是,她的体型也如同发酵的面包一般迅速发胀,变得肥硕无比。就像一只大水缸一样,老师曾在课堂上哀叹道。还不如买一刀猪肉挖个洞呢。他愤愤地说。

初二第二学期,学校组织初三学生和全体老师去绍兴游玩,那时候老师尽管被贬为音乐老师,但还担任着我们的班主任。他向领导提出想带自己班的班干部一起去,领导怪他多事,但最终同意了。于是我们十来个班干部混迹在初三学生的队伍里游了大禹陵、百草园、三味书屋等。游完计划的景点,还早,老师带着我们在绍兴街头东游西荡。这时,一阵悠扬的音乐飘飘渺渺地传来,我们沿着声音走去,看见了河边的一排房子,房子的顶上,有一块牌,上面写着:爱情岛咖啡馆。

这是小提琴在演奏,老师说,这乐曲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你们有没有听出来,乐曲里有天鹅飞起来的声音?

我们竖起耳朵听,我们什么也没听出来,我们只是觉得好听。

多年以后,我在大学里听了许许多多的古典音乐,当我再次和这位老朋友相遇时,我才发现,她的名字叫《魔鬼的颤音》,作者意大利小提琴大师塔尔蒂尼。

你们喝过咖啡么?老师问。

我们摇摇头。

我也没喝过,去喝一杯?他说,这玩意儿以前是上流社会的人,那些资本家、艺术家们喝的。

贵不贵?我们没那么多钱。我说。

不就一杯水里加了点东西么?我请客。老师显然很想进去,但他和我们一样,有些胆怯,他需要我们替他壮胆。

喝杯咖啡,听会儿小提琴。老师鼓动我们说。

我和五个胆大的同学表示愿意追随老师赴汤蹈火。于是我们跟在老师屁股后头进入了咖啡馆。

走走走,这里没厕所!里面的服务员见了我们就驱赶。

我们想喝一杯咖啡。老师说。

这个人想喝咖啡。那个人冲里面一声喊,话语里有揶揄的味道,七杯?

对。

七杯!

我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一个穿长裙的姑娘,正站在屋子中央,目中无人地拉着小提琴。屋子里还坐着些人,他们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些闯入者,显然,我们这些人与这里的气氛和环境格格不入。

咖啡端上来了,我喝了一口就全吐出来了,苦的。其他同学也一样。我们都看着老师,只见他皱着眉头,满脸痛苦,一口气把那杯难以下咽的咖啡喝了下去,然后咧着嘴,吸一口气。

老师对小提琴曲的喜爱显然是叶公好龙,他的注意力不在姑娘的演奏上,他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陈设,他的目光在一尊裸女的塑像上驻足了很久,他发现我们都在关注他,就把头抬高一些,目光在屋顶扫视一番,又拿余光去瞄那尊塑像。然后,他坐不住了,他注意到了屋子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在关注他,让他觉得自己现在正在被观赏,他很不自在。里面的一切显然与他想像的有差距,他感到索然无味。

给钱。他喊。

服务员捂着嘴,笑着向他走来,向他出示了账单,他的目光在账单上停留了很久。看来,账单上显示的价格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力。

怎么这么贵?他红着脸问。

不贵,别的咖啡店比我们贵多了。

我,我没带够钱,我把我的学生压在这儿,我去借钱。老师狼狈不堪,满脸通红。

老师跑了出去。十几分钟后,他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把抓在手里的钱数了两遍,然后递给了服务员,把我们赎了出来。

掏钱的时候,我的手是发抖的。后来在课堂上说起这事,老师痛苦地说,要知道我们在里面待了三分钟都不到,却花掉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工资。

我们注意到老师的左脸上有一块乌青,右脸上有好几道抓痕。我们感到很愧疚。

3

老师出事是在我初中毕业好多年之后,确切地说,应该是1994年,那年秋天的某个早晨,我的老师马玉宝一脚踹进了人生的谷底,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人。在此之前,他拥有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名声,尽管他在学校里的工作更像是一个杂役,管电教仪器、给活动拉横幅、拍照等,只要与教书无关的场合,都能看见他健硕的身影,和那一碗亮闪闪的光头。

事情肇始于物理老师的一次大胆冒险。那天,住在三楼教师宿舍的物理老师在吃完早饭后打算回寝室,他发现挂在腰间的钥匙不知去向,在经过了仔细的搜查和痛苦的追忆后,物理老师断定钥匙应该是被忘在寝室里了。他走到楼的后面进行了一番观察,然后决定采取一次冒险行动:他打算沿一根下水管爬上去,因为这根下水管离他寝室的后窗比较接近,届时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腾出一只手来攀住窗沿,顺利翻入寝室。

物理老师寝室的下面是马玉宝老师的办公室兼暗房,我的这位老师负责保管学校唯一的一只相机,并因此拥有了一间简易的暗房。马老师的办公室窗户开着,物理老师在实施冒险行动的过程中顺便向马老师的办公室望了望。他吃惊地发现马老师办公室的后半间别有洞天,只见一根根的细铁丝横七竖八地斜拉着,铁丝上挂着一张张显然洗出没多久的照片,但照片上的图象已清晰可见。物理老师看见一个个光屁股的女人在风中飘来荡去,他头昏目眩,差点失手摔了下来。

我们的物理老师当时正积极要求上进,预谋着能接管学校的团支部工作,以便今后节节上升,所以,他把这件事向有意提拔他的校长做了汇报。1994年秋天那个凉爽而晴朗的早晨,我的老师马玉宝一路打着哈欠,哗啦哗啦地骑着他的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进入校门。他在车棚里支好自行车,一抬头,看见了校长阴沉沉的脸。

照片上的女人是哪个学生?在校长办公室,校长把一叠照片摔在了马老师的面前,然后严厉地直指问题的核心。照片上的裸体女人无论是站着、坐着、躺着,都没有露出她的脸。她身材细长,臀部窄小,给人还没发育透的印象。十几分钟前,总务主任打开了马老师的办公室门,和校长一道对办公室进行了地毯式搜查,缴获了所有罪证,没收了作案工具——那架照相机。

老师拿过照片一看,脸上堆着的笑容顿时如同海浪坍塌一般退下,接着像被泼了一碗酱油,红得深一块浅一块,他咧开嘴,吸一口凉气,露出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他痛苦地回忆了昨晚洗完照片后的情况,他记得自己应该是关了办公室门的,只是临走时顺手打开了窗户,以便照片可以干得快些。他不明白校长怎么就发现了这些照片。

这是人体艺术。老师说。

说,这些裸体照上的女人是哪个学生。校长盯着他的眼睛问。

这不是裸体照,这是人体艺术。老师说。

说,裸体照上是哪个学生。

我老婆。马老师说,对,我老婆。是我老婆,没错。

你老婆?你老婆屁股比七石缸还大,腰比捣臼还粗,你骗谁?

不要贬低我老婆。

说,是不是学生?马玉宝,你居然敢打初中生的主意,你还是人吗?

确实是我老婆,要不,我把我老婆叫来,让她脱光了,你看看是不是和照片上的女人吻合?

滚!

那一天,老师的名声像夏天里保存不善的猪肉一样迅速变质发臭,老师开始接受调查。他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

校长向当时的镇教办领导做了汇报后,由镇教办领导牵头,下属各学校派一位领导参加的调查组便进驻了老师所在的学校。我也被安排进了调查组。那时候我从师范大学毕业才一年,在另一所学校教书,作为学校唯一的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生,校长对我很看重,才教了一年书,就把我提拔成了一个小头目。

我现在的身份和老师的处境让我和老师都倍感尴尬。

调查组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老师谈话。老师的身体越来越精瘦了,他的头发也掉光了,据说是让吃发虫给吃光的,整个脑袋油光光的像粒灿烂的花生米。在严厉的调查组面前,老师已没有了当初课堂上的滔滔不绝信口开河。他语无伦次,头上直冒热汗,像个做了错事的好学生。老师的辩解概括起来是两点:第一,这些照片是人体摄影,人体摄影是艺术;第二,他一再强调,照片上的女人是他老婆。

校长把老师所谓的人体摄影递给我们看。老实说那些照片称它们为人体艺术有些名不副实,叫它们裸体照也许更恰当些。更可疑的是老师拍摄的角度,无论拍的是正面还是背面,截取的都是从腰部到膝盖这一部分,也就是说,老师拍了一堆屁股和大腿。

根据老师的交代,照片上的女人应该是我的师娘。从年龄分析,师娘应该有五十多岁了。五十多岁的女人,早该屁股松垮,肌肉松弛,身体走形了。照片上的女人明显不具备这些特征。但老师仍一口咬定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他老婆。调查组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否定,毕竟我们不能把他老婆叫来,让她脱光了供我们核对。

我们调查的核心是这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如果真是他老婆,那是他们的私生活问题;如果是社会上什么女人,那是他的生活作风问题;如果是个女学生,那性质就严重了。调查组组长,教办主任向我们指明了调查的方向。问题是,我们依据什么去判断这个女人的身份,无论是在大街上,还是在校园那些成熟的女学生中间,这样的腰身比比皆是,就跟农村里放养的鸭子一样稀松平常,毫无特征。

调查无从着手,教办主任决定先进行外部调查,了解老师的生活作风及与女学生的交往情况。调查结果显示,老师的人生很灰暗,在他老婆的强力管束之下,他与女性的交往基本处于点个头打个招呼的层次。至于女学生,自打我初中毕业以后,老师便不再从事学科教学,也不再当班主任,这就基本剥夺了他与女学生进行亲密接触的机会。

不过我们的调查有一个意外的收获。这个收获让我们投鼠忌器。老师和原配离婚时,抛弃了他当时六岁的儿子,这个儿子,现在身处高位,是我们这个县级市的某局局长。

你们能确定李局长和马玉宝是父子关系?教办主任问。

村里人都这么说的,好像他的前妻后来改嫁了,李局长是随了继父的姓,他继父是个窑厂拉车的,李局长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有人说。

他去窑厂帮继父干活,窑门塌了,他继父把他推了出来,自己压死在里面了。我说。

马玉宝说照片上的女人是他老婆。教办主任拿起那些照片,若有所思。我看不是不可能。他说。

我们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表态。

他想认这个儿子,可人家压根不认他。有人说。教办主任看了那个人一眼,那人连忙低下头。

老师确实去认过这个儿子,他这么做是被另外几个儿女逼的。当他的这些子女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时,都很振奋,他们去拜访了这个兄长,但他们的兄长对他们很冷淡,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就让秘书把他们打发了。他们很气愤,骂他们的兄长势利眼,不近人情。然后,他们就逼着自己的父亲去找那个儿子。

哪有当儿子的不认爹的。他们说。

他不认你,你就去纪委告他没有尽到赡养责任。他们说。

连他的老婆也一反常态,唆使他去认儿子。老师自知无颜见前妻和儿子,但他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去了。那天正好是市政府举办群众接待日,市长、各局办一把手亲自接待群众来访。老师找到了他儿子所在局的接待处。他犹犹豫豫缩头缩脑地坐在儿子面前。

大叔,你有什么事要反映吗?他儿子愣了一下,然后盯了他一会儿,问。这回轮到他发愣了,儿子离开他时六岁,应该记得他的样子,后来父子俩也见过几面。

我想见你。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想见我,有什么事要反映吗?

我,我想见你。

儿子看了他一眼,对旁边的人说,这位大叔你接待一下,我上趟厕所。又对他说,大叔,我有事出去一下,你有什么问题跟刘副局长反映吧。说着起身走了。老师站起身,愣在那里了。

4

我决定去拜访一下老师。为了躲避学生和同事们异样的目光,老师已请假一个礼拜,除了随时听候调查组的召唤,他基本上把自己关在家里,这样他就无法逃避师娘对他愤怒的谩骂。我到老师家里时,老师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师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师的鼻子在叫骂,那样子如同一只茶壶。师娘骂人就像当年老师给我们讲课那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你这个吃屎的东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勾引女人,你把脸去粪缸沿磨磨……见我进屋,师娘顿时闭了嘴,转换出一张笑脸,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然后极不好意思地说:让你们看笑话了,这个死鬼,一定要让我给他当什么模特儿,我这么大年纪了拍这个东西,还让人发现了,丢不丢人?我活了五十多岁了,身子只给这个死鬼看过,现在让这么多人看了……以后我怎么做人。师娘边说边抹起了眼泪。

我看了看师娘的体型,不管她穿得多么紧身,她这么大号的身材绝对与相片上的女人对不上号。

我冲着老师笑了笑。

这几天没上班?我没话找话以便打破尴尬的气氛。

没脸见人咯,老师说,他亮闪闪的脑袋低垂着。请了一个礼拜假了,请一天假要扣十块钱的全勤奖,年终考核时又要扣几百多块,损失大了。老师心疼地说。

家里还好吧。

哎,老师叹了口气,说,就那样了。三个儿子,一个成天闹离婚,把女儿扔在我这儿不管,还有两个不去找个正经工作,整天打牌赌钱,只有他们饿的时候我才能见到他们,至于你师娘,你刚才也看到了。

相片上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师娘?我突然发问。他一愣,继而满脸通红,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接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说,当然是你师娘,不然会是谁?

他忽然站了起来,走进屋,不一会儿捧出一大堆东西,说,我还是市里的摄影家协会会员呢,你看,这是会员证。接着他又把一些他的摄影作品介绍给我看,讲一些作品的来历,拍摄地点,拍摄趣闻,仿佛又沉浸在他的摄影世界里了。

我在家里待不住,只好跑到外面去,跑出去总得干点什么,正好手头有学校的照相机,就摄上影了。

在我看来,老师的摄影作品更像是私人家常的拍照,但老师却试图用他的作品来向我证明,他搞的是艺术,那些裸体照是人体摄影。

你是我唯一的高材生,老师说,让你看老师的笑话了。

老师的这句话让我心头涌起了一阵感动。我记得初三的时候,老师因工作负责,仍当我们的班主任,那天,他在邻村喝完喜酒路过我家,那时候已是半夜三更,他酒气冲天地敲开了我家的门进行家访。他滔滔不绝地向我的父母讲述我的优异表现,那种喜悦之情,就像是父亲在夸自己的儿子一般。后来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又是他亲自将录取通知书送到我的手中。那天正在下暴雨,老师的自行车链条断了,他是推着车走了十多里路赶到我家的,他浑身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般,身上溅满泥浆,一只皮鞋已不知去向。他的脸上还留着血迹,显然他跌了一跤。当他颤抖着手把录取通知书从口袋取出时,我发现通知书居然一点都没湿,它被小心地折叠着,散发着淡淡的体温。

就在调查组打算以老师的口供为依据,草草结束调查时,物理老师向调查组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老师似乎对初三的一位女生比较关心,而且可能还去过这位女生家几次。这位女生的父亲早死了,母亲又生了一种慢性病,不能干重力活,靠织手套维持生计。

显然,该女生具备被金钱利诱的客观条件。

教办主任先是眼睛一亮,接着沉下了脸,物理老师现在的行为很不合时宜。既然有人举报,那就得给举报者一个交代,调查只好继续下去。

当那个女学生被叫到办公室迎接我们核对的目光时,我们依然没有理由认定她就是相片上那个女人,尽管我们认为有相似性。

在精心设计的随便聊天后,教办主任水到渠成地把话题引向了调查内容。主任漫不经心地迂回侧击:你觉得马老师这人怎么样?主任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真相的好奇。

挺好。女孩子说。

噢,具体点,好在哪?主任问。

反正我觉得他挺好。女孩子说。

他对你们学生好吗?比如对你。

挺好啊。女孩子说。

主任沉默了会儿,忽然发问:他给过你钱吗?

主任这一问猝不及防。女孩子一愣。主任把女孩子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给过。女孩子说。这回主任一愣,他可能没料到女孩这么爽直。

他为什么要给你钱?

有一回我没钱交学费,在校园墙角哭,恰好他看见了,知道了我家的情况,就给了我一些钱。

给了你几次?每次多少?

每学期开学时他就给,每次三四十。

他去过你家吗?

去过几次,给了我妈一些钱。

他没对你和你妈提出过什么要求?

没有。

你不用怕,大胆说,我们会替你保密。

没有。女孩子哭了。这个调查组的性质以及刚才的问话已经让女孩子明白她现在是被怀疑对象。

我们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是说你跟那些照片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想了解一下马老师的情况。主任安慰她说。

接下来的问题是,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看见了女孩子从调查组办公室出来,校园内马上便流传女孩子是裸体照上的那个女人的消息。这个消息又通过全校一千多张嘴迅速传遍了全镇。我那没头脑的师娘在如释重负地掀掉了那个她极不情愿背的黑锅后变得耀武扬威,她把老师揪到大庭广众之下臭骂一顿以替自己沉冤昭雪,之后她又赶到女孩家,拍手跳脚地把女孩子和她母亲痛快淋漓地骂了一顿。

第二天我到学校的时候,传来了女孩子自杀未遂的消息。事情的发展出乎教办主任的预料,这件事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马老师匆匆赶来了,他两眼通红,一进门便对教办主任说,主任,我坦白,我交待,我坦白交待。

主任没料到马老师会找上门来,他早已经和我们打好招呼,不管女学生说什么,都按马玉宝老师的口供处理这件事。一愣之后,主任支支吾吾地说:好,好,坦白也好,坦白了还是个好同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政府的一贯政策。不过,你已经交代过了,就不必再交代一遍了。

那……那……那个女人是我……从街上找来的一个野鸡。老师说话变得非常吃力。

野鸡?我们吃了一惊。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野……这个女人的。主任问。

怎么找?我怎么知……停顿了一会儿,老师说,在路上恰巧碰上的。这时的老师反而变得平静了,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迈。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妓女?主任又问。他的眼里透着一丝精明。

这还不简单?坦胸露背,搔首弄姿,而且她还主动勾引我,对,是她勾引我,我才知道她是只鸡的,然后我给了她三十块钱,请她给我当模特儿。

这么说你还是个嫖客?

嫖客?我连个妓女都没见……没碰过,怎么算嫖客?只拍照,没嫖。当然我也没证据证明自己没嫖,你们要认定我是个嫖客我也没办法。

你敢对你说的话负责?

我负责。老师说。

那好吧。教办主任无可奈何地说。

你们赶快公布调查结果和对我的处理意见,越快越好。老师临出门时说。

我一回头,看见老师的背有些驼了。

5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先确认了一下我的姓名,然后说,你认识马玉宝吗?

认识。

他嫖娼,我们要通知家属,他说可以找你。你来一趟派出所吧。

在派出所,我见到了我的老师,他已经在里面蹲了一天,显得很憔悴。他希望我能把他保释出去。

怎么嫖起娼来了?我问。那件事的处理结果还没下来,又出了这件事,他彻底把自己毁了。

其实我是想找个女模特,拍几张人体摄影,去参加一个摄影比赛,获个奖的话就可以证明我拍的不是裸体照,是人体摄影,是艺术。

这很重要吗?

我一辈子被人瞧不起,这是我人生的价值。

照相机不是被没收了吗?

借的。

看你折腾的。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好奇地问出了我一直想问,却不好意思问的问题:你,嫖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脸红得像个打过秋霜的南瓜。

人体是艺术,谁能抗拒美的诱惑呢。他说。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