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十年磨一剑的散文集
来源:《朔方》2018年第七期 | 陈莉莉 2018年06月28日15:05
在鲁院学习期间,遇到了两本叫我一读放不下的散文集。
2017年12月23,12月24日,是周六周天。23日下午2点半到4点半,北京东城区后圆恩寺胡同小众书坊,“锋利修辞——周晓枫、张莉、李修文散文写作三人谈”;24日下午3点到5点,北京朝阳区七圣中街单向空间·爱琴海店,“一个作家的南方微观史——黑陶《泥与焰:南方笔记》新书分享会”,嘉宾有冯秋子、周晓枫、王开岭。出席活动的嘉宾都是重量级,黑陶这一场,三位嘉宾除了我亦师亦友的周晓枫和王开岭,冯秋子老师也是我很早以前就喜欢的作家。24日下午,我早早到了黑陶新书分享会现场。
黑陶,原名曹建平,江苏宜兴人,1968年出生于苏、浙、皖三界交界处的一座烟火陶器乡镇丁蜀镇,毕业于苏州大学,现居无锡,曾出版散文集《夜晚灼烫》《绿昼》《漆蓝书简--书写被遮蔽的江南》等。黑陶朴实的外貌和沉静的气质,与他的笔名十分契合,可以想到,火焰和大海,湿润的土地和充满桂花香的空气,这些江南元素,对这位南方之子的滋养。
活动还未开始,我粗略翻阅《泥与焰:南方笔记》,吃了一惊。全书99篇散文,竟然都是十余年前的作品,它们写于1999年11月9日至2003年1月9日!是什么原因,要在十多年后出这么一本陈年旧作集?而又是什么原因,出版社和作家本人,有信心在散文市场并不景气的情况下,出版这样一本散文集?要知道一般写作者很难做到“不悔少作”,多少年后,经历了许多事,自认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我们,再看多年前的写作,往往会充满怀疑,甚至于感到羞愧。
原来,此中文章在2004年以《泥与焰》为名,作为“水心”文丛中的一本由古文轩出版社出版过,此次稍作了修正。出版方认为,透过十余年的光阴往回看去,在今天时势发生了很多变化的语境下,才能更好地解读黑陶当年描摹的这些记忆,才能发觉此书所展现和蕴藏的父性江南的特殊意义和珍贵价值。是啊,这些年我们拆迁和重建,我们毁坏和修复,我们逃离又回归,许多难以忘怀的记挂,大都已经杳无踪迹。嘉宾们认为,黑陶与时下拉开距离的这些书写,因为其葆有那时那境的诚挚,因为其庄重而慎重,像泥土经过火焰的慢慢烧灼,成为稳定的、凝聚了更长时间的考验的陶器一样,今天再看,依然新鲜而充满力量,并没有脱离了当下写作语境的隔膜感。正如散文家刘烨园在此书的序《故乡之所以是故乡》中所说:“——那些潮湿而又蓬生的色彩,那些沉旋而又起涌的节奏,那多聚少散的声部,那朴实而又有华的色彩,使《泥与焰》不仅拥有了空间而且拥有了时间。而时间,才是他真正成为他自己,成为黑陶文字的精髓所在。”
也许,时间才是检验艺术品质的法器,好的艺术作品活在自生的时间之中,而我们每年出版的大量印刷品,那些速度的大师,数量的模范,又有多少是不拥有时间的。在聆听了几位散文大家和黑陶本人的现场阐述后,细读《泥与焰:南方笔记》,我似乎明白了黑陶所说的——“在火焰投布下来的阴影里接受生活,不论少年还是老者,通常都是又黑又红,就像那种透明的、能看见血液在其中周流不息的琥珀。”这本书,何尝不是这样一颗琥珀?
故乡往往能够给她的赤子提供无尽的宝藏,这个富矿甚至是消耗不尽的,黑陶的南方早就为他这样的写作者准备了《泥与焰:南方笔记》这本书,而这本书也充满了黑陶对故乡的感恩之情。99篇散文构成一本三百多个页码的散文集,底层生活的细节和一个少年的迷茫,那些成长中曾经遭逢过的一切幽微或震撼,涵藏于或长或短的篇章中。短到只有半页的,比如《神鱼》《早春》;不满一页的,比如《麦》;或者不到两页的,比如《像夜晚一般狰狞的粉尘》,长的也不过如最后一篇《少年忆(一份备忘)》,三十多页,展现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黑陶的少年时期,江南所发生的貌似不动声色实则剧烈的变化。书中所记,无论是蜀山、蠡河、宜兴古街、书院、窑和陶器,还是书籍、行旅、洪水、亲人的清贫、父母的艰辛、小伙伴们的玩闹,许多事物已经彻底改变,许多人已经远离,熟悉的气息不再扑面而来,黑陶目睹并亲历的一场场故乡沧桑已成为一份历史见证。黑陶以他简洁到不加修饰,激烈到沧桑滞重的独具意味的文字,构建出一个色彩和画面感极强的,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文学江南。黑陶热爱江南,但他下笔比江南气质更为坚硬,似乎是泥土经历火焰锻造之后的成色,他更愿意称之为“南方”而不是“江南”——这是与众不同的南方,是底层生活中的南方。我们很多人特别是没有在南方深入生活过的人,以为南方就是油画或古典诗词中的石桥水巷、古镇小船,撑着油纸伞的丁香花一般的姑娘,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南方,是被现代商业旅游误解了的浪漫柔美的南方,是形式主义的虚假的南方。真正的南方并非我们看到的精美陶器,可能是那像夜晚一般狰狞的粉尘,黑陶看见了那些粉尘被最亲爱的母亲毫不介意地吸进了胸膛,黑陶知道这些粉尘会永远沉淀在母亲的体内——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疼痛甚至呼吸困难?
黑陶让我们更真实地看到在他的生存之地,乡亲们是如何努力地甚至吃力地,但却全心全意地、认真地生活。是的,最感动我的依然是人——文学不全是人学,但关注人却是必须的。向外关注芸芸众生,向内,关注自我,而这种真切关注,有责任、有良知,才有其价值。再漂亮的作品如果脱离了对人的关注,都难以打动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处。这些篇章里的人们,特别是父亲母亲们努力生活的状态叫我动容。黑陶的父亲做着陶厂烧窑的搬运工作,母亲是农民,也常在简陋的作坊打工,十分辛苦,“将坚硬如铁的石头,铲进滚动着的巨大岩石碾砣间,让它们变成粉末”——在《像夜晚一般狰狞的粉尘》一文中,黑陶写道:“这十六元的报酬,是一位妇女的肉体在十八九个小时内承受了整整四十吨(四万公斤)的重压后的收获!”“巨大的将人淹没的噪音。像夜晚一般飞舞狰狞的漫屋粉尘。被呛人的粉尘自头至脚蒙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看送饭的我的白色母亲。——生涯里的这些声音和影像,深深地,烙着我的记忆。”
黑陶出生在陶厂火焰熊熊燃烧的窑旁边,工厂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油菜花在春天盛开,看上去很美。父亲母亲们的艰难,自然的美丽和沧桑,社会环境的南方气质,让他生发出无穷的想象和无尽的感慨与感恩。大概就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养成,黑陶看到了严酷生活下的诗意——丰收的季节,晚上,黑暗无边,母亲们在打谷场上劳动,空中都是飞舞的稻谷颗粒,幼年的黑陶躺在稻草边上看着母亲们在那里劳动,稻谷飞到足够高时,凝定在空中,成为夜空中的群星。小小年纪的他,真切地感受到严酷的劳动当中也有诗意存在,对一颗尚在幼年的心灵来说,这是多么难得多么值得庆幸啊。
黑陶的写作似乎是随心所欲的,它们在写法上过于自由,颠覆了散文写作长期以来奉行的一些金科玉律。不仅是篇幅长短参差不齐不拘一格,在题材选择、写作方式、布局谋篇、遣词造句甚至标点符号的使用上,他都别出心裁无所顾忌。他的散文美学不符合当下流行的散文套路,似乎在着意打破那种久已形成的散文写作秩序,给人以阅读挑战。《往丁蜀中学之路》,他用1234567做标注,分别写了7个地方,看似没有关联,都可独立成章,却把一个少年走过那条路时的情景和心境生动地展现了出来。《吴越草木札记》,用注释法描述了十多种植物,初读以为在看《本草纲目》——散文也可以这样写?!《少年忆》写到过年氛围,他用“其一、其二、其三……”这样的方式来列举那些具体细微的事件。身为生长在南方的诗人,黑陶的如此文章,有着重金属般的铿锵,当然也不乏南方的灵动。而这种对眉批法、注释法甚至公文写作手法的活用,蒙太奇式的讲述方式,还有大量的括号、省略号、破折号的使用,让我看到黑陶书写中的任性和不得已,黑陶的任性里有着足够的自信,他对语言的控制像对窑火的温度一样有精准的把握,他说过,“书写之时,时时想到、时时警醒自己的,是这样简短一句:汉语的镌刻。”而黑陶的不得已里,体现着他对汉语深深的珍惜及对笔下事物的折服和无奈——有时候,意犹未尽,言辞已穷,我们何必说那么多呢?作为同样热爱省略号的我,自以为是地认为,黑陶文章中的一串串省略号,包含了太多。
经由一本再版的《泥与焰:南方笔记》,十多年前的南方记忆,我记住了一个作家的名字:黑陶。另一本要提及的,同样是十年磨一剑的散文集,来自我的同班同学梁晓阳。
此次去鲁院学习时,我带了两本自己2014年出版的散文集《空月子》,给久已不写作的两位老朋友。在央企,他们因为写得一首好文章,从专业性极强的岗位上脱颖而出,却不料从此埋首文山会海,与文学相背而行。虽然仕途顺利,偶尔回头想想,还是会抱愧于对文学梦想的放弃。基于这种心理,他们对于我的写作一直保持着热情的关注,常无奈地开玩笑说他们的文学梦寄托在我身上了。我没有给鲁院同学带自己的书,我不打算和正在文学旅途上狂奔的同学们交流我的旧作,也没有勇气请相关老师批评指正。对于想在写作上取得长足进步的人们来说,和我一样,读名家名作、读经典是最佳选择,我想,我这样一个无名的业余爱好者的习作,最好不要拿出去叫人为难。同样来自少数民族地区的梁晓阳同学,虽然他文学成就不菲,且在广西北流市文联任职主席一岗,大概与我有近似的想法,直到成为同学两个多月后,腼腆的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地送给我他的散文集《吉尔尕朗河两岸》,并再三表示,“闲读”“哂读”,不必花费太多时间。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预想过,《吉尔尕朗河两岸》这本书,会让我一下子沉浸其中,手不释卷。而我感兴趣的,除了著作本身,更多的,好像是这本自然人文探索之书的创作过程,是梁晓阳“转场”桂新两地十年,跨越数千里路云和月,深入思考重塑自我的心路历程。
散文易写,写者众多,也因此在当今常被一些人轻视,觉得只有写不了小说或诗歌的人才去写散文,写散文者难成气候,更莫要说成为大家。但散文易写难工,一个作家一辈子能写出一篇优秀的、被读者记住的散文已是幸事——这个目标好像很低,实际上并不容易达到,它首先需要的是一个既庄严又松弛的态度,需要写作者对生活和散文这种文体都极度尊重和爱惜,因为,散文是最藏不住写作者个人的文体——你的文学观,你的品性,你的精神气质,你的文化涵养,生活给你的启迪和感悟,在你的散文里均无处藏身。散文到了新媒体时代,被赋予了更多的生机,应该得到更慎重的对待,它必须先于虚构文体,和这个时代水乳交融。梁晓阳就是一个认真庄严、心里有数、不急不躁的散文家,《吉尔尕朗河两岸》以流淌在天山腹地伊犁大草原的吉尔尕朗河为背景,鲜活细腻又真实朴素地全景展现了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公路、田野、河谷、牧场、村庄、林区、山脉等四季变幻的西域风景,深入详实地记录了生活在此地的游牧民族独特的文化、风俗、节庆、民歌,表达了作者对于这片土地的复杂情感,笔端饱含浓郁的家园情怀,以及作为一个来自南方的现代人对于生命和故乡、现实和未来的思索、感悟及忧虑。此书基于第一次刻骨铭心的新疆之行,于2003年4月动笔,2011年8月初稿完成,2012年12月修改。而这些时间节点,梁晓阳所处的地理位置均为新疆伊犁新源老马场——他妻子的娘家、他女儿的出生地、他的第二故乡。2014年5月,《吉尔尕朗河两岸》出版刚满一年,出版社决定再版,梁晓阳在新疆伊犁吉尔尕朗河畔库尔德宁林区对此书做了修订。这个时候,他和妻子像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一样,在此地设计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屋,做好了长期安居的准备。
吉尔尕朗,蒙古语“幸福、安逸”的意思。吉尔尕朗河发源于新疆西天山雪岭云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梁晓阳的岳父岳母,经过多年的漂泊辗转,定居在河北岸偏僻牧区新源老马场。《吉尔尕朗河两岸》一版和再版的“东家”都是新疆青少年出版社,梁晓阳自己也没有想到,被十多家出版社拒之门外、艰难之中偶被眷顾出版的《吉尔尕朗河两岸》,会一版再版。他怎么会忘记那些岁月,苦心孤诣写就《吉尔尕朗河两岸》初稿,为了便于修改,他上百次打印出书稿,增删雕琢持续多年,先后寄往全国各地,除了几家刊物零星刊发了个别章节,其余的皆杳无音信。直到2012年11月,书稿入选“新疆民族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工程”,梁晓阳在三天之内将35万字的书稿删减到25万字,一个月后出版。
读着这本再版的《吉尔尕朗河两岸》,封面上的内容简介,封底几位文坛名家的推荐语,还有林白女士、王克楠先生写的序言,以及梁晓阳自己在《后记》里的感谢之语,我想起梁晓阳在此书创作谈中的肺腑之言——因为经济拮据,大学毕业后在北流工作的妻子已经十年没有回新疆伊犁看望过父母了,其时他们已经结婚六年,梁晓阳这个毛脚女婿也从来没有见过岳父母。——不能不说这一切听起来简直传奇,也许只有在西域边陲的草原上,才有这样憨厚朴实又心宽如漠野的父母。多年的节衣缩食,梁晓阳夫妻终于积攒了一万块钱,激动又悲壮地乘火车西驰伊犁,回妻子的故乡。在这五天四夜的旅程中,梁晓阳一边心疼着妻子(因为是说普通话的外地人,且婚后多年不育,梁晓阳的妻子在北流遭受了诸多歧视),一边为自己停滞不前、自我重复的创作状态感到苦恼。而那个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双亲的女儿,梁晓阳的妻子,一路给他讲述着自己出生成长的故事——多年前她的父母因成份不好,从口里盲流到新疆,住地窝子,挨批斗,流浪,逃难、放羊,开荒,落户,最终成为伊犁人,并将伊犁认作永远的家。
仿佛一道闪电从阴霾多日的天空劈面而来,就是这次几乎算得上负气逃离的西北之行,在伊犁草原牧区两个月全新的生活,梁晓阳的文学观和价值观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文学理想渐渐清晰,他的心底开始孕育一部长情大作——他知道他必须与一片自然紧紧地搂在一起,必须要找一个地方做文学故乡,而这个自然这个故乡,就是伊犁。由此而起的,十年间多次北流、伊犁的两地来回“转场”,梁晓阳的文学视野和心性被打开,他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灵魂被激活。站在融汇了多民族文化精粹的伊犁高地,读书、写作,和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各族乡亲一起,俯身虔诚劳作,静观四季更替,用真诚的心灵之眼寻找缪斯女神的指引——这片土地上的各族文化、纷繁往事成了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往返于桂新两地的行走和写作,胜过再上一次大学,作为汉族儿子的梁晓阳懂得了真正走入民族地区人们的生活要有真诚和爱心,书写民族地区的人与事要像牛羊对草原一样充满渴望和感恩。《吉尔尕朗河两岸》一字一顿地从他内心流淌了出来,他写得很慢,慢到需要十余年时光来打磨这些文字。更令人惊喜的是,妻子在伊犁老家安然受孕,女儿在此诞生,与西域广袤天地里挺拔的白杨树一起茁壮成长,他们夫妻收获了今生最好的作品,而这一切,都是这片热土赐予他们的。
后来,《吉尔尕朗河两岸》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又荣获了首届三毛散文奖——评委会给予的颁奖词说:这是一部心灵的逃离之书。它在物欲喧嚣的现实背景中,倾力呈现了西部遥远之地的幻美之境,纯净、安宁、质朴、祥和。充实的劳作,温馨的人伦,美妙的星空,悠然的生活,共同搭建成一处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它是作者心灵的栖息之地,也是现代灵魂所憧憬的生存之境。作品以真切的情感,呈现了劳动与幸福的内在关系,并对现代都市文明进行了另一种维度上的审视。
我不禁想到冰心先生那句话:“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一本书、一篇作品,自有它的命运,也许本来就是急不得的,梁晓阳之所以在创作谈和后记里百感交集,是因为这本十年磨一剑的散文集,确确实实倾注了他太多心血和情感。吉尔尕朗河和梁晓阳,是一种互相的成全,就像瓦尔登湖与梭罗,就像呼兰河与萧红。
同为散文写作者,在班上,我和梁晓阳的交流相对多一些。大约是因为认识了作者、了解了其文学理想之后,才阅读其作品《吉尔尕朗河两岸》,我的阅读难免感性了一些。表现在两点,一个是我在阅读一些篇章的时候湿了眼睛,一个是我阅读到书中提及的歌曲时,会先找出来播放,边聆听歌曲,边体味梁晓阳写到的那些情境。看似腼腆、不善言辞的梁晓阳和同学们在一起玩乐到兴之所至时,会令人意外地打开手机,看着歌词投入地高歌一曲。读着这本《吉尔尕朗河两岸》,我不禁想,他偶露峥嵘的放浪形骸,一定与他十多年来在他的第二故乡所感受到的民族歌舞、异域风情有关。全书16章76篇作品,多篇写到民歌,他对于少数民族的歌舞,因为深爱那片土地,有许多自己独到的感触和领悟,比如书中那些篇章——《乡恋之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春天的歌声》《白杨树下的歌舞》《黑眼睛》等等。
《我的牡丹汗》一文中,梁晓阳热情地表达了老马场看似遗世独立的生活带给他的骄傲和满足,这种幸福主要来自于他们花骨朵一般的女儿,他认为女儿是这方热土的恩赐,“都是因为我们对这片土地拥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和孜孜不倦的恒心……,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女儿)就是歌中所唱的那位牡丹汗。”这首民族情歌成了梁晓阳女儿的摇篮曲,似乎不伦不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唱得久了,他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仿佛在黑夜前行的人看到了一轮明月,心里充满了惊喜和感恩。由此他想到妻子这个“外来妹”在南方遭受过的歧视或尴尬,想到妻子的地理家园和自己的精神家园——“每次唱起这首歌,我就是在向这片土地陈述我的情思,表达我的泣告。……我要沿着吉尔尕朗河两岸一边奔跑一边流泪一边呼喊:你们都是我的‘牡丹汗’!”随着这首既明朗奔放又婉转缠绵的歌曲在耳畔响起,读着梁晓阳充满激情的描述,感受着苦尽甘来的人们温馨喜悦的生活图景,我的眼睛湿了。《恋爱》一文中,梁晓阳说他和妻子婚后多年回到吉尔尕朗河北岸的马场,在大平滩草原上,开始了第二次恋爱——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比在南方更像一场恋爱,“高高的加乌尔山上只剩下我们俩了,……就可以一首接一首地唱心中的歌了,……那首哈萨克著名民歌《燕子》,我们是多么喜欢啊,又忧伤又美丽又寥廓又凄美的《燕子》啊!”这种远离尘世的对一个人的爱,加入了对其所身处的自然的爱,这爱就得到了超越,这爱就有了一种安宁而温暖的光芒,让读到此处听着此曲的人们,不由得感受到了一种似乎无来由又似乎十分明确的伤感和慰藉。我,因为被这样一种幸福深深感动而又一次湿了眼睛。
当然,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平实幸福的生活不止有妻子女儿岳父岳母大小舅子,还有梁晓阳夫妻在那里认识到的每一个人,和他们所经历的每一段酸甜苦辣的人生体悟,那些烤肉摊子,拉索缆车,那些清晨的剪影, 呱呱鸡的叫声和黑山羊的注视,雾凇或雄鹰……,十年,那片土地和她的百姓,那些时光和艰难的抉择,给了他们太多太多值得书写的记忆和收获。但全书所涉及的内容,并没有得到梁晓阳的一视同仁,很显然,他写那块天地给自己的感触和思考、写岳父岳母的苦难人生,写妻子和女儿的淳朴纯真,情感更为浓烈,所费笔墨更多。对于巴扎上的人物,或者邻居们,那些生命中的过客,几乎算得上轻描淡写,因为情感投入有限,缺少了一些耐心和细腻,没有挖掘出更多的生活真相,这些篇章并不能从内心深处打动读者——亲疏远近有别,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学期临结束前的2018年1月3日上午,班上组织对学员的散文作品进行研讨,请来了宁小龄先生等文坛“大咖”。彭程、王兆胜两位散文名家,谈到梁晓阳的《吉尔尕朗河两岸》,表示读过之后非常喜欢这部作品,认为他对一条不为人知的西部河流及其两岸人民生活的描写,感情丰富,观察细致,内容新颖,个性鲜明,体现了一种朴素的美学理念,达到了人与自然的深度融合,呈现出一种历经磨难之后的人性之美,令读者联想到梭罗的《瓦尔登湖》,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两位老师在肯定《吉尔尕朗河两岸》是一部有生活质感和感染力的佳作的同时,指出这部书对同一事物同一风景有反复言说的现象,素材的剪裁不够严谨,减少了审美的陌生感。梁晓阳虚心接受。
《吉尔尕朗河两岸》这本自然人文写作比较成功的探索文本,表现出来的主人公精神上的返璞归真与阔大充盈,其对生活和写作的毅力和耐心,令人感动和羡慕,它书写的不仅是乡情亲情爱情,不仅是文学,还是社会学、人文学、行为学。梁晓阳还有一本记述自己十年行走新疆的长篇散文《后出塞书》正在创作,我期待着这一本与上一本,会有出人意料的不同。因为,虽然古今中外不少作家已经用他们的作品证明,作家需要有一个文学故乡或根据地,但文学史也同时告诉我们,在写作中要跳出这个故乡或根据地,才能在更加广阔的格局中形成强大的艺术冲击,才能走得更远。
因为黑陶的《泥与焰:南方笔记》和梁晓阳的《吉尔尕朗河两岸》,我对自己的散文写作做了新的审视。日本作家有岛武郎说过,“人生的旅途,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我想,虽然时光匆匆,韶华已逝,但在写作上,我首先要不怕自己的慢,不怕自己的没有进步与突破,我依然应该放慢脚步,甚至,比以前,更慢。我相信,不管是由于客观的限制,还是自我怀疑,哪怕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动笔,只要我对生活和写作的情感依然真挚,我的写作激情就会复苏,我就有拓展自己笔致的可能。
作者简介
陈莉莉, 70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第33届高研班学员。在多家省级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首),多篇(部)作品获奖或入选有关选集,出版有散文集《单纯的味道》、《空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