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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8年第3期|李亚:技师

来源:《十月》2018年第3期 | 李亚  2018年06月28日07:56

李亚,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现供职于海军政治工作部创作室。著有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等两部,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获过“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军内外文学奖数次。

我们李庄的男女老少一直等到太阳落进地底下了,我爹才领着大名鼎鼎的苏技师回到庄里边。当时天已经麻挤眼了,那年头我们李庄还没有通电,到了这个时辰,一切看上去都是影影绰绰的。我爹提着苏技师的行李,也就是一个薄薄的被褥卷,一只鼓囊囊的人造革黑皮包。苏技师俩手蜷缩在小肚子上,好像抱着一顶棉帽子。他俩当时也没有说啥话,就那么鸦雀无声地并排走到了我们这群人面前。我们正凝聚视力想看清楚苏技师的穿着和长相,一只猫忽地一下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多少年了,苏技师的故事就像我胳肢窝里的一个疮,我一直是既想戳破它又担心它真破了。反正每次一想到苏技师,首先脑海里就会出现这个画面,尤其那只猫冷不丁地跳下来,就像在梦境里一样。

说这话是土地包产到户两三年的时候,也可能是第四年了,粮食产量飞速提高,天天吃四五顿饭都吃不完了,有的人家烧包,天天都吃七顿饭。上面一看这个状况有些怪,好像担心群众都吃傻了,就号召农民种些经济作物,别的地方种的啥作物我不知道,反正我们那一带种的都是烟叶。当时,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嘛,亳县以北比我们亳县以南早两年种烟叶,听说很多人家发了财,又盖瓦房又盖楼又买摩托车,鸟男人都娶两个媳妇,有的人娶仨,个别过于富裕的娶四五个。加上我们乡政府又是开会又是喇叭又是标语,宣传得很厉害,说种烟叶等于种金条,等于种金叶子,烟叶炕好了统一收购,一年下来保证家家盖小楼盖瓦房。我们李庄当时住的都是土趴趴房子,到了下雨天没几家不漏雨的,所以对娶几个媳妇没有兴趣,一听说种上一年烟叶就能盖小楼盖瓦房,那就像吃了兴奋剂和大力丸一样,老少爷们儿无不欢天喜地干劲十足,或三亩或五亩,家家户户都种了烟叶。

现在想想也真是了不起,我们李庄自从先秦以来都是种粮食作物,尽管各个历史时期的各种粮食作物收成高低不等,但芝麻绿豆小麦黄豆玉米扁豆红芋豌豆都还是会种的,就是不会种烟叶。我不知道这里边出了啥情况,从烟叶育苗到栽种,再到生长期间的管理,我们李庄也没经人指点,就那么稀里糊涂硬是把这些事情做好了,可见我们李庄人种地既有传统的智慧敢于摸索,更有新生的胆量敢于试验。烟叶长势喜人,遍地翠绿,眼看着就可以上炕烘烤了。这时候传说来了,传说烟叶烘烤技术非常尖端,以前造原子弹都没有烤烟叶难度大,绿油油的烟叶只有烘烤得好,才能变成金条变成金叶子,要是烘烤技术不过关,那连干树叶子都不如,扔粪坑里沤粪上到地里都不长庄稼,还不如狗屎好。问题是,我们李庄没有人会炕烟叶。

想想那一阵子,我们李庄真是愁云满村。

这个时候,上面给每个种烟村庄派了一名烤烟技师,扎根落户,直到烟叶季结束技师才能回去。通知上说,派到我们李庄的这个技师姓苏,让我们李庄某月某日派专人去接,并且要保障好苏技师的食宿等问题。这自然是个喜讯,我们李庄一边准备苏技师的吃喝拉撒睡等等,一边按照我们李庄的老规矩,派了几个人出去打探消息。我们李庄辈辈都不缺具有间谍才华的人,很快就把消息打探回来了。据说苏技师是个高级技师,连着两年都是亳县以北烘烤烟叶的总技师,在亳县以北大名鼎鼎,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他,你要是问起苏技师,连小鬼都会从坟墓里钻出来抢着告诉你。幸亏今年上面计划改变了,把烤烟技术高超无比的苏技师调到了亳县以南,而且只负责指导一个村庄。这么一说,我们李庄简直就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才摊上这档子好事。

所以,按照前几天通知上的要求,这天一大早我爹就去县城迎接苏技师了。老少爷们儿都以为上午就能接回来,一直聚在村当街等待,甚至连中午饭都没心思吃,没想到天瞎黑了我爹才把苏技师接回来。不过,当时的喜悦还是淹没了抱怨,一起咋咋呼呼地簇拥着苏技师向给他安排好的住处奔去。

我现在想来,论说我爹当时又不是村干部,甚至连小组长都不是,除了种庄稼有点从不与外人道的小经验,再就是做事情喜欢动脑子,难道我们李庄会因为这个才派他去接这么要紧的苏技师吗?当然不是。我老实说吧,因为我们村的治安主任点苍力荐我爹去执行这个任务。点苍为啥力荐我爹呢?首先,他媳妇是我爹做的媒。其次,以前点苍跟马楼的屠户马肠学杀牛也是我爹介绍的。因为我爹和马肠是表兄弟。我现在也说不清是哪门子表兄弟,反正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恐怕是很难找到源头的。那时候农村人感恩心重嘛,我估计大概也就是这两件事情,所以点苍平时对我爹基本上是敬若神明的。如今有了这么个好事,他自然要力荐我爹拿着公家的钱到亳县城里爽歪歪走上一趟了。点苍是个狗脾气,村里干部都不敢拧着他。不过,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点苍跟着马肠学杀牛,学了大半年,回到我们李庄只帮人家杀过一只羊,结果杀完了一松手那只羊又跑了好几里血流尽才死了。但是,马肠捆牛的捆绑术点苍倒是学得精到,年底下他帮人家杀猪,就是先捆着嘛,结果也是没有杀死,但那头猪在地上又蹬又踢折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把点苍捆绑的绳扣折腾开。

点苍的媳妇就是王桥集上炸麻花的小环,刚娶回来时瘦得就像一只螳螂,人也老实得很,一句玩笑话脸红三四天。听我们李庄的一群年轻猴说,点苍天天和小环一起玩打气筒,小环才变胖的。我这样大的鸟孩子,自然不能理解,即便到了现在也不明白,玩打气筒咋能让人变胖呢,有何神秘原理嘛!当然,点苍这个人孬种点子很多,也许用了别的啥法子,反正才小半年,小环就胖了起来,奶大腚肥,活像夏末秋初豆地里的一只大号的豆虫。人一胖,性格也变得开朗放肆,人场里旁人不敢说或者难以启齿的淫荡话,她就像唱歌一样脱口而出。男人女人的生殖器俗称,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糖果一样甜蜜蜜。有一次在人场里说这个,说得过于深入,过于活灵活现,几乎相当于现场表演,这实在让点苍面子上挂不住,回到家就把她捆绑起来吊到房梁上用鞭子抽,打得小环像妖怪一样尖叫到半夜。因为他们家住在村西头,住户少,又是半夜里,所以后来也不知道这个事情是咋解决的,点苍是啥时候把小环放下来的。反正第二天早上照样看见小环和点苍在“招待所”井台那儿嬉皮笑脸地洗脸,点苍还用湿漉漉的手拍打小环的肥屁股。

这里所说的“招待所”,就是原来生产队的七八间牛屋,紧挨着点苍家。当然了,这时候生产队早解散了,牲口农具也都分到各家各户了,七八间牛屋就空在那里。很多人一听说牛屋就会觉得很脏很破,屎尿遍地臭气熏天。事实上,那时候牛驴骡马都是重要的生产工具,比人重要,你人死了最多你一家子哭喊一阵子,悲伤一会儿,要是死了一头牛,那么,一个生产队的人都会哭,而且呼天抢地好几天。所以,当年牲口待遇很好,吃得好不好咱们是人不好判断,但房子都是新建的,虽然也是土趴趴房子,但地基高,窗子高大,而且下雨不漏雨。尤其是后来的村委会为了招待上边来人吃住,还特意集体参观了县里的招待所之后,对七八间牛屋进行了修缮整改,用麦糠泥新泥了一遍外边的墙皮,用白灰新刷了屋里的墙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是新的,就连那口用来更换淘草缸和饮牲口的水井也重新淘洗一遍。而且还在井口旁边建了一个能搁下五六个水盆的洗漱台子,用水泥和两口牛槽建造的,相当高级,你洗完了手脸一掀水盆,水就会顺着沟槽流到漏眼那儿,漏眼下边连着一个竹筒插到地下,至于那时候我们李庄有没有条件和智商修一条下水道我就不知道了,但反正不管倒多少洗脸水,都会很通畅地流到你看不见的地方,所以我说它相当高级。自然了,靠中间的那间房子门口免不了要挂一块长条木板,还请人在上边写了“亳县李庄招待所”七个大字。

这个不是瞎吹牛的,从前我们李庄人经常冷不丁地创造一个奇迹出来,“招待所”这个小事,包括门口挂牌子,我们李庄也不是干不出来的。

虽然,我们李庄招待所在整体上和县里的招待所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在当时的农村,那也算是整洁干净高大敞亮的。所以在我们李庄老少爷们儿心目中,村西头的牛屋和亳县城里的招待所是一个档次的,平时直接称作“招待所”。遗憾的是,这个招待所修好之后,上面来了人也确实参观过,但都是看看就走了,一直也没有招待过谁。倒是方便了旁边点苍两口子,吃水洗东西再不用挑着两只沉重的木筲跑到村东头担水了,如果纯粹从洗头洗脸洗衣裳这个角度上说,甚至可以说他们小两口已经提前过上了现代化生活。

自然了,我说这个“招待所”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讲述点苍两口子的故事,而是为了告诉大家,我爹从亳县城里请来的苏技师,就是被安排在这个招待所里住下了。

因为头天回到庄里时天瞎黑了,后来进了招待所虽然点上了马灯,我们李庄也没有人看分明了苏技师的长相和穿着。所以第二天天刚拢明,黄鹂麻雀嚓啦鸡子还在睡觉,就有一群老少爷们儿到了招待所;大家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苏技师在白天里是个啥样子的,看看他穿着啥样的高级衣裳,都说些啥样高级的话。包括老寡汉条子德生——我们李庄把老光棍称作老寡汉条子,他也早早地过来看稀罕。包括点苍两口子,也起那么早。你不能笑话他们两口子离得那么近也沉不住气,因为头天晚上村委会决定治安主任点苍两口子平时要照应一下苏技师的饮食起居,离得近,形同一家人;他们两口子是单等着苏技师起床了好照应他的早饭嘛。只是,高贵的苏技师还在睡觉,大家只好静悄悄地等着,生怕大声说句话就把苏技师吵醒了。

我现在想起那天刚才拢明我们李庄一群老少爷们儿悄默声儿地蹲在墙根等待苏技师醒来的情景,真不知道说啥才好。现在想想也可能是平时出门少短见识,主要是太缺少娱乐活动了造成的。自然了,我当时也在现场嘛。你该问了:难道来了一个陌生人就能给你们李庄带来娱乐吗?回答是肯定的。至于你能不能理解,那就要看你智商够不够了。

终于天亮了,苏技师终于开门了。

门一开,先出来的是那只猫,我们这才看清是一只栗色的猫。当时我们对一只猫在农村的巨大作用不了解嘛,所以,也没有人过多地关注这只猫,甚至都没有留意它的个头有多大。我现在回忆起这只猫刚出门的样子,就像一团麻窝子悄悄地滚出门来。只是,这只猫一看门外这个阵势,马上喵的一声又转身缩回去了。我们立即觉得苏技师不简单,早就知道我们李庄老鼠多,居然准备了一只猫带过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苏技师最讨厌农村老鼠多,走到哪儿都会带上这只猫。

接着,苏技师出来了,看着也就是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虽然比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要白净多了,但是,他已经戴上老花镜了——那时候我们李庄的人还没听说过近视眼近视镜这样神奇的事情,只要一看见戴眼镜的,就认为这个人老花眼了。当时,就有人嘀咕苏技师眼神不好,才这个岁数就花眼了,咋能看清把咱们的烟叶烘烤成啥样子。苏技师一看门外这个光景,也不招呼大家,也不回应几个响吧嘴子早上的问候,只是朝大家点点头,就端着脸盆和毛巾到井台旁洗脸。过了两天我们才知道苏技师这么样不是没礼貌,而是对我们李庄人太有礼貌了——他告诉我们李庄的男女老少,早上起来嘴里有异味,给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从那以后,我们李庄人早上起来没洗漱之前就不说话了。

我们慢慢观察着苏技师走动是很从容的,再打量他穿着也干净体面,上身是雪白的府绸褂子,下身是浅灰色的裤子,脚上一双黑皮凉鞋,不是几条襻子捆绑在鞋底上的那种,是前后鞋帮子上都是密密麻麻锥子眼儿的那种,高级的那种。这种打扮搁到现在当然很出土文物了,但在当时,只有城里有工作的高级人员才配得上这个打扮。尤其是浅灰色的裤子,在当时绝对是高贵的颜色,只有高素质有品位的国家干部才允许穿。说老实话,我当时心里怦怦直跳,直接产生了一个伟大的梦想,下定决心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当上国家干部以后,第一件事就要买一条浅灰色的裤子穿。众所周知,我这个梦想没有实现,因为没考上大学,谈何国家干部呀!即便后来有了工作也没有买浅灰色裤子,因为那时候只有杂技团的小丑为了逗笑观众才穿这种滑稽的裤子了——由此可以看出历史演变就是这样快速,简直翻脸无情。

点苍早打了一桶水,放在水井边的洗漱台子上,简直忘了自己是治安主任,直接拉着招待所所长的架势,嘴里呜呜噜噜,也不知道说的啥,弓着腰撅着腚,打着含意模糊的手势,也不知道是请人家洗脸还是请人家尿尿。苏技师大概是明白啥意思的,他冲点苍唇不露齿地笑了笑,把脸盆放在洗脸台子上,也就是放在昨天被小环刷得干干净净的牛槽里,先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块白白的毛巾搭在盆沿上,这才从脸盆里拿出一个白色搪瓷缸子,缸子外边有三颗五角星,缸子里放着一管子药膏,一根整齐的小毛刷。接着,苏技师拿起药膏往毛刷上挤了豌豆大一疙瘩,又用缸子舀水先漱漱嘴,接着就往嘴里抹药膏。

我这样讲述其实说的都是实话,因为那时候我们李庄大人小孩人人一嘴黄屎牙,别说刷牙了,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见过刷牙的。所以,当时我们都以为苏技师往嘴里抹药膏。老少爷们儿都很惊讶嘛,很疑惑嘛,很担心嘛,主要是担心苏技师嘴里有毛病影响了我们李庄烘烤烟叶这件大事。

请不要笑话我们李庄人幼稚好不好,因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说来你也许还不相信,我们李庄人刷牙就是跟苏技师学会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点苍家媳妇小环是第一个学会的。她当天上午就回娘家了,也就是去了王桥集上,很快她就回来了,一进庄就高高举着一管子药膏和一把毛刷子。

当天上午,苏技师就开始工作了。

先是,包括治安主任点苍在内的村委会几个鸟人,装模作样地簇拥着苏技师绕着我们李庄转了一圈,勘察地形嘛,最后苏技师选定在庄东南角池塘边修建烟叶炕,他说那儿有水通风,风水好,是个炕烟叶的好地方。风水这一说我们李庄人也是知道一点点的,但谁都不知道风水和烘烤烟叶也是紧密相连的。当然了,苏技师说的风水是不是我们李庄人想到的风水,那就不管它了。

起先,我们李庄老少爷们儿以为修建烟叶炕技术含量很高,干起来才知道也没啥了不起的,就像盖土趴趴房子差不多。不同的是,谁家盖土趴趴房子时都想垒几层青砖墙根但买不起青砖,修建烟叶炕就是能买得起青砖也不能用半块砖头,全是生土撒点麦秸和泥,堆砌四壁。就像苏技师说的,古时候傅说从事“版筑”,说就是砌墙,和泥讲究的就是用草用水。咱们这个烟叶炕,最要紧的就是墙要砌好,墙厚三尺半,不能有一丝漏风漏气,一定要保温。当时我们李庄没有人知道傅说是哪个朝代的,既然苏技师说了古时候,那这个人一定很厉害。因此,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参与砌墙,那就像古人一样也很了不起。

总之,砌一节土墙,晾晒五天才能往上再砌一节。总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我们李庄的烟叶炕算是初步建好了。除了屋顶上安装好可开可闭的通风窗,南北两墙也凿好了凹槽,两墙中间上下等距安装十九层隔檩,两墙凹槽与隔檩之间,不久就要搁置编好的一秆秆烟叶嘛。

要说这十九根长檩都是各家贡献的。我家贡献的那根檩木是新杀的槐树,长短正好。老寡汉条子德生家贡献的是一根旧桐檩,桐木比较轻,又是干干的,他一个人从家里扛过来连口粗气都没喘,还大笑三四声以示自己力大无穷。放在最下边的那根隔檩是治安主任点苍家贡献的,新杀的杨树,因为杨树太高了,蹿天杨嘛,这根檩露出墙外足足有两托长,本来应该锯掉,点苍舍不得锯掉,搞得大家很不愉快,议论纷纷,因为我们李庄大人小孩做啥事都讲究个整齐嘛。没想到,最后,苏技师竟然同意了,他说就放在最下边吧,反正以后烧炕的看火人夜里露水湿了被褥,也正好搭在这一节檩棒子上晒一晒。这么一说,大家也就不说啥话了,反而觉得苏技师经验多,头脑灵活,眼光长远,善于废物利用,露出来的这一大节子檩棒子,看着是个累赘,到末了也是能发挥作用的。

当然了,我写了这么长一段不是要说这一节子露出墙外的檩棒子,主要是想说我们李庄的这座烟叶炕,比三层楼还要高,所以才用了十九根檩棒子做隔檩。刚盖好在那儿晾晒潮气期间,我这样大的一群鸟孩子几乎天天到烟叶炕里边疯玩,顺着十九层隔檩攀爬到房顶,从通风窗里探出脑袋,近处一看,我们李庄尽收眼底,远处一看,一派田间风光,美妙无比。现在回想一下那种感觉,估计就像鬼子站在炮楼上差不多。

接下来自然是购买生铁的三棱炉箅子,制作龙坯若干块了。

二十三根炉箅子是点苍和德生到淝河集买的,点苍骑着自家的“凤凰”牌自行车,德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春风得意,拽着自家的架子车。要是现在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后边带一个人拉着架子车,你一定觉得滑稽可笑,不能理解,但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这道风景简直是寻常小事,而且是道让人羡慕的风景。尤其是,点苍家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是很有名的,也是有来历的,那是他媳妇小环家陪送的嫁妆,当时驰名方圆十里地。虽然小环嫁到我们李庄快两年了,但平常光见两口子在门口擦自行车,几乎都没见过他们骑过一次,所以说还是崭新的,这回为我们李庄的烟叶炕买炉箅子用上了自行车,可见点苍两口子为我们李庄的烤烟事业真是豁出去了。

制作龙坯这件麻烦事就不说了,虽然劳动是光荣的,但老是说劳动的事情也是枯燥的,更是累人的。当然了,我们李庄盖个烟叶炕也不是天天劳动,机器可以长期运作转动,既不需要喝酒,也不需要娱乐,我们李庄的人是肉体凡胎,有时候是需要喝点酒的,有时候是需要一点点娱乐的。

那时候的农村嘛,毕竟不像现在这么富裕,所谓的喝酒也就是喝点红芋片酿制的散酒,一毛七一斤,当然也有四块八一瓶的古井贡酒,但这个酒得是县长一级的干部才能喝得起。那时候,农村的娱乐至多也就是春天看几场露天电影,冬天听几场野班子唱戏,夏天和秋天都是农忙季节,哪个庄都没有这个买卖了。我们李庄盖烟叶炕期间也是初夏,虽然是没有娱乐的季节,但也没少了娱乐嘛。

你猜对了,这时期的娱乐自然是苏技师带给我们的。

其实,苏技师无意带给我们娱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对我们李庄人来说都具有娱乐作用。那时候也不是我们李庄太偏僻了,而是几十辈子流传下来的习惯,庄里边要是来个外乡人,全庄男女老少都围过去眨巴着俩眼观看,人家不走,我们不散,人家待到天瞎黑,我们就看到天瞎黑。所以,到现在我都想不通这一点,你说嘛,都是一样的人,能有啥稀罕的。但当时,我们觉得苏技师非同一般。首先,他曾是亳县以北的烤烟总技师,有一根点石成金的手指头,我们李庄种了那么多烟叶,是变成金条金叶子还是变成狗屎,都得靠他那根手指头。其次,苏技师说话口音和我们李庄不一样。那时候,交通也不发达嘛,我们那一带把阜阳以南称之为南乡,亳县以北称之为北乡,口音三里变化十里不同嘛,我们把南乡的人叫南蛮子,把北乡的人称之为北侉子,好像我们李庄才是首都北京,才是世界的中心。不过,我们李庄很喜欢苏技师的侉子腔,而且他说起话来慢声细语的,啥事只要他一说,都能说出一番我们李庄人听起来一知半解的大道理。你大概不知道,一知半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喜欢沉醉在这种感觉里。所以,苏技师在我们李庄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是他走到哪里我们一大群老少爷们儿就跟到哪里。

烟叶炕盖好了,二十三根三棱子生铁炉箅子也用上了,也就是说炉膛安装完毕,分散和传播火力的五条火龙也垒好了,就等着打烟叶装炕烘烤了。这个“打”字是我们李庄人说的,用在这儿啊就是采摘的意思。苏技师就到地里察看烟叶的成熟度,看看是不是可以采摘上炕烘烤了。论说,这么重要的活动,点苍和村委会的几个鸟人陪同是可以理解的,我爹随同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苏技师决定让我爹当他的副手嘛。那么,我们这些男女老少跟着就是多余的了,尤其是老寡汉条子德生,他也兴高采烈地跟着,好像苏技师带着这么多人专门到烟叶地里给他说媳妇一样。这个“说”字,是我们李庄的方言,就是介绍的意思。

到了地里,苏技师左手搂着他那只栗色的猫——奇怪得很,那只猫好像胆子很小,一直黏着苏技师,就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边,要是苏技师一站住步子,那只猫就哧溜一下爬到他手上,苏技师只好搂住它——右手抚着一棵烟叶,教大家咋样分辨烟叶的成熟度。他说一棵烟叶下部中部和上部的叶片成熟度是不一样的,那么,烘烤出来的烟叶所含的主要化学成分和香味物质也是不同的。一片烤烟香味物质含量是多是少,都与烘烤技术有着密切的关系。你想嘛,我们李庄人都是吃酱豆子长大的,齁咸的脑子哪里懂得这个,但我们都觉得就凭着苏技师这一碗高质量的脑浆,我们李庄的烟叶变成金条金叶子那是百分之二百没有问题的。当然了,苏技师也说了几句我们能听懂的话。他说,烟叶育苗和生长阶段的土壤质量和施肥是否得当,决定了烟叶的香味物质含量和烘烤后的色泽。就像一个人成长差不多,从小在啥样的环境下成长,受的啥样教育,基本上决定了他长大以后有没有出息,有多大出息,要是从小就是胎里坏,长大了即使有出息也没有好品格,没有好品格的人即使有出息也不会有大出息。大家终于听懂了这么一句话,无不频频点头。甚至连老寡汉条子德生也明白过来,他大声吆喝地说:恁这样一说,那不等于说烟叶就跟小孩一个样子嘛!

苏技师马上对德生另眼相看,他庄严地望着德生,操着好听的侉子腔,表情神圣地说:是啊,任何生物都是有生命的。

这句话很多人听了不到天黑就忘了,但却给德生这个老寡汉条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很久很久以后,人场里不管议论啥事体,他都会捏着嗓子学着苏技师庄严的侉子腔,冷不丁地插上一句:任何生物都是有生命的!

当然了,苏技师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沉浸在烟叶的微观世界里。烟叶还没有开始上炕烘烤嘛,基本上也比较轻闲,所以我们李庄的男女老少天天都围在招待所里听苏技师说话。大家简直听不够苏技师说话,越听越上瘾,因为苏技师知道得太多了,几乎无所不知,啥事情他讲完了都会总结出一套我们李庄听不懂的大道理。也正是因为听不懂,所以我们李庄人才黏着听。他一会儿说老子见庄子的典故,老子和庄子好像都是我们亳县人嘛,所以,苏技师讲这个我们李庄人也不陌生,因为不陌生,所以也就不好奇了。一会儿他又讲起了盗墓贼,一连讲了好几个盗墓故事,当时听得我毛骨悚然脊梁沟里流冷汗。现在想想,苏技师讲这个也讲得相当专业,而且叫人听得如同身临其境。不过,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连一个盗墓贼的故事也想不起来了,倒是盗墓贼用的家伙里有一种叫作洛阳铲的我还记得。苏技师还讲了真正的风水学,也不知道有没有道理,因为我们李庄也没有谁真正听懂的,更没有谁还记得一丝半点内容的。

反正,那段时间苏技师讲了很多我们李庄人闻所未闻的事情,但最后大家记住的没几件事——我们李庄人吃饱了屙就是了,所以忘性很大。但我觉得至少有两件事大家都忘不掉。

一个是,苏技师讲人的灵魂,他说的灵魂和我们现在所说的灵魂是不一样的,他指的不是精神品格和道德信仰方面的,而是带有浓重的迷信色彩。他说人的灵魂是看得见的,一个人要是被困住了,要是百般挣扎不得逃脱,到了极度绝望之际,他的灵魂就会出窍,化作一只小鸟或者昆虫逃走。就像新中国成立前坏蛋活埋人,把人推进挖好的坑里,一锨锨填土,一边填一边踩实它。等到了肚子那儿,人的胸腔就会变得圆鼓鼓的,埋到胸腔那儿,人的脖子上血管迸起来,一条条活蚯蚓一样,整个脸好像发面馍泡涨了,眼看着头发就像一根根针一样迸落下来,俩眼珠子也快要暴出来。这时候,人的灵魂就躲到头顶准备脱离肉身逃遁而去,等到埋到头顶,坏人们扔下最后一锨土,这个人的灵魂就会化作鸟虫形迹逃走了。坏人们只顾得回家喝酒请赏,哪里会注意一只蜘蛛或者一只蝼蛄在土坷垃里飞快爬走了。

苏技师讲这个时,端坐在门口,一脸凝重的表情,好像所讲的都是他在现场亲眼所见。那只栗色的猫盘卧在他的膝头,对苏技师的灵魂之说根本不感兴趣,嘴巴探进前腿下边,闭着眼好像睡着了。苏技师讲到这儿,门口一大群人鸦雀无声。连胆大包天的点苍也很害怕,他端起苏技师喝过的茶碗,想把茶底子倒出去,结果连碗都扔掉了,啪一声,那个碗落在地上就像摔在石头上一样响亮,烂成了几十片碗碴子。他媳妇小环刚才听讲时右手食指一直含在嘴里,样子有点痴迷有点傻,这时候倒是反应快,麻利地拔出手指头,很快回家又拿来一只蓝边子碗,点苍忙不迭地倒上开水,苏技师这才有茶水润润嗓子。

第二个难忘的故事是外国的,是古希腊的还是亚马孙的我记不清了。苏技师讲古时候他们那地方的女战士很厉害,尤其射箭,简直是神箭手,百发百中。女战士射箭为啥这么厉害,因为苦练出来的,而且为了方便射箭,她们把右边的乳房割掉了。你想嘛,下这样的决心,花这样的血本,要是再练不精射箭,“情何以堪,对不起逝去的器官嘛”。本来,这个故事是励志的,讲的是决心和恒心,讲的是学啥都要下功夫,越是想学得精到就越得付出代价。但是,由于我的原因,我们李庄的人把这个好故事当作色情味儿很浓的笑话而牢牢记住了。当时嘛,我们李庄人粗笨得要命,都不知道乳房是咪咪的书面用语,听了这个故事还不知道,也不动脑筋琢磨嘛!我当时已经念完初二了,过了暑假就上初三了,初二里念过生理卫生这门课,当时一见老少爷们儿一脸懵懂,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乡亲们啊,乳房就是咪咪呀!

苏技师不懂我们李庄的方言,有些迷蒙地看着我。

老少爷们儿先是恍然大悟,继而精神为之一振,然后哄堂大笑。男人们大笑是可以理解的,几个老娘儿们咪咪都掉到小肚子上了,也简直笑折了水桶腰。点苍家媳妇小环也笑得厉害,但她不是水桶腰,咪咪还是高高在上的。早些年没嫁到我们李庄之前,她还在娘家王桥集上炸麻花,我七岁那年有一回赶集,她白给我一股子麻花吃,所以她胖是胖了,绝不是水桶腰,她是水蛇腰。

我爹作为苏技师选定的烤烟技师副手,当然也在场了,他气得要命,一边笑,一边随手抄起一根枣木棍子,在我头上敲了好几下。我头上起了三四个包,三天都没消下去。

我爹为啥下狠手打我,即便到了现在,我也认为是为了拍苏技师的马屁,为了讨得苏技师的欢喜。那时候,可以说,我爹简直把苏技师视为神明。论说,我爹在我们李庄也算是个能人,他为啥在苏技师面前溜须拍马,这个我就不好说明白了。

大家知道,一开始就是我爹去亳县城里接的苏技师,这就是等于一开始我爹就和苏技师打下了友谊的基础。加上苏技师来到我们李庄之后,我爹又对他特别客气,特别敬重他,大事小事喜欢为他跑个腿,苏技师很快就对这个又勤快又有礼貌的李庄农民产生了好感。尤其是,我爹也不知咋想的,他也不怕我们李庄老少爷们儿笑话,但凡和苏技师在一块,他手里一定少不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苏技师说啥话他都朝本子上记。那个架势,就像现在那个鸟国家里的那个鸟首领参观时一边走一边说话,尾随着的小官们每人都拿着小本子纷纷做笔记一个样子。而且,苏技师要是讲到烤烟的话题,我爹不仅记录,还再三提问,尽管有些问题十分幼稚可笑,但是,他勤学好问刻苦用功这一点,几乎彻底打垮了苏技师,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先是宣布让我爹当他的副手,再就是每当我爹向他请教时,他会发疯一样滔滔不绝,简直想把有关烤烟的技术问题变成一粒粒弹珠,弹进我爹脑袋里。以至于我们李庄的烟叶还没开始上炕烘烤,我爹已经把一个三百多页的笔记本记得满满的。

至于我爹的这个笔记本从何而来,我一直不得而知。我爹有时候是很神秘的,他经常会有一些惊人的想法和举止,我那时候不知道他的那些怪想法都是从何而来的,就像不知道这个厚厚的笔记本从何而来一样。我自然偷看过这个笔记本——那时候我好歹也是念完初二的中学生,按照我们李庄的标准也算是小号的知识分子了,但我爹写的字我居然认不出几个来。自然也不是深奥的烤烟技术用语太多了,是因为我爹本来就没念过几天书,他写下的大多是象形文字,也就是各种图形各种记号,不是他本人,别人根本就弄不懂是啥意思。这个笔记本在我家保存好多年,后来就不知道弄哪去了,也许被老鼠吃了,也许化作一阵子邪风刮走了。但在当时,幸亏我爹记了这么多烤烟知识,后来,我指的是苏技师走后,我爹就是依靠这本子象形文字,把我们李庄的烟叶变成了金条金叶子。论说,我爹得到了这么重要的烤烟技术知识,他应该真心实意地好好感谢苏技师才对。但是,我偷偷听到他给我娘说过好几次“这个北乡侉子有点不照气”,每次我娘都说“就你猪头里边孬种点子多”。每次说了,两人都要低低地笑几声,当然也不是银铃般的好笑声嘛。“不照气”是我们那一带的方言,就是不正常不靠谱儿,心里有邪念,心里有鬼,满脑子非奸即盗的念头,等等,大概就是这一类的意思吧,反正我们李庄老少爷们儿一听就能准确彻底地理解这句方言的含义。我爹虽然这样说,但他依旧天天拿着那个笔记本去招待所,满脸笑容满嘴奉承地和苏技师聊天,聊的都是咋样才能烤好烟叶,十分入迷,简直废寝忘食,每到吃饭时我都得跑去叫他。因此,苏技师也熟悉了我,好几次问起我的学习情况,教导我学好数理化,才能走遍天下。这样一来,我就比别人多看到一些苏技师的日常生活片段。

苏技师住在我们“李庄招待所”里,村委会说好了由治安主任点苍两口子照应一下苏技师的生活起居。生活起居是我在这里的书面用语,按照我们李庄人的理解,也就是照应一下他的伙食。苏技师刚来的头几天,点苍天天都骑着他家那辆著名的“凤凰”牌自行车南集北集的买肉买小鸡,青菜不用买,都是从他自家菜地里采摘,菜钱当然也一起从经费里扣除。村委会拨给苏技师的生活费用是每天两块八毛钱,这是公布出来的,白纸黑字张贴在村当街那棵老枣树上。搁现在两块八毛钱连吃顿早点都不够,但在那时候,我们那儿的猪肉才六毛三一斤,羊肉才七毛二,一只鸡再大也不过两块钱左右。你想嘛,苏技师也不会天天吃鸡吧。别说现在,就是那时候天天吃鸡谁都受不了嘛。这么一算,一个人每天两块八毛钱是绰绰有余的,就是点苍家出的米面青菜也算上,也是绰绰有余的。也就是说,点苍负责照应苏技师的伙食,那是很有钱赚的一份生意,点苍应当好好伺候着才对。可是,要说床前百日无孝子这话儿不太妥帖,咱们说花无百日红还是差不多的嘛——头三天下来,点苍就不愿意伺候了,因为苏技师口味太刁,吃不惯小环做的饭。

点苍很生气,小环做的饭他吃了两三年了,简直迷上吃小环做的饭了,苏技师才吃三天就不行了,一个北乡侉子难道比我们李庄的人高级一百倍是不是嘛。

按照惯例,点苍一旦有事不忿要发火了,就会先到我家给我爹发几句牢骚,其中原因你想想就明白了。点苍说:小环炒的肉炒的鸡又不是没放盐,这个北乡侉子吃一筷子就说不好吃,还说炒小鸡要先用开水煮一下再炒,还要放够材料。放啥材料,有盐有葱还不行吗,花椒大料多贵呀,再说咱们李庄炒小鸡也没有放花椒大料这个规矩嘛。还说猪肉不如鱼肉营养高;靠他大妗子,好像就他们北乡侉子嘴里多尖一样。

我爹笑笑地问他:那恁两口子觉得可好吃?

点苍说:俺俩咋能觉得不好吃,每顿炒的肉炒的鸡,北乡侉子不吃,全让我和小环吃得光光的,比狗舔的都干净。

我爹说:那不就行了嘛!

点苍还不满意,说苏技师上茅房屙屎也毛病多,每次都把皮带抽出来搭在茅房门口,你说恶心不恶心,人大老远一看见那根皮带,就跟看见他撅着屁股蹲在屎坑上一样。你想想,俺两口子临近住在那儿,也是上招待所那个茅房,我是男的先搁在一边,你让小环看见那根皮带,像个啥话嘛!我爹就嘻嘻笑着说,恁两口子上茅房也把腰带搭在门口,恶心恶心他。点苍一拍大腿,眼珠子一瞪,说三叔你说得很对,咱们不说恶心他,至少提醒他茅房里有人嘛。靠他大妗子,夜儿个小环在茅房里蹲着,北乡侉子瞎着眼硬朝茅房里走,要不是我眼尖连忙叫住了他,小环的白屁股非得给他看见了!

点苍这里说的夜儿个,就是昨天的意思。

自然了,经过我爹的指点,点苍就请苏技师自己开伙了,嘴上还说得好,乡下人粗茶淡饭惯了,做饭也不合苏技师口味,真是委屈了苏技师,从今儿起,苏技师自己做饭吧,鸡鱼肉蛋米面油盐咱们照样供应着。苏技师好像就盼望着这么办了,很爽快地同意了。这样一来,我们李庄的人就能见识苏技师做饭的神秘手艺了,尤其是我们这些鸟孩子,经常围在门口看苏技师做饭,几乎每顿饭都馋得我们口水流到肚皮上,明晃晃的像蚯蚓一样往下爬。当然了,有时候男劳力和妇女们也过来看苏技师做饭,他们不像我们这些鸟孩子明目张胆地流口水,但从他们眼睛里也能看出他们嘴里的口水快要决堤了。因为近水楼台嘛,点苍两口子几乎每顿饭都是先看着苏技师做好了再回家模仿做这顿饭。尤其小环,学习很深入,苏技师擀好面条,小环就会捏起一根挑在眼前,再三赞叹又薄有细切得又均匀,恨不得把一根生面条当场吃肚里。我们李庄都是过年过节才能吃顿饺子,苏技师是想吃饺子了就包饺子吃。他包饺子也了不起,不管是肉馅的还是素馅的,也不见他放啥仙丹神药,就是普通的盐和酱油,但我们这些鸟孩子一闻就恨不得生吃几口。他擀面皮就像机器一样快,比纸都薄,下到锅里还不烂。这个很不得了,我们李庄谁家都没做过这样的饺子,饺子馅齁咸先不说,单就是饺子皮擀得比被子都厚。他妈的,北乡侉子很抠门儿,我们这群鸟孩子围在门口,眼巴巴地流着口水,他都不给我们尝一个,反而给点苍尝了一个,真叫人发疯。点苍从蹒跚学步就是个馋嘴猫,但这个好饺子他却没尝出味儿,苏技师包的饺子好像是一只老鼠,刺溜一下自己钻肚里了,大概烫得厉害,点苍皱着眉捂着心口,龇牙咧嘴好半天。那样子一看就是吃了烫食。更叫人发疯的是苏技师给小环尝了三个!小环差点晕倒,一对眯眯眼要淌蜜一样,要不是那只猫在苏技师脚边转悠,她真会当场脱掉裤子和苏技师睡一觉。

事实上咋可能嘛。

我这样说,只是反映了当时我们这群鸟孩子心中的忌妒和恨。

当然了,小环也不是白吃苏技师的饺子的,有时候苏技师在烟叶地里忙活,或者在烟叶炕里试验火龙效果,回来过了饭时,小环就会给他留饭,饭菜虽然有点差强人意,但吃现成的总比筋疲力尽了自己还得做饭要省事嘛。有一回,就是小环尝过苏技师三个饺子没几天,苏技师到地里察看各家各户的烟叶成熟度,回来晚了,小环就给他送过来一碗葱花面。我们这群鸟孩子都眼睁睁看着嘛,凭良心说,小环毕竟多次参观学习苏技师做饭,还是学到本领的,我们都闻到那碗葱花面散发的焦焦的葱香味了,也都流口水了。小环端着面才走出门口十多步,点苍叫住她。点苍也是随同苏技师察看烟叶刚回来嘛,也不急着吃给他留在锅里的葱花面,却拿着一个油瓶出来了,笑嘻嘻地给小环手里的葱花面滴了十几滴子油,好像小环忘了放香油似的。我们这群鸟孩子虽然没吃过几次香油,但我们都是点煤油灯长大的,鼻子一哼哧,马上就知道点苍朝葱花面里滴的啥油了。当时我们这群鸟孩子都惊呆了,真的不能理解点苍为啥使了这个孬种点子。小环当时也很惊愕,但看样子她实在舍不得倒掉这碗亲手做的葱花面,硬着头皮笑眯眯给苏技师端过去了。

奇迹出现了。

苏技师好像是个瞎鼻子,或者小环的笑容屏蔽了他的嗅觉和味觉,他居然津津有味地把那碗葱花面吃完了。我们再一次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吃了葱花面的苏技师好像吃了老君炉里的仙丹,俩眼珠子慢慢变颜色了,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黄色,一会儿变成绿色,好像马上就要喷火,马上就要爆炸——这个,也可能是眼看着苏技师吃了那碗面之后我们心里的想象,但也可能是真实的。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不敢保证苏技师眼珠子的色泽纷呈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自己想象的。在当时,我们这群鸟孩子没有啥思想嘛,没有思想的人就没有想象力,因此也就不会有分析和推测,我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我们坚决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实,从来不会根据自己看到的事实联想到事情的最深处。

时间终于到了。

我们李庄的烟叶马上就要上炕烘烤了。

苏技师也很迷信,他按照自己的经验,建议我们李庄村委会,在新烟叶炕启用时,最好放上一盘一千响的大鞭炮。当然了,这个建议立即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因为我们李庄千百年来最信这一套了。本来,这次点苍又推荐我爹去买鞭炮,因为买这么一千响的鞭炮,价钱上活动余地很大,能挣个三两块钱的——可见点苍知恩图报的心里很严重。只是,我爹有急事去不了,点苍只好自告奋勇亲自去一趟了。因为,那时候大家都知道离我们三里地的王桥集上没有一千响的鞭炮,要买这么大的鞭炮得去淝河集,淝河集离我们李庄十八里地,骑自行车来回至少也得俩仨小时。所以,点苍一大早就骑着他家的那辆“凤凰”出发了——我可以证明,点苍一路上风驰电掣,一点儿都没耽误。只是,我没有想到,谁都没想到,点苍把鞭炮买回来就立即点燃了。

点苍是在我们李庄东南角池塘边烟叶炕那儿放的。

当时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刚刚吃罢中午饭,正在歇晌,平时也没有啥娱乐嘛,猛地听见鞭炮响连天,马上欢天喜地嗷嗷叫着往烟叶炕那儿跑。结果跑到地方鞭炮已经放完了,大家也没像往常那样,高高兴兴在遍地鞭炮皮里寻找未爆炸的鞭炮再放一个响儿,而是到了现场就愣住了。我记得好像有个词叫“呆若木鸡”,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真是形象得很,当时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就是这个木鸡样子。

老少爷们儿看到苏技师被吊了起来。

我想大家应该还记得,烟叶炕盖好之后,里边安置了十九层隔檩嘛。点苍家贡献的那根隔檩因为太长,戳出墙皮有一两托长,点苍当时舍不得锯掉,惹得大家议论纷纷。当时,苏技师还说将来烧起炕看火人被褥露水打湿了可以搭在上边晾晒,结果,现在他自己先给吊在上边了,那以后还咋晾晒被褥嘛。当时情形了然,我们李庄老少爷们儿虽说平时愚笨,但这个事情一看就明白了。一看捆绑手法就知道是点苍干的,一听点苍说话就知道因为啥把苏技师吊在这儿。点苍说,他在淝河集上买了大鞭炮紧赶慢赶,回到家里还是耽误事了,结果撞了正着,按在床上了!

“靠他大妗子,从那次吃葱花面我就知道了,浇的油够点三四天灯的,他眼也不眨就吃光光,大家老少爷们儿想想吧,浇了煤油的面条子他都能吃下去,还有啥事他干不出来?”

点苍跺着脚,操着我们李庄的腔调大骂苏技师。

哦,当时老寡汉条子德生也在人场当央,不知道为啥他的脸也气得煞白,在那儿指着吊起来的苏技师,手指头直哆嗦,高腔大嗓儿地叫唤:点苍家媳妇都气得上吊了,不是我跑得快,现在就变成小鬼了!你妈的,你奶奶的,看着你是个人样子,平时高贵不得了,我给你说句话你斜着眼子不搭腔,谁知道你肚子里也装着一泡狗屎!你妈的,你奶奶的,你想给点苍戴绿帽子,你也不看看,点苍的头那么大,你戴得上去吗!

老寡汉条子德生这话说得有点不照气,好像他有过戴绿帽子的经验一样。我们李庄老少爷们儿本来是又吃惊又愤怒,都绷着脸不说话,这下,一下子哄笑起来。点苍脸上就挂不住了,气得一脸不屑,呸了一声,一下子把德生推了个趔趄,骂道:靠你娘,就是戴绿帽子也轮不到你呀!

又是哄堂大笑。

德生爬起来,好像咽了口唾沫,喉头上下滑动好几下,才讨好地对点苍说:点苍兄弟,你不要担心,也不要生气,刚才我看见小环骑着恁家的“凤凰”车子去王桥集上了,估计她不会寻死了,是到娘家躲几天,这么不要脸的事,搁谁也得躲上十天半月的……

眼看点苍的脸色又红起来,德生赶紧闭上了嘴巴。

苏技师双手背后,俩脚翘起,被捆成一团,这个捆绑法与当年点苍帮人家杀猪时的捆绑法恰恰相反,猪的四蹄是捆绑在肚子前边,苏技师的手脚是捆绑在背后。他就这样被吊在原打算晾晒被褥的那节檩头子上,一直低着头,老花镜也没有了,听到德生说小环已经走掉了,这才昂起头挤巴了几下眼睛,又深深垂下脑袋。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口水,哗啦啦从他脸上滴下来。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笑嘻嘻地看着苏技师,嘴里说着俏皮话,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话,更没有人出面把他放下来。只有他那只栗色的猫在他头脸的正下方,迎接着他滴下的水滴,一个劲儿地眨眼,时而抬起头喵喵叫几声。

点苍也不叫骂了,他有些木然地望着遍地鲜红的鞭炮皮子,他想不通,好像自己匆匆忙忙跑到淝河集上买来一盘一千响的鞭炮,就是为了庆贺这件事情。

我现在想,要是那天我爹在家就好了,即便也会发生这个事情,那我爹会出面把苏技师放下来,至少可以出面劝说点苍息怒。很遗憾,我爹一大早就去了二十里以外的高公庙给我们李庄东头的罗成说媒去了。哦,也就是李建国,长得相当英俊,口才又好,经常一个人站在庄稼地里背诵自己写的狗屁诗歌,所以我们李庄叫他罗成。老是这么叫,有时候一说李建国,你得想半天才明白说的是罗成。可以说,李建国当时是我们李庄的人尖子,他有可能当村长,接着有可能当乡长,过几年当上县长也是有可能的。这个当然不符合李建国的真实情况,都是我爹一个人的想象和推测,但他要以媒人的口吻把自己荒诞的想象和盲目的推测说给人家听,一点也听不出有半点想象和推测的影子,叫人一听就觉得这是即将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为媒人,我爹就是这样说成了好多婚事,好多女方结婚后发现上当已经晚了,小环嫁给点苍就是这样的。我爹给他们说媒时,口口声声说点苍足智多谋铁面无私,将来肯定能当个法官,全亳县的案子都得由点苍来判断。现在事实证明,我爹又看走眼了,点苍遇上自己家出了点事情,就处理不好,除了把人捆绑了吊起来,一点智谋也没显出来。听说,到了天麻挤眼时,点苍也没有了办法,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难为的,他蜷着双腿,蹲不是蹲,坐不是坐,就像做高难度的瑜伽动作那样堆合在烟叶炕的墙根处,吭吭哧哧地抽噎起来。

之所以说“听说”,是因为那天我也不在现场。包括上边所说的一些相关情况,都是过后几天听我们李庄的几个响吧嘴子在人场里说的。

那天我比我爹走得还早,因为我要到淝河中学拿学期成绩单,这个成绩单决定我上初三坐前排还是坐后排,所以我走得早。刚走到村西头,正好碰上点苍去买鞭炮,我还是顺便乘坐他的自行车去的淝河集。一路上,点苍还教我和女生谈恋爱,就像我们李庄他那么大的年轻猴指导我这么大的鸟孩子一样,也没有啥技术含量,相当简单低俗。他说,先买一袋子香蕉味的糖果,给相中的女生吃,她要是不吃,这出戏你就不要唱了,她要是吃呢,你就再给她两颗,连着给她吃三天,第四天你就可以把她哄到僻静处,大大方方搂搂她,她要不让你搂,你就接着再给她吃糖果,她要是让你搂嘛,你就搂一会儿再开始摸她咪咪,她要是让你摸,你就捏她的咪咪头,先轻轻捏几下,再不轻不重捏几下……反正最后就是脱掉裤子嘛。总之说得绘声绘色,好像他曾在初中里天天干这个事情,事实上他和他那么大的年轻猴一样,基本上连小学都没毕业。就是现在想想,当时点苍说得也是很流氓的。哪知道这么流氓的点苍买了鞭炮回到家里遇上更流氓的事情。

也巧得很,我本来很早就到学校了,只是负责分发成绩单的董老师不在,他媳妇生孩子,他去医院了。他媳妇我们见过,一脸妊娠斑,好像尿湿的床单才晾晒个半干,原是个细条个子,一挺着大大的肚子,走起路来上身向后挺得十分别扭,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幽灵在后边使劲拽着她的头发一样。我们好多学生,焦急如焚,等到半下午董老师才回来。我取了成绩单回来,自是就没有自行车坐了,只好迈开两腿步行。步行当然没有自行车快了,所以等到我走完宽大的公路拐向通往我们李庄的窄小公路时,天已经麻挤眼了。

我刚从宽大的公路上拐下窄小的公路,就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走过来。走近了我才看清,原来是苏技师。这会儿见到的和平时见到的也没有啥两样,走路,看人,还是那样不急不躁从从容容。我当然要先开口给他打招呼了。我说:苏技师,天这么晚了,你干啥去?苏技师说:我回家一趟。然后,他很热情地问这问那,给我说了半天话。当时他还拿出一支钢笔,在我右手心里写了一道题:(a+b)2=a2+2ab+b2。他还给我说了好几遍,这道题就是初二代数课本封面上印着的那道题。我自然知道了。他还说到他的儿子叫响虫,就是会叫唤的虫子,和我大小差不多,学习成绩是很好的,就是有一个龅牙长得不好看,说了许多次也舍不得拔了。好像还说他老婆爱用面筋水洗脸,洗得又白又嫩,每次用面筋水洗脸时都会不停地低声呼喊自己的名字:

小凤。

许多年过去了,我每次回忆到这儿都会觉得十分神奇,那道代数题在我脑海里清晰如刻,一切情景如同就在眼前,苏技师的说话腔调犹在耳边。

我记得那天回到我们李庄时天已经黑透了,好在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满天繁星时远时近,万道星光闪烁不停,村庄里树影如剪,路径明亮,时而高处有几声宿鸟夜鸣,引得谁家公鸡咯咯啼叫几声。我没有直接回家,现在想来当时十分蹊跷,因为我正是即将踏进青春门槛的叛逆期,平时和我爹双方都很腻歪对方,但那一会儿我心里竟然老是想着我爹,以为他早就该回来了,因为明天就要打烟叶上炕烘烤了,现在他肯定在烟叶炕那儿,正在抓紧时间向苏技师请教最后的技术问题。

我就这样到了烟叶炕那儿。

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依然都在。按照我们李庄的习惯,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个分晓那是谁都不会离开的。老少爷们儿几乎没有一个人乱动,站在烟叶炕前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也没有人说话,好像被一家伙集体石化了。老寡汉条子德生倚在一棵树上抽着烟,一闻烟味我就知道是刚刚流行起来的“玉簪”牌,喷香喷香的,简直不像烟味,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倒像是洋女人用的香水味。只是,他一动不动,好像他本人就是树的一部分,他嘴上的烟头就像树自身生出的小枝丫干枯到极点自燃了,一点点火星一明一暗。事主点苍还那么堆合在烟叶炕的墙根那儿,左手揣在肚子上,右手捂着嘴巴,食指顶着鼻孔,好像已经使尽了力气终于窒息了自己。说老实话,我看到苏技师时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抬起右手,展开手掌,苏技师写的那道代数题在月影下如同迷魂虫子一样赫然犹在:(a+b)2=a2+2ab+b2。

到了现在我也无法解释这个事情,我怀疑苏技师以前说的话有可能就是真的,也许吊在这儿时间太久了,路到了尽头,他的灵魂脱离了肉体,自行走动起来。即便当时,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自己在路上遇到的就是苏技师的灵魂。哪怕现在或者当时,我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当时,我还仔细地看了看吊在那节子檩头上的苏技师,他好像已经死了,一点点生息也没有,只有那只猫不知何时爬到了檩头子上,正在吊着苏技师的绳结处用爪子抓挠着。这时候月光越发明亮起来,自上而下,映得那只猫和吊着的苏技师的影子好像一团凌乱的物件映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