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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8年第3期|朱婧:翻越安第斯山的青蛙 

来源:《花城》2018年第3期 | 朱婧  2018年07月02日08:39

当他步出机场的时候,墨蓝色的大团云朵飘浮在空中,绯红的落日色泽正似巫女桔梗的红裙。美得让人落泪。

从百度地图找到公司所订的酒店位置,规划好路线,搭上地铁,在车厢找到靠近不会开启的那一侧车门位置把自己安放。习惯出差的他行李简单,一个20寸箱子和一个背包,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他总尽量让自己不过多侵占空间。正值上下班的高峰,地铁离开机场附近路段,渐见拥挤,他和他的行李逐渐被挤压到无法再挪动的空间。他把行李箱放在车厢门前,自己面对车厢门,他的背包在他和其他人之间形成最后一道可靠屏障。随着拥挤程度的增加,他的背包愈加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一层薄薄的衣料之外,它略带粗糙的尼龙质感让他的肌理感受分明,体温的传导让它几乎成为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背包的分量已经在他的肩部压出深深的沟壑。就在几乎到达忍耐极限之时,地铁抵达了站台,他被人群的洪流卷下了车厢。

酒店所在的是这繁华都市的闹中取静一处,名字起得优美,唤作甜爱路,他拖着行李箱一路向前走时,看到身侧的水泥墙面上,有诸多情侣们留下的书写印记。这无甚特别的城市道路仅仅因为一个甜蜜的名姓就唤起了一种热烈的追捧,他有时惊叹世人的可怕天真。说起来他虽一直对神秘学领域持悬置态度,但涉及到抽签之类的事情却意外地积极。他在手机上下载了每日可测凶吉的APP,逢遇出差日期喜欢测上一测,此行已经出来三天,辗转第二个城市,每日都是中吉,自己大概也有预感,总觉有悬而不明之事在心头,如无法化解,稍做动作如猫爪在浓雾中的试探,总使他分外醒惕。

酒店的大堂里飘着似有若无的暗香与音乐,浅褐色调的大堂精致但并不堂皇,服务人员的妆容和笑容都专业而精准。他们用职业化的眼光扫描这个宁静的夏日午后到来的新客。他白皙平淡的面孔,瘦削的体型,微微驼背的身姿,行走时无有旁视的目光,收敛的肢体语言为他与外界环境之间划出了一道安全的屏障。而他们自觉地避免了过多的主动服务,以尊重他所希望的空间。稍候就办理好了入住,他步入了电梯,却骇了一下,电梯内部被布置成鸟笼形态,棱角镜面玻璃制造的繁复空间拉伸效果使他如同步入一列车厢,车厢内可以见到千万个在鸟笼中的他。这些复刻的他让他如此陌生而惶然。而这里,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让他安放的隐私角落,好在电梯内的光线设计黯淡,稍稍让这令人难忍的透明不显如此难堪,楼层到达后,他快步逃离了这诡异的空间。

步入同是浅褐色调的房间,打开背包,拿出电脑整理第二日工作的相关内容,关机、洗澡,早早躺在白色床单上准备入睡。这偌大空间里,很多东西显得多余,精致如玩物的茶具,带有三种按摩功能的浴缸,泵压式胶囊咖啡机,还有没有被拉开过的厚重窗帘后面这个夜色里面貌分外美妙的城市。这个时刻,一定有人在机场,在火车站,第一次落在这个城市的地面,看着她似乎永不落幕的绚烂灯火燃起幻想,好似她可许诺一种同样绚烂的未来。

他想起小仙女说过的话,关于这座城市的话。大学时候她常常带着向往说:“若以后能去H市生活是多么好。”小仙女出生在H市辐射范围内的小县城里。在她从幼时建立的概念里,最让周围孩子羡慕的是去过H市的孩子,最有本事的父母是在H市工作的父母,而那些人,从H市带回来的每样东西都是可爱的。而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是,明明地理上并不遥远的地方,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却少有真正前往,虽然他们甚至会选择去往更远的地方。小仙女到读大学也没有去过H市,直到大三,她说她想考H市的学校读研,她想先去看看她想读的那所学校,她果然买了一张票就去了。后来,这次出行其实未能达成她最早的目标。她来学校后,依然是那个散漫得有点漫不经心的小仙女,她上课依然神游天外,自修的一半时间在反复检查自己的文具,果然考研的报名虽然报了,但是连考场都没有去。小仙女做过唯一果断的事情是买了一张火车票去了H市,她在那里著名的商品街为他买了一个名牌背包,虽然年纪渐长,阅历渐深,在商业文明的资讯侵染之下他多少对品牌建立了概念和认识,也知晓了这个背包是最常见的仿造品中的一个。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珍视。那个背包替下了跟随他多年的老旧书包,安妥地贴紧他的脊背,开启了另一段长久的陪伴。

这背包是黑色的,三层分袋,拉链头上有品牌的红色十字标识。那一点红色像一些微光照亮它黯淡的身躯,如豹的眼睛转动起来然后生动了形象,它突然就从城市最耀眼的购物中心的外墙广告上跳跃下来,不再做那奢价珠宝的装点,他收获了自由,奔跑在灯光流动的都市车流中。

从豹的梦境里醒来,按下按钮,窗帘安静打开,洗漱完毕,吃完早餐,背上背包,汇入人群,踏入地铁的车厢,又是一天的开始,面貌依旧相似,日光之下,几无鲜事。同样相似的,还有APP里,反馈给他的“中吉”。这两个字,像小小的鼓点,敲打在他的心上,有什么内容,似在预警。又一次躲避在车厢的角落,又一次被人群挤压,这天的地铁的空调温度格外地低,作为半个业内人士他很清楚这个季节的标准温度应该调控在26摄氏度,而现实情况远非如此,他一边焦虑于专业向的标准失调,一边被这犹如冷库的车厢环境迫得几乎寒战,他的背包如一块巨大的冰冷铅块,紧贴他的皮肉,肩部的重量拉扯得他几乎要跌入如同酒店电梯的深暗无尽之海。再一次拯救他的依然是地铁的到站播报,他冲下了车厢,解下背包,坐在站台旁的椅子上,始感到鬓发被冰冷的汗水濡湿。经年的出差生活,居食不安对身体的蚕食,已经在近年渐渐显现。像他这样,进公司近十年的资深员工,已经很少还在频繁出差了,业内的默认规矩,最多做到5年,积累了相对丰裕的金钱回报,转一个轻松一些的管理岗位,较少出差,建立家庭,安稳生活。这原也是他的计划和愿望,这愿望里的内容,当然还有小仙女。大四毕业,生性懒散的小仙女果然没有去处,工作无定,考研无望,在毕业的城市拿到非常理想的offer的他,对未来抱有信心,自然是非常期待她能够留下。然而,俗套而必然的是,小县城里出生的小仙女的父母如同大多数普通家长一般,希望女儿回老家,以她的样貌和学历,很容易获得理想的婚姻。他们很快以断了金钱的支持作为无声的要挟,小仙女自然是回去了,她天真且爱娇,境界狭窄,并不懂得与生活顽抗。

他并没有一丝抱怨她,她笑容似花瓣,心地似白雪。况两人当时关系并未分明,他们比朋友深挚,恋人未满,她喜欢赖着他,不过因为出乎意料地认可他的有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是某次一起步在昏黄路灯下回宿舍的路上,他和她行在这迷蒙的光晕里,他和她讲起杰拉尔德·唐纳森的《青蛙》中所讲的关于骑青蛙翻越安第斯山的故事。

1970年,丹麦人克努兹斯文森挑战了世界首次的翻越安第斯山脉的青蛙队的记录。他的日记中如此描绘了这次旅程。

1月19日 远征队出发的日子延后了三天。为什么呢?因为我一坐上青蛙就被压扁了。在找到其他青蛙之前。只能在这个太平洋沿岸的酷暑城市伊基克继续等待。

1月21日 适合出发的好天气。阳光很灼热,但东北风很强,感觉很凉爽。和负责挑行李的挑夫们也谈妥了运费的问题,一切准备就绪。尽管如此,当我往青蛙背上骑时,还是把它们给压扁了。

1月27日 我终于明白即使东西再轻,青蛙也是无法搬运的。昨晚,我试图把行李放在青蛙的背上,七八只青蛙马上就被压扁了。

1月28日 今天我们终于从伊基克的市中心出发,前往玻利维亚的圣克鲁兹,展开这趟500公里的旅程。所有的青蛙都没有背任何行李,并且一开始就以猛烈的速度向前跳。但是不到10码时就撞上了墙壁,失去了方向感。

他看着她笑得眼泪要出来的样子,不惮笑容太大显露面貌上唯一的瑕疵——露出牙肉,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自己70年以后的生活。若还能活到70年以后,一定是要和这个女孩一起生活才可以吧。他几乎能想象到他们会有多么默契,他们会拥有多少秘密暗语,只消一个字,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的那种心灵通道他们可以轻易建立。

大学时期的他缺乏同类,他难以培养能让他融入多数人的集体生活中的那些技能,比如熟悉一项体育运动,或者一种娱乐活动。多数时候,他背着从中学时代就陪伴他的陈旧得连原先的颜色都不能被辨认清楚的书包,穿梭在食堂、教室和宿舍之间。在图书馆消耗的时间如此漫长,以至于他几乎可以闭目找到想要的书;以至于他会去翻阅那些好像几个世纪也没有被人翻阅过的书。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推开宿舍门,里面瞬间凝住的欢声笑语是难堪的,仿佛他是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他的床铺在他不在的时候甚至都不会被人随意地借坐一下,床单平整异常而不会留下某个带有温度的臀部印记,仿佛怕被染上某一种菌。这样的他,在这样一个偶然的与小仙女同行的夜晚,获得了她如此明媚的笑容后,也打开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她是大学里不那么耀眼却最受喜爱的那种女孩,无论样貌性情都妥帖可着人心。女生们若在课间想去卫生间多数爱拖着她的手一起去,即使再挑剔的男生在睡前卧谈中谈论女孩的时候谈到她也要赞赏两句,她在食堂最拥挤的时候去吃饭也不用担心没有座位,一定有人站起来喊她过去,而她的热水瓶只消上午送到开水间,晚上总是已经灌得满满当当送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她和他的交往却不带着丝毫的刻意和怜悯,她仿佛从未发现过他的边缘化的处境,她下课的时候去到他身边坐下,拿起他桌上的书翻看的样子是直接而坦荡的;体育课结束时,她和一群女孩嘻嘻哈哈地从贩卖机买完东西回来,经过男生们的时候,她顺手把一瓶水递给他的时候眼神是无忌而明定的;晚自修结束,快走几步追上他与他同行,听他说那些天马行空的内容的她表情是热切而专注的;这样轻易肯定了他的她,似乎也带动了某种僵硬的气氛的活跃,年轻的灵魂之间并不存在凝固的恶意,至多出于对于异类的本能抗拒,而这标签并非固定,他们对他隐在的无视被打破,一些简单平常的对话开始会发生在他们与他之间,突然有人为他打开了一扇他从来知道存在却始终没法找到的门,并且对他道了一声欢迎光临。从某种意义上说,小仙女是他的拯救者,使他不至在孤独之海一路坠落。在大四毕业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习得了人群中生活惯有的规则和法度,可以平安地把自己寄放在人群中。环境完成了对他的成功改造和洗礼,工作面试时HR给予他的审核意见是个性羞赧但是专注,适于精细的专业向工作。他也诚然带着这样的面孔走入了新的环境而再也没有被贴上标签和隔离。但她并不自居,对她来说,她只是容易给予亲善,并在与他的交际中获得真实的乐趣。他不殷勤地展现自我或者标榜关心,以期获得某种世俗关系的回报。在交往的最初,他待她比之常规的年轻男性对待一个可爱的年轻女性的态度,更多是待一个新鲜的灵魂的态度。从他的嘴巴里面吐露的内容与其他人大有不同,这使形貌平庸的他变得生动而明亮。她天真洁净的灵魂和自由的心性天然会被那些打破既有概念的事物所吸引。

但你不能与世俗人士谈论青蛙,他们会想出一千种与青蛙有关的料理,却依然会觉得他的故事黑暗而肮脏。她的父母带走了她,一辆小型面包车就能搬走大学四年生活的所有残留,他无法把自己装进礼物袋作为一个额外附赠。他也无法选择放弃前途跟随她去到那个闭塞的县城,他不想让她,如她的父母和她父母的父母一般,一辈子把光阴留在那个小小的县城。那些县城都有千人一面的特质。市中心有条主要街道,任何一天在这条街上逛都能碰到熟人。城市小,每条道路都熟识。中心区域有一家电影院,兼被各个机构租用进行各种会演。几家超市、邮局、医院和充斥各种专卖店的商业街。这县城肯定还有一座公园,多数叫人民公园。里面没什么景致,可每个人都在里面玩过。他们一辈子仰望着H市,视它为云上的都市,不可思议的景观,视与H市有关的一切为大事件。他想带她去H市,他还想带她去比H市更远更好的地方。他想留她在身旁,她是他在这令人不安的世界中,看到的唯一真实的景象。

她离开的时候,也是傍晚时分,夕阳和暮云依然故我地作最后的盛大演出,他是被弃留在落幕剧场的最后嘉宾。她或许是流眼泪了,但并没有那么伤心,她还有些对父母允诺的崭新的理想生活的某种期待,她是那样心性的人,这未必是坏事情。一辆小型面包车就可以带走一个女孩,和她四年大学一千多个日夜的所有的生活痕迹。

他想加快获取金钱的速度,他比任何一个新人都更勤奋地愿意去往各种项目驻地,争取更多的出差机会。他精密地计算过,最快只消三年,他可以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套付了首付,承担月供的房子。这似乎是他可以向她的父母提出某种要求的先决条件。这是地产商和拥有美好女儿的父母们,在一种诡谲的社会氛围内形成的某种共谋。小仙女回到县城,进了当地的电视台,仅仅因为美貌的缘故,她没有专业背景,只能做一些轻松的无关紧要的工作,食住依赖父母,倒也相当轻松。他有时和她电讯或者网聊,知道她一些近况。工作的最初,他因为太过忙累,倒也极少能关注到她,偶尔的联系里,只觉得她悠闲中有些迷惘,偶尔也有对现有的生活的跳脱醒悟,似乎想求得变化,他总是极力鼓励她,但那些发奋语,很快就湮灭了。若视作一场救赎,他不能指望她自我拯救,他明了自己需要全力以赴。然而,时间却不愿意等他。一年不到,小仙女很坦然地告诉他,她有了交往的对象,父母安排的相亲,对方和对方的父母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指摘。

……

作者简介:朱婧 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学硕士,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文学评论和童话。 2003年始,在《萌芽》《布老虎青春文学》《青春》《青年文学》《作家》《扬子江评论》《花城》等杂志发表作品数十万多字,作品被收入各种选集和丛书。出版个人作品《关于爱关于药》《惘然记》《幸福迷藏》《美术馆旁边的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