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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草原》第3期|阿塔尔:海岸线的冬青(节选)

来源:2018年《草原》第3期 | 阿塔尔  2018年07月03日08:25

作者简介 阿塔尔,蒙古族,1995年出生,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人。内蒙古大学在读史学硕士研究生。蒙汉双语创作。著有中篇小说《蕾奥纳的壁炉节》,长篇小说《新洲,不朽梦魇》。

天琴海是个富足而发达的地方,无数的河水汇集淌入海中让大地富饶无比。即便是在这物资紧缺的战争年代,勤劳的天琴海居民们也远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这里没有在北境常见的游侠到处游荡,有的是无数平整的基建下劳动的身影。一些人的生活就像是赛跑,选定了一个终点不顾一切跑完赛程。另一种则像是上刑场,就算他们不愿意动还是会被时间拽着走。不管人们怎么选择,阴霾中还是阳光下,生活的行进都会平等地延续下去。生活在天琴海北方雅玛非城郊的卓拉·冬青还只是个少女,而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太阳还未攀上窗口时卓拉·冬青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是从那个人们嘲笑她的名字的梦中惊醒的。起身后她伸了伸懒腰就直接准备走去洗漱,她没有去叠被子是因为被子在被罩里揉成了一团,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在乎,只有她一个人生活的家里也不会有人在乎。

她所生活的天琴海有一句俗语形容不可能:“冬青树飞上天!”,这也是她被嘲笑的原因所在。她在14岁时成为了受训的小飞行员,那段时间总是能和沉稳温柔的飞行教练一起驾驶着双翼机翱翔天空。嫉妒的孩子们会嘲笑她:“冬青上天了!”,但她以前将这种嘲笑当作嘉奖,因为与翱翔天空相比那点闲言碎语的笑话算不了什么。

现在冬青看了看眼前缺了角的镜子里头发凌乱的自己。她已经17岁了,当年仅仅练习了三个月不到所有的飞行课程就都被新的政府叫停。而那笑话则真的成了一个笑话,刺痛着她的心。早间的洗漱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清爽,脑中都是因为觉没有睡好导致的嗡嗡声。冬青的早饭从来都是剩饭和干面做的炒面,这东西本来不太适合成为天琴海人的早餐选择,但冬青不想为没必要的生活习惯花额外的钱准备食材。这种油腻的食物会给人嘴里留下与早上的清爽完全不符的腥味,不过对于早已习惯的冬青来说这就和平常无味没什么两样。

冬青的家门和外面地面有高脚杯那么高的高低差,如果早上不太精神的话可能会一脚踩空,无论是谁到冬青家里拜访,都会在出门时对这高低差和直扑门口的海风留下极深印象。但对于现在的冬青来说这段好玩的记忆早就被埋没了,就像是每次反应过来时已经出门上路了一样。

卓拉·冬青是个17岁的少女。

对于每天都要起早等公交车的冬青来说生活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都只是流水账。她家住在城郊的小镇,名叫海岸线镇,离本城雅玛非比较远,公交间隔至少一小时,车程也有半个多小时。

驶入雅玛非城的公交车是个带帆布顶棚的大敞篷车,远远看去像只陆地上的小船。在这清秋坐上公交后清晨的海风与冷空气让她瑟瑟发抖,直至到达目的地时太阳才会从海岸线外完全升起,让这天琴海北部小城市暖和起来。

自工业停办后雅玛非港最大的用途就是运输农产品。产业的萎靡让人口流失,虽然不久后直属省宣布了人口固定法案,但雅玛非城已然没落。冬青对这法案唯一的印象就是导致了在他乡的父母近两年没法回家。

在没落的城市里生活很艰难,但法律已经限制了市民们去其他地区,这令人别无选择。随着与城郊清新的空气完全不同的各式各样饭馆的早餐炊烟刺味入鼻,公交驶入城区,上车的人也逐渐多起来。这是个好现象,冬青很清楚如果乘客太少可能这条线路也会被取消,这样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维持生计。

在冬青看来城区挤了点和脏了点也不比城郊好多少。失去活力的街道上偶尔有面无表情的人们穿着脏兮兮的大衣漫步。房子都一栋栋的旧去露出红砖就像老人斑,没人使用和维护的基建与建筑上随眼可见日渐变多的裂痕和锈斑,满地滚动的垃圾与飞天的碎纸从不停息。这就是曾经被誉为海边明珠的雅玛非城,只剩下名字好听。

冬青的工作是在雅玛非港码头与堆场之间开牵引车,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如果一天形势好的话冬青要开着牵引车在堆场和码头之间往返十几次,也会帮忙开叉车做些散活,而最差时会有一半的时间闲着。雨天雾天都很麻烦,现在秋高时分碰上秋老虎也不轻松。闷热时也会因停不准车挨骂。要是碰上平流雾,朦朦胧胧中不敢把车开太快,也会挨骂扣工钱,不过克扣工钱只算小事,毕竟撞到人的话就都完了。

渔船和运输船在码头进进出出,就像是浮在水面上不断变形的小镇。每次冬青来到码头都会观察一下这些还可以不被限制出行的幸运者们。但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幸运,有时一些船只冒着烟,船身上可见密密麻麻的弹孔就像是蜂窝一样,或者船上的舰桥成了开花状——被什么东西炸得稀烂。那些布满旧伤痕与新伤痕的船总是能引发冬青对于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的臆想,虽然现在见惯了也不会再多想。

“居然让一个小孩子开车,这地方疯了!”若是有人第一次瞄到驾驶室里的冬青通常都会像个喜剧演员一样龇牙咧嘴说出类似的话来,天气炎热时人们会暴跳如雷给所有看到的东西挑刺,但有时即便下雨也一样。总之在这码头工作,少不了像是谁欠了他什么似的人指指点点,冬青早就习惯了。她有驾驶证根本不怕突然有巡视组出现。这证原本属于一个失踪的叫安妮的姑娘,据说她越境逃到北境淘金去了,剩下的这东西也算是方便了冬青。

活儿干到中午时就要吃饭,但这个活儿弹性很大,至少不能车开到一半突然停车吃饭。雅玛非港有大批的闲散人员从日出前就一直做力气活儿,到中午时会蜂拥澡堂洗涮一下然后到小饭店小茶楼又吃又喝,他们经过半天工作,一天穷乐钱和吃饭钱都到位了,所以明早为止也不会揽活儿。冬青虽然没有正式的合同和文件与闲散工无异,但实际上享受的算是正式工待遇。至少跟着车队做事也不用担心哪天会没活儿干。冬青的车队里有好几个年纪比她大很多的司机姐姐,她刚开始干活时买不起码头堆场的食堂饭又害怕饭点那些劳工们,所以总是自己带着很糟糕的干麦饼来吃,如今在工友中有了很多自己的朋友,她已经习惯于跟着她们到熟人摊点买些鱼饼饭团之类的一起谈天填肚。姐姐们总是夸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不是客套一样。她人缘不算很好,自己也知道。但也不会得罪人,所以工作一年还是能交到不错的朋友。

吃完饭再跑几趟后就到了下班时间,码头和堆场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但冬青所在的车队经常揽活儿的场站到五点就会关闭。冬青通常跑到四点多就不会再跑,到场站的洗手间用水洗洗脸后就直接去到公交站准备回家。她的日子除了等公交以外实际不算忙碌。

冬青除了早晚也不经常看表,因为没有必要。与别人不同的是她更追求省而非多赚,多赚也没有意义。自从开始工作后冬青也基本没有什么会花钱的爱好,除此之外一个17岁的小姑娘也花不了几个钱。她找父母的熟人接这种活儿为的只是有稳定的经济收入维持生计,在父母回来之前有事做。几个工友也曾劝过她索性全部改假信息正式入职,该做的活儿不会变多,工资会变高,还有宿舍可以住,冬青倒是一点都不感兴趣。毕竟看家才是她真正在意的事情。

这日子前三个月她还觉得算是惬意,现在则很无趣。

像是小船一样的公交车在等了不知是几十分钟后终于到了,司机把车开得摇摇晃晃让它更像只小船。冬青找了一个位子,结果另一边坐来一个老妇。当汽车猛烈的摇摆一下时冬青就一下下撞在老妇的身上。肥胖的老太太就像尊石像,几下不经意的撞击让冬青自己都觉得要道歉,这老太却一脸安稳毫无反应。

“妈妈,你看她!我差点被吸管扎破嘴!”冬青推了一把一旁的小男孩,小男孩随即抱怨起来,他的手里捧着一杯绿色的饮料。随着公车的摇晃小男孩还是不断撞到她身上,肆无忌惮。

“对弟弟让着点。”后座的妈妈如此说道,很显然没看到冬青的嘴唇肿了。

每当如此她就会想起那个午后。

一阵强烈的摇晃袭来,整个公车仿佛失重了一秒。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司机稳住了车体,不过冬青还是猛地撞在了前座上。疾行的班车突然爆胎险些翻车就如一场劫难,但没有人受伤,所以下车后的乘客纷纷站到公路上看着冒着烟的车胎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情绪的样子,冬青亦是如此。她只是揉揉撞疼的额头,等着公车换好轮胎。

出了雅玛非城区后的公路给人一股平淡的自然感,车道两旁的道牙不是年久破损就是被挖走,草苗抓准了任何的缝隙在公路上点缀一道道的绿隙。来自天琴海的海风在耳边呼呼吹着,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冬青并不着急。

偶尔会有车或者农家的马车经过,城郊道路上凉爽而又冷清。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拿出好几个千斤顶修车的司机和几个副驾驶不断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就是不见换好轮胎。站在外面的乘客很多已经不见踪影,即便不走的一言不发也遮盖不了不耐烦。冬青原本不急,但等到两条腿站得发酸时她终于忍不住看了表,已经七点半了。还有半小时就会日落。她虽依然是没什么情绪,但耐不住肚子开始饿。

实际上这段路直到家门口很近为止都在车道上,冬青走起来后才反应到自己可以一直走,等到有其他公交或者这辆车修好就直接坐着回家。可能不会有其他车了,已经这么晚,这抛锚的应该就是末班车。

大路朝东,夕阳在面前拉出了畸形的长影,让冬青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瞥向地上。随着走动,影子也滑稽的一动一动扭着,让她觉得自己像鸭子一样在和影子跳什么诡异的舞蹈,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脚步也受影响越来越不自然,仿佛后腿就要被前腿绊到。她时不时的回头看看,那抛锚停在路边的公车每次回首都更远。她不想真的走回家,这可是一段好路。她不断重复着直到一段小坡后那公车看不见了,冬青也就不再回头。

轮胎碾碎渣的声音很远就传到了冬青耳中,她一回头就看到小船一样的公车出现在坡上驶来,于是停下脚步站到了路边。公车开得不快,看得到车上的人也不多。

冬青向它招了招手,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非常傻。她可以看到驾驶座上的光头司机紧紧盯着前方,连余光都不肯瞥向这里,也没有做任何操作。在冬青看来司机的颈椎很僵直,就像是被谁摁着脑袋不准转头一样。乘客面无表情地看向这里则令她心生厌恶。公车平淡无奇地一驶而过,留下扬起的一点尘土中依然招着手的冬青。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那公车远到像不会再调头后才一言不发地放下手继续行走起来。

路如果远了就会忽视时间,至少如果没什么值得吸引注意的事物的话就会如此。冬青反应过来时已经看到了一处下坡,几个民宅之间的柏油路。稠然的夕晖下高低差都因为阴影变得格外显眼。冬青缓缓走过那道下坡,看到了坡路尽头的一棵大树,过了树再不远就到家了。冬青皱皱眉,把目光从树上移开了。

当她进门挂好外套时天已经黑了,打开灯本来还可以看见点外面的窗户漆黑反光起来。冬青伸了伸腰,不光腿酸肚子也饿。她忍住了嘴里泛的酸水简单地热了一碗汤面,很不体面地吃了起来,吸溜声让她自己都觉得刺耳。

冬青刚刚吃完一碗,外面便传来汽车的引擎声让窗户抖动,橙黄的车灯将栏杆的阴影透过窗户打在天花板上不断移动,缝隙间的强光令人无法直视。冬青整了整着装,就坐在凳子上,直到外面车灯虽亮引擎声熄灭,响起敲门声。

一开门就是熟悉的面孔,中年农夫看见冬青就松了一口气,冬青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这是为她好的一群人中的一位,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冬青就是对他们有一种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厌恶。

“你今天回来的太晚,搞得你奶奶很担心,叫我一通找。”农夫说道。

“奶奶大惊小怪了,我只是没搭上车。”冬青说道。那奶奶实际上并非她奶奶,而是这隔壁家农夫的老母亲。他们家有个小果园需要打理,老母亲则一直住在这里。这家人和冬青的父母都是老相识,他们回不来的这两年一直是隔壁在照顾她。

“你从雅玛非一路走回了这里?”

“没那么夸张,从半路。”冬青说着,一只手放在门板上仿佛准备关门。

“你想去城里打工,我们不拦着你,但我今天找到码头可是听说你在打黑工。”农夫注意到冬青的举动,赶紧说起正事。

“我还差一年才合法,我有什么办法?”

“卓拉,我们得好好谈谈。”

“不要叫我卓拉!”冬青的反应很大,她语气平静但声音却提高了不少,对话的气氛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突然被投入了石头。农夫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冬青这个姓氏是她父亲在人群中的称呼,而现在这么快女儿就要继承这一称呼,实在是让人无法适应。但她的样子无比认真。

“我很谢谢你们帮我交水电费,但我都中学毕业了,干点活儿没什么错,天也不早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让您白白跑了一趟雅玛非真是对不起,代我向奶奶说一声我很好,谢谢关心。”冬青一溜烟地客套一般说完了一长串话,不等农夫再说话便关上了门。他在门外又说了一堆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话。

“奶奶就在隔壁,白天都差不多是一个人,你陪着老人多好,干吗非要去费力不讨好。”

像是这样的话冬青都当作是没歌词的歌听着。不久后安静了,冬青还是站在门后,直到过了好一阵子门口传来远去的脚步后她才转身回到桌子边。

在夜晚她准备睡觉时窗外的闪光几乎照亮了漆黑的屋里,但闪电已经吓不到她了。现如今闪电给她的唯一感受就是总是打闪会很烦而已。

当第二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墙壁上时,吃完早饭的冬青已经离开,她有些惊讶昨晚雷鸣电闪却没有下过雨的样子。又是熟悉的一天,公车驶入雅玛非城时熟悉的气味,码头上忙忙碌碌的身影与汽笛声,开动牵引车时那些指指点点,还有饭点时工友姐姐们苦口婆心的劝说。海鸟向着风展翅,就像是浮在半空中一样,汽油与铁锈味在码头似乎永远无法被冲去。唯一的不同就是冷空气突然到访,风息变得硬实。而雅玛非的街道上出现了很多士兵和军车,对此冬青是一点想要了解的兴趣都没有。

当年飞行课程全部停办时,冬青就喜欢开着家里的农用车到处去玩,即便爸爸斥责了很多遍也阻止不了这个小司机。她喜欢操纵机械时的感觉,也确实开得非常好。她现在想想或许就是知道她为飞行课的事情难受,他才会口头上训斥却在行动上纵容。从那个上坡把汽车开出海岸线镇的话平整的乡间大道上只会有公车偶尔驶过,开着窗户踩下油门时加速的后坐力让背颈贴在座位上,空气呼啸着从耳边吹过,让她无比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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