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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恩斯的“绘画鉴赏课”

来源:文艺报 | 俞耕耘  2018年07月09日08:19

朱利安·巴恩斯

英国当代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连续引用亨利·詹姆斯和福楼拜的两句话,表明了艺术评论(画评)的处境:“画家对那些写画评的人有着巨大的怀疑”。“用一种艺术形式来解释另一种,这怪异极了。在全世界所有的博物馆里你都无法找到一幅优秀画作需要加上评注。导游手册里的话越多,那幅画就越糟糕”。

尽管如此,巴恩斯认为在一幅画前闭嘴,不予置评,不是个理想状态。他为画评辩护:“我们是不可救药的语言生物,我们热爱做解释,说看法,谈主张。”为此,他还拉出了普鲁斯特喜欢在画作里发掘现实人物的“习性”。其实,他想说明的是难以抵抗的“跨界诱惑”,探讨不同艺术形式、介质能否象征转换、思想转译的问题。

早在80年代,巴恩斯就凭借《福楼拜的鹦鹉》,奠定了英国文坛一线作家的地位。此后,他三入布克奖决选,2011年,《终结的感觉》终于摘得大奖。令人叹服的是,这样一位知名作家,还拥有宽博深宏的艺术修为,对绘画评论抱有极大热情。从一开始在小说里谈席里柯的偶尔为之,到后来为《现代国家》《泰晤士文学副刊》《伦敦书评》撰写一系列艺术随笔,最终结集为《另眼看艺术》。巴恩斯形成了一套讲述艺术故事的精妙“手法”。如果说这手法是什么,我愿意将其概括为“来自福楼拜的教谕”——写笔记而不是评论,用“描述性”和“解释性”来淡化如今评论界自以为是的“评判性”。

事实上,事后诸葛的行为,并不能证明评论者比画家高明多少,它反倒显出一种轻浮的“可怜优越”。巴恩斯强调要“理解创作中的画家”——那不是杰作成品,而是画家不断构想、不断犯错、不断废弃的痛苦过程。当我们看到席里柯的《海难场景》,我们会觉得终稿理所当然,一切画面选择都已注定。然而,这当真都是必然吗?显然并非如此,每一种构思都有千百种实现路径,你为什么只选A方案,而放弃其他?这恰是我们所无视的,而巴恩斯的“另眼”所在。

在我看来,“另眼”意味着思维和观念的超越性、逆向性和质询性,它集中表现为从细节诞育了思想。巴恩斯通过叙述历史真实发生的海难事件,将席里柯草图、成稿和终稿画面与史实比对,试图揭示画家构思的良苦用心。他完全以一种逆推回溯的“排除法”,还原了席里柯当时放弃众多方案的“创作现场”。与其说这是画评,不如说是关于画作的“艺术推理”,巴恩斯始终在自问自答,用严密、精妙的分析阐释,给画家找寻理由,同时说服读者。

把灾祸性的事件变为画面,其实是尤为艰难的艺术转化。巴恩斯认为,席里柯明智地放弃了:触礁时刻(避免政治敏感)、暴动场面(就像混战,不明就里)、食人场景(荒怪滑稽,破坏基调)、蝴蝶飞来(比例太难处理)、幸存者浸在海水里(无法解决构图)、获救的时刻(太简单直白)。在伟大画家那里,主题与动机远比技术层面重要得多。他要考虑的首要问题,是做“减法”——排除什么,不画什么,这样一来选择似乎就慢慢走向了必然。

其实,莱辛的著作《拉奥孔》,就已经点破:如何选取一个“最具包孕性的时刻”,是叙事向画面转化最应考虑的核心问题。席里柯最终选择了一个最具暧昧含混的时刻——救援船太远太小,分不清是前来还是远去;天空的暗云光线,猜不透是黄昏还是黎明。换言之,木筏上的人,不知道该是欢欣鼓舞,还是转而又走向绝望。这是太高明的地方,真相只有在画外。即使是大师杰作,也难免不断受到质疑,有些虽然是“好事者之问”,但却细致有趣。

为何木筏上的幸存者,背部肌肉如此健硕?甚至,连躺下的尸体都仿佛练过了健美。暴乱、饥饿、吃过屎尿似乎根本没影响到肉体健康。我认为,巴恩斯的回应,真正做到了一种“假想性反思”: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形象安置在画面里,甚至连构图都无法达成。萎缩、无力的人体,撑不起来波涛、狂风和阴云的力量轮廓线。席里柯有意拒绝了怜悯凄惨和无力,追求一种与狂暴的自然共舞的生命力量,才是最大的“艺术忠实”。“忠实于事实,一开始要这样,的确没错,但是一旦创作走上正轨,两相权衡,就要忠实于艺术了。”巴恩斯这话说得和亚里士多德并没两样。在作品里,“应然的样子”要胜过“本然的样子”,艺术真实要先于历史真实。

在生活中理解画家,找到作品与人格的反差、断裂和悖逆,也是巴恩斯“另眼”搜寻的趣味。《德拉克洛瓦:有多浪漫?》与《库尔贝:不是那样,是这样的》形成了一组有意思的对照,他们都是极度的矛盾体。在雷东眼里,德拉克洛瓦高贵不凡就像猛虎,高傲、有策略、富于力量。然而,他同时削肩含胸,局促紧张。巴恩斯通过《日记》发现,伟大的浪漫主义大师其实根本不浪漫:基本没离开巴黎,连艺术圣地意大利都没去过。他也没在女人身上耗费什么时间。《日记》冗长无趣、没完没了的“色彩表”,无用无聊。这种矛盾反差,直接表现在他艺术欣赏的趣味上。

德拉克洛瓦欣赏有序平静的莫扎特远远超过起伏过大的贝多芬;看似他和司汤达颇为神合,其实也经常抱怨,受不了司汤达的粗鲁傲慢,愚蠢荒谬。甚至,他本能抗拒瓦格纳也颇有意味。在我看来,生活中的德拉克洛瓦就像一个神经纤弱的保守者,追求宁静、平和犹如希腊人,处处对艺术中的狂乱呈现出“不可耐受性”。然而,在画作中,他又走向反面,“他的艺术表现的是奢侈、激情、暴力、放纵”。

巴恩斯对库尔贝的分析更是入木三分,直接描摹了艺术和生活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库尔贝的写实主义其实也是一种暴力,借用笔触的细腻,“真实得惊世骇俗”来宣示一种特权。这种特权表现为“他总是在责难这责难那,纠正这纠正那,艺术和生活上皆是如此。不,不是这样,是那样的”。巴恩斯觉得库尔贝这种自大狂式的人格,反而像极了真正的浪漫主义者,似乎他和德拉克洛瓦对调才符合认知。

事实上,更应看到,自恋到底给库尔贝带来了什么?也许只有空前的艺术自信,才可能造就“写实艺术”的要素:“当下题材(画家既不应画过去也不该画未来),个人风格,具体性,写实性,以及美。这美存在于自然之中,因为自然‘自有’其艺术表现力,画家不该篡改。”从这个宣言式的陈述,就不难理解库尔贝为何觉得自己压倒了所有现代艺术家,还胜过了所有古代大师。这不应只视为一种自我营销的手段,而是其艺术主张的必然呈现。

巴恩斯更难得之处在于发现了艺术接受的流变,让原本突兀、怪异的不能忍受变得习以为常。马奈的作品在当时普遍被认为“侮辱了艺术史”,即使是支持者波德莱尔也认为,他开启了绘画艺术的堕落过程,竟然找寻不见道德维度。马奈的大胆废弃是全方位的:题材、色彩、透视,然而他也是发挥最不稳定的“古怪变量”。巴恩斯认为,马奈的“宗教期”作品,非但占据了不少成熟期的创作精力,而且那种类似“基督反叙事”的尝试,“更好的名字应该是:劣作骇人”。

《另眼看艺术》一书,是巴恩斯艺术随笔的集中呈现,从某种角度讲,原本零散的评论文章却形成了集群效应:一种艺术史的风貌。你会发现,巴恩斯所评述的画家、作品,内置隐含了线索框架:从古典到浪漫、从写实到印象,从再现到表现……潜流慢慢突显,“现代”画家们的生成史、接受史也变得明晰起来。巴恩斯始终把审美趣味、标准法则的新陈代谢,视为解读的重要之维。换言之,它本身也依赖作家本人的观念更新。“如果说我小时候的感觉没错,我家里那幅裸体画的确就是无趣,我由此推断‘艺术就是庄重严肃的’却是谬误。艺术不仅仅能捕捉到、展现出生活有多刺激、有多令人悸动,有的时候,它做得更多:它就是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