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曼:左手编织,右手缝补
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郭曼 2018年07月10日09:00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序》中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在他看来,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学特色和难以逾越的文学成就。法国的丹纳在“三因素说”中指出每一时代的“精神气候”是不同的,“精神气候”会决定人们的气质,而艺术家的感受比常人更敏锐,因此艺术作品更容易受时代精神的影响,具有时代风格。这里所谈论的“特征”、“特色”、“风格”,大抵指向文学艺术的样式。
文学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特殊结晶,一方面与创作主体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情感体验和语言习惯等密切相关,而另一方面,创作主体的价值观、思维方式等精神活动又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尤其是置身于飞速发展的中国现实的写作者们,社会行进之巨轮滚滚向前,文化观念日新月异,此起彼伏的新潮社会话题往往会很快被“编织”“加工”进文学作品,这些都使得文学样式呈现出与当下社会气息相符的品质。
在1990年代之后的中国文坛中,很多学者都惯用“70后”、“80后”、“90后”等概念来评述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和变化。尽管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并试图用作家个体的差异性来否定代际群体的差别,但在大量的创作实践中,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新时期作家的代际差别不仅十分突出,而且不断加剧。部分70年代生人经历了大事件,文学作品呈现出激荡后的冷峻;“80后”文学创作逐渐与历史拉开了宽幅,而向观照自我转变,城市的、小资的、个人主义的叙述强调和普遍的青春哀伤;“90后”在互联网中成长,他们被冗杂的资源裹挟着——富于想象的、颠覆性的,这个时代的每一个话题都与想象有关,文学更是如此。
本期刊发的《饲猫》以及《退潮》分别是“80后”郭爽以及“90后”庞羽的作品,将两位青年作家的小说依次品读,赏心悦目而风格迥异。笔者无心将作者的年龄作为评判和欣赏作品的前置条件,不可否认的是两篇作品的“编织”方式正如上面所分析的——代际差距明显。《饲猫》是一篇较典型的女性视角小说,又有了一些“私小说”的味道,故事集中在幼儿园——独立于社会,童真与女性之爱共存的逼仄空间;主要人物均为女性,“我”自己,“我”的妈妈,女助理,幼童的妈妈,外加一只雌猫;小说的语言绵柔、细腻、感性,诸多私密的、个人的、女性固有的行为特征、生理特征、心理特征在小说中渐次铺开,围绕着女性及生育,两性交往中的女性角色认知,孕期的女性身份认同,产后家庭伦理关系,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等等私人化的话题,小说克制、紧张,但又极具张力……
《退潮》是由跳跃式对话和神秘思维所构成的小说,故事发生在海南岛——独立于大陆,风景正好、阳光明媚、睁开眼睛就是蓝天的孤岛,前往海岛的动机也如同真真正正中了彩票一般心生愉悦。故事满是现代都市年轻人的经验,面朝无边无际的海水以及无边无际的叙述:欢愉、轻松、不拘一格,些许不确定,阳光、海浪、沙滩,戴上一副墨镜;肌肉、比基尼、垂涎欲滴,却摇摆不定……看似一场单纯的旅行经历,在作者的构思和笔触里有了悠长的味道。《退潮》可以说是一次旅行带来的小说,“90后”作者庞羽还喜欢健身,健身房有个拳击场,后来就有了《一只胳膊的拳击》;还喜欢骑动感单车,于是在单车上构思了《月亮也是铁做的》。
将《饲猫》与《退潮》对照着读,前者深沉压抑,后者阳光欢愉。但仔细揣摩,两者却不谋而合。我们会发现,两篇文章中都出现了巨大的隐喻,《饲猫》中,作者以猫来隐喻都市女性,用猫的生育、交配、抚养过程去暗示女性在家庭、社会中的现实困境。透过小说的文字和叙述,我们不难认识到作为女性的作者,她的思量、忧伤、一种观照,甚至还有一丝焦虑……在《退潮》中,隐喻的使用则更加宽泛和大胆,“大海”“岛屿”“潮水”等等都隐匿着作者的“心思”。大海表面平静,内在却暗潮汹涌;人可以在海水中尽享童真,一不小心却又会被吞噬生命。主人公潘多拉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岛,淹没在人世之海的孤岛。她希望自己是一只剑龙,一只远离人群的剑龙。她遇见了看不见的诸葛。诸葛说,你就是剑龙,你想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意义。就像那些没有名字的事物。然而,正是这些无名的事物,构成了我们的生活。
代际的划分只是一种对文学生态的暂时的理解方式与言说话语,承认作家代际上的差异性是以承认作家个体差异为前提的,我们可以看到,虽然“80后”作家和“90后”作家对作品的“编织”形式不同,但“缝补”的手艺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编织了一个故事的同时,也在进行着缜密的缝补。《饲猫》从日常经历起笔,笔端触及女性“内部”,在客观陈述的同时,不断追寻和反思,这是从深层次体谅女性、观照女性;《退潮》故事最后,潘多拉感受着身体里的退潮,露出了自己深藏的礁石,也许这份疼痛中生长的爱,足以支撑她漫长的一生,这是作者真正的焦虑。成长相隔约十年的两位青年作家的迥异的文学“编织”方式,不约而同地指向对个体深深的焦虑。
同样是80后的青年作家张悦然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作家之所以写作,是因为一种与环境相处的紧张感,也因为他有所困惑,并以写作的方式提出自己的疑问。我也把自己身为女性所感到的一些困惑写入了小说。小说并不能帮助我解决任何现实难题,但有时候,它能让我对难题了解得更多,更深入。
由此可见,不论是“80后”写作与“90后”写作,还是稍早的“70后”、“60后”作家的文学作品,不论样式“编织”如何(当然,好的文学作品首先必须“编织”得紧密耐读),不论时代标记如何,最终都是以文字的方式观察、呈现独属于自己的对自我与世界的理解——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深刻探讨。
好的作品必须是一面编织,一面缝补的,它在寻找一种有力的艺术形式去寻找、发现当下人心灵的幽微之处。可以说,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前人们几乎已经编织了我们所有能够想到的样式,并且也缝补出了一张又一张密实的文学之网。如何在前人的基础上编织更为独特巧妙,缝补更为精致有味的作品?这是每一位写作者所孜孜不倦追求的。对“80后”、“90后”而言他们最大的优势可能是时间还很漫长。编织得好不好?缝补得妙不妙?对此,我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