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根据地”刍议
来源:人民日报 | 胡少卿 2018年07月13日09:38
好的作家就像名酒名茶一样,是岁月山川灵气之凝聚,除了后天的技艺训练,还与先天基因和生长环境密不可分。中国当代文坛的中坚力量,如莫言、贾平凹、阿来、迟子建等,就鲜明体现了地域环境对其写作的深刻塑造。这些作家的出生地多是偏僻乡土,作品也主要是乡土题材,很多都是以自己家乡作为“文学根据地”展开。这集中反映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现象:乡土题材或农村题材作品占绝大多数。哪怕写作和阅读的群体多数都居于城市,他们之间的交集还是乡村:住在城市的作家,写关于乡土的小说,给住在城市有乡土记忆的读者读。
为什么当代文学如此热衷于写农村?其原因一是和作家的成长经验有关,对于出生成长于20世纪50到70年代的作家们来说,农村经验几乎是绕不过去的,不仅有一批生于农村的作家,就连不少城市长大的作家也因上山下乡等在农村历练过;二是与文学需要保持距离感有关,文学作品需要处理“被时间发酵过的经验”,尽管许多作家生活在城市的时间已经超过在乡村的时间,但这种城市生活太过近身,短兵相接之下很难从容处理,甚至一处理城市经验就露怯,唯有重新投入乡土世界才如鱼得水。
而今,经过改革开放40年飞速发展,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文学生态及其构成也在发生变化。现在,不仅文学的作者远离乡土,大多数文学读者也远离乡土,这两个群体的双重远离,无疑将催生新的文学类型、新的“文学根据地”。在新兴的写作浪潮中,我们已经看到这种趋向。年轻一代写作者贡献出越来越多的都市小说,科幻、侦探、玄幻、穿越、全球漫游类型的叙事也日益增多。年轻人可以迎向未来、可以回到历史,也可以正视自己所生活的都市。都市真的都是趋同、单一、乏味吗?未必。上一代作家看来无从下笔、单面扁平的城市生活,在新一代作者那里也许会成为文学富矿。城市褶皱里的故事并不一定比乡村少,关键是有没有能力把它们转化为宏富立体的精神空间。这一能力并非后天修炼就能得来,同样具有“原生性”,需要那些天生属于城市的人来挖掘。上一代作家或无能为力,新一代作家却义不容辞。
我们的文学因此将不再仅仅局限于“村里的事”,而呈现出新风貌,这也是一个大国文化应有的风度。随着社会发展,我国城市人口会越来越庞大,很难设想那些从小成长于都市、从青少年时代就成为“全球居民”的中国人会继续进行传统文学的乡村叙事。越来越多善于描写都市、描写未来、描写虚拟世界、描写天下宇宙的作家,会诞生自己的审美需求,创造自己的文学“故乡”。文学的故乡将在乡土地理之外更加纵深化与多样化。从根本上说,“故乡”意味精神的归宿。一个成功构建自己文化的时代,必然会在某个角落、某个维度来重建自己的“故乡”。那时的故乡也许是宇宙空间站,也许是月球,也许是某个精神性处所,一个适合保持距离来存放“缓慢的灵魂”的地方。
当然,作家的题材领域、故事类型对于作品的生命力并不是决定性的。作品也不应仅仅停留在题材的求新求变上。许多年前一个作家的告诫仍然值得深思:如果作品反映的仅仅是吃不上饭、住不上房的问题,那么,吃上饭、住上房之后怎么办?文学作品要穿透表层现实,不能流于表面,无论是老一代作家,还是新一代作家,都需要思考,文学中那些不变的东西是什么?只有写出穿透时间的东西——人心,永恒的命运,人性深处的真实,无从复制的个人……文学才能真正抵抗住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文学建构了其真正牢固的“心灵故乡”,就不愁后世无人来归。当我们以开放的心态去面对时间带来的改变时,我们将意识到当下文学的有限性,也将从一个更深远的意义上去开阔视野、思考人类的广阔命题,去探索那些在时间中愈陈愈香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