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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御风飞翔

来源:文艺报 | 包倬  2018年07月18日15:59

那时我蜗居在一个小城,除了年轻一无所有。绝望凛冽如霜,世界被罩上了玻璃。一个20岁的年轻人,想起死亡,最舍不下的是母亲。村里有孩子出生,人们前去祝贺,村里有人离世,人们也去帮忙。那时我想,生与死,不过是热闹一场。

当我不合时宜地思考生与死时,我做出一个决定:既然死亡无法避免,那就找一件事情做一辈子。做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出类拔萃。那是一个寻找“自己”的过程。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个行为艺术叫《寻人启事》,突然想到了那时的自己。我是一个宿命论者,这不是消极的想法,而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做某件事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个年轻人,就是一个没有成型的泥坯,任由命运塑造。我可能会成为一个泥瓦匠、木匠、汽修店老板、保安、吉他手、包工头……但我偏偏成了一个写作者。命中注定。

我并不算一个特别坚韧的人。当我在无意之中写完第一个短篇小说,并投向一家杂志社,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和写作纠缠这么多年。即使我连续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那时我仍然想,不过是多了一点谈资而已。但是后来,这种想法又改变了——我能不能将小说当成我一生的追求?我想了两天,决定就这么干下去。这至少是15年前的事了。

身处异乡,我在写作中回望故乡、童年和亲人。他们涌向我的笔头,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现实主义写作者。那时我读巴尔扎克、福楼拜、狄更斯、司汤达、莫泊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从他们的作品中读到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然而,我也渐渐明白,他们这些人,像一座座高峰,横在我们前行的路上,要翻越是困难的,很多时候只能作为一种参考背景。幸好文学不是与时俱进的事业,不是GDP,数千年前的那一套东西,在今天依然实用。庄子在今天依然伟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今天依然是高峰。今天的文学,不是源,是流,小支流。源是传统,流是现代。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我想在小支流里也有深邃激荡的世界。

有差不多10年的时间,我的写作是停滞的。就像一个人迷了路,并不着急,而是停下来看起了路边风景。我基本上没写,而是阅读、看电影和听音乐。赫尔佐格、安东尼奥尼、托纳多雷、波兰斯基、库布里克、费里尼、黑泽明、蒂姆·波顿、北野武、小津安二郎、李沧东……当我走进这些人的电影世界,我觉得这样的观赏比前行更加重要,阅读比写作更重要。

那时我已经很少跟人谈文学,因为我知道很多论调其实是偏离文学的。文学被简单地量化了,获奖和发表,是最直接的体现。我们有太多赤裸裸的功利之心。这是中国文学的命,也是中国作家的命。在巨大的现实漩涡里,初心早已被雨打风吹。理想和现实的撞击,是鸡蛋碰石头。但是,我愿意将心里的这颗鸡蛋守护好,温暖它,也许某天就能孵出一只小鸡。我知道这很难,可能每一个作家在年轻时都说过豪气干云的话,最后都在现实面前折戟沉沙。但我想试试。

一个人心里憋着劲,虽然我沉默,但我并不服气。2013年,我突然想写了,状态好了起来。《狮子山》《四零一》《百发百中》《观音会》等作品就是那时候的产物。我泥沙俱下地写,不管不顾,不吐不快。这期间,有评论家认为我是“直面现实”的书写。这对我来说,不是鼓励,倒像是警钟。这是在提醒我,似乎和现实贴得太紧了。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对我们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翻开我们的文学杂志就能看到。在我们的文学史上,出现过一大批紧贴时代的作品,有些已经被淡忘了。我个人对那种刻意紧贴时代的现实主义也是持怀疑态度的,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投机的写作。

我们从传统中来,但又必须面对当下。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已经失去了文学的轻盈和灵动,文学的想象和繁复。我们面对现实这只庞然大物,往往无从下手。现实生活过山车一样从我们面前闪过,我们眼花缭乱。所以,我想,那种临摹现实,提供某种社会学参考的文学已经过去了;那种猎奇式的写作已经过去了……文学作为一种艺术而存在,就该有它的尊严。这个尊严就是,有些东西只能通过文字去实现,而不是通过影像、照片、新闻等其他形式。文学的尊严是复杂、暧昧的,是看山不是山,是这个时代的太阳底下无新事,却有意味无穷尽。

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其变化之快,其摧枯拉朽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飓风刮过,巨浪滔天,身处其中的我们,是什么样的?基本常识是,文学关注的是人,是某个时代背景下的人;不是特殊背景下的特殊人物,而是人的精神常态。因为只有常态才是永恒。说到底,文学是要面向未来,经历时间考验的。我们关注这个时代,更要关注人和日常生活。那些跨越千年的作品,无一不是人类共同的心灵史。

现实不光是生活背景,也是一种现代心理。现实就摆在那里,想绕也未必真的能够绕过去。如果写作是飞翔,那现实就是大地,要完成飞翔,需要借助大地的力量。于是,我想取一味现实的药引子,去完成一次御风而行的飞翔。我们的背景是当下,我们的焦点是人。这未必是大时代大背景的史诗,也许是市井小民的一天甚至一个小时。

至于创作之外的东西,全部归功于文学的恩赐。这是文学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