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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先生西安行记

来源:《脊梁》(2018年第3期首发) | 吉建芳  2018年07月23日13:43

秋冬时节的北方城市西安,真是应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那句谚语,随着一场又一场秋雨的到来,气温也越来越低。虽还不到“十场秋雨穿上棉”的境地,但冷是肯定的,人们大都迫不得已地添加衣物御寒。

2015年10月31日的陕西省图书馆“陕图讲坛”公益讲座第560期、“第三届陕西省阅读文化节”邀请著名作家王蒙来馆做主题讲座——《永远的阅读》,王蒙先生同时还将被聘为第三届陕西省阅读推广形象大使。得知这个消息后,长安城里热爱阅读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喜不自胜,人们热切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作为王蒙的忘年交、给他的一些著作画过插图且现居西安的我同样欣喜不已,并在先生来陕短短的时间里有幸作陪,浮皮潦草地记录了一些东西,以示敬爱之意。

我和王蒙

王蒙抵达西安的当天,天空就时断时续地飘洒着蒙蒙细雨,天气更冷了,空气却比往常清爽了许多。夜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小雨点轻轻敲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一贯睡眠很实的我那一夜竟辗转反侧,睡的并不好。次日,虽略觉疲惫但晨曦未显就已经起床开始一天的忙碌了。

吉建芳和王蒙夫妇在陕西-2014年6月

赶到他们下榻的酒店时,王蒙已经用过早餐,看上去神清气爽,整个人的状态比一年前见到时还要精神,微笑着跟我打招呼,并拿起桌上我给他们夫妇画的漫像再次端详起来。我的心里颇多忐忑:王蒙先生会喜欢吗?如果不喜欢该怎么办?如果他说画的不像该怎么办?各种莫名其妙的小烦恼悄悄咬啮一颗脆弱敏感的小心灵。就在我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时,王蒙笑着说,“你画的挺像的!”虽然只有几个字,但我分明听到自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扑通”一声落地了。一个人挖空心思地给一位久已敬仰的人送了一份自认为很满意的小礼,对方恰好也很满意,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啊!

 

王蒙和嘉宾在吉建芳的漫画前-中国国家博物馆-2014年10月

这幅漫像源于两年前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王蒙文学艺术展时,我给他们夫妇拍摄的一些照片。不久前得知王蒙来陕做讲座的消息后,我喜忧参半,喜的是又能见到这位睿智风趣、乐观豁达的智者了,可以又一次感受他人生智慧的启迪;忧的是我该准备个什么样特别的小礼物呢?!绞尽脑汁地思考再三,我觉得画一幅漫像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随后就开始投入创作,精心制作、装框。

几年前,我和王蒙因采访而相识,他当初邀请我给他的著作画插图时,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半晌都没有吭声。作为一名业余漫画作者,作品多年来虽也得到一些方面的认可,但我做梦也不曾想过竟会得到王蒙先生的肯定。之后,我们陆续合作了十本书,“王道”书系:《老子的帮助》《庄子的奔腾》《庄子的快活》《庄子的享受》《我的人生哲学》《中国天机》《读书解人》《红楼启示录》和单行本《说王道》《与庄共舞》,应各家出版社的不同要求,插图的画风有所不同。在王蒙文学艺术展上,同时展出了其中的九幅插图原作和一幅描绘王蒙在新疆时背麻袋的画像,应邀出席了盛大的开幕式。那幅画像后来又在新开馆的王蒙文学艺术馆展出,还参加了在四川绵阳艺术学院举办的王蒙文学艺术研讨会……一次又一次和这位智者接触交流,一次又一次切身感受这位文坛大家对晚辈的提携和宽容,让我倍感荣幸而又万分感激。我们既是记者和被采访对象,也是插图作者和原著作者,还是文友。

当天上午,王蒙把翻拍的漫像通过微信发给夫人单三娅看,夫人亦十分满意。他请我看手机上夫人发来的“肯定”之语,并打趣地说:小吉画的这个漫像,王蒙很喜欢,群众(他对夫人的戏称)很满意!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多人在场的话,我一定会激动得一蹦三尺高。

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吗?

王蒙谈陕西文化

步出酒店,在飘飘洒洒的微雨中,一行人乘车前往陕西历史博物馆去参观。王蒙以前多次来过陕西西安,用他自己的话说“来过许多许多次了”。去年夏天来做讲座时,同样也遇上下雨。这个常年雨水并不算多的北方城市,却每每总是用欢乐的细雨迎接王蒙的莅临,轻轻地为他洗去路途的疲乏。

吉建芳和王蒙先生在一起-西安2015年10月

王蒙以前许多次来过陕西,每次日程都安排得很紧,但他仍忙里偷闲地参观过陕西的许多景点,去过西安许多地方。华清池、兵马俑等那几个主要旅游景点已经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唯独陕西历史博物馆新馆是第一次来,以前去过的是陕西历史博物馆老馆,即现在的碑林博物馆。

身为文化部原部长,王蒙见到陕西省文化厅副厅长顾劲松寒暄过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陕西的文物单位跟文化单位是单独的呢,还是?”得知两个单位以前是一家,后来由于陕西的历史源远流长,是文化大省,同时也是文物大省,历史文物古迹众多、文物方面的工作量很大,文物部门就被分出去独立,和文化厅一样都是正厅级单位。国内除了陕西还有几个省的文物单位和文化单位是独立的,但大部分都是文化厅的二级机构。他说,自己在文化部工作那时候,文物单位就是由文化部代表国务院管理的。

时值周末,又逢下雨,谁知偌大的陕西历史博物馆仍然吸引着许多人前来参观,馆外雨花飞溅的水泥地上排着两条曲曲弯弯的长龙,一条是手拿身份证在排队等待领票的人们,一队是拿着领到的票又在排队等待进馆参观的人们。馆内有许多喜欢传统文化的本地人、背着书包手拿笔记本做记录的莘莘学子、瞪着一双好奇眼睛的稚童和专程前来参观的众多外国友人、外地游客,摩肩接踵,挤挤挨挨。

两个多小时的参观,王蒙看得极其认真,也听得很专注,不时凑近仔细观看博物馆里陈列的一些珍贵藏品,有时一边听解说一边浏览展品旁边的说明文字,有时又向讲解员提出一些疑问,得到满意答复时会颔首微笑表示释然。参观期间,有眼尖的读者认出了王蒙,大胆的会走近去问:您是王蒙吗?他微微一笑,点头称是,亲切而又随和,令在场的人们颇为感动。对于这种现象,王蒙打趣地说:他问我是不是王蒙,我也不能不承认啊!如果不承认了,那我这不是与读者为敌吗?“陕西人很实在!”因为即便认出人群中跟大家挤在一起观看展品的这位长者,就是文化部原部长、享誉国内外的著名作家王蒙,人们也多是欣喜地打个招呼,或者满心欢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身边的同伴们,并不会立刻就围拢过来请求拍合影或者索要签名什么的。

看到陕西历史博物馆有一种小俑,之前他还见过咸阳博物馆里的一种明俑,也比较小,汉俑和明俑都比较小,只有秦俑大。王蒙笑道:谁能跟秦始皇比啊!他那时候算是真正统一了天下,豪情万丈的!馆内陈列的独孤信的多面印章也让王蒙有所触动:不管哪个民族,用的大都是汉字。这也没有办法,包括日本、韩国、越南等,刚开始大量使用的也都是汉字,那些跟我们不是一个语言系统的也使用过汉字,在他们没有自己国家文字的情况下,大都选择先把汉字借来用上再说,这也是汉字的魅力和魔力所在。经过多年朝代更迭和征战、贸易,以及中国古代历史上几次大的移民迁徙,人们的居住地和生活状况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加上大唐盛世时的“和亲”远嫁等,现在陕西的人到底有多少人是纯正的汉人还真很难说,尤其在陕北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交汇的地方,更是杂交的居多,人的体貌外形特征也很明显。中国主要讲的是一个文化概念,不讲种族。不管什么民族的人,只要接受接纳了中国文化,就是中国人。中国古代中原就是天下,很少会承认有其他的国家,最多只承认有一些番邦,那些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很少有自己本民族的文字,也很少有乐器、酒器等,更没有礼貌,不懂祭奠,官场也没有系统、没有规则,许多文明的东西几乎什么都没有,后来大都是从中原学习的。那些“野蛮人”除了学习中原汉人那一套没有别的东西可学,但他们自己的一些东西也很好,比如匈奴人的头饰就做得挺不错的。

参观时讲解员讲到张骞出使西域回来的时候也带回来许多东西,葡萄、苜蓿、西瓜就是其中的物品。如果他那时候没有带,说不定现在还没有这些东西呢。包括一些乐器,笛子、唢呐也是那时候带回来的。张骞出使西域走的时候有一百多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他跟另外一个人了,很是不容易。古代也真是的,他离开中原就那么一路打听着朝西走去,摸着石头过河,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不但最终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很多东西。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到多少攻击,他们应该都会武功吧,或许是一边战斗一边走着的。其实“乐不思蜀”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1吉建芳在展厅王蒙年轻时候的漫像前-中国国家博物馆-2013年9月

王蒙的风趣幽默随处显现。从陕西历史博物馆出来,聊到一早刚进馆时有许多人在排队等讲解,王蒙问:国家博物馆有很多义务讲解员,陕西历史博物馆也有吗?得知陕西历史博物馆也有不少义务讲解员时,王蒙笑着说,国内有的地方还有“黑讲解员”,纯粹是连蒙带唬的骗钱呢!说的完全不对,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青岛和南京的一些地方就有这样的“黑讲解员”,那些地方都很大,随便来个人就自称是讲解员,但大都胡说八道,那种讲解员也是一种假冒伪劣。

回住地途中,透过雨雾蒙蒙的窗户玻璃,朦朦胧胧地看到烟雨中静静伫立的西安钟楼和鼓楼,王蒙说,当过国都的都有钟、鼓楼,南京也有。是啊!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铜铸的都城流水的皇上,这座十三朝古都千余年来亲历了无数打打杀杀和明争暗斗,各方利益集团你方唱罢我登场,纷纷扬扬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又凄风冷雨,故人今安在?惟余钟楼和鼓楼静默安好,冷眼旁观沧桑世事和朝代更迭,兀自岿然不动。

王蒙曾听陕西作家贾平凹唱过陕北民歌,其中一首歌的歌词中把人的泪滴称作“泪蛋蛋”,唱什么“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真是太有意思了!而且贾平凹唱歌有个特定的姿势,必须站着,而且弓着腰,还要用手扶着椅子靠背,然后才能开腔唱歌。他唱歌的时候充满感情,满嘴都是哥哥啊妹妹啊的,还唱什么“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哈哈哈!这小子尽想好事。讲到这里,他突然不无幽默地冒出一句:泪蛋蛋这个词简直太性感了!

王蒙谈陕西文学

王蒙虽然来陕西的次数很多,但专门写陕西的文字却不太多,其实主要是没有专门写明作品中人物和事件所处的具体地点,像小说《春之声》里面写的几乎都是陕西的人和事。散文专门写陕西的也不多,但是陕西的大雁塔他在很多文章里都写到过。2004年曾写过一个关于延安的文字,发表在《光明日报》上,还附了一张站在延河边的照片。

触景生情之时,王蒙向大家回忆了上个世纪80年代来陕西时的一些情况。他最早来陕西是在1980年。1983年和崔道怡等人来陕西那次是为了组稿,当时他就任《人民文学》杂志的主编,组稿时还在西安遇到陕西籍著名作家阎纲和周明。

1980年,王蒙的《春之声》发表在《人民文学》5月号,小说一开头就是“咣地一声,黑夜就到来了。一个昏黄的、方方的大月亮出现在对面墙上。岳之峰的心紧缩了一下,又舒张开了。车身在轻轻地颤抖。人们在轻轻地摇摆……”这是王蒙写他当年从西安去三原看望那时在空军二炮学院学习的二儿子王石,坐闷罐子车时的一些亲身经历和真实感受。那种闷罐子车没有座位,人们上车后就都坐在地上,坐好以后车门“咣当”一下就关上了。车里没有灯光照明,里面全是黑乎乎的,只是在车的一侧有个小小的窗户,好像月亮似的照进来微弱的一点点光亮,也是唯一的一点点亮光,多少也可以透一点点气。

在王蒙的印象中,那时候的西安还很破旧,也很小,到处都是土的路面。后来,一些政策慢慢放开了,铁路沿线的火车站开始有卖包子的、卖馍的,包子也多少有点儿肉馅,热气腾腾、热乎乎的,上面盖着像棉被一样的东西保暖,卖的时候再轻轻掀开一角把包子或馍拿出来……人们一下子觉得生活可是方便得多了,感觉生活很幸福,物资供应也充足了,再也不用挨饿了。哈哈哈!现在完全都变样儿了,尤其最近这二十多年来发展真是特别快!

对于热爱生活积极乐观的人们来说,生活中哪怕发生任何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都会觉得十分欣喜和满足,总是会以极其阳光的姿态笑对人生,这是那些总是被负面情绪充斥的人永远也无法企及和想象的人生佳境。

王蒙记得当年他来西安时,陕西的那些老作家们都还在,大家都特别热情,人也都特别好。他一一点出姓名:胡采、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许多都是《延河》杂志当年的老人手。如今被人们广为熟知的贾平凹,那时还是农村的知识青年,有时候写一些知青里面的小劳模什么的。路遥那时候还没有出来。

就在王蒙这次来西安之前,刚刚欣然应邀给路遥的家乡、榆林清涧新建的“路遥书苑”题写苑名,而位于延安大学的路遥文学馆馆名也是由王蒙题写的,这也充分表明他对陕西文学的鼎力支持。

对于“陕军东征”的说法,王蒙认为,那其实是媒体在起哄呢!但他也坦承“陕西人对文学的兴趣实在太大了,喜欢写作的人有很多很多,尤其那个年代简直就多得不得了!陕西文学在全国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一些作家早已走出陕西、走向全国。”遗憾的是有些陕西作家早早就得病了,去世的也太早,没能留下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他念叨着:路遥走了!京夫走了!周志安走了……得肝病的作家比较多。最近听说陈忠实也病了,是喉部的问题,不过好像已经控制住了。陈忠实是陕西文学界出来最早的作家之一,他起步早,在“文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写作了,写一些符合当时政策的文学作品,“文革”时也已经出来了,为这事还给他找过一点小麻烦。陈忠实和张抗抗他们都是老知青,蒋子龙和刘心武等都是那一批人,后来在国内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作家。那时候陕西还有柳青,内蒙还有冯林志……当时全国有那么二十几个人已经在文坛开始崭露头角。他还关切地问:现在“叶格格”(叶广芩)挺好的吧?!只是每次来陕西都很匆忙,顾不上跟大家一一见面、细谈。

王蒙谈陕西饮食

上个世纪80年代王蒙来陕西时,一次从延安回西安,路上的车走得很慢很慢,那时从延安到西安还没有通高速公路,也没有火车,更没有高铁,公路的状况和乘坐的车都远不及现在。他们一大早就动身赶路,走到三原附近时就已经到晌午了,大家都饿了准备就近吃饭,就在路边一家饭馆吃羊肉泡。人饿了自然吃啥都香,那碗泡馍他吃的酣畅淋漓,吃到最后时发现碗里有一段“葱花”,当时心里暗自嘀咕“这个葱花怎么就这么大呢?”结果后来用筷子夹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母蟋蟀。只是那碗泡馍已经全部被吃完,甚至连碗里的汤都喝光了。原来那只蟋蟀是在房梁上的,结果被做泡馍时的热气一烘不慎从房梁上掉了下来,不小心又被厨子舀到碗里去……后来,王蒙因故多次来过陕西,每每只要一想起陕西,就总是会忍不住想起那次吃泡馍时吃出来“好大的一段葱花啊”!只是时隔多年,当初那段“葱花”留给王蒙的并不是懊恼的记忆,而是对那个年月人生旅途一些人和事的难忘和怀念。

吉建芳在王蒙先生家中-采访-2012年6月

如今回想起来,四十多年都已经过去了,王蒙笑着说,如果再过四十多年,我都快要一百三十岁了!等我活到130岁的时候,一定要专门来一次西安,好好吃一顿羊肉泡馍!反正活到130岁的时候,肯定是走遍全国都能免费吃了。如果在大汉朝,七十岁的老人朝廷就给发一个权杖,他们叫“敬老杖”,老人们手里拿着这个走到哪里都可以免费吃饭。

午饭很简单但气氛很热烈,王蒙异常兴奋。他说,京城家中附近有一个陕北人开的餐馆“兰花花”,他经常和家人一起去那里吃饭,每次点主食时总会要一碗油泼扯面,但“兰花花”厨师做的油泼扯面是被改良过的。这次来西安,终于吃到了正宗的油泼扯面,色、香、味俱佳。他吃得很尽兴,也很有感触,顺便讲到前一阵去重庆时竟没能吃到一碗正宗的担担面,甚为遗憾。因为餐馆服务人员端上来的竟然是一碗放有两个鸡蛋的面,是为“蛋蛋面”而非担担面,令他当时颇有些“痛不欲生”。一贯幽默风趣的王蒙在午饭的餐桌旁讲起这段经历时,依旧用轻松调侃的语气和语调,在场的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甚至笑出了眼泪花。

王蒙的街谈巷议

抚今追昔,谈古论今,王蒙感慨万千。他说,当年毛主席也非常希望新中国能旧貌换新颜,但光靠政治军事斗争换不了,换完之后领导的作风是好了,也比过去会讲话了,但是如果经济发展不上去也没有办法,吃不上饭的还是吃不上饭。仔细想想,毛主席的诗词里面尽是这些词“千里寻故地,旧貌换新颜”“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虎踞龙盘今胜昔,敢叫日月换新天”……数不胜数,不甚枚举,期盼殷切,壮志宏伟。毛主席有这个心,而且他太有这个心了,也做了很多的事情,但是那时中国的经济始终有点半生不熟。毛主席是用指挥打仗的方法搞经济,主要是那时候我们国家的经济基础实在太差了!不过那一代人主要的任务还是打基础,工业一个体系、农业一个体系……国防导弹、原子弹、氢弹也都有了,打基础的阶段就那样儿,那时全国都是“勒紧裤腰带搞建设”。

时逢中央正在召开十八届五中全会,“十三五”规划中最引人瞩目的“放开二胎生育政策”很快引起国人热议,各种超级爆笑段子充斥着网络和微信朋友圈,但王蒙认为,不可能一下子就出生那么多的小孩,因为现在的事情已经远不是以前那么简单了,人们的思想更加复杂,社会大环境也更加复杂多变。国家刚一放开二胎政策,孩子就都生出来了?!这样的可能性很小。听说之前国家放开“单独二胎”的时候,都没有多少人理这个事儿。再说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其实主要管的还是城市里面的人,农村人哪怕“二胎”政策没有放开,该生的还得生,你罚款他也要生。

这些年来,王蒙在游历和行走中去过全国许多地方的名山大川,爬过泰山、黄山、天柱山、九华山、峨眉山、五台山、庐山、雁荡山、崂山……辽宁鞍山的天山,遗憾的是多次来过陕西,但却没去过华山,也没有去过太白山。谈到爬山,他还回忆了前夫人崔瑞芳在世时,2007年跟她一起爬泰山时的一些情景。那年他74岁,他们是从后山爬上去的,当时天上下着大雨,爬到一半时身上全都湿透了,不得不停下来歇息。那天也没穿雨衣,只有一把小雨伞,爬山时王蒙就和夫人合用那把小雨伞,尽管当时是夏天,但山风吹来仍感觉冷飕飕的,到山上后他们还烤火取暖。衣服湿的不能穿了,就在山上新买了衣服和鞋袜,也幸好山上还有卖的,才避免了继续穿湿衣游览之苦,否则的话就更惨了!他记得第一次爬泰山时,是跟蒋子龙等许多作家一起去的,那次是真正从山脚一直爬到了山顶。

王蒙谈艺术之魅

王蒙新著、小说集《奇葩奇葩处处哀》的封面设计跟以前其他作品的封面设计风格大不一样,以前的大都比较沉稳,而这本则有些花哨、前卫。那个小说和小说集的封面整个儿感觉跟他以前的作品都不太一样,感觉像是个万花筒。当然也跟书中同名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中的男主人公沈卓然暮年的人生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真的是很“奇葩”。王蒙笑着说:那种设计很有装饰感,也是为了销路。

在这本小说集之后,您最近还在创作什么作品?

最近还没有写作品。

有没有打算创作什么题材的作品?

暂时还没有。

去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王蒙文集》(45卷)在社会上引起很大轰动,王蒙也被称为“著作超身”的著名作家,而他的影响最大的两部书《青春万岁》和《这边风景》从创作到出版都历时几十年,仍旧深受读者欢迎。《青春万岁》写完在25年以后正式出版,《这边风景》写完在40年以后正式出版。一般人写完一部七八十万字的文学作品大都是三十几岁了,40年以后作者本人还在不在也是个问题,即便健在的40年也早就熬“没”了,有的是没作品了,有的是作品没人看、也没人说了,有的作家和作品甚至在4年以后都没人再提了。

《这边风景》被评论家称为:有人类学的意义。因为书中描写的地理风貌现实中全都找不到了,只能到小说里去找。就连艾克拜尔•米吉提也说,书中描写的伊犁市风光如今风貌大多不存,人们如果想要知道那个年代的伊犁市是什么样子的,就只能去小说中慢慢体味了。这也是当今社会和城市发展过快带来的普遍现实问题,它让人们渐渐失去了乡愁。读了小说以后,许多外地的人们说一定要到伊犁市去看一看,现在已经给伊犁市带来一些这方面的人群。人们去伊犁旅游其中的一个游览项目,就是王蒙当年在那里工作生活时的场景。

王蒙谈到,余华曾写过他对鲁迅的认识过程。“文革”期间什么书都没有了,大家只知道一个鲁迅,也只能看鲁迅的书,把他给烦的呀!多年后他说,从来没有一个作家让他这样烦过。但当他“文革”结束后再看鲁迅的作品时,人也变得更加理性了,他觉得鲁迅的作品写得特别好!像余华那样讲鲁迅,就讲得很透了,鲁迅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和地位以及对一代人的影响他都讲的很透,很少有人能这样讲。鲁迅的小说往往一开篇就把人给揪住了,总是能用很短的篇幅就把整个世界描绘的那么深刻又干净利落,他对文字的那种驾驭能力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鲁迅的文学作品大都比较浓缩,这也说明毛主席推崇鲁迅的作品也不是毫无缘由的,他们都是在文字上功力非常高的人。能被毛主席推崇,谈何容易!毛主席能看得起几个作家呀?!他还推崇《红楼梦》,作为一个政治家,说明他的鉴赏能力确实是很高的,政治家的身份他本来应该推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可是他却偏偏推崇《红楼梦》,属于“破格”推崇《红楼梦》。王蒙也研究《红楼梦》,还在电视上做过几十集的专题讲座,出版过多部研究《红楼梦》的著作和解说本,属于《红楼梦》的超级拥趸。

余华有一次在挪威讲这个故事,挪威人深有同感,他们说,你这个故事跟我们对易卜生的态度一样!包括莎士比亚也是。英国出台了一个制度,凡是演莎士比亚的戏剧不许随便改,谁如果改了是要被判刑的。但这也有好处,他不无忧虑地说,中国现在许多文艺作品被戏说被胡改,什么东西都敢改,就连《赵氏孤儿》和《雷雨》也敢改,竟然连《三国演义》里面的“赤壁之战”也敢改,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香港曾经有改《红楼梦》的,一开始就是林黛玉从十米跳台上往下跳……

一票难求的讲座

说来也是奇怪得很,那天上午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下雨天,中午不知什么时候小雨竟悄无声息地停了。雨后初晴,空气宜人,一抹淡淡的红云飘过玻璃窗外,一个干净明朗的城市出现在晴空下,就连路上浅浅的水坑也兀自干了。出行的人们三三两两,笑颜如花。

在陕西省图书馆讲座开始前休息时,王蒙问,“图书馆里的读者服务有咖啡室这些东西吗?”得知图书馆有快餐,且每个楼层有提供免费开水的地方时,他又打趣地问,“快餐里有肉夹馍吗?”在场的人全都被逗乐了。吃的东西是不能带进来的吧?!因为图书馆里如果有了吃的东西,就可能会引来老鼠、蟑螂这些东西,会影响到书籍的安全和完整,他不无忧虑地说。一些特殊图书的保存需要恒温恒湿,西安还好,南方一些城市太潮湿了,如果做不到恒温恒湿书籍就可能会受损。有儿童阅览室和专门的外文阅览室吗?有少数民族阅览室吗?王蒙关于图书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馆长都一一作答。

当天的讲座有许多人上午早早就去排队领票,300多张票很快就被领完了,但领票的队伍仍然排的很长。虽然主办方一再告知:没票了!但大家依旧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愿离去,期待的人群一直等到下午3点钟讲座开始后,才被放进去一少部分站在过道听。听说有四个女孩从上海打“飞的”专程赶到西安来听讲座,简直就是王蒙的“超级粉丝”。也没能领到票,无奈之下,几个人拿着当天的机票一再恳求主办方能让她们进场听讲座。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深深地被她们的热情所打动,想办法调剂,硬是给她们每人提供了一张听讲座的票,满足她们此行的夙愿。一位图书馆工作人员感慨地说,别人来图书馆作讲座时报告厅里往往坐不满,多少总会有些空座位,而王蒙来的时候报告厅里早都坐满了,外面竟然还有好几百人排着那么长的队在等,太意外了!太震撼了!!

走进图书馆时,看着长龙一样的队伍和激动的人们,我只敢匆匆瞥一眼人群就赶紧低下头去,实在不忍心看到人们焦急的眼神和略有怨愤的表情,同时也倍感欣慰和欣喜。当天下午的讲座异常精彩,坐在前排的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上的王蒙,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精彩绝伦的讲座,生怕漏掉任何一点细节。他口若悬河谈古论今,一会儿冒出一句纯正的英式英语,一会儿又冒出一句伊犁味儿十足的新疆话,一会儿背诵一段经典古诗词,一会儿又把话题引到当下流行的网络热词,一会儿善意地批评几句那些疏于阅读的现代人,一会儿又把图书馆建设作为一座城市文明的标志娓娓道来……简直太精彩了!现场听众不时由衷地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群情振奋。

由于当天到场领票的听众远远超过了图书馆报告厅的“承受”能力,担心人们等待太久了情绪激动,同时也为了确保王蒙的安全,保证讲座能顺利进行,当天还动用了一些安保人员来维持现场秩序。即便这样,仍有许多没能进场的热情读者守候在场外久久不愿离去,希望能见王蒙一面,或是请他签名。

讲座结束后,王蒙全然不顾一个多小时连续作讲座的疲惫,兴致勃勃地参观了解了图书馆的古籍保存情况等。

作为一名从事文学创作已经60多年的跨世纪作家,王蒙不但像常青树一样伫立文坛,“是中国文坛一个巨大的存在”,笔耕不缀,佳作频出,而且在碎片化阅读大行其道、纸媒逐渐走向没落的今天仍能受到广大读者如此厚爱,实属罕见。

其实也见怪不怪,因为他不是别人,是王蒙——中国,能有几个王蒙?!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