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阅读“90后”诗人

来源:文学报 | 汪剑钊  2018年07月27日13:49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如何看后浪?这是《我听见了时间》一书既是无意又非常实际地涉及的一个问题。这两天,我非常认真地阅读了由《诗刊》社编选的这部“90后”诗人的作品集。必须承认,无论在诗艺上还是思考的深度上,“90后”的诗人已经取得了不容小觑的成绩。可以说,由于后发的优势,他们对传统与现代的借鉴极为高效,几乎是在跟前代的诗人一起肩并肩地向前走了。锐气逼人,这是我拿到这部诗选后的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在整体上,“90后”诗人的语言意识、知识面、视野、精神上的指向,都表现出了崭新的面貌。

我想略谈一下形式问题,这是“90后”诗人给我的一个最具冲击力的感受。他们在形式上有自觉的追求,对文体有敏感的自觉,其语言意识非常好。例如陈翔的《雨中曲》,全诗共八节,每节五行,形成了一种绵密、紧凑的节奏,其中杂以或长或短的句式,恰到好处地把雨滴的自然声响音乐化了。另外这种语言意识的体现,不再仅仅是以前所讨论的那种口语、书面语之间的对立与取舍。黄建东的《晚钟》《思念日记》《感情生活》等便是很好的例子。这些诗歌都发生于日常,记述的也是平常的人与事,其用语则在平淡中嵌入书面的闪光体。可以说,“90后”的诗人在遣词造句上非常随性,但绝不是随意,只要是好的语言,无论是文言式的或者口语的,都可以为我所用,并在运用中推陈出新,让它们焕发出诗意。他们对一首诗的行数、句式都有精心的考虑,仿佛接续了闻一多提出的建筑美、音乐美的建议。这方面可举的例子则是丁鹏对十四行诗这种来自欧洲的诗体所进行的变奏式尝试,他考虑到西方语言与汉语的不同,不强求韵律上的移植,而注意该诗体内涵上的节制与内敛,《我想成为一束光》《回忆杀》和《冒犯》等都是很好的呈现。

另外我发现,与人们惯常认为年轻诗人因生活经验不足而可能陷入小我的封闭世界的先入之见不同,这些文本所涉及的题材非常广泛,视角也颇为多样,一方面,这证明年轻诗人们已进入了一个良好的循环,在处理生活与创作的关系上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作者们良好的知识结构。这似乎也证明了我自己以前的一个判断。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中国未来的大诗人应该诞生于学院。这是一个重要的背景。诗选的大部分作者都来自国内各个高校,有的仍在就读,有本科生,也有博士生。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弥补了前代诗人的一些缺憾,特别是朦胧派诗人那一代在知识和学养上的不足。应该说,朦胧派诗人中不乏天才,但是他们的天才没有得到合适的土壤滋养,他们在文化和知识上的吸收有着明显的时代局限。在他们应该大量积累的年龄段,或者说,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追求、修养和看待世界的视野逐渐形成的青少年时期,恰逢精神的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代。因此,绝大部分朦胧派诗人,他们的写作还是停留在未完成状态上,有些诗人写出几首特别天才的诗,但是后劲不足,在应该成熟的时候难以为继。“90后”这代诗人赶上了好时代,在资源的获得上,他们拥有无限开阔的空间。他们获得信息的手段、技能反而比前代诗人更高,互联网的存在,恰恰成了“90后”这代诗人的优势。

阅读“90后”诗人,我的第三个整体感受是,他们在写作上所呈现的天然的“草根性”。这部分诗歌有白天伟的《五月十六日》《五月二十八日》,陈景涛的《我想,或未来书》《洗澡》《吃药》,楚茗的《铁匠》,姜巫的《包书纸》,金小杰的《在东明》《在小学》,李田田的《哑孩子》《一头好猪》《拔出科的小河》,马骥文的《喊叫水诗篇》,马小贵的 《典型叙事》《在内官营镇》,午言的《转场》,杨泽西的《我快要和父亲失去联系了》《哭灵人》,张晚禾的《父亲的假牙》《没有一辆车到四惠东》等等。它们堪称新时代的现实主义作品,但都具有形而上的指向,其写实的细节服务于他们对世界和未来的期望与创造。

我在他们的作品中间,很少看到以往创作中的固定模式或者说思维定式。例如,那种青春期的感伤,我基本没有遇见。通常我们会认为,处在青春期的诗人容易伤感,容易无病呻吟,有时会故意地把自己的一点小情绪小烦恼拉到极限。总体上来说,我觉得“90后”诗人的身心发展还是非常健康的。同时我们在他们诗歌中间看到了一部分诗歌抱负,甚至有对史诗性写作的尝试,叙事与抒情的精心配置,另外还有一部分诗人虚心向大师致敬,其中有献给布罗茨基、阿赫玛托娃、帕斯等国际上有影响的一些重要诗人,这种致敬背后实际潜藏着他们自己的抱负。他们不是停留在这些大师的阴影中间就满足了,而是有着强烈的超越意识。前辈们的写作为他们立起了标杆,同时也激发了他们超越标杆的虚荣心和自尊心。这也是我阅读之后的又一个感受。

关于这部诗选,我还有一个印象,其中女诗人的比例相当高,女性似乎占了一半,或许还多。其中不少诗人已小有名气,如丁薇、宫池、康承佳、康苏埃拉、蓝格子、康宇辰、如妍、若颜、宋阿曼、玉珍等,有的甚至已参加过诗刊组织的“青春诗会”。总体来说,“90后”的女诗人已经超越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中国女性诗歌所存在的性别上的局限,绝大部分不再是一种纯粹的女性写作。

当然,“90后”诗人的作品也不是没有缺点。缺点肯定有,有时候某些作品的优点或许就自然延伸为缺点了。比如说,写作中过于琐碎的问题,它们或许就来自对细节的过分强调。也有少部分作品给人“有句无篇”的感觉,就像张炎评论吴文英的作品时说的那样,犹如 “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读一首诗,初看上去确实有一些漂亮的句子,一些富于想象力的片断,它们拉出来单独作为一个警句还不错,但在整体上衔接得不太好,全诗缺少完整的构思,有的地方仅仅是停留在一个孤立的诗意上,而没有前后照应。我相信,时间或者生活会教会他们自己去思考,他们自己会创造历史,历史也会给他们以回馈。一句话,每一代诗人都是在摸索中自己逐渐成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