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胡性能:雨水里的天堂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 | 胡性能 2018年07月27日07:45
导读:
婚外生子事情的败露,使得邹树在愤恨中对他深爱着的妻子百合产生了恶念;而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一种特异的功能,即他脑中闪现的恶念都会变为现实。恶念出现,百合在那个雨季里车祸死去,邹树随之陷入无休止的精神折磨中。家庭的美好一去不返,生活再也无法回头,于是活着便成了余生的痛苦,随着一年又一年漫长的雨季来临,他必须拖着沉重的肉身负罪前行……
1
邹树与那个男人素昧平生,彼此只是很短促地对视过。那年他十六岁,在朱城一中读高中。滇东北高原,县城郊外的沥青路起伏不平,某一天,邹树傍晚放学回家,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他行走在路边靠近行道树的泥地上,一直用脚踩着自己的影子。夕阳西下,邹树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像一个黑巨人,在晚风里不断地长大。
男人就是这个时候撞上来的。他骑着一辆五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喝多了酒,满脸赤红地在自行车上扭动着身体,肥厚的臀部一下扭朝左,一下又扭朝右。快到坡顶的时候,男人精疲力竭,自行车不听掌控,左晃右摆,镀铬的龙头撞在了邹树的后腰上。
邹树吓了一跳,猛回过头去,看见那个男人斜依着自行车,双眼迷离,巨大的酒糟鼻盘踞在脸的中央,离邹树只有两尺远,像一只通体红色的小螃蟹。邹树的肾上腺素迅速分泌,心跳与血液流速加快,等待着那个撞他的男人向他道歉。这个时候,他闻到对方嘴里喷出来的浓浓酒气,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钟摆在左右摇晃。
看到邹树个子矮小,一脸的稚气,男人没有道歉的意思,他噘起嘴唇,故意把酒气喷朝邹树的脸,轻蔑地瞥了邹树一眼,带着不屑的神情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邹树看见他用左脚踩着踏板,在坡顶的平地滑行了一小段,然后腾空一跃,轻巧地上了车,身体像鸟一般,伸开翅膀又收缩回来。前面,一段长约百多米的公路沿着斜坡往下延伸,消失在一道凸起的山梁后面。
被突然撞击之后的惊恐,被轻视之后的愤懑,使得血液涌上了他的脸。恶意就是这个时候陡然冒出来的,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是装满水的黑色陶罐被突然砸开了一个裂口,水一下子从里头涌了出来,迅速洇湿了脚下的土地。看到那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借助坡道的惯性滑翔而下,轻盈、潇洒,影子一样消失在山梁那儿,邹树的呼吸沉重,牙齿咬得越来越紧。县城郊外的这段公路,邹树走过数百次了,熟悉它的每一个弯道和坑洼,他知道山梁遮挡的那边是一段两百多米长的平整路面。邹树恶毒地想象那个男人骑车拐过弯去的时候,碰巧有一辆拉着石头的马车奔跑过来……
邹树的恶念像画家勾勒的粗线条,简单、模糊、缺少血肉,但几分钟后,当他拐过山梁,眼前的情景令他终身难忘:靠山一旁的排水沟里,一辆马车斜倾着,巨大的石块散落了一地,一匹枣红色的马被夹杆抵在土埂上,眼晴无望地大睁着,鼻子里喷着粗气。刚才撞了邹树的男人躺在十多米外的路边,他的自行车前后轮折叠了起来,马车夫蹲在地上看着他,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邹树的大脑嗡嗡叫,事发经过开始隐约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个男人意气风发地拐过山梁,一辆拉着石头的马车朝他迎面奔来,自行车撞上马车,发出金属断裂的脆响,男人的双手交替着前后划动,像一只大鸟一样腾空而起,从马车顶上飞了出去。
仅仅是几分钟时间,当邹树再次看到男人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脸摔得稀烂,眼睛紧闭,嘴却张着,舌头几乎被牙齿咬断,耷拉着摊在嘴外。他嘴里汩汩流出的血水与污泥混揉在一起,艰难的喘息和气若游丝的呻吟令邹树既解恨又不知所措。那个时候,邹树还没有意识到他具有恶灵般不为人知的本领——他所有的恶念都会变成现实。他一直以为男人撞上马车纯属于偶然,直到他的妻子百合出了车祸。
2
百合死于雨天的一场车祸。五一大假,邹树慵懒地躺在被窝里,听见门被百合带上,他翻了个身,将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片刻之后,他听见了熟悉的发动机声音从楼下传来。雨还在下,他似乎看见家里那辆黑色桑塔纳汽车辗过泥泞的街道,雨刮器像两只僵硬的手臂,不停地摆动,传出胶皮与玻璃磨擦的声音,让人牙龈发酸。
汽车驶出高速路收费站后,车速快了起来。从驾驶位往外看出去,雨刮器照顾不到的地方,挡风玻璃上的水珠从下往上爬行,就像是海水中突然生长出来的透明珊瑚。
出城不久,桑塔纳就从公路上飞了下去,结结实实撞在了路边一棵合抱粗的行道树上。那是一棵杨树,巨大的冲击力让它根部的土壤松动,粗糙的紫褐色树皮被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树干。邹树赶到的时候,桑塔纳的车体已经被切割开,百合的遗体被身穿红黄相间防水服的消防队员抬了出来,装在一个浅蓝色的塑料尸袋里,就放在高速公路的坎肩上。邹树恍若在梦中,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不真实。
事故现场,公路的半幅用蓝白相间的警戒线围了起来,偶尔有汽车经过,司机总会把车窗玻璃摇下,伸出头来探望。交警还在勘察现场,作为肇事车的车主,邹树第一时间被通知来到现场,站在警戒线外,他看见潮湿的沥青路上,有五六米长的两道刹痕。醒目,旁逸斜出。
雨还在下,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味道,既有雨天潮湿的清凉,又有淡淡的血腥味和气油味。桑塔纳车头严重变形,保险杠深折为松散的V字,车盖像是被掀起的嘴唇,汽缸里还在不断地冒着热气。尽管雨水密织落下,天地间却呈现凝固般的宁静。邹树抱着头蹲在路边,他似乎看见血水从桑塔纳空掉的门框里流出来,被雨水稀释,流进路旁的玉米地里。有一会儿,他有些出神,怀疑那片玉米地以后会长出一棵香樟树来。大脑里面像是有无数黑色的纸片,一阵大风吹过,纸片纷纷扬扬。
突然,一张脸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个男人,红色的酒糟鼻,他满头的血污,他搭在嘴外的舌头……当年,他是在那个男人被送往县医院抢救之后才知道,那人就住在离他家几公里远的一座村子,在县供销社上班,偶尔会骑着自行车回家。那一次与马车相撞后,男人用自己的牙咬掉了舌头,命是保住了,舌头却短了一截,从此说话含混不清。绵密的雨水落了下来,敲打在装有百合尸体的塑料袋上,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邹树吃惊地发现,车祸发生的时候,他仿佛就在现场,亲眼看到灾难性的一幕在眼前缓慢地展开。当汽车从潮湿的沥青路上飞出去的那一瞬间,有拇手指准确地按在了保险带的插扣上,金属的插销跳了出来,巨大的撞击力让百合像一枚发射失败的肩扛式导弹,从驾驶位置上弹射出来。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一声闷响过后,汽车前挡风玻璃碎裂,纹路从头部撞击的坑部向四周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裂纹,看上去像是瞬间凝结在水面的冰花,让人想起陶器烧制过程中形成的冰裂纹。细小的裂纹,有疏有密,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曲有直,形成了一个绵密而又结实的网。车内的后视镜玻璃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扭曲的镜架,百合张开双臂趴在方向盘上,血水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像几根巨大的红色蚯蚓……此后,只要想起百合车祸后的样子,寒意就会像两条导线一样,从邹树的脚底传递上来,迅速接通他全身的钨丝。
3
保险公司的理赔员是个身材小巧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脸部精致而紧凑,不断翕动的两片红唇,像柔软的水蛭,汲血为生。她穿着藏青色的职业套装,里面是白底蓝格的条纹衬衫,精明而干练。在交警队的办公室里,女人冷静地审视着一张张血腥的照片,眉头不时皱在一起。
“这起车祸太奇怪了,”她一边翻看着现场的照片,一边摇着头说道,眼睛里满是疑惑。
邹树在高速路收费站提供的视频里看到百合最后的影像。一次次按回放键,百合驾驶的桑塔纳便一次次出现在收费站的通道里。黑色的回放键仿佛具有非凡的魔力,能够让时光倒回到从前,这种奇怪的体验让邹树觉得百合还活着,活在一个他看不见却可以感知到的地方。
监控位于车头斜上方,所以影像里,只能看见百合的头顶、眉眼下面的脸以及她身体的正面。她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套,那是邹树刚工作时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百合非常喜欢,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看她穿了。邹树在影像里看到那身衣服时,心脏收缩了一下。透过车窗前的挡风玻璃,一条浅黄色的安全带斜挎过百合的身体,在视频里清晰可见。
保险公司怀疑,事故发生的时候,百合并没有系安全带,否则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原来,车祸前的几个月,百合给自己买了高额的人身保险,受益人是邹树,这就引起了保险公司的怀疑。但百合出事的时候,邹树有确切的不在现场证明。从一早上班开始,他就在抢救一个食用牛肝菌中毒的年轻女人,直到收到交警队打来的电话,他还一直在丹城医院的手术间。保险公司又提出,会不会是机械故障,导致了这场车祸,他们想拉上汽车厂商垫背。但交警在事故发生以后,已经对现场,包括被撞毁的轿车进行过严格查勘,没有发现车祸与机械故障有什么联系。
交警的结论是:雨天,路滑,速度快,车主操作不当导致的事故。
“五年的驾龄了!”理赔员一脸的疑惑,她噘起嘴说,“照理也不是新手了哎,雨天路滑,她应该放慢车速的。”
“驾龄长并不意味着驾驶技术好!”协助处理理赔的交警反驳说,“就像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字,字还是难看得很。”
“那车主会不会是有意自杀呢?”说这话的时候,她迅速望了邹树一眼。
事后,邹树仿佛也看到过在百合出车祸的那一瞬间,有一只手按开了她安全带的锁扣。是的,应该是的。百合去世后,每当想起她在填保险单受益人名字的情景,邹树就特别厌恶自己。出殡的那天,当邹树在火化炉里看到被烈火包裹着的百合时,他还用拇指摸了摸自己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是哪一根手指按开的锁扣?拇指?无名指?无名指与中指?还是无名指与小指?一度,邹树以为用拇指按会方便一些,他曾经做过试验,把保险带扣好,伸出拇指去按锁扣里的按键,最方便的的确是拇指。但如果要按开副驾位置上的安全带,拇指却十分别扭,很难轻松按准地方。他试验过,要按开邻座的保险扣,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最方便的都是无名指。
邹树右手的无名指几乎与中指一样长,却远比中指灵活,许多时候,他驾驶汽车,会下意识把手伸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无名指一下就能准确搭在按键上。粗糙的按键,上面有一些字母,使得指端有些异样,好像有颗小心脏在那儿跳动。后来,站在火化炉前,邹树曾想象自己用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像削铅笔那样,把自己的无名指端削掉。
4
现场早已勘验完毕,但百合的遗体要等到交警出具交通事故认定书后才能火化。之前,她的遗体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冰棺里,上面用一块浅蓝色的尼龙布覆盖着。墙的一角,一盏白炽灯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照着下面一块几米见方的大木桌。黄褐色的木桌,沉重而厚实,是殡葬师的工作台。他们在上面给逝者整容、化妆,修复他们身上的残缺。
车祸发生的当天下午,百合就被送到这儿来了。等一同送百合来的人走了以后,邹树留了下来。在殡仪馆的值班室里,他与一位殡葬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当知道殡葬师还兼着殡仪馆的化妆师时,邹树背过身去,从皮夹里抽出五百块钱,悄悄塞给了殡葬师,托他在给百合整容时用心一些。殡葬师推辞了一下便收下了。“我会尽力。”殡葬师说道。
“她生前挺在乎自己容貌的!”邹树吸了一下鼻子。
“女人都是爱美的,女为悦己者容嘛。”殡葬师回答道。
邹树想了想,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邹树恳求地说,“等会儿我想再进去看看她。”
值班室外面,雨后初晴,空气湿润,花坛里散发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两个钟头以前,殡仪馆刚刚火化掉一个患肝癌死掉的人,现在,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一股炸鞭炮留下的火药味。保洁员来不及打扫,值班室外面的水泥路上,到处是红色的碎纸屑。
抬起头来,邹树看见一百多米外的围墙边,有根用红砖砌成的烟囱,那下面应该就是火化炉。此刻,他幻想有一根软梯从天空垂落下来,百合轻巧的身体,从烟囱里爬了出来,攀上了那根软梯。天空里,阳光有些晃眼,有一些散碎的云朵,飘浮着。
殡葬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胖得像一个厨师,他身上穿的白大褂已经陈旧,面襟上有来历不明的印痕。邹树想象着,就是这个人,将在百合火化前的夜里,开亮白炽灯,眉头紧锁,为百合修复她破损的面容。车祸过后,百合左侧额头有大面积头皮被撕脱,玻璃碎片嵌入头皮下,得用镊子取出。
储尸间里光线暗淡,殡葬师领着邹树进去的时候,随手在门边拉亮了电灯。百合躺在冰冷的冰棺里,邹树凑近去看,发现她脸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殡葬师解释说,只要用凡士林抹一抹,血就不会再渗透。
“到时候,我再给她扑上一层粉,”殡葬师说,“等修补完脸上的伤痕后,再给她化妆,该用眼影用眼影,该涂腮红涂腮红!到时再给她的嘴抹上口红,保证比生前还漂亮!”
殡葬师的描述有讨好的意味,邹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W的悲剧》,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位面无表情的日本舞姬,浑身弥漫着一股子寒意。百合到了另外那个世界,她会美给谁看呢?
5
百合出事的当天晚上,邹树回到家,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屋子里寂静异常,他能听见墙上挂钟分针摆动的细微声音。楼下小区的通道里,偶尔有汽车驶过,透过窗玻璃,远处的一个建筑工地还在施工,塔吊高耸,不时有金属撞击的声音传来。这个世界我行我素,百合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水滴,悄无声息地蒸发了,除了几处模糊不清的水渍,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她此时开门进来……邹树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不可能。他意识到,有一种曾经熟悉的生活正渐渐离他远去。
整个夜里,邹树的睡眠就像是一条穿行于喀斯特地区的河流,时而在地面流淌,时而成为暗河。而百合就是邹树睡梦中的一块礁石,只要他醒来,她的样子就会在暗夜里浮现。不知道为什么,百合浮现在邹树大脑里的,始终是她年轻时,邹树刚认识她时的模样。那是被胶片定格下来的瞬间芳华,十九岁的黑白照,在新建设相馆的暗房里,百合清秀的头像在显影液里渐渐清晰。那是她与邹树刚谈恋爱时照的,轮廓分明,脸上带有柔软的笑意,眼睛格外明亮,就像是看清了未来值得期待的人生。
当年,是邹树陪着她去相馆取的照片,八张一寸大的麻面黑白照片裁剪得一般大小,边缘整齐,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相馆的姑娘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腹部有一个巨大的口袋,袋口别着一支圆珠笔,令人想起遥远的澳大利亚草原,那些在野地上跳跃前行的袋鼠。邹树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纸袋的两侧,把里面的照片抖在玻璃柜台上,然后用指头将照片在柜台上一一摆放整齐。那些照片看上去一模一样,像是八个孪生姑娘,细看,仿佛又有些不同。当即,邹树取了一张,明目张胆地放进了自己的钱夹里,百合没有阻止,她有些害羞地看了邹树一眼,把剩下的照片收了放回纸袋。
夹在邹树钱夹里的那张照片后来失踪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仿佛暗示着什么。
谷雨过后,丹城进入雨季,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座城市的天空阴晴难定。午夜过后,外面也安静下来,丹城好像整体陷入到了柔软的沼泽中,不时从窗外传来的雨声时而密集时而稀疏,羞涩而犹疑,邹树听见它们敲打在外面的砖墙、树叶和塑胶跑道上。有一会儿,雨似乎下大了,有水汽从窗外弥漫进来,传来的雨水声也变得莽撞而仓促,就像年少时,邹树夜里短暂醒来,床头那个大簸箕里,密密麻麻的蚕虫正啃噬着头天晚上撒下的桑叶。
邹树支起身子靠在床上,点燃了一根烟。他想起了大三那年的暑假,两人没有急着回各自的家,而是结伴去云南西北部的泸沽湖。正值雨季,高原的县乡公路被暴雨冲刷,到处塌方,三百公里的距离,他们走了两天,夜晚就住在中途一座名叫永胜的县城。在一家名叫雏燕的旅馆,邹树选择了一间位于旅馆顶层的房间。那是他与百合第一次在一起过夜。好奇、紧张、生涩,百合的身体仿佛有一个磁场,让邹树心甘情愿沉于其中。怀抱女人的感觉是如此之好,艰难的探寻之后,两人安静下来,听见雷声在高天滚过,世界仿佛正在缩小,缩小到只有他们夜宿的房间那么大。
被动而犹疑的接纳之后,百合变得格外温存。邹树发现,他对怀里的这个女人除了依恋之外,还有信赖,以至于事后他可以完全放松地睡过去。第二天早晨醒来,雨早已停了,光线从窗帘布后面透射进来,百合正轻轻地抚弄着他的手指,似乎是在查看他指端的纹路。
邹树装作还在熟睡,他的头埋在百合的颈窝,鼻尖靠在她光滑的肌肤上。他悄悄睁开眼睛,看到了百合后颈部的发根,密集而整齐,让人联想到植物茂密而有序的山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记住了那个雨季的清晨,时间开始后湿凉的味道。
6
遗体告别的时候,岳母站在邹树身旁,一直用右手牵着邹树的左手。百合公司领导在致悼词,肥胖的中年男人,语速很慢,字斟句酌,似乎每个字都要在他的唇齿之间咀嚼一下才吐出。岳母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绝望和痛苦顺着手上的导线传递了过来,邹树感到她的指甲,已经嵌入了他的手背。如果不是她曾经的两个学生过来搀扶,岳母很可能就瘫软下来。百合的遗体告别仪式还没举行完,她就红着双眼,在两位女学生的陪伴下回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没有勇气看女儿在火化炉中被烈焰吞没。几年前,她的丈夫去世,现在又是女儿百合,老太太完全垮了,恍恍惚惚的,当她被人搀扶着坐进轿车时,单薄得像是一个纸人。
百合去世得很突然,墓地暂时还没有选定,她的骨灰只好寄放在青祠公墓。公墓里除了普通的骨灰寄放处之外,还建有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堂,里面的房间用佛教的一些词汇命名,门头上有用颜体写就的般若厅、菩提厅、法华厅、无相厅……每个房间的墙上,都是五十公分见方的一个个空格,骨灰盒就存放在里面。邹树给百合选择的是般若厅,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骨灰盒,用一块黄色的绸缎包好,放在门对面墙上的空格里,只需每月花五百元,死者就能够在入土前,每天得到法师的超度。
把百合的骨灰盒在空格里安放好后,邹树将带来的白、黄色菊花插在空隙的地方,他让一同来给百合送行的朋友先出去一会儿,他自己则留在佛堂里陪百合。身披黄色佛袍的法师盘腿坐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闭着双眸,嘴里喃喃有词,都是邹树听不懂的佛经。骨灰盒的端头,有百合的照片,彩色照,是她几年前参加工作时照的。邹树抬起头来,与照片上的百合对视了片刻,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法师的诵经声传了过来,清晰而又含混。有一瞬间,邹树感到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壳,飘浮到了佛堂的上空。
也许在佛堂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眼睛已经适应了里面暗淡的光线,当邹树从佛堂里走出来时,他发现外面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刚到公墓的时候还下着阵雨,此时雨过天晴,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少许的浮云,远天似乎能看到一弯彩虹,不甚清晰,若有若无。离开公墓之前,邹树站在佛堂外想了想,又折身进去,额外交了一千八百块钱,为百合请了为时半年的一盏长明灯,他希望百合在往生的路上,有一盏灯照着,能够走得顺畅一些。
办完这一切之后,邹树顺道去看了看葬在这座公墓里的岳父。沿山而建的坟墓密密麻麻铺陈开去,白色的墓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庄严又令人触目惊心。岳父的墓前,有一盆已经枯萎的菊花,那是一个月前的清明节,他陪同岳母和百合来扫墓,给岳父带的,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短短的几十天以后,百合会出车祸去世。
坐在岳父的墓前,眺望着山下蜿蜒的公路,邹树想起了跟着百合第一次去她家的情景。那是他大学毕业后跟随百合来到丹城的当天,得知女儿带了男友回来,两位老人非常高兴,一早就去五里桥菜市场置办食材。令邹树印象深刻的是,那天晚餐,岳母专门为他炒了一大碗牛肝菌。猪油入锅烧热,放干辣椒、大蒜、花椒和老腊肉炒香作配料,再加牛肝菌翻炒至熟。香味从厨房里飘散出来,百合小声地告诉邹树说,炒牛肝菌是她妈妈的拿手菜,菌子上市的季节,每逢有人来家吃饭,她必定要露一手。
那天夜里,邹树便在百合家住下了。刚到百合家时,邹树从房间的格局和布置上便敏锐地发现两位老人晚上是分房睡。岳父的房间沉闷,色彩暗淡,了无生趣,像极了机关单位的值班室。而岳母有洁癖,她的床收拾得纤尘不染,窗台上还放了一盆仙客来,郁郁葱葱。剩下的一个房间是百合的,狭小,只有十来个平方米。当天晚上,百合去与母亲同睡,邹树就睡在了百合的房间里。
新换的被子和垫单上有阳光曝晒过留下的味道,邹树把头埋在枕头里,想象着把百合的脚捂在怀里的情景。这是邹树的一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百合,当年之所以喜欢上她,不是因为她长相清秀,而是先喜欢上她的一双脚。那是邹树刚进大三的时候,他去离学校六七公里远的财院找高中同学玩,正值那所学校组织运动会,邹树站在人群中,看见有位姑娘走了过来。小巧的脚,在格子花纹的布鞋里,像是两只蠕动的小兔,邹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7
没有想到岳母吃红牛肝菌会中毒。邹树在头天早晨开车去医院上班,路过五里桥菜市场时,看到路边有新鲜的牛肝菌卖就买了下来。秋天已经到了,菌子的季节已临近尾声,价格又高了起来,想起岳母好这一口,邹树就买了一小提篮。菌子是红牛肝菌,上面覆盖着绿色的南瓜叶,感觉刚摘下来不久,南瓜叶都还没有蔫,叶片上,细碎的白色毛刺还会扎手,菌杆和菌盖上,还能够看见红泥的痕迹。邹树估计,黎明前应该下了场阵雨,这些牛肝菌是有人打着电筒上山捡来的。中午的时候,趁午餐休息时间,邹树驱车把菌子给岳母送了过去。本来说好了晚饭去岳母那儿吃,可刚下班,就被同事拉去喝酒。邹树有些自责,他觉得自己要是回去陪岳母吃晚饭,不让精神恍惚的岳母炒菌子,就不会发生中毒的事。他甚至觉得自己就不该买这红牛肝菌给岳母。
岳母住的是顶楼,中毒之后,她在屋子里根本站不稳,脚下像是绑着两个滑轮,而一向平稳的木地板则变成了溜冰场。邹树知道岳母虽然看上去脾气好,其实很固执,她当天晚上爬起来后摔倒,摔倒了又爬起来,一夜在楼上乒乒乓乓折腾,后来楼下的住户实在忍受不了了,便打电话向保安投诉,而后,得知中毒消息的120救护车才把她送到医院。
岳母差点没有抢救过来。邹树在得知中毒消息后火急火燎地赶来,亲自上阵,给老太太洗胃、进行静脉液体注射、排泄毒物,再给她注射解毒的针水阿托品,好不容易才把岳母从死亡的湖水里打捞出来。
邹树是丹城医院的内科医生,每年都要救治不少食用红牛肝菌中毒的人。他知道,吃红牛肝菌中毒的人,体内不但形不成抗体,相反会产生强烈的心理暗示。有的人吃了大半辈子也没中过毒,偶尔中一次,下次再碰到红牛肝菌就危险了。邹树在医院,见到过千奇百怪的中毒者,有的人对中毒的印象太深刻,只要后来看到红牛肝菌,哪怕不吃,身上也会立即有中毒的症状。通常,吃红牛肝菌中毒的人,会出现幻觉,有的人会看见天空中飘满了水母,红的绿的黄的,就像烟花绽放一样;有的能看见绚丽的桃花灿烂开放,妖冶而迷人,而大多数中毒者看见的,是天空中有无数的小人翩翩而降。
过了危险期,岳母从重症监护室里转移到住院部来。每一天,邹树都会抽出时间去看望老太太,在病房里陪她坐一会儿。邹树也曾问过岳母,中毒后有没有什么幻觉,比如说是否看到无数的小人在眼前飞舞,或者看到的是蔚蓝色的大海或洁白的沙滩。但岳母不说。她用防备的眼光望着邹树,她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有看见。
南方高原,是食用菌的天堂。除了红牛肝菌外,还有无毒的鸡枞菌、青头菌、一窝羊、涮把菌、钉子菌……几十种安全放心的食用菌,做法不一样,味道也各不相同。邹树偏爱鸡枞菌,他一直觉得鸡枞菌是菌中女皇,不仅菌身修长,还品性高洁,从来不生虫,如果用青椒加火腿爆炒,其味鲜香无比。百合则偏爱干巴菌,这是滇中一带才有的特殊菌种,外型看上去像是风干的牛粪,通常生长在松树林里,吃之前,要小心用竹签把菌里的沙粒和松针清理干净。
坐在岳母的病房里,从阳台上看出去,越过一些高高低低的建筑,视野的尽头是一线远山,只要一到雨季,就会有无数的菌菇在密林里生长。在邹树的老家,当地人把鸡枞菌称为三塔菌。“塔”是方音,是地点的意思。每年初夏,白蚁搬运鸡枞菌孢子的时候,行走的路线总是三角形,有经验的采菌人,在发现一丛鸡枞菌后,就能定位另外两丛。固执的白蚁,在人眼看不见的地下,划下了不知多少隐密的三角。
蛐蛐、金龟子、蝼蛄、金针虫和根蝽,它们是不是像白蚁那样,也是真菌孢子的搬动工?不知道为什么,邹树总觉得红牛肝菌的孢子是由蝼蛄搬运来的。山野密林中的美食,像水里的河豚一样,每年总会让一些人丧生。
8
住了几天的院,症状有所缓解,岳母就闹着要回家去住。她胆小,如果同病房里有人处于弥留之际,她就睡不着觉,整夜担心、恐惧。邹树给她请了个陪护,就在她的病床边支了个躺椅,可岳母仍然感到害怕。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抱着被子,从病房里出来,在外面走廊上的塑料椅坐了一夜。没有办法,邹树只好把岳母送回家去,可当天晚上,岳母死活不让他走,他只好留下来照看老太太,心想着还是得给老太太找个陪护。
先是给岳母输液,邹树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听岳母讲百合小时候的事情。等输完液,把岳母伺候睡了,邹树才去卫生间里冲了个澡。可他出来站在客厅里的时候,突然又有些犹豫了。他不知道这天晚上留下来之后,是该住在岳父的房间还是百合的房间。想了想,邹树还是选择了百合的房间。
躺上床后,邹树还是觉得有些怪异,感觉就像百合藏在床底似的,让他心里老是不踏实。在邹树自己家,百合去世后,他睡的还是两人以前的婚床,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直没能入睡,邹树强迫自己数数字,越数越清醒。有那么一会,邹树想起了几个月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如果当时鼓起勇气敲开百合的房间,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那是百合去世的前夜。午夜之后,烦躁的天空酝酿着风暴,每当闪电照亮卧室里垂落下来的窗帘,片刻之后,一定有巨雷从天上砸下来,就像是要把房屋砸碎一样。睡梦中的邹树似乎听见了一声惊叫,他惊醒过来,仔细一听,却又什么也没有。下雨了,邹树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来到阳台。狂风在玻璃窗外呼啸,路灯轻微晃动,而灯光照射下的雨帘大幅度搅动着。邹树住在丹城景秀小区,楼房紧靠着小区的围墙,墙外是一排低矮的梧桐树,再过去,隔着条褐红色的塑胶跑道,是丹城学院附中的足球场。
结婚七八年了,邹树知道百合胆小,特别害怕雷声,那样的夜晚,邹树能够想像得到,百合一定是蜷缩着躲在被子里。他不确定刚才那声惊叫是不是百合发出的,返回卧室的时候,他站在百合的房间门口,推了推,门关着,邹树举起右手来准备敲门,蜷曲的食指停在空中,他想了想,放弃了。
与邹树的失眠相反,留宿岳母家的这天晚上,岳母睡得特别沉,不时会有鼾声从她的房间里传过来。那鼾声对邹树的睡眠造成了严重干扰,他辗转反侧,到了半夜才模模糊糊睡着。睡眠薄得像一层纸,轻轻一撕就醒过来。当然也可能是幻觉,事后邹树总是觉得那晚的经历难以厘清,无法再复制的影像,总是让人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印象中,当邹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百合,她就坐在窗边的那只凳子上,背对着他梳着长发,就像她生前早晨坐在梳妆台前那样。
屋子里并没光亮,但街对面南方电网公司的广告牌整夜亮着霓虹灯。窗帘是拉开的,能看见百合对着的,是一个老式的实木衣柜。靠窗的那扇柜门上,镶嵌有一块长方形的镜子。时间有些久了,过去的几十年,每当雨季来临,潮湿空气便弥漫进来,镜子与木槽镶嵌的边缘,玻璃后面有了锈痕,斑斑点点,看上去像是一些蚯蚓的尸体被压在镜面的背后。
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邹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百合,可他听不到自己喉咙里的声音,为什么会喑哑?屋子里就像是被谁按了静音键,邹树想动一下身子,却发现身子沉重无比。更让他意外的是,他明明看到的是百合的后背,可他在那面镜子里,看到的仍就是百合的后背,她的正面去哪儿了?邹树侧着头,发现百合穿的是夏天常穿的那条土红色对襟衣和黑色的短裙,每当她握住梳子的手抬起来梳头时,袖口就会顺着她光滑的胳膊滑下去。她的手抬起来,划下去,梳子在黑色的头发中间,从上到下一次又一次均匀地滑过。
9
自从在岳母家的那个夜晚看到了百合的背影,邹树就感觉仿佛有一枚追踪芯片植入了他的身体,无论跑到天涯海角,甚至出国到新马泰,他都能够感到百合如影随形追踪过来。尤其是雨天,光线昏暗,这种感受就会变得愈发强烈。他总是觉得百合能够随着弥漫的水汽回来。没有了肉身的羁绊,百合的灵魂得以自由,好像可以随心所欲进入到每一个房间。
虽然邹树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可下雨天,他的确觉得自己又闻到了那股与汽油味夹杂在一起的潮湿的血腥味,那味道越来越强烈,邹树感到恐惧,头皮发麻。有一段时间比较严重,以至于邹树夜里睡觉时,常常开着电灯。后来灯是关了,但他的枕头边,随时放着一把装了四节二号电池的手电筒,如果夜里有个风吹草动,他顺手就能摸出手电筒,摁亮了四处察看。
后来是紫藤斋的伍道士收了他两千块钱,极其自负地来到邹树家,在每一间屋子的门后,贴上了斩邪驱鬼符,邹树的幻觉才减轻了一些。其实,门上贴的那些符章邹树也看不懂,无论是文字还是上面的图画。估计百合也看不懂,但它们的确很大程度缓解了邹树的恐惧和焦虑。
自从百合去世以后,邹树就开始严重失眠,尤其是在雨季。最初他服咪达唑仑、酒石酸唑吡坦片,再后来是艾司唑仑片、地西泮、氟西泮和野酒花……说明书上说,唑吡坦可能会导致记忆力减退,有一段时间,邹树几乎是疯狂地服用,他需要遗忘的东西太多了,但后来产生了抗药性,这些安眠药都不太起作用了,只有酒还管用。
偶尔,邹树也会回忆起与葵花那段不堪的往事。那时,他因为百合不能生育而深陷苦恼。邹树家三代单传,父亲很看中香火的延续,每一次他回家,父亲都会问他什么时候当爹,得知百合还没怀上,父亲就会阴沉着脸唉声叹气,他曾建议邹树说,如果百合不能生育,还不如找人代生一个,他在老家悄悄帮邹树养。
那个时候,葵花还是医药代表,常来丹城医院推销药品,邹树就与她认识了。此后的那一两年里,每天早晨,当邹树来到医院上班,诊室的门刚一打开,葵花就会进来,把他喜欢看的足球报规整地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暖瓶到开水房打满开水,周到得像一个保姆。
葵花不只替邹树打开水,所有诊室的开水葵花都打。但渐渐地,邹树能感觉到,葵花对他要更上心一些。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要更小,做事的动作也更轻柔。那时,邹树除了《足球报》以外,还喜欢看《南方周末》,以前,往往是周末下班回家的时候,路过医院门口报刊亭他才会去买一份。有时去晚了,报纸已卖完,邹树就会若有所失。自从葵花到丹城医院做医药代表后,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买不到《南方周末》了,葵花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把报纸给他买好,当时邹树还很奇怪,葵花是怎么知道他阅读习惯的。
两个人一起单独吃过几次饭。都是趁百合出差时,邹树才答应的。每一次,邹树都不知道葵花什么时候把账付了。懂事的女人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后来邹树在开药的时候,尽量选择葵花代理的药品,到了时间,一样接受葵花送来的提成。但邹树没有想过要与葵花发生关系。他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一但有了肉体的关系,女人仿佛就拥有了支配的权利。作为丹城医院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医生,大家都看好他的未来,而在百合之外,邹树其实也并不缺女人,有治愈的患者,也有医院里这方面看得很开的同事,如果他愿意,医院里还有几个小护士他也可以搞定。
邹树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已经被葵花惦记上了。因为来找邹树看病的人不少,葵花发现每个月从她手里给邹树的提成也最多。一个好医生,几乎就是一棵摇钱树,只要傍上这棵树,此后的人生将会财源滚滚。尤其是葵花在其他医生那里得知,邹树的妻子百合不会生育,她便开始动起了脑筋。
10
与葵花的第一次是怎样发生的,邹树有印象,但过程却非常模糊。然而葵花还是让邹树再次发现,女人与女人的确不一样,百合单薄,如果仅看胸部,像是个刚准备发育的女人,他甚至觉得葵花与他经历过的其他女人也不一样,她主动、热情、放纵,整个过程仿佛完全由她来控制,丰腴的葵花,让邹树觉得每次与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有吃大肉的感觉。
核桃是什么时候怀上的?是第一次酒喝多了没有控制住,还是过了两天清醒的时候再去时播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难以考证。细想下来,邹树觉得是由于他与百合结婚五六年一直没孩子,这才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后来,有那么半个多月,葵花再没有出现在医院里,邹树打电话去询问,葵花解释说家里有一点事,要回去一趟。与葵花往来几次后,两个人的话题逐渐向对方的过去延伸,邹树这才知道葵花家里的兄妹众多,她是老大,从省城的卫校毕业以后,在丹城一家医院做过护理,至于后来怎样做的医药代表,葵花似乎不愿意多说,邹树也不想知道太多。他觉得与葵花保持这种偶尔来往一次的关系,在百合出差的时候稍稍调节一下生活,挺好。
再次去葵花那儿,是葵花从老家返回丹城的当天中午。她似乎比上一次更热情,在那种环境下,身体是会说话的。事毕,邹树准备从葵花身上下来的时候,被葵花缠绵地挽留住了。邹树喜欢从上往下看葵花的脸,其实仔细看上去,葵花长得还是不错的。她的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有神,鼻子小巧而坚挺,嘴唇是个小缺点,稍厚了一点,但你要把它看成是性感也没什么不可。通常,葵花不擦口红,却能让嘴唇保持天然的红润和活力,再配上一口整齐的牙齿,还是有几分动人。
“有了!”葵花的两个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邹树说。
“什么有了?”邹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有身孕了,”葵花说,“你的!”
邹树皱了皱眉,整个人汗津津地贴在葵花身上,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儿科的鲁医生,便说,凭什么说是我的?邹树挣扎了一下,想从葵花的身上下来,葵花却缠得更紧了,两人无声地较了一会儿劲,弄得邹树的身体又有了反应,就好像有一棵树,长长的根须不由自主又扎进了下面肥沃的土地。
“不是你的是谁的?”邹树能够感觉到葵花身体里的劲儿。
“如果真是我的,就把他生下来。”邹树把嘴凑在葵花耳边轻声说。
“那可是你说的啊!”葵花说。
邹树闻言停了下来,像一个在风浪里行船的艄公,使劲用长篙撑在湖底,固定住左右摇晃的船。“这事得从长计议,”他说。
葵花提出,如果她给邹树生下孩子的话,邹树得给她一百万。邹树用手抚摸着葵花已经有隆起迹象的腹部说:“如果是男孩,行!女孩则减半!”
11
当葵花怀上核桃的时候,邹树意识到这件事情处理不好,会带来麻烦,但是他也没有想到,最后会弄得这么无法收拾。在几百公里以外的昆明,瑞光医院的产房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与穿着白大褂出入的护士和医生,所有的一切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这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与邹树所在的丹城医院相比,瑞光医院要小得多,毕竟是私营医院,在省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占地面积不可能太大。
邹树是在葵花临产前一天才到昆明的,生产那天,邹树一直在手术室外焦虑地徘徊着,虽然说女人生孩子是进鬼门关,但那是在医疗条件和技术都落后的过去,现在,出现意外的时候已经少之又少,但还是不能百分之百杜绝。前来昆明的时候,邹树就曾想过,万一葵花生孩子的时候出现什么意外……邹树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想,但他清楚,只要葵花有个三长两短,他精心设计的瞒天过海、暗渡陈仓,都将因为一起失败的手术而成为一个笑话。
葵花在上昆明生产之前,已经知道自己怀的是个儿子。邹树背着百合与葵花谈妥了,生下孩子后,葵花帮带到一岁断奶,然后把孩子送到救护站,到时候邹树再带百合去领养。只要领养的手续一办完,邹树立即付一百万给葵花。而拿着这笔钱,葵花必须离开丹城,从此不能再与儿子见面。
葵花是上午八点半被送进手术室待产的,两个小时以后,还没有什么动静。而邹树知道,葵花进手术室的时候,宫口早已开了。手术室外面的走廊尽头,白色的墙壁上,有一个斗大的“静”字,蓝色、颜体,当邹树在走廊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他发现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如此缓慢。
邹树来昆明之前,曾经趁百合不在的时候,与葵花联系过。电话中,葵花的声音里有一种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她告诉邹树说,产前检查一切正常,彩超的结果很理想,胎儿发育良好,脐脑动脉血流通畅,胎位很正。但不知道为什么,孕妇送进手术室两个多钟头了,还没有出来的迹象,凭借着自己的行医经验,邹树意识到,生产碰到了麻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邹树虽然不是妇产科医生,但对女人分娩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还是比常人了解得多。产妇骨盆狭窄?产道结构异常?子宫收缩无力?还是“头盆不称”?他在大脑中迅速梳理和猜测葵花难产的可能。
像一场赌博。角色的转换,邹树算是体会到了自己做手术时,门外患者家属望眼欲穿的心情。头戴蓝色护士帽的姑娘推门进手术室或者从里面出来,邹树都要赶过去询问,但对方要么答不知道,要么说正在手术。后来,当有人出来站在走廊上叫:“谁是邹树,过来签个字!”邹树的脑袋"嗡"的一声。
果然是难产。胎儿的头在临产前,抬了起来,做手术的医生告诉邹树说,孩子的头卡住了,顺产的可能变得很小,必须立即手术。恍惚,不能自已,签字的时候邹树的手抖得厉害。医生问他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邹树脱口就说保大人,这是他在外面走廊上就想好了的。“可孕妇说一定要保孩子!”医生提醒邹树说,“这件事,你们家属事先要与孕妇沟通过。”
邹树知道,保孩子的话,就要把出口进行侧切,让孩子能够顺利出来,但这个过程极易导致孕妇大出血死亡。保大人就简单多了,只要把孩子大块组织切下来,从子宫中拿出来就行。邹树知道,葵花之所以固执地要保孩子,是担心没生下孩子,邹树曾经许诺的那一百万就不会兑现。
“保大人!”尽管刚才签字时,邹树因为内心紧张,而把自己的名字签得歪歪扭扭,但他这时却异常冷静,“大人一定不能出丁点意外,孩子以后还会有,”他望着做手术的医生说,“我也是名医生,知道孰轻孰重,拜托了。”
看着医生回到手术室,邹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他知道,只要葵花不出事,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邹树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葵花的盆骨宽,天生就是块生孩子的好料,产前的几次检查又都一切正常,谁知道临产时孩子的头会扬起来呢?其实葵花离开丹城到昆明分娩时,邹树就与她商量过,说剖腹产手术比较成熟,也最安全,但遭到了葵花的拒绝。葵花说,我一个未婚的女人,腹部有一道疤痕,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剖腹产留下的,这算怎么回事?
“你要是娶我,我就剖腹产!”葵花说。而这恰恰是邹树不愿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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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虚惊一场。后来还是选择了侧切,葵花没有大出血,孩子也保住了,只是动了产钳。术后的葵花头上扎着一块紫色的毛巾,斜躺在产床上,表情看上去心满意足。邹树半边屁股坐在床上,他背对着门,抱着刚出生几天的儿子核桃,正在用嘴去亲孩子的额头。熟睡中的孩子,垂下的眼帘,细而密的睫毛,吹弹即破的皮肤下细细的血管……
想起几天前站在瑞光医院手术室外面的情景,邹树现在都还感到后怕。医生重新回到手术室后,葵花怎么也不愿意放弃孩子,于是只能选择动产钳,费了好大的力,才把核桃给拉出来。做了父亲,邹树的心里既欣喜,又迷惑,还有一些担忧。每一次把孩子抱起来,他都会仔细观察孩子的头部,外表上倒是看不出有产钳夹过的痕迹,但孩子的大脑受没受到伤害,却不是此时能看得出来的,只能等他稍大,看看智力有没有问题。
要是孩子真因动产钳出了问题,那还怎么收养啊?百合肯定不会同意,到时要怎么解释呢?邹树发现自己天衣无缝的设计,现在做成了一锅夹生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孩子倒是有了,可他早就没了做父亲的那种满足。
紧接着就是他被百合捉了个现场。感觉比在床上被人捉奸还要令人尴尬。产房的门突然开了,凝视着儿子稚嫩面孔的邹树浑然不觉,以为是来查房的医生或护士,直到他从葵花惊恐的表情里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才看见百合伤心欲绝的脸。
太意外了。像是被电突然击中一般,邹树蒙掉了,头脑空白,四肢发僵。手中的孩子快要从他手中滑出的时候才又被他慌忙接住。产房里短暂的静默后,突然陷入一片混乱,询问、解释、争辩,葵花的叫声,婴儿细小的啼哭,护士闻声加入进来,劝解、呵斥……百合是怎样离开的?此后的回忆一片模糊,像早期的电影放映,胶片转动,故事开始前,银幕上飞快闪过划痕、斑点、英文字母、汉字。杂乱,毫无头绪。
女人都是出色的侦探,她们不靠逻辑,而是凭直觉抵达真相。直到现在,邹树还是想不通,究意是哪个环节出了破绽,才让百合发现他在外面私养了女人。葵花生核桃的时候,本可选择在邹树所在的丹城医院,正是为了避人耳目,邹树才故意安排她去了几百公里以外的省城昆明。葵花提前半个月就住过去了。预产期快到的时候,邹树才找了个开会的理由赶去。
邹树以为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瑞光医院的对面,是海棠宾馆,邹树住进去的时候,正值有人在那儿召开会议,门厅外面,挂着一块长条形的红色布标,上面写道: 欢迎参加三D打印技术分享会的嘉宾。邹树把自己虚构为与会一员,他还专门拍摄了一张照片,用彩信发给了百合,还上网去查询了有关三D打印的知识,准备回到丹城以后,如果百合打听,他好解释。三D打印技术,与邹树的职业有关,立体打印,可以在扫描后,把患者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打印出来作为参照,从而保障手术做得万无一失。
但邹树没有想到的是,百合正是从他发过去的彩信里,在昆明这座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迅速找到了他。
当天邹树就赶回了丹城。从瑞光医院离开的时候,葵花用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邹树,让他觉得后背像是插进了两颗钉子。邹树也不知道急着赶回丹城要干什么。没有了航班,他只能预约一张专车,四个小时的路程,邹树想了一百种解决办法,最后都觉得行不通。他幻想百合率先提出离婚,但一想到要与葵花生活一辈子,邹树又顿感未来了无生趣。
13
葵花在省城的瑞光医院生下的那个男孩,邹树刚看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们老邹家的。按照邹树与葵花事先的商议,那一百万在一年后办完孩子的领养手续后再付,但现在似乎出了一点问题,生下孩子的第二天,葵花就问邹树,如果一年以后发现孩子大脑受损,智力有问题,还领不领养?
邹树的确无法回答。事前他对很多细节都做了设想,就是没有想到孩子可能会出问题。自从葵花怀上孩子之后,孕期检查没有一次漏过,无论是唐氏筛查、胎心检测还是孕妇骨盆测量,情况都很好。可动了产钳,情况就变得不确定了。孩子的大脑受没受到损伤,有没有后遗症,智力受没受影响,都只能慢慢观察才能知道。葵花却等不了,她要求邹树尽快兑现一百万的承诺。
“不是一年以后,办了收养手续之后再付的吗?”邹树说。
“不行!”葵花的口气不容商量,“到时如果孩子有什么问题,你反悔了不给,我怎么办?钱你先付了,孩子我替你养着,到时你要给你,不要的话,我自己来养。”
可邹树哪儿去凑这一百万呢?家里的财产,平时都是百合在打理,找她拿钱显然不现实,邹树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把收的红包、药品的回扣,全都交给了百合,要是自己有个小金库,就不至于这么被动。好在他做医生,收入不错,又四处筹钱,向朋友、同事、患者家属借,总算凑够了一百万给了葵花。
原本这笔钱是要让葵花消失的,但现在倒好,像是让百合消失了。那段时间,邹树下了班以后,尽量推掉外面的饭局,可他发现,百合下班后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似乎是刻意避免与邹树见面。常常是,邹树睡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等邹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没有交流,不安就会在心中发酵,邹树弄不清百合的意图,但他记得两人刚结婚的时候,百合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以后谁要是有了外遇,谁就净身出户。
从瑞光医院赶回丹城,两人就再没有睡在一起。百合搬到了客房,卧室从此变得空旷。每天早晨醒来,邹树就会立耳听客房里的响动。轻微、节制。能想象百合像一只猫那样起身、整理床铺、洗漱,然后出门。她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早点,以免两人一起吃早餐时彼此尴尬。每天早晨,只有听见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邹树悬着的心才会放下。
以邹树对百合的了解,即使知道孩子是邹树与葵花生的,慢慢的,百合也会接受。结婚几年没有怀上孩子,邹树陪同她到省城的几大医院求过医,甚至还去了大理的崇圣寺求过观音,科学和迷信的办法都用过了,但百合就是怀不上孩子。沮丧的时候,百合也曾建议过,要不以后领养一个孩子。
邹树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核桃,太小了,还不能送到收养站去,葵花向邹树提出要另外租一套房子,说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有其他人来过,见她没有结婚,就有个孩子,会起疑心的。
邹树开着车出入丹城新建的小区,最后才在与医院背道而驰的方向,物色到了一个刚刚新建完工的小区。小区靠近丹城公墓,鬼知道哪个大脑进水的开发商当初是怎么想的。小区建起来以后,前来购买房子的人寥寥无几,这正符合邹树的心意:偏僻、价格便宜、不易碰到熟人。
搬过去的当天,葵花就把自己原来住的房子挂牌出租,这样,她住在邹树为她母子租的房子里,自己的房子则租出去挣钱。除了按时要邹树付儿子的营养费之外,葵花还时不时找些理由,什么父亲脚摔断了,最小的弟弟要读书没学费了,三千两千地向邹树借。这种算计让邹树很恼怒,他盼望儿子核桃快长到一岁,断了奶,如果智力没问题,他就会说服百合与他一起收养孩子。但邹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三天两头,葵花就打电话过来,一会儿是核桃回奶,一会儿是核桃起痱子,一会儿又是核桃夜哭,没完没了。
邹树已经觉得够对不起百合的了,每次去看儿子,他都会嘱咐葵花,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下班以后不要打电话给他。但不知道是葵花粗心,还是她有意为之,有几次,碰巧百合就在家里,葵花的电话突然就打了过来,弄得邹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很是紧张。硬着头皮接了,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邹树干脆把葵花的电话号码设置成黑名单,这样,葵花就无法在邹树下班后打给他,有什么急事,只能通过QQ给他留言。
女人如果一旦与你有了肉体关系,就好像成了你的主人,何况两人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核桃还不到百天,葵花就要邹树与百合离婚,然后娶她。
“这样你就妻儿双全了!”葵花说。
“怎么可能?”邹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勉强你!”葵花温柔地说,“但核桃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你得为他的未来着想。”
邹树发现,葵花是欲擒故纵。一天,两人在床上完事后,葵花用两只手臂圈住邹树的脖子,一脸柔媚地说:“给你半年时间与百合离婚,如果你离不了,我会把核桃抱到你单位的。”那个时候,邹树感到葵花圈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两只手臂,就像是一根绞索套,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14
年前,邹树去看望岳母,想与老人商量百合入土为安的事。好久没见到邹树了,岳母一定要留他吃饭。当老太太在厨房里炒菜时,无所事事的邹树站在水机旁边,翻看墙上挂着的那本老黄历。32K大小的日历上,不但有日期、星期,还有宜做什么不宜做什么。邹树去看望岳母的那天,日历上写着的是: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出行;忌作灶、塑绘、行丧、诉讼、伐木。
不知道百合出车祸的那天,老黄历上都有些什么提示?邹树握住了老黄历,想看看百合祭年的那天,有什么宜忌。快速翻动中,有什么东西夹在日历里一晃而过。重新放慢速度,当邹树翻到4月20号时,他看到有人用记号笔,在日历中间字体硕大的阿拉伯数字旁,画了一个三角符号。那一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谷雨,也许,岳母是想在这一天给百合下葬。
客厅里的布艺沙发,岳母浆洗得非常干净。靠着端头,有一摞相册。上一次邹树来看望岳母的时候,相册就放在那里了。可以猜测,岳母独自一人的时候,一定常常翻看相册里的那些照片来打发时光。让邹树稍显意外的是,那摞相册里数以百计的照片,全都是百合的,邹树的岳父一张也没有。
与那些喜欢热闹的人不同,邹树的岳母喜欢安静。茶几上,有一个藤编的箩筐,里面装着许多纸叠的三角板。那是岳母的一个特殊爱好,她喜欢把家里不要的书拆散,然后叠成一只只三角板。手工艺爱好者,能够用那些三角板组装成佛塔,也可以组装成菠箩、带有锯齿型的碟子或其它。有一段时间,她还让邹树找来了一大摞废弃的画报,用剪刀剪成细条,裹在回型针上,再串起来,做成门帘。乐此不疲的手工活,帮助岳母打发掉了许多孤寂的时光。
百合安静的性格也许正是遗传于母亲。她隐忍、明理而又安静。翻开相册里那些照片,就找不到百合开怀大笑的,她的喜悦与幸福,只能在她的表情上,找到微弱的影子,而当年,邹树是那样着迷于她的文静。
除了不能生育孩子,百合几乎无可挑剔,哪怕是知道邹树在外面与葵花生了孩子,百合也没有过激的表现。虽然说她在瑞光医院有点失控,但回到丹城以后,她没吵,也不闹。有几次,邹树叫住百合,想说点什么,可百合总是说不用解释了。的确,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那天在岳母家,吃晚饭的时候,邹树与岳母谈起了安葬百合的时间。岳母提出最好是在清明节以前,不过选在百合的祭年也行。可岳母为何在谷雨那天的日历上作了标注呢?
15
邹树是后来才从岳母口中得知了这个秘密的。地处南方的丹城,每年四月,谷雨前后,气温会迅速升高,雨水也会不期而至,此时如果真能下上两场透雨,沉睡了大半年的野生菌丝就会苏醒。原来,等墙上挂着的老黄历撕到谷雨这天,邹树的岳母一早就会提着竹编的提篮,到五孔桥菜市场去碰运气,看能不能买到头水的红牛肝菌。
红牛肝菌又叫见风青,黄色的菌肉只要一遇到空气,立即就会变为青黑色。在丹城人所吃的野生菌中,红牛肝菌是毒性最大的一种。而谷雨前后碰到的头水红牛肝,毒性尤甚。
邹树不知道,去年岳母吃红牛肝菌中毒之后,症状刚刚消失,她又悄悄出现在菜市场的菌摊上。此前,在邹树的印象中,岳母最喜欢的野生菌当属干巴菌,此后才是鸡枞菌和牛肝菌。但中毒之后的岳母到菌市只买红牛肝菌,越鲜艳越高兴,她对其它野生菌都失去了兴趣,问都不问一下。岳母去的次数多了,贩卖菌子的小贩对她都非常熟悉,他们知道,那个提竹篮的老太太只要看到好的红牛肝菌,眼睛就会发亮,再贵的价格她也会买。
作为丹城的内科医生,每到夏天,邹树也会接诊不少食用红牛肝菌中毒的人。他知道吸食海洛因会上瘾,吸食冰毒也会上瘾,那是因为吸食这些毒品后会令人产生巨大的愉悦感,人一旦沾上就欲罢不能。但红牛肝菌中毒后,虽然说也会产生幻觉,但伴随而来的呕吐和腹泻会让人寻死的心都有。吃红牛肝菌中毒会上瘾,邹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
是岳母的邻居苏老师告诉了邹树这一秘密消息的。百合去世以后,邹树去看望岳母,在楼道里碰到了苏老师。“我偶尔才会过来一下,”邹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苏老师说,“如果我岳母有什么事情,麻烦您电话告诉我一声。”
苏老师没打电话来,而是亲自跑到了丹城医院找到了邹树,她满脸狐疑,却欲言又止。邹树把她让进诊室,关上了门,苏老师才结结巴巴地说:“你岳母,神经好像是出了问题。”
“您慢慢说。”邹树用纸杯给她倒了一杯水。
“昨晚我去找你岳母聊天,”苏老师端着纸杯的手在微微颤动,“刚进屋,你岳母就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边,告诉我说百合回来了。”
邹树感到一阵哆嗦。
苏老师与邹树的岳母同事多年,亲眼看着百合出生、长大、结婚以及后来的早逝。邹树还记得去年在七里屯殡仪馆,低沉缓慢的哀乐声中,苏老师握住她的手,让她节哀。老太太心善,提起百合小时候的事,泪水从她皱皮的脸上流下来。邹树当时不忍看她的眼睛,他抬头越过苏老师的头望过去,看见了告别大厅正面墙上百合的遗像,相框里的百合被黑纱包裹着,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好像眼下这令人悲伤的告别仪式与她无关。
“你岳母拉我坐在沙发上后,她叫百合来给我泡茶,左一个百合,右一个百合,好像百合真活过来了,她看得见,而我看不见,有点瘆得慌。”
“怎么会这样呢?”邹树感到疑惑又有些恐惧。
“她还时常去买牛肝菌,”苏老师说,“去年她中毒,差点儿就……”
“我明白了,”邹树安慰苏老师说,“我岳母一定是有幻觉了,红牛肝菌中含有一种类似于麦角酸乙二胺的毒素,那是一种致幻药物,难怪我岳母会觉得百合回来了。”邹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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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又一次中毒,岳母摸索出规律来了,她不再去医院治疗,而是选择在家中调养。似乎是,她已经能精确把握每次炒红牛肝菌的投放量和生熟程度,甚至,老太太能微妙地判断出雨水天和晴天所采红牛肝菌毒性的区别。这样,她能够控制住毒性缓慢释放,这既可以让她产生百合回来的幻觉,又不至于致命。因此雨季是邹树岳母最幸福的季节,她会感到百合从没离去,而是整天与她生活在一起,看着她笑,陪她吃饭,看电视,甚至聊天。百合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她会撒娇,趴在她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让母亲给她梳辫子,每晚母亲入睡前,她还会前来道晚安。
想着菌子上市的雨季,岳母就这样生活在幻境中,邹树既悲伤又不安。
百合周年这天,邹树开车带着岳母,一早去到了青祠公墓的佛堂,准备把百合接出来安葬。路上葵花打来电话,邹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直接挂掉了。墓地是清明节过来看望百合时买好的,此前,岳母查看了老黄历,周年祭日的这天,宜安葬,日子就这样定了下来。
邹树本想约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但岳母坚拒了。百合的墓地,离邹树岳父的墓地只有一百多米,当工人施工的时候,岳母就坐在一侧的空地上,望着对面的山梁发呆。六十多岁的岳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她的头发花白而缺少光泽,每当有山风吹过,头发拂动,再看她瘦削的脸,总觉有几分凄苦。
葵花的电话此时再度打来。电话接通后,她在里面抱怨说:“核桃昨晚又发烧啦!打电话给你,你也不接,是不是又到外面风流去了?”
“昨晚有应酬,”邹树解释说,“酒喝多了!”
“那一个小时前呢?”
“在开车。”邹树离开百合的墓地,朝岳父墓地的方向走去,他不想与葵花的对话被岳母听见。
“哄鬼去吧!”葵花在电话中大声表达她的不满。
邹树不想过多解释。葵花打电话过来,是催促邹树要尽快给儿子核桃上户口。但邹树没有与葵花领过结婚证,核桃的户口没法落。“这事我不管,”葵花在电话中非常强势,“核桃到时候要是因为没户口进不了幼儿园,我就把他送到你们医院去!”
儿子核桃渐渐长大,智力也没问题,只是百合已经去世了,无法与她一起收养一个孩子。葵花催促了邹树几次,提出要与邹树结婚,给孩子核桃一个完整的家。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娶葵花,邹树就觉得特别对不起百合。他只好找理由告诉葵花,说岳母答应百年之后,让他继承她现在住的房子,如果娶了葵花,岳母的房子估计就得不到了。邹树说,等继承了岳母的房子之后再结婚也不迟,弄得葵花也很是犹豫。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岳父的墓地。老头过去是个地质工程师,走之前,因为中风偏瘫,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躺在靠近书架的长椅上。有时候晚上也睡在上面。岳父的房间里,顺墙放置的两大个书架上,几乎全是封皮翻旧的小说,许多书邹树连听都没有听过。岳父读过的小说里,有不少是苏联作家写的,有一次,邹树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纸张发黄的书来,是一位叫阿扎耶夫的作家写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出版,直排,繁体字,根本看不下去,没翻上几分钟他就走了神。
曾听百合说过,她父亲年轻时,常常只身在滇西的大山里找矿,每天一大早离开营地,背一个水壶和一个布包。布包里除了装几个馒头外,还会放一本小说。枯燥静寂的山野生活,阅读小说成为地质工程师主要的精神享乐。自从中风以后,岳父几乎就没有运动过,死之前形销骨立,可只要一聊起小说来,他立即神采飞扬。记得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的岳父还对来看望他的邹树大段大段背诵了艾特马托夫的《死刑台》。
这一天,当邹树重新回到百合的墓地时,墓碑都已经竖起来了。由于两人没有孩子,墓碑是以邹树的名义立的。单人墓碑,选择的是一块一米五高的黑色大理石,烧制成瓷质的百合遗像有姑娘的手镜那么大,椭圆形,正在被一个工人小心镶嵌在墓碑的右上方。
邹树想起了百合火化那天,一大早,他就到殡仪馆告别大厅参与布置灵堂。参加追悼会的人还没有来,有一会儿,灵堂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空旷的大厅安静异常,邹树站在墙边,整理着那些花圈的顺序。谁的该放在前面,谁的又该往后挪。百合的遗体还没有推来,但她的遗像已经挂在了大厅入口对着的那面墙上。邹树发现,无论他走到大厅的任何角落,百合好像都用目光追寻着他,眼睛里意味深长,
17
安葬完百合,邹树开车送岳母回家。本来他想晚餐就在外面吃了,可岳母说还是回去吃,外面的餐馆不卫生。来到岳母家,邹树才发现应该是早上去青祠公墓之前,岳母已经买了一篮红牛肝菌回来。放在冰箱里的菌子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凝结着一些细小的水珠。望着岳母像捧着宝贝一样把红牛肝菌捧进厨房,邹树打了个寒战。屋子里光线有些暗淡,应该是心理作用,天花板上,仿佛有几个小人在钻出钻进,眨了眨眼,才消失。
岳母从厨房里抓了几个大蒜出来,让坐在沙发上的邹树帮她剥。
“妈,这东西以后还是要少吃!”邹树说,“您忘记上次中毒的事啦?”
“没忘,”老太太低声说,“我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有一瞬间,邹树觉得百合去世这件事情虚幻得像是一个梦境,以往邹树来岳母家,老人从不让他下厨,而只让百合给她打下手。这会儿邹树觉得百合就在厨房里,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还像从前一样。
坐上餐桌的时候,终究还是少掉一个人了,餐桌似乎变大,几盘菜挤在桌子的中央,局促而冷清。吃饭的时候,邹树总是感觉岳母炒的红牛肝菌火候不够,他担心这样吃了容易中毒。“应该熟了!”岳母微笑着看着邹树说,“炒过头菌子就蔫了,不脆了。”
“再说了,中毒了我也不怕!”岳母舀了一勺牛肝菌在邹树的碗里,“真中了毒,我就会看见百合活回来,她就像小时候那样,整天与我形影不离,陪我说话,陪我吃饭,陪我睡觉,与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
邹树无法反驳,他把饭含在嘴里,不知道该怎么与岳母说。
“见不到百合,我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岳母又说。
邹树的心里一冷,身体变得僵硬。天是早已黑了,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邹树怎么看餐桌上方的节能灯,都有一圈光晕,安静而诡异。桌上的红牛肝菌,装在一只青花瓷碗里,盯着它看一会儿,就会发现那只青花瓷碗正缓慢地膨胀,变大,那些切成片状的牛肝菌,仿佛变成了蠕动的水蛭,而岳母固执地,你一勺我一勺,不容邹树推辞。
在岳母的注视下,邹树只好把那些牛肝菌艰难地吞咽下去,他的身体僵硬,上下牙机械地咬合,舌头变得迟钝,完全不听使唤。他感到全身的肌肉正在收紧,仿佛被一条浸湿水的麻绳从头捆到脚,窒息、紧张、恐惧,他的味蕾失效了,吃不出菌子的香味。
感觉就像是最后的晚餐。邹树内心的恐惧被放大,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出现幻觉,身旁的墙体上,似乎有绿色的长春藤长了出来,叶片葱绿,藤蔓垂落,爬到了餐桌上,死死地缠住了桌上的那些碗碟。
“吃干净,我明天再去买新鲜的!”岳母抬起青花瓷碗,将里面的牛肝菌全部扒给邹树。
从岳母家里出来,邹树跌跌撞撞奔下楼,他忘记了可以乘坐电梯的。楼下的院子里,十字交叉口的东南侧,有三个绿皮的垃圾桶。天已经完全黑了,像一块沉重的幕布,覆盖在小区的上空。胃里吃下的牛肝菌像是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条条滑溜溜的泥鳅,在胃里钻来钻去。邹树朝垃圾桶奔过去,刚用右手把桶盖打开,胃里暴动的泥鳅一下子就从他的喉咙里蹿了出去。
翻天覆地的呕吐,就像是有一只手从他的嘴里伸进去,把胃里的东西一把又一把掏了出来,甚至,把他的肝、肠、肺、心都拽出来了,胃已清空,可呕吐还没停止,胃部的每一次痉挛,都让他的身子弓成一只虾,邹树满脸通红,前伸的脖颈上青筋凸现,苦水灌进口腔,是身体里含着腥味的胆汁,伴随着鼻涕和眼泪,一道流了出来。
18
回家的路上,邹树发现,自从核桃出生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千疮百孔。
百合出车祸之前的那段时间,核桃的身体越来越弱,邹树去看过,孩子的面色苍白,看上去发育不良,似乎有贫血的症状。开始的时候这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以为是葵花带孩子没有经验,等到他发现核桃的口腔和鼻腔频繁出血,并持续发烧时,这才警觉起来。葵花偷偷带核桃到丹城医院去检查了一次,拿回来的化验单上,白细胞数畸形增高,比例和形态都出现异常。
这个结果吓了邹树一跳,出于职业敏感,让他怀疑核桃患的是少儿白血病。顾不得照顾百合的心情了,邹树请了工休假,开车与葵花一道把桃核送往昆明肿瘤医院进行进一步检查,结果印证了邹树的担心: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
邹树知道,治疗这种病最好的办法是干细胞移植,但孩子没有落户口,也没买保险,手术费用需要一大笔钱。葵花整天以泪洗面,逼邹树去筹措手术费。“给你的那一百万呢?”邹树忍不住问葵花,但葵花解释说给家里人还债了。邹树不愿意他与人私生孩子的事情被别人知道,先前问别人借的钱还没还清,现在再找人借,总得找出借钱的理由。那段时间,邹树到处骗熟人,编理由……整个人活得一点尊严也没有,朋友们有的怀疑,有的拒绝,有的随便给个零头打发他,焦头烂额的邹树觉得一切都是对他的惩罚,被逼无奈,他只有在百合上班以后,打开了她的房间。
邹树在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灰黄色的塑壳上,右下端印有图案,是两片荷叶中间夹着一支荷花。打开笔记本,里面大多是阿拉伯数字,除了日期,就是金额。那些钱,既有医药代表送来的回扣,也有小病大诊赢利后医院给的提成,加起来有上百万之多。冷汗顺着邹树的后背流了下来。
想到百合一直躲避着他,邹树怀疑百合是不是希望他自觉一些,按照婚前的约定净身出户?原来百合安静的性格里,包含着一般人难以发现的心机。邹树想,要是自己不主动提出来净身出户,百合会怎么办?她会去告自己重婚?还是拿着那本笔记本去举报?再加之葵花生孩子的时候,百合可以不声不响,从丹城跑到省城昆明,将他在瑞光医院的产房里堵个正着,他就愈发觉得,百合将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折磨他。
就是那个时候,他幻想百合出车祸的。在他的脑海里,一条笔直的大道从城里延伸出来,道路两侧,每隔五十米就是一盏路灯,玉兰花形状的灯罩,在清晨发出弱光。一夜的雨,天亮时还在下,百合驾驶的桑塔纳轿车辗过积水的街道,消失在城外迷朦的细雨中……
百合的车速很快,车轮在积水的路面卷起白色的水雾,雨刮器左右摆动,挡风玻璃前端一下清晰一下模糊。邹树幻想百合出城以后不久,一头青黑色的水牛突然越过高速公路的护栏,百合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失控的汽车飞离了路面,这时,有一个手指,按在了百合保险带的插扣上。
最初的时候邹树被自己的这个幻想吓了一跳。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放学回家的那段往事,想起了县城的郊外那个差点被马车撞死的男人。“呸呸呸!”他伸手拍打了自己的嘴唇,以示刚才的念头不算数,就像是他在试卷上写下了错误的答案,又慌忙用橡皮擦把它擦掉一样。
等到第二次、第三次幻想百合出车祸时,邹树已经相信床头柜里的那个笔记本上记载的,是百合搜集的有关他的罪证。他需要一个理由,支撑他那些可怕的幻想。那段日子里,他越来越偏执,在他眼里,百合的内秀成为了冷漠,安静也成为了寡趣,邹树的幻想越来越具体,具体得仿佛在虚拟世界里,他已经完成了一次对百合的谋杀。
19
百合去世以后,邹树作为受益人,领到了一大笔赔付金。车祸发生前的半年,百合给自己买了高额的人身伤害保险,保单上,邹树成为了唯一的受益人,当那笔钱打在他卡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误解百合了。
更让邹树意外的是,他在收拾百合遗物的时候,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发现了两封信。用的是百合单位的牛皮纸信封。一封上面写着邹树的名字,用的是碳素笔,字是百合的字,邹树非常熟悉。她的字小而拙朴,“邹树”两个字笔画工整,这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圣诞节,他去财大找百合,正值百合在宿舍里写新年贺卡,邹树凑过头去看,百合慌张地抬手遮挡,羞得满脸通红。
打开一看,牛皮信封里是一张卡,中国建设银行的龙卡。另外的一个信封里,装的是百合写给葵花的信,信封口用胶水封了起来,显然是不想让邹树看见。邹树用手捏了捏,很薄,应该只有一张信纸。邹树想象不出来,百合会在给葵花的信上写些什么。
生前,百合一直觉得她的字丑,邹树也觉得她的字写得很难看,但此时再看时,竟然觉得“邹树”那两个字被她写得很漂亮,再翻看那本有着他秘密的日记本,邹树发现,百合的字其实娟秀、耐看,但他没有机会告诉她了。
龙卡的密码是邹树的生日。在小区附近的建设银行,邹树小心地把磁卡插进卡口,在语音提示中,他输入了百合的生日,显示错误,又输入了他们俩的结婚纪念日,还是不对,后来灵光一现,邹树便知道密码了。此后,每一次取钱,当邹树在自助机的数字键盘上按下自己出生年月日的时候,他都会感到胸口传来微弱而持久的刺痛。当然,还夹杂着不安和羞愧。
邹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百合写给葵花的信给她。百合为什么会写这封信,信上又会写什么样的内容,这些都让邹树好奇,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打开那封信的欲望,邹树觉得,去世以后的百合,像是无所不在地监视着他。
有一天晚上,邹树住在葵花那儿,夜里,邹树在睡梦中竟然把怀里的葵花当成了百合,他在梦中与久违的百合做爱,让他意外的是,在床上向来羞涩的百合,一反常态的大胆,好像是她的身体第一次苏醒了。
邹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松弛过,交合的时候,他想象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整个人钻进了百合的身体里。最后冲刺时,凝固的银河突然快速流动,满天的流星密集地从天空划过,大地被照耀得如同白昼。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邹树伸出自己的右手,从拇指、食指、中指一路端详下去,仔细观看每一根手指端头的指纹。当年,在云南西北部永胜县城那家简陋的旅馆,初夜那天清晨,百合就是这么近距离地观看邹树指尖纹路的。邹树的右手,除了无名指外,全都是螺纹,细腻的纹路有如等高线,逐渐缩小,在顶端形成肉眼费力才能看清的椭圆。只有无名指的指端是个歪簸箕,就像是心不在焉的陶瓷工人,在圆形的器皿快要成型时,突然力度发生严重倾斜,导致陶坯的一侧迅速坍塌。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百合曾在清晨小声地背诵儿时的童谣。邹树的两只手,共有八个螺,照民间的说法,未来是要做官的。但他一个医生,能做什么官呢?莫非以后会做丹城医院的院长?
长时间盯着无名指的指端,邹树仿佛看到有一些英文字母在上面轮换浮现,一会儿是PR,一会儿又是ES,那些字母组成的单词PRESS是什么意思,邹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那是灰色的安全带锁扣中,红色塑料按键上的字母,只要指端在那些字母上一用力,金属的插扣就会跳出来。
百合也许是少有的能够记住自己丈夫指端纹路的女人。邹树又想起了那年在永胜雏燕宾馆度过的那个夜晚,他在回忆里隐约捕捉到了一股熟悉而亲切的味道。百合身体的味道。一阵感伤袭来,邹树把头埋在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当他试图想回忆起百合的面容时,他的脑子里竟然一片模糊。
百合写给葵花的信是这样的:
衬衫:他喜欢保罗牌,XL码,肩宽48,蛋清色
裤子:美酷思牛仔裤,灰白色,2尺5长
外衣:他穿夹克的时间多,喜欢棒球服款式,纯色
鞋子:40码的旅游鞋,新百伦,他喜欢灰色的
牙膏:他常用的是冷酸灵牙膏,有时也用云南白药牙膏
他的胃寒,早点吃大米粥最好
……
“你写的吧?”记得邹树把信给葵花的那天,她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看了看就扔给了邹树,“我可不是谁的保姆!”她说。
直到此时,邹树才意识到百合去世之前,已经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沉默,无尽的沉默。她一定是去意已决才会留下这样一封信吧。这封信是她自愿从婚姻中退出时给继任者的交待,还是心灰意冷告别这个世界留下的遗言?随着百合的死,这成为邹树终生的一个谜。
20
又一年的清明节就要到了。夜里,当雷声响起的时候,邹树警醒过来。他就像一个归闲的老兵,听到起床号后仍会条件反射。雷声让他陷入某种万劫不复的深渊,雨季就要到来,邹树额头上渗出一层汗,冷汗,心脏咚咚咚猛跳。他翻了个身,挣扎着按亮右边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离天亮还有差不多两个钟头。
困顿、睡意有绵长的尾巴和令人慵懒的暗示,邹树感到整个身体还在下陷,柔软的沼泽地敞开温湿的内部。前几天干燥得要命的空气因突然降临的雨水变得湿润,也许是因为百合死于雨天的一次事故,每当到了夏天,随着雨季的到来,邹树都会觉得日渐浓厚的水汽会聚集成一个人影。尽管邹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百合,可没有办法,百合还是像那些纸张上的秘密书写,用米汤轻轻涂抹上去,藏在里面的暗影就会显露出来。
头痛欲裂。昨晚的酒喝得太多了,邹树现在还隐隐感到有些头疼,好像是颅腔有了缝隙,脑髓如同池水那样晃动着拍打在颅壁上。恍惚中,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离家去县城参加高考的那天清晨。下了一夜的暴雨,村子外面的溪水陡涨,就像是有一条河挂在他家的窗帘上。打开房门,邹树发现有成千上万的蟾蜍在村子的石板路上跳来跳去,密集而热烈,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热闹的庙会。邹树背着书包,瞅准时机,把脚踏在蟾蜍跳离后的空地上。据说,那些蟾蜍后来蹦蹦跳跳进了村外的那个土地庙,但小小的土地庙何以容纳那么多的蟾蜍?邹树并没有去多想。
邹树用手拍了拍疼痛的脑袋,感觉胃里一阵翻滚。下次不能喝这么多的酒了,他有些后悔,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一辆拉着泔水的马车,野外的土路凹凸不平,车身颠簸起伏,扭动,泔水在暗绿色的塑料桶里晃动得厉害,橡胶轮胎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泥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车辙。睁开眼,是自己熟悉的房间,有一只鸡在遥远的地方啼鸣,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子那儿透着模糊的光亮。
酒意还未完全散去,邹树在半醒半醉间,信马由缰。他好酒,可酒量却很有限,有时二两白酒就可能让他世界观一片模糊,所幸的是,再醉,他也能准确地打的回家。只是百合去世后,再没有人会在邹树酒醉之后,在他床前放一个垃圾桶,在床头柜上放一杯泡好的葡萄糖水。
屋子里很安静,好像这个世界除了雨声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昨晚是怎样回的家,记得不甚清楚了,但他模模糊糊有印象。睡前他曾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还吃掉了半个西瓜。此时,一个男人的头像出现在邹树的脑子里,不是那个差点被马车撞死的供销社职工,而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已经花白,脸瘦削,牙齿错进错出,一脸苦相。邹树不认识他,但似乎是在哪儿见过。自己的患者?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一个熟人?邹树闭上眼睛想了一阵子,才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是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
央视12频道的《一线》栏目,一位警察在一间局促的小屋里,抓住了一个男人的头发,让他把脸扬起来。此后,那个人被屋外的一群警察押解着,从一个杂乱的采石场里走了出来。
男人后来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交待了作案的过程。大约是在二十年前,他在广东佛山打工,一度山穷水尽,铤而走险的他躲在街边的垃圾桶后面,把一位夜里独自回家的坐台小姐给杀了。男人把那姑娘的尸体拖到路边的水泥管道里,街道被大型的机器破开,那些灰白色的圆形水泥管道正待埋入地下。在那个水泥管道里,男人还把那个姑娘的尸体给奸了,从而留下多年以后让他认罪服法的生物检材。完事后,他拿走了那个姑娘包里的一千多元现金,从此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邹树记得,坐在审讯椅上的男人,一头乱发被剪短,穿上了干净的囚服,与他刚被警察从砖厂押解出来的时候相比,看上去精神多了。
“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男人对审讯他的警察说,“作案以后,我东躲西藏,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现在踏实了。”
邹树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男人的话。如果不借助酒力,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睡得踏实。也许,自己什么时候也该去剪个短发了。
21
这年的雨季来得坚决而笃实,雷声一直从夜里响到天亮,感觉在灰色的天空之上,有一个酒醉的巨人醒了过来,那是个莽撞的大汉,他好象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楼上跌跌撞撞,他碰翻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桌子、椅子、茶几、衣柜、书架,甚至他自己……这些东西像是倒在了牛皮制成的大鼓上,传来的声音势大力沉。
邹树又一次想起了百合去世的前夜,那场记忆中的大暴雨,撕心裂肺的闪电划过夜空,他在阳台上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浑身冰冷才回到屋里。那个夜晚,他其实在百合的房间外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要是那晚进了百合的房间,百合会不会避开第二天发生的车祸呢?
一晃,百合去世就快两年了。
清晨,雨小了,空气中弥漫着大地被雨水清洗后散发出的清凉。丹城的夏天,第一场雨落下,意味着这年的旱季结束,雨季开启。带着久违的欣喜,这座城市的人们迎接着第一场雨的到来。有人把雨伞放进了私家轿车的后备箱,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则把闲置了一个冬天的雨披找了出来。只有邹树,看着窗外落下的稀疏的雨滴,心情沉重。
昨晚睡得不是太好。洗漱池紧贴着的玻璃镜,掀开上面的喷绘画,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略微有些浮肿的面孔。眉头紧蹙,眼睑旁边已经有了皱纹。曾经,这副面孔也清癯,散发过超凡脱俗的光泽,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邹树长时间盯着镜子中的脸,感觉有些陌生,他对自己长的这副皮囊有一些失望。色泽灰暗的脸,这几年似乎苍老得很快,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面孔后面撤走掉了,不声不响,年轻就像水渍洇干。邹树想起了刚搬到这儿来的时候,每当百合站在洗漱池边化淡妆,他就会走过去,用手围住百合的腰,把下巴靠在百合的颈窝,从镜子中看两人靠得很近的脸。
洗漱、吃早餐、收拾东西出门,邹树觉得有些神思恍惚,像是一个木偶,被无形的手操纵着。下了楼,走出单元楼的铁门,站在潮湿的步行道上,邹树突然怀疑自己没有关好屋子的门。犹豫了片刻,他像是与自己赌气一样,放弃了重回屋子检查的打算。此时,雨基本上已经停了,抬头仰望天空,薄云间已经露出些许蓝。邹树从小区穿过时,他能感觉到那些赶着去上班的人,脸上漾溢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是昨晚下的雨带来了好运,心情像一朵干燥的木耳一样,被发开了。前往小区大门的时候,邹树发现步行道旁的花台里,桅子花已经绽放,白色的花朵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邹树记不清了,前一段时间,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人的意念,也是一种能量。车祸的事,能不去想邹树就尽量不去想。这天早晨他去医院上班的时候,没有开自己的沃尔沃去。百合死后,邹树用一部分保险赔付金给自己重新买了辆新车。他知道,这个牌子的车是所有轿车里安全性能最好的。
有几位熟悉的人开车从小区出来,把车停在邹树的身边,问邹医生要不要搭顺风车,都被邹树礼貌地拒绝了。他决定步行去上班。早晨清凉的空气,有利于他一个人静静地想一些问题。
丹城是个不大的城市,但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还是会陷入阶段性的拥堵,有几个中学生骑着赛车从远处蜿蜒过来,速度不慢,好几次,邹树觉得他们就要撞到人了,可就在两个身体粘贴的瞬间,他们又会巧妙地闪开,身手灵活,像有意卖弄绝技的魔术师。邹树目睹他们从眼前飞奔而过,没有人坐在座椅上,而是用力踩着踏板,左右摇晃着身子。
有那么短暂的几分钟,邹树什么也听不到了,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哑剧舞台,一张张嘴张开又合闭,人们行走的动作仿佛也因此变得缓慢,车辆悄无声息地在大街上穿行,像是一些巨大的甲虫。邹树抬起头来眺望天空,夏天的确来了,云不再是混沌的一片,而是一块一块,彼此之间有明显的界线,有的地方,云朵之上还是云朵。而蔚蓝的天空,则缩成深邃的井底,不时被飘浮的云朵遮盖。
曾经,邹树是丹城医院被许多人看好的医生,他给人们留下印象总是品行端正、医术精湛,但这一切都因为核桃事情的败露和一次手术事故被彻底改变。他是有一段心神不定的日子,恍惚、灵魂出窍,但也不至于把手术钳缝合在病人的体内。
路边的一些商店已经开门营业,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大街,站在小胡鸭的门口,正在把打包好的小胡鸭放到塑料袋里。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男孩的手,他的背上背着儿子的书包,这一幕突然让邹树的鼻子一酸。一辆公交车从身边的街道上驶了过来,带来了一股能把衣服下摆掀起来的气流,巨大的轮胎在湿地上留下了明显的车辙印。
有一滴冷雨掉在邹树脸上。不是从天空降落的,而是梧桐树上落下的水滴。不管怎么说,漫长的雨季已经开始了,接下来,潮湿的空气、雷声、闪电、泥泞的街道、新鲜的蔬菜、伞……这些暗示雨季的东西将充斥着邹树的眼睛,仿佛是他遗留在罪案现场的东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的恶意、幻想和渴望,这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顺着这条街道望出去,无数的人向他走来,更多的是人们远去的背影。从街口两排房屋中的豁口看出去,远山清晰可见。百合走了两年多,现在已经消失在云层的黑暗里。此时的邹树,突然怀念起与百合在一起的日子,简单、安宁、静水深流。
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百合死的那年,邹树才30岁,如果他再活五十年,每一年有一半的时间是雨季,那样算上去的话,这一生中雨季的时间会长达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比无期徒刑改为二十年有期徒刑的时间,还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