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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8年第7期|王威廉:地图里的祖父

来源:《雨花》2018年第7期 | 王威廉  2018年07月27日07:41

作者简介:王威廉,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首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大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

院子里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声,好像有人在叹气,那像极了祖父的声音。我刚刚睡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又醒来了,恰好听到声音,很想下床去看看,但我忽然想到,祖父已经过世了。祖父过世一年多了,我亲自陪着他,从医院到殡仪馆,再到墓地。但是,我总是会忘记他已经不在的事实,因为,活着的时间总是多过死亡那刻的时间。我脑子里会忽然想起个事,觉得很有必要告诉祖父,但很快,祖父过世的事实出现了,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壁,将我挡在那里,半晌无言。

今天是周五,忙碌了一周我深感疲惫,本来想早点躺下睡觉的,可这会儿一下子睡意全无。我坐起身来,那声音似乎听不见了,我又躺下来,闭上眼睛,那声音再次出现了,并逐渐变得清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置身在一个梦里。

为了证实这点,我打着哈欠起床了。我披上一件外套,向外边走去。到底是谁待在那儿,也许是避雨的流浪汉?外边下雨了吗?我不知道。

这是一栋老旧的楼,我住在一楼,因而我拥有了一个小小的花园。说是花园,也许有些夸张,只是有两排花架罢了,上面摆放的也都是很普通很好养活的植物。尤其是绿萝,就有好几盆。绿萝长得过于茂盛,就可以摘下它的枝叶,放在别的盆里,它依然继续生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

我打开里边的门,隔着防盗门的铁栅栏(像是监狱)向外看,发现是三爷。他坐在花架下面的小木凳上,斜对着我的方向。我打开门走出去,门口的右边是院灯的开关,我按开了灯,他的花白脑袋颤抖了一下,似乎被我吓到了。

“三爷,您这么晚还不睡?”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

“想起你爷了,就想过来看看他。”三爷手中拿着一只烟斗,他抬手吸了一口,才发现已经熄火了。

“我去给您拿火。”

“算了,不吸了。”

“您等我。”我快速起身进屋,找到打火机。气氛如此凝重,抽烟会好一些,我也拿了一包香烟。

等我走出去的时候,三爷叹口气,没头没脑地说:“唉,今天我见你爷了。”

“啊?你上哪见他老人家去?”

“今天鹿尔回来,用电脑给我看啥子三维地图。”他打燃火机,边吸边说,这个姿态跟祖父完全是一个架势。

鹿尔是三爷的孙子,比我小七八岁,刚刚博士毕业,是研究计算机的。我什么话也没说,等他讲下去。

“鹿尔给我看这儿那儿,纽约伦敦的,我说我又没去过,你就让我看看咱们小区。鹿尔就弄到咱们小区的上空,然后他用俩手指在那屏幕上撑开,那图就不断地放大了。乖乖,我看到咱们附近的那道江了,然后就看到咱们小区了。我看你家前院有个人影,看着像你爷,鹿尔说不可能,他把画面继续撑大,然后就看见你爷了。”

我确实感到吃惊了,祖父都走了一年了,怎么会出现在GPS地图上呢?我的手已经超越了我的大脑,径直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打开地图,搜索着,来到了我们小区的上空,然后不断放大,放大,直到看到了我们的院子。可是,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啊。”我坐在三爷身边,举给他看。

“我不知道,下午确实看到了。你爷低着头,缩着肩膀,好像要往外走。就穿着那身咖啡色的唐装上衣。”

那还真是我的祖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他的样子。他每天都迟缓却坚定地向外走去,他要去散步,要去看看这个世界,要和这个世界保持联系。我多想再看看他走出去的样子,哪怕只是背影。

三爷看我没说话,咳嗽了几声,说:

“我说那肯定是以前拍的,忘了更新了。可鹿尔非说那个玩意儿就是今天的,误差不会超过几个小时。我说那你不是睁眼说瞎话呢嘛!鹿尔也觉得纳闷呢,想找你聊聊,看你白天不在家,说明天来找你。但我今晚睡不着,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吵到你休息了……”

“没关系,”我抬头看着夜空,那里有无数摄像头对着我,“我还没睡,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千万不能着急,”三爷慢慢吸了一口烟,拖着腔说,“不用急,一点也不用急,人总会睡着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指别的事情,但我的确想到的是别的事情。我使劲吸了一口烟,发现烟头在夜间可以变得如此明亮,卫星的镜头也会捕捉到这瞬间的明亮吗?

但是,在夜晚吸烟,是看不见烟雾的。

就像看不见心事。

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醒来,一看表,居然十点半了。这是今年来我起得最晚的一次。我感到口干舌燥,一连喝了几杯水。打开冰箱,只看到几根青瓜,便做了一碟凉拌青瓜,和面包一起吃了。我看着外边的阳光,整个人才感到清爽多了。我想起昨晚的事情,一时恍惚,怀疑是不是梦境。我走到院子里,在花架下面看到了烟蒂,看来,那脑袋里模糊的影像是真实的。

我把烟蒂捡起,放进塑料袋里,曾经祖父也是,习惯把自己吸过的烟蒂放进塑料袋里,但他不是把那当做垃圾,而是会坐在那里,慢慢把剩余的烟丝剥出来,放在一个专门的木盒里。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极其敬业的手工艺人。积累到一定程度,他就掏出黑色的烟斗,把烟丝放进去,点着,满意地吸着。他这一生,不愿意浪费任何事物。

我想着这些事情,走去三爷家,看看鹿尔在的话,和他聊聊。小区花园里的鲜花全开了,阳光灿烂,没有微风,那些硕大的花朵纹丝不动,反而缺乏了一些真实感。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气。去年就是这个时候,祖父突然走了。然后,我似乎丧失了时间感。几乎踉踉跄跄地活着,直到今天,其间发生的事情也像梦一般缥缈。

鹿尔在家。是三爷开的门,他提着可以折叠的小板凳(腿不好,可以随时休息),正巧要出门。三爷冲我笑笑:“你们好好聊,我打牌去了。”原来祖父在的时候,也会和三爷他们一起打牌。祖父打牌有一手,三爷总是打不过他。我看着三爷进了电梯,转过身,他焦炭似的眼睛似乎在望着我,似乎望穿了我。

我进门看到鹿尔半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在看视频。他扫了我一眼,招呼我一起看。我以为他在看电影,原来只是别人拍的小视频:那是一只睡熟的灰色小猫,主人在它的身上轻轻放了九条小鱼干,小猫的鼻子翕动着,逐渐醒来,扭头发现了这样的好事,喵喵叫着,吃了起来。

鹿尔笑了起来,我也笑了。

“好玩,很可爱,我都想养猫了。”鹿尔说。他的脸有点儿肥嘟嘟的,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这还不简单。”

“随便说说而已,再过一会儿,我就会完全忘了这事,忘了这个视频,因为又会看到别的什么好玩的视频。太多了。”

“是的,我也是,经常看着各种各样的视频,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

“哥,你是研究哲学的,没想到对这些玩意儿也感兴趣,”鹿尔坐直身体,把手机继续攥在手中,“不过,你倒是可以做些研究,视频背后的时代哲学之类的。”他笑起来。

我的确写过那样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大学学报上。他来我家的时候看到了。他作为研究计算机的,看我从他们的产品中曲曲折折地分析了那么多古怪的概念,觉得特别好玩。于我,这是我十分认真地思考后一点点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可于他,这只是一种好玩的存在罢了。尽管我会陪他笑笑,似乎也装作好玩的样子,但实际上,我的心里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玩,反而觉得被误解,有了木刺扎肉般的不适。

但是,我没法告诉他,也永远不会告诉他。

鹿尔小的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我了。我一直从大学读硕士,又考博,再到省社科院工作,在他的心中是“学霸”一般的存在。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天分不在文科方面,他对文学、政治学、社会学还有哲学,都完全无感,可能对历史学还算有点兴趣,在他上大学那会儿,他闲了会看看历史普及读物,比如《美国为什么称霸》《苏联为什么解体》《唐朝的那些帝王故事》等等,看完之后,会和我简单聊几句。但他大学毕业后,一路攻读计算机网络方面的硕士、博士,对历史书也没什么兴趣了。他跟我聊的更多的是人工智能多么厉害,以后肯定要超越人类的,但我对此一向是嗤之以鼻。

“昨天的事咋回事?”我不想和他兜圈子了,我以为他一见我就会提那件事,没想到他会和我闲扯这么多。

“哦,你说老爷的事吧,没啥奇怪的,那地图应该是过去拍的,正巧把老爷给拍进去了。”

鹿尔叫我祖父“老爷”。我祖父和三爷他们是亲兄弟,我祖父排行老大,三爷自然是老三了。二爷好多年前就过世了,他早上起来忽然脑梗,而当时家里没人,他瘫倒在地面上足足一个小时后才被发现送去医院。他一直昏迷不醒,数周后,接回了家躺在床上。他的胃里插了一根管子,家人每天用注射器把米浆挤进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大半年后才走。祖父每次念及此事,都会不住叹息,说他要走就一定要爽爽快快地走。

“但你不是说,GPS地图是实时的吗?可爷已经走了一年了,他们一年都没更新?”

“我思来想去,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了。”

“会不会拍到了灵异现象?”我认真地说。

鹿尔看我这么认真,不由噗嗤笑了:

“怎么可能?你该不会是来跟我讨论灵异现象的吧?你们哲学上的‘灵魂’也只是一种概念,应该不是一种实体吧?”

我被他这样一呛,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如果拍到了老爷的‘灵魂’,那也应该是另外一种形态,那完全是老爷以前的样子。”

“你也不知道灵魂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是另一个空间的漏洞?”我感觉自己拿出了科幻电影的台词。

“说实话,我不觉得世上有这种玩意。至于平行空间什么的,这种事情你要是相信我也没办法。”鹿尔看着我,眼神露出一种空洞的状态。也许他是真的不相信那些。

“好吧,我不是在哲学意义上,或是宗教的意义上来谈论‘灵魂’,比如说,海市蜃楼这种现象在古人眼里是神迹,后人用科学原理解释了这个现象,爷爷被拍进照片里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一种还不了解的现象?”

“那要是这样说,我也没法解释了,如果我能解释,那我就会是当今最伟大的科学家了。”鹿尔笑着说,然后起身为我冲了一杯咖啡,递给我的时候,特意补充道:“这种咖啡的制作流程极为讲究,是不含丙烯酰胺的,所以喝起来很放心。”

“丙烯酰胺?”我重复了一遍,“我想起来了,好像最近星巴克的咖啡因为含有这个,在全球都受到了很大影响。我知道那玩意致癌,可我连那玩意的分子式是怎样的都完全不知道。太多的东西据说致癌,我们不断道听途说,可我平时并不怎么追究,该吃什么,该喝什么,似乎都不受影响。”

“你要相信科学,那玩意对人体的基因会造成伤害。”

“我相信科学,但我觉得科学把生活搞得越来越没趣,我们随时活在恐惧当中。”

“要想不恐惧,就得多掌握一些科学知识,遇事就不慌了。”

“那是你的典型思维,但对我,以及很多普通老百姓来说,我们便是活在对科学无知的恐惧当中。这种无知,倒不是因为我们懒惰,而是因为科学发展得太快了,各种新技术、新知识涌了出来,让以往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忽然失效了、解体了,我们变得无所适从。”我喝了一口咖啡,他不喜欢往咖啡里加糖,因此异常苦涩,“你还是给我加点糖吧,我不怕高热量。”

“你说的这种感觉,我有时也会有的。你看,我经过漫长的学习,才成为计算机专业人才,但实际上过个五六年左右,我掌握的很多知识就面临着过时,所以我同事都说,我们跟模特一样,都是吃青春饭的。”他用小勺给我舀了两次糖。他挂着微笑,不以为意的样子,但他的笑容还面具似的不肯散开,像是在品味想象中的青春饭的滋味。

“我终于找到一点优越感了,”我笑道,“我们研究哲学的,越老越有体会,越老学问做得越深。”

“但哲学无法改变世界。”鹿尔不假思索地说。

“哲学一开始不是让你改变世界的,是让你理解世界的,”我叹口气,“你对世界的不同理解,自然最终又多多少少影响了世界。”

鹿尔这次没有和我争论了,他保持了沉默,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出神。每个人和世界都有一种特殊的关系,鹿尔自然也不例外。我希望他能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从那种固有的关系中跳出来,看到其中的局限。

那天我和鹿尔一如往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经常还会成为两种思维方式的典型碰撞。快到中午的时候,三爷提着板凳回来了。三爷放下板凳,站在那里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拍拍脑袋说:“我昨晚跟你说的事情,我咋想不起来了。”

三爷的忘性越来越大了,我看着他那张失去了表情的脸,觉得他越老,越像祖父。有时候,我简直怀疑他们变成了一个人。

“就是在地图上看见老爷的事情。”鹿尔喊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哪天说不准就拍到你了。”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昨晚你还说神奇呢!”三爷的表情生动起来,气哼哼地坐在沙发边的木圈椅上。

“三爷,不用着急。”我安慰道。

“鹿尔,你找出你老爷来,我再看看。”三爷掏出烟来点着。

“找了,找不到了。”我说。

“你让他找!”三爷眯缝着眼睛,那里面闪烁着忧思。他对我祖父怀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他比祖父小十几岁,几乎是祖父带大的,用中国老话说,就是“长兄若父”。

鹿尔翻动着手机,在GPS地图上再次找到我们这个街区,他不断地放大、放大,可是一无所获。我家院子里空空落落的,只有那些寂寞的花花草草。

“你爸妈啥时候回来?”三爷忽然问。

“应该得等到春节了。”我说。

我父母去青海支教,已经五年了。他们是中学老师,都是语文老师,退休后,在家里不甘寂寞,非要跑去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当志愿者。我去看过他们一次,那里是牧区,夏天非常漂亮,绿色的山坡如同漂满藻类的大海,当风吹过,如波涛起伏般壮阔。但是听说冬季的时候一片荒凉,气温会跌到零下三十度。他们住在一所砖砌的平房里,里边只有一个火炉,冬天就靠这个取暖,其他季节也不能熄,得靠这个做饭。他们说,他们作为老师有煤烧已经很不错了,很多牧民家里烧的还是干牛粪。夏季的时候,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一开始极为兴奋。可那里不能上网,每天除了欣赏美景就只能看看书了。带去的大部分书一下子就看进去了,但是半个月后,我就忍受不了了,让牧民用摩托车把我带去最近的镇上,那里有网吧。我坐在那里,花了一整天上网,看各种各样的新闻和网页,仿佛对那些泛滥无用的信息产生了极度饥渴。而那些,本来正是我想要逃离的东西。

“他们好浪漫。”鹿尔笑着说,我不知道他那笑容里边是揶揄还是夸奖。

“等你自己去了,就知道那浪漫是啥样子了。”我不想具体去描述,也许我描述出来,鹿尔依然觉得是浪漫的。浪漫从来都只是一种想象。

“我知道,那边肯定比较艰苦,往艰苦的地方跑的人,都是有浪漫情怀的人,”鹿尔说(不出所料,他果然是这样想的),“不像我父母,迂腐得很。我老是跟他们说,我现在挣钱够花了,即使他们一分钱不挣,我养他们都绰绰有余。但是,他们还要去深圳打工,以前他们打工,是为了供我读书,可现在,他们是觉得闲在家里没什么意思。你知道的,他们的田也承包给一个农业公司集体耕种了。总而言之,他们这种人就是不懂浪漫,说到底,是不懂生活。”

鹿尔说完这番话,变得气咻咻的。不听他的话的叔叔、婶婶,是那种不干活就会全身难受的农民。他们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厂打工,听说厂里的自动化设备越来越先进了,他们随时会被辞退。他们对此很担忧,但鹿尔觉得很正常,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们要是失业了,就可以回家团聚了。但是,同去的村里其他人就惨了,他们的孩子也在别的厂家打工,如果他们失业了,他们的孩子可负担不了他们的生活费。

三爷听我们说话,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分辨其中的意思。他的样子像是动物园里一只衰老的猴子,躲在假山的角落里,使劲思考栅栏外边的世界。

“打工也好,支教也好,其实和浪不浪漫真没什么关系,”我耐心说道,并注视着鹿尔的眼睛,希望他也能看着我,但他握着咖啡杯,注视着杯底的一点儿残渣,“人活在世上,是要做事的。不是说你正在研究最热门的领域,就比别人更有做事的权利。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需要目标,需要价值,即便未来人工智能取代了人类的许多工作,我们还是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会无聊而死。”

“果然是哲学家。”鹿尔抬头看着我笑笑,他这回的笑容里没有揶揄,是赞赏。

“你们说的,我咋听不太懂,”三爷忽然插话说,“听出一些意思,又让人特别害怕,以后真不知道会变成啥样子。”

“以后就是人跟机器人一起生活了。”鹿尔跟三爷玩笑道。

“唉!”三爷长叹一口气,“不敢想,不知道是个啥局面,我这几天老是梦见你老爷,我怕是要去见他了。”

“胡说啥!”我和鹿尔异口同声道。

谁也没想到,那竟然是我和三爷的最后一次对话。当天晚上,毫无预兆的,三爷就走了。但他走得很快,很安详,是在睡梦中离开人间的。三爷和祖父一样,也害怕像二爷那样,把死这回事拖延得旷日持久。他说:“人,要慢慢活,快快死。”如今,他离开的方式,倒是他自己满意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是鹿尔,他和三爷的感情很深,从来都没想过三爷会这么快离开他,整个人哭得要随时晕厥过去。我紧紧抱着我的这个单纯的弟弟,眼泪也忍不住流,当时祖父走的时候,我也是一样的绝望。

鹿尔哽咽着说:“爷如果能再坚持多活几年,肯定会有新技术,彻底治疗心梗。”

“就算这个能治好,还有别的病呢,”我拍拍他的肩膀,“人总是会死的,技术再发展,也只是拖延一下,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鹿尔的哭泣声淹没了他的喃喃自语。谁也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所谓接受,只能是一种无奈的说辞罢了。想起以前读海明威的小说,说你受伤的地方,总会变成你最强壮的地方。可是,这颗心在死亡面前,一次又一次受伤,却不会愈合,更不会变得强壮。它只要能保持它的完整而不四分五裂,就称得上是一种胜利了。我看到我的眼泪流在了鹿尔的头发上,像朝露一样闪着荧光,然后,逐渐渗透消失了。

那两天,对鹿尔来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对我,则是重温噩梦。我们把三爷推进太平间里,给他换好寿衣,再把他送进冰柜。鹿尔的父母,我的父母,都买了机票,匆匆赶回。我看见鹿尔迅速消瘦,他的脸颊凹陷,眼睛红肿无神。三奶奶走得早,那会儿鹿尔还小,还不懂生死事大,而现在,鹿尔正处在生命力最旺盛的阶段,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应该是充满阳光的,因此,当阴影出现,对他的刺伤如同毒蛇从身后的暗算。

当然,在我看来,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鹿尔对于科技的信仰。那种信仰曾经让他乐观地看待一切,包括生命,就像他说的,只要有新技术出现,三爷就会多活几年,多活几年,也许又有新技术出现,人再次得救,以此循环往复,即使不能达成永生,但至少生命之路看上去宛如崎岖的山路,路的尽头掩映在烟雨中,是看不清的,是暂时可以放下心来的。但三爷走了,似乎让那条迷茫的山路陡然急转,从而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不见。

这种绝望是难以承受的,我可以想见鹿尔内心的崩塌。

三爷有一个传统的葬礼,他被葬到了终南山下的西凤村,那是他出生、长大和衰老的地方。他被鹿尔接到城里,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他和祖父一样,早早就选好了自己的墓地,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困扰他。他最终会进入一棵树的身体,在树冠的最高处,俯瞰这片平原,以及更远处的世界和我们。

葬礼既悲哀又热闹,这边是孝子贤孙的哭声,那边是秦腔戏的锣鼓声,我和鹿尔披麻戴孝,站在人群中,看上去傻愣愣的。我们就像是异乡客,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仪式的节奏中去。

“好像在看一部电影。”鹿尔在我耳边喃喃说道。

“你也是演员。”我提醒他。但我特别理解他那种与现实产生隔膜的心情。

“当我觉得自己是个演员,我忽然害怕自己难受的心情是假的,是扮演的,但正因为这种害怕,我的难受减弱了,我觉得羞耻。”鹿尔揉揉眼眶,他的眼睛早已哭肿了。

我第一次听鹿尔这么细腻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我意识到,他和我一样,也拥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我不免反思自己之前对他的许多看法是不是存在着误解。

半个月后,事情就冷却下来了。是的,时间在加速,再大的事情,都不用一个月,就被冲远了。鹿尔的父母回深圳打工了,他们还要和机器人较量,但他们并不恨机器人,在村里被人问起的时候,他们会用赞叹的语气描述那些机器的灵活和巧妙,说完之后,还忍不住带上我们那儿的通用感叹词:

“那狗日的!”

在机器和狗之间建立了一种奇怪的联系。

我的父母竟然有了高原红,被高原阳光晒得古铜色的皮肤,配上红扑扑的脸蛋,让他们显得健康了许多。他们在草原住久了,似乎受到了藏族文化的影响,对生死之事有些看淡了。我怀疑他们是不是信了佛教,但他们否认了这一点,说还是没办法像藏族人那样磕长头。我坦率地说到他们的变化,他们对此倒是没有否认,他们觉得在那里生活久了,确实会对世界产生某种敬畏,仿佛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

“是命运吗?”我看了一眼书架,正好看到了那本《西藏生死书》。

“还不是,对于命运,我们之前就体会很深,现在所体验到的,不如说是一种神秘。”

我父亲第一次脱离了语文老师的口吻,用一种难为情的低音调说道,他看上去有种偷偷摸摸的样子。这让我暗自发笑,也暗自称奇。

“一种神秘?关于什么的?”

“说不清楚的。”

“你见过奇迹了?”我知道在藏区有很多神迹,也许他看到什么事物改变了他的观念。我就听说过一位朋友去拉萨看到了一朵长得和白度母一模一样的白云,从此,她开始了修行,她不但吃素,而且性情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那倒没有,”父亲说话不看我,去看母亲,母亲却微笑着低下了头,“就是心情上的改变,还是同样的风景,但看着不一样了。”

“那你们可以回来了吗?离我太远了。”

“暂时还不想,趁我们现在还没老到走不动,你就让我们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我们最不想的事情,就是成为你的负担。”

“我不觉得你们是我的负担,有时我也会担心你们。”我本想说的是“想你们”,但我似乎不想表露我的情感,我不想自己还是一个依恋父母亲的孩子。我这样不完全是因为难为情,也是怕他们担心我。但是,那个依恋父母亲的孩子,明明住在每一个人心里。我也不例外。

“你不用担心我们,自己把日子过好,我们就放心了。”

“过去的事情就要它过去吧,”酝酿许久情绪的母亲终于开腔了,直指我的生活内核,“人家都再婚有娃了,你也要抓紧,我们还想抱孙子呢。”

“好的,知道了。”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知道前妻的情况,我完全没和她说过。看来,她在我背后还是有不少小动作。

“只会说知道了知道了,多去认识些女孩子。”母亲笑了,“要不给你介绍个藏族姑娘?”

“好啊。”我说。我脑海中走过一个穿着藏袍的女子,对我回眸一笑,她浓密的眉毛,她大大的眼睛,我还能爱上什么人吗?可我的确想爱上她。

他们又去了高原,我感到屋子里格外空空荡荡,比他们来之前更加空空荡荡。我忍不住给他们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在GPS地图里看见祖父的事情,他们来的那段时间,我竟然忘记了。父亲回信说,这就是奇迹,你早就看到了。我想问,你们给我介绍的藏族姑娘呢?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问。那只是一个美好的向往罢了,我更愿意在梦中见到她。

倒是鹿尔比我哀伤得多。当然,三爷跟我再亲近,也不及他们直系血亲的情感,而且,我已经经历过了祖父的过世,经过一年的修复才能坦然面对。对现在的鹿尔来说,伤口正新,最需要的就是疗愈、反思和觉悟。

他来我这儿的次数比以往多了许多,以往,都是我主动去他那儿,因为我得隔三差五就去看看三爷。现在,三爷不在了,鹿尔忍受不了一个人的空洞。他说他正在完全投入地做一个新项目,只有忘情工作,他心里才能好受一些。我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项目,他笑笑,那笑容里依稀可见他童年的样子。他说这是个秘密。

这个秘密很快被他自己泄露了。

一个星期天,他来找我聊天。我们就坐在院子的小花园里,天空灰蒙蒙的,还有微风吹来,植物的叶片和花朵也随之摇曳起来,让人终于感到了一种悠远的惬意。我拿出朋友送的一盒上好的滇红,泡在去宜兴旅游时买的紫砂壶里,紫红色的茶水尚未入口,清香便扑鼻而来。

鹿尔轻轻抿了一口,说:“还是你会享受生活。”

“诗意地栖居,这是哲学家的梦想。”我说。

“我知道,这句话现在满大街都是,是房地产广告青睐的宣传口号。”鹿尔又拿出了调侃的态度。

“你说的也反过来证明,这的确是好的理念,”我也喝了口茶,清香似乎勾起了我清谈的欲望,“既然是好的理念,我们人类都有权使用啊。”

“自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鹿尔揉揉鼻子,“就是在哲学家说的话和房地产的广告之间,是商业的污染吗?”

“你倒是挺敏锐的,”我看着他,觉得这家伙还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其实是地产广告偷换了词的内涵。”

“继续。”

“哲学概念上的‘诗意’与人的存在根本有关,但是地产广告的‘诗意’指的是一种物质现实,更为不堪的是,这种物质现实作为诗意的对应物,也是极为庸俗的和公共化的。”

鹿尔笑了:

“哥,你不愧是大学教授。”

我觉得他这是讽刺,便自嘲道:

“我又不说人话了是吗?”

他挠挠脑袋,吐吐舌头: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我喝完了一杯茶,扫视了一眼院落,然后不自觉地抬头望天。天空是人类一直以来渴望抵达并返回的虚无。我想到了那上面悬浮着的各种各样的人工眼睛。他们居然看得见我的祖父,一个对我而言已经不存在的祖父。

“哥,我打算做一件事情,也许符合哲学意义上的诗意。”

鹿尔的这句话把我从空无中拽了回来,但瞬间激发了我的兴趣,不知道这个家伙葫芦里装了什么药。我喜欢他的这种出其不意,让我感到曾经的那个鹿尔又回来了。

“你写诗了?”我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你这就太实在了,你刚刚对诗意的定义非常好,怎么现在又局限在语言方面了呢?”

“语言怎么了?语言是思维,是存在的家园。”我笑道。

“语言也是多样的,比如我们计算机的程序语言,也是语言。”

“你又偷换概念,说吧,看来你是用程序语言写诗了。”

“你非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你知道ANN吗?”

我摇摇头。

“想你也不知道,这是人工神经网络,不是生物学的,而是我们计算机模拟人类的神经网络。我所从事的研究工作一直与此相关,你肯定会说,我为什么之前没告诉你,因为这种模拟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数学算法,也没法和你说清楚。”

我其实一直很想跟鹿尔好好聊聊人工智能,这是我心底的隐忧,如果世上真有超越人类的意识出现了,那么过往的全部哲学都面临着失效的危险。

“难道有什么好消息?人工智能飞越了?”我按耐着心情。

“你还别说,真是的,”鹿尔眉飞色舞起来,“科学家们最近制造出了一种人造突触,当然,并不是细胞构成的,依然还是晶体管,但它能够通过开和关,来模拟生物神经突触传送信号的方式。它由有机材料彼此包裹,有着人类神经纤维的形状和柔韧性。能耗也降下来了,是生物突触能耗的十分之一。”

虽然我不完全懂得鹿尔在说什么,但我明白这个发现的意义,人类在模拟大脑思考方面又跨越了一步。

“人工智能最终会觉醒吗?”我像所有人一样,最关心这个终极性的问题。

“人工神经网络对大脑的模拟还是很有限的,”鹿尔对我的疑问置之不理,“但是,人造突触的发明,大大提高了机器的自主学习能力,在我看来,这正是智能诞生的真正基础。”

“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再听他那些废话。

“我希望它会觉醒。”

“为什么?”

“因为它的觉醒,会让我们找到转移生命的方式。”

“你是说……我们都被转变成……某种程序?”我迟疑着,似乎想起了某部科幻电影。

“如果成功的话,可以这么说,我们会成为某种脱离身体运作的纯粹精神现象。”鹿尔对这个问题一定是考虑很久了,他现在说出的话,充满了哲学意味。

“难以想象,”我说,“其实哲学给人的印象似乎探讨的都是观念性的东西,但是传统哲学的根基与人的身体体验是不可分离的,因此很难想象人类彻底摆脱了身体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在那样的状态下,我们还能感觉到我们自己吗?”

“肯定可以的,那个世界的设置还是以现实世界为基础,你在那里可以继续体验到自己的身体,只不过那是个虚拟的身体罢了。”

“我们人类会衰老,而在那里,我们一直体验的是自己年轻的身体?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很多观念和判断吗?”

“在那里,如果我们不满意自己的身体,理论上是可以随意置换的,我们会享有充分的自由。”鹿尔笑道,“就跟我们打游戏机一样,投入硬币,新的命来了,我们又复活了。”

“那还是生命吗?我表示怀疑。我们在其中还能有自我认知的意识吗?那仅仅是一种幻影吧?”我站起身来,想象着我这具身体消失不见,而我还依然站立在这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我无法回答你这样的问题,因为,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那一天似乎还比较遥远,到临近的时候,人类一定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

我们长时间保持着沉默。话题聊到这种程度,也没法深入和拓展了。我忽然想起,我和鹿尔小时候也曾聊过这样的话题,那时候我们幻想着外星人会突袭地球,非常残暴地统治人类,但现在觉得那样的幻想是多么贫乏。人类正在亲手把自己送进一个虚无的空洞中,不知道那空洞的深处是宝藏还是深渊。

那次聊天的成果很快显现了。鹿尔找一位专家帮忙,通过一些办法,找到了云端里的祖父影像。他由此设计了一种三维成像的机器。那个仪器外表上看普普通通,类似两个黑色的小音箱。它们放置在道路两侧,打开开关,便射出几束光线在空中呈现出动态的影像,我看到了祖父正在向我走来。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爷爷。”我试着叫了声。

“嗯?”

没想到我真的听到了祖父的回答。

“你去哪儿?”

“我出来走走。”

是祖父的声音,一模一样,无论语气还是音色。我擦擦眼角的泪,扭头看鹿尔,他说:“这里面综合了大爷的各种资料,包括音频,一些文章,从中可以提取他的声音、词语以及一些行为方式。遗憾的就是资料还有些少,理论上来说,资料越多,就越接近大爷活着的时候。”

“我会继续找资料,你来完善。”我说,“你咋不把三爷的样子也变出来?”

“再等等,我现在都不敢碰爷的资料。”

“也是,你再缓缓。”

“好啊,”鹿尔叹口气说,“可我们这算不算自欺欺人呢?”

我一时愣住了。脑海中出现了一句诗样的话:把我的名字献给黑暗,寻求一声隐秘的呼唤。也许,这就是一声隐秘的呼唤?

“自欺欺人就自欺欺人吧。”鹿尔没等到我的回应,便自言自语道。

他皱着眉头,眼睛似乎要看向很远的地方,那表情极为复杂。他的脸上沁出了微汗,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幽光。这一瞬间,我觉得鹿尔身上隐藏着神性。

这个仪器算不得成熟,许多方面还在实验阶段。白天光线太亮或是夜晚过于漆黑,效果都不大好。最佳时间点是黎明和黄昏之际,在那样的柔光中,会有着以假乱真的成像效果。因此,我如果黄昏时分正好到家,或是清晨早起,我就会打开仪器,看着祖父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出去又走回来,跟他扯几句家常。如果这时打开GPS地图,就会在屏幕上一次又一次看见祖父。那是影像的影像,但依然清晰。我忽然有了狂想:要是人类在这同一个时刻全体毁灭了,那么在这颗行星上就只剩下祖父的身影走过来走过去了。由于仪器是太阳能驱动的,因此他的身影会永远走动下去,直到仪器生锈毁坏。那会是一个特别孤独的景象吗?那会是GPS里边一个虚构的却又无限真实的地址吗?假如真是那样的话,又有谁来观看呢?也许真的会等来长着一只眼睛的外星人?

我透过窗户,凝视着祖父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