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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8年第7期|宋世明:人山人海

来源:《雨花》2018年第7期 | 宋世明  2018年08月01日07:27

作者简介:宋世明,1976年生,连云港人,记者。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等四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电视剧《人民的名义》策划、剧本编辑。

有一位上海老奶奶,坐地铁去买菜,迷路了,错上了高铁,到了南京。老奶奶回不了家,坐在站台上,抱着一篮子菜哭了起来。

这件事很多人不信。怎么可能?老奶奶咋买的票?安检能通过吗?乘务员不提醒吗?

是啊,我们习惯于生活的庸常,只接受可理解的事物。能够忍受他人千倍的痛苦,却对自己受到的微小伤害痛不欲生。一旦生活中出现悖于常识、超乎想象的事情,要么说不可能,要么装作没兴趣,还美其名曰岁月静好。其实,一切所见只是暂时的,所不见才是永恒的,隐秘就在所不见之处。

下面,我就来讲老奶奶的故事。

老奶奶姓李,叫她李阿婆吧。阿婆今年多大了?啥,你说啥?阿婆右手捂住耳朵,偏着头眯起眼,就是听不清问话。这时候,你要是感叹一句:豆角咋涨到8块呢!阿婆忽然就接话了:你可别到张桥菜场斜眼女人摊位上买,她那手啊,三颗豆角能拽下俩。

自从过了70岁,李阿婆就不吐露年龄了,一问三不知,再问直摇头。70不留宿,80不留坐。人老不中用啦!李阿婆总是放出这句话来,很厉害,一下子封住你的嘴巴。老人家了,她都不计较岁月几何呢,你还70、80的问,不是没个见识嘛。

李阿婆住三楼,每天两次下楼买菜。早晨一次,午后再去一次。其他时间,就是做饭、擦地板、趴在猫眼里看走廊,等着儿子媳妇下班、孙子放学。

儿子回家不敲门,掏钥匙开,进来了,喊一声妈,自己换鞋,放衣服。阿婆手擦着围裙站在一旁,看到儿子前额的头发少了,露出了光亮的头皮,耳朵两旁添了些白头发,肩膀也有些塌。他以前可是一头黑发,硬茬茬竖着,肩宽背厚,腰直得像板子夹出来似的。阿婆想说点什么,儿子已经走进书房里去了,在和手机里的什么人讲话。好的,好的。有空再聚,再见。挂断前,儿子总是这么说。

砰砰声响得吓人,不是敲,是孙子用脚踢门。阿婆小跑过去,拧开把手,小孙子哧溜一下从胳膊底下钻进来,只瞧见大书包压着一个小人。阿婆!小孩子一边跳着脚,一边甩书包,踢掉鞋子,冲到沙发上,躺下了。

阿婆躬身捡书包,要用两手拎。这时候地板上出现了一双红鞋子,头尖得像老鼠,跟高得像红酒杯。咔哒咔哒,红鞋子移动在地板上,两只白皙的脚踩得挺稳当。阿婆连忙放下书包,递过去那双粉红的拖鞋,媳妇伸出脚,蹬进拖鞋里,一边解着拎包,一边喊了起来:小龙,换衣服,脏死了!

空气一阵搅动,阿婆端菜上桌,一切又回归原位。儿子吃着饭,抬头看几眼电视。媳妇给小龙夹菜,问老师问同学问同学的妈。小龙扒着碗,小嘴巴嚼个不停。阿婆坐旁边看着,有时候用手往小龙那边推推盘子。儿子说,快吃吧,凉了。阿婆“哎哎”应着,并不动。小龙说:阿婆念完经才吃饭。阿婆说,菩萨保护我孙子念书好!

她欢喜地看着这一切,希望这个场面一直继续下去,就像饭菜那样热腾腾的。自从老头金老师去世后,李阿婆吃饭就要缓一缓,慢半拍,大家吃到快中场休息了,她才端起碗,心满意足地嚼几口。儿子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以前是金老师的。他大脸盘子,头发都光了,一笑,露出俩大金牙。金老师肚皮重重叠叠,夏天里坐在摇头电扇前,光着膀子,戴老花镜看报纸,呼哧呼哧喘。金老师去世十年了。

前几年,李阿婆还能想起金老师的许多事情来。那时候他一头黑发,遮住半边脸,每次抬头看人,都要甩一下,然后眯起眼睛。也没有后来那么胖,敦实的个子,经常背着个画夹子走在田埂上。忽然窜出了一只野兔,他吓一跳,也不追,眯着眼睛看,一直到看不见踪影为止。有时候就坐在陇上,一直看到太阳落下山。

新到农场的小金是个坏分子,从上海赶下来的。小金在农场里当老师,教小孩子画画。画一片稻穗低着头,一直垂到了地面上。画一大堆的稻谷金灿灿的,农民们围着跳啊笑啊,大家说又放了大卫星了。农民们都说,小金倒不坏,可能错划了。小金除了教书,大忙季节也要出工干农活,经过李阿婆家门口时,总是放慢了脚步,朝里面瞧。工友们都笑,看中李家大丫头了?行,好眼光。那胸脯颤悠悠的,那膀子能挑两担谷。

后来,小金扶着李家三丫头偷偷跳过了农场中学的墙头。李阿婆那年16岁,三个姐妹里最小。

小金画了很多的画,一大半是李家三丫头的像。正面的,侧脸的,低头的,回头笑的,还有包着红纱巾的,捧着野花的,抱着大白菜的。有一幅是光着脚丫的,低头在捡一把麦子。在飘满薄云的天空下,高高垛立的作物连成一片。在右边的茅草房前,拉着车的一个男青年正注视着捡麦穗的女孩。《拾麦穗的女孩》,小金笑着对她说,这画叫这个名字。他目光柔和,脸色黑红,两手举着画板。李家三丫头不太明白这有啥意思,只觉得画好,小金也好,踏实的好,就像那些景物一样安静祥和。

小金托村长去提亲,李阿婆的妈妈一听就拍大腿:老大还没出门子,哪个家里嫁老小?不行,这个事不成。再说了,那小金成分不好,还比我们家三丫头大五岁。

村长说,这有啥,改造好了,扎根农村闹革命,我看就不错。村长横披着衣服出了门,帽子往脑袋瓜子上一扣说:你家丫头这一跟了人家,以后说不定还能吃公粮呢。

妈妈说,要娶就娶大丫头。

村长直龇牙:人家看上了三丫头呢!怎么地,你都是丈母娘!

如今,丈母娘早埋进村后头的松林里了。女婿金老师和李阿婆结婚十七年后,连根拔起回了上海。扎根农村他是典范,糟糠之妻不下堂也是典范。

如今金老师早走了,《拾麦穗的女孩》塞在阁楼上,蒙了尘。

前几年,李阿婆还能回忆起金老师那时候画画的神情、教课的身影,如今都渐渐模糊了,越想越不像真的。阿婆想不动了,想着想着,就躺在阳台的藤椅上睡着了。

醒来时摸摸嘴角,口水浸湿了衣领。阿婆羞赧地四下望望,赶紧拿毛巾擦去。这时候,她瞥见了楼下小区步行道上,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出来了,手里拽着那只白毛狗。

李阿婆起身洗脸,镜子里的老太婆眯眼打量自己,头发稀白,阿婆叹口气,拿梳子蘸水拢拢头发,慌慌张张戴上花格子套袖,拎起铝合金的手拉车出了门。

买菜的时间到了。

穿风衣的女人几乎每天都要绕小区遛一次狗。小狗跑前面,时走时停,轻轻巧巧,像弹跳着的毛球。女人跟在后面,脖颈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束腰的带子匀称地勒出了腰身。

她一般遛三圈,然后上楼。阿婆听到一声清晰的门锁声,这个短暂出现的女人又回到了她的世界。

小区里有很多女人,推着婴儿车的,挎着包包的,也有穿着睡衣出来扔垃圾的。她们一般都是晚饭后出来,只有这位牵狗的女人固定在午后时间出现,不多不少,走三圈。

做晚饭的时间,阿婆再次看到她。

李阿婆洗菜、切菜,偶尔抬头看看窗外,一个背箱子的人正穿过小区路面,电动车后面驮着一个大箱子。背箱子的人停在对面楼底下,摁着门铃喊外卖。几分钟后,单元门开了半截,那位女子探身出来,接过提兜,随即消失在了门后面。

有时候是背黄箱子的人,有时候是背蓝箱子的人,他们都戴着头盔,电动车飞驰得几乎倾倒,穿过小区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阿婆直直腰,伸着脖子望着那个单元门。要是在一个楼层,阿婆倒很想送一份饭菜给她呢。

哪天到那家楼道里看看,怕也没什么的吧。

阿婆想,但从来没做过。

听到敲门,一定不能马上开,要先看猫眼,什么人,问他干什么的。儿子饭桌上经常叮嘱,媳妇转头对小龙说:奶奶要记住,你也一样。

李阿婆学会了猫眼看人。听到楼梯里传来脚步声,她会悄悄摸到门后面,趴着猫眼朝外看。

住在楼上的胖老头拎着一大袋东西,走几步停一停,喘气声大得像泄气的皮球。下楼的小姑娘慢腾腾地挪着脚步,眼睛只盯着手机,耳朵上挂着白色的线。一个瘦小的黑衣男子忽然从拐角出现,经过这一层楼道时,他左右扫了一眼,啪啪往墙上贴卡片。这些坏东西,是怎么上楼来的呢?阿婆揉揉眼,凑近猫眼里再去看,一张大脸忽然凑了过来,一颗眼珠子正在转动着,瞪着她。阿婆吓得后退几步,扶住了墙,心噔噔乱跳。这坏蛋正往家里瞧呢!

比起猫眼,从窗户里往楼下看舒服多了。

李阿婆于是注意到了那个遛狗的女人。

哪个晓得她是谁吆!

保洁工王阿姨漫不经心地扫着楼道,并不抬头。她只对垃圾箱里的废报纸感兴趣,小区里经常响起她摔打纸箱子的声音。遇到折不下去的纸板,她卖力地用脚踩,像老鼠一样跳来跳去。

李阿婆碰到过女人一次。阿婆挎着菜篮子刚下楼,女人牵着狗迎面走来了。阿婆让到路一边,小狗倒不着急,嘟着嘴沿着草坪嗅来嗅去。女人拽紧绳子,脚步慢下来。阿婆脸上露出了笑,她想说句什么,夸夸小狗。可是阿婆不认得这是什么狗,她这辈子只熟悉农场里的黄狗和黑狗,那些可怜的土狗夹着尾巴呜呜叫,被孩子拿石头砸得疯跑。阿婆还在微笑着,女人和她的狗已经走过去了。女人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略有些卷。眼睛鼻子挺好看。经过身旁时,女人对阿婆点了点头。

她认出我了?阿婆走了很远,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

半年后,女人和她的狗再也没出现在小区里。

生活中有很多偶然,人和人邂逅的距离或许仅仅也就一小段楼道,一部电梯的旅程,或者路上擦肩的那一瞬间。此后,各奔东西,永不相见。

当然,李阿婆不会去深究其中的意义。

现在,她去买菜,迷路了。

李阿婆熟悉老菜场,几十年来就没变过样。杀鸡的从来直接剪头,而不是从脖子放血。卖鱼的总是刮不干净鳞片,腻腻地沾手。那个斜眼的女人喜欢抓起菜往秤盘上扔,好像那些菜都是她的仇家。菜场小而杂乱,就像孩子随手贴到巷口里的一张破纸,看着没脱落,早已脱了相。众人来来往往,其实视而不见。这几年,忽然修了很多水泥台子,原来摞在地面上的瓜啊菜啊都堆到台子上去了。阿婆有时候转好几圈,都看不到菜摊后面的人。可是她刚伸手摸菜心,胖女人的半边脸就从蒜苔后面冒了出来。

按照日常生活的轨迹运行,阿婆本不该迷路的,可是那天她改变了主意,随后走错了方向。

“今朝侬小菜场跑过?” 张家姆妈和李家阿爸在楼道口交谈。看见阿婆,他们都朝她招手说,今遭侬又去买菜啊?有个好地方要去瞧瞧的。

李阿婆来上海几十年了,能听懂一些上海话,可是一直不会说。金老师在世时,曾经笑话她,就是拉头牛来,听了这么多年,不用按着牛头也会哞哞几句了。阿婆说,爱说不说!我嘴巴拙,别不过来。阿婆说了一辈子的苏北话,连比划带猜,街坊们混熟了,都懂。哪天阿婆不说苏北话,大家才觉得怪呢!

超市大的走不到头哦!那菜多的,最新鲜的都有。看见阿婆篮子里的菜,聊天的两个老头老太转了话题,传播起了新闻来。

阿婆这下晓得,他们最近不去小菜场了,火车站旁边新开了一家大超市,菜多,品相好,而且清洗过,“青菜连根黄叶子都没有”。他们极力撺掇阿婆去走一遭,还对阿婆买的黄瓜豆角品评了一番,似乎这些东西不值得阿婆再挎在胳膊上,赶紧扔掉了拉倒。这一说,阿婆也觉得青菜有些蔫,茄子有点老了,恨不得把篮子别身后去。

就两站路的地铁!阿婆都拐进楼道了,他们还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后来,阿婆真的去了新超市。

阿婆中午难得没困觉,她紧拾掇了一阵,拉起菜篮子出了小区。

临出门前,她还使劲地按按上衣口袋,那里塞着她的钱包、身份证,里面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以及儿子的手机号码。

遇到什么事情就拿出卡片来,请人家帮忙打电话。每次出门,儿子都要叮嘱她好几次。自从三年前阿婆在菜市场摔过一次跤,儿子就不放心了。更让儿子嘀咕的是,阿婆好几次回家,都摸错了楼道。

地铁很快,旅途很顺,阿婆进车厢的时候,还有一个黄毛小青年给她让座。黄毛后来向警方提供了这一线索。老太太满头白发,嘴巴有点瘪,穿一件蓝布碎花的外套,看起来很精神呢。对了,她还对车厢里的人微笑呢!好像有喜事。黄毛靠在阿婆旁边玩手机,顺便拍了一张阿婆的照片。警方就是根据这张照片发了寻人启事。

阿婆坐下来,望望这边,看看那个,尽管这些人低着头,摆弄着手机,阿婆还是欢喜,就像小时候瞒着妈妈,和一群小伙伴沿着乡村小路一直走下去一样。谁也不知道小树林延伸到哪里,遥远的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可是大家都不停留,欢天喜地,看看草,看看树,看看太阳,一直走下去,直到天黑。

阿婆还想坐一会儿,可是很快到站了——上海火车站,广播里说。身旁的人纷纷起身,人流往外涌。阿婆开始数数,终于看见了那个出口,她拉着购物车,随着扶梯摇摇晃晃地出了站。到了地面上,顺着步行道往左走,呀,真有一座大超市。那个鼓鼓的红拱门就像半截大香肠!门底下站了好几排斜披彩带的大姑娘。

谁也不知道李阿婆在超市里逛了多久,她离开时,拉了满满一篮蔬菜和水果,篮子边上还绑了五根玉米。

出了超市,她应该原路返回火车站,坐地铁回家。可进了地下通道后,她迷路了。

穿米色风衣的女子正在过地下通道。迎面的人瞥见她的嘴唇,忍不住想看看她的眼睛,可是被墨镜挡住了,映出幽蓝的光影。女子避让着纷乱的人流,搜寻着标识牌,转身向升降扶梯走去。扶梯很长,长得有点不真实,站立的人一言不发,眼神也互不交叉,只盯着前方尽头,等着预期中到来的那一下震颤,仿佛人生到此才算出了一口长气。

女子继续沿着步行道向火车站售票厅方向走去。她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不由地拽紧了挎包。两个警察拎着警棍巡视,目光掠过她,敏锐而迅速。女子安定了许多,走到了一处大石柱旁,装作打手机的样子,转过头去。身后百米处,有位老太太正望着自己。女子再扫视其他地方,没有可疑的人。人人脚步匆匆,擦肩也不回头。女子收回目光,再去看那个老太太,老人此刻低下了头,停下来整理手拉购物车,上面冒出来一蓬蓬的叶子。女子看看手机,时间已近五点了,她还可以买到最近的一趟火车。

售票厅里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人,人工售票窗口反倒比自助终端人还少。到底是国际大都市啊,扎堆也有扎堆的样子。这里的人们习惯于生活方式的剧变,年轻人更愿意隐身在屏幕后,充当大数据承载着的符号、沉默者、键盘人,而不是冲到大厅里,冲到广场上。女子忽然想起了一部老电影来:《乌鸦与麻雀》。那年代的上海跑着洋车,百乐门里跳着狐步舞,交易所里挤满了扯着嗓子喊的人。老上海,纷乱的时代,黑白的人。世界改变。

女子在终端机前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了人工窗口。前面还有七八个人,她排到了后面。

短信息响,女子看了一眼——今天招待不周,实在不好意思。女子输入了几个字:不用客气,见见就好。她注视着闪动的光标,迟疑着,没有再写,发了出去。

队伍向前移动,女子放回了手机,这时候,她感觉有东西碰了她一下。一回头,那位老太太正贴在身后,手拉车上的一袋玉米顶住了自己。女子有些不悦,往前走了两步。没想到,老太太推着小车,紧跟了上来。女子看了一眼老太太,老人矮在自己面前,弓着背只是笑,清楚地看到额头的皱纹。女子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戴着墨镜,老太太不会看清她的眼神。

你这要回家去咯?

队伍向前动,女子听到老太太说话。她没来得及回头,排在前面的人已经离开了。南京南站,最快的高铁。女子快速递上身份证,还有150元现金。前天她就查过了网站,来回票价一样,沪宁线上穿梭的高铁比城市公交的间隔还短。售票员很快出了票,女子接过来装进了包里,离开了窗口。她瞥见那个老太太回头望了她好几眼,急急忙忙地去掏一个蓝布兜。

窗口里,售票员伸着手,不问,等着外面的人。老太太凑到窗口,攥着一个粗蓝布的钱包,说了好几句什么。售票员说,你大声点。到哪里?几点?女子快走到售票厅门口了,还能看见老太太比划着什么,似乎还指了指自己的方向。

再见,上海。

女子往后倚靠下身子,深深呼出一口气,默默看着列车窗外。

高铁已经停靠站台,吐出了一长串的人,很快又像吸尘器一样扫清了站台上的人。

孤零零走着的老太太很扎眼。女子看见老太太拽着手拉车蹒跚经过了车窗,消失在了车身后面。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的身影又出现在车窗外面,折返回来。她张着嘴巴,贴着车窗来回看,几缕白发被风一掀一掀的。一个穿制服的人跑向了老太太,嘴里吹起了哨子。老太太对他说着什么,那人不停地摇旗子。后来,他抓过老太太手里的车票看了看,很快塞给了她,连搀带拽着上了车。

这位被人流裹到站台上的老太太就是李阿婆,她走得气喘吁吁,眼角渗出了泪水。风一吹,泪水模糊了眼睛,阿婆拿手擦擦,只顾往人多的地方去。她一门心思找车坐,搭上车。那挤满人的车厢、飞快又平稳跑着的列车是阿婆最真实的依靠,最熟悉的记忆。

满车厢的人都在低着头看手机,阿婆站在门口张望。她终于眼光一亮,直向女子身旁挪去,通道两侧的人纷纷避让,唯恐被芹菜的叶子扫到脸,扫掉手机。阿婆终于扶稳了座椅背,她偏着身子坐下来,回身使劲往腿边拽菜篮子。

前面座位上的人回头看了两次,说你把手拉车扔行李架上不行?这底下塞不了!阿婆摇摇头,咕哝说就两站路,两站我就到家了。那人伸手拽过老太太的车票看了看,指指女子说,你跟她换换,她坐你的位子了。女子瞥了一眼老太太攥着的车票,卷角的地方写着南京南站,靠窗。她收起面前的小桌子,刚直起腰,老太太一只筋瘦的手按了过来。你坐着你坐着。阿婆说得很快,后一句女子听不清楚,还是坐下了。

阿婆回头又继续收拾手拉车和菜篮子,终于停当了,阿婆吁了一口气,抬手拢起头发。女子看见阿婆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老旧的顶针,这种针线箍许多女人这辈子估计都见不到了。

我妈妈传给我的。阿婆瘪着嘴对女子说。女子看看顶针,又看看老太太的脸,想笑,但忍住了。她想象不出老太太的妈妈会多老,如果她妈妈还在世的话。

女子看见老太太也在端详那枚顶针,忽然担心她会热情撸下来,套到自己的手指头上去。女子扭过头,看向了窗外。

车动了,加速度,冲出了站台,一切向后。再见,上海。女子再次默念,最后一次。

阿婆看见女子悄悄戴上了墨镜,侧脸向着窗外,不知道在出神,还是睡着了。阿婆心定了,转眼打量起了菜篮子来。超市真大啊,菜堆得看不到头,大葱粗得像烧火棍。这种葱只有老家里才有,应该是从那里拉来的吧。玉米嫩得一掐就出水,一定要买的,阿婆最喜欢吃。媳妇说,小龙,尝一下就好,转基因,不能多吃。媳妇太挑剔了,面食只喜欢吃炸春卷,菜心要清炒,下锅3分钟就要出来。做菜不能炖,炖了不好看,没营养。生吃有营养,可那是喂兔子的呢!阿婆一边买菜,一边想起了媳妇的唠叨,等装满了篮子,心里又高兴了起来。她走了两趟才找到超市的出口,可是又想起落下了东西没买,来回折腾了几次,出来后就找不到原来的路了。她问了好几个人,人家一听到火车站,认真地给她指方向,没有一个指错的,这些好心的人啊!阿婆就一路走下去了。后来,她紧跟上了这个女子,就像紧拽着妈妈衣角跑的孩子。

手机又响了一声,女子摸出来,看了一眼。上车了吧?太匆忙了。

女子回复了一条:已经开了。谢谢。欢迎有空来玩。后来,她删去了最后一句。

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漂亮,微笑,不爱多说话。

女子嘴角涌上了笑意,望着这几行字出神。后来她按出了两个字:谢谢。

你也和初中时候一样,没怎么大变化。

女子这次主动发了一条。

二十年没有见面,除了眉眼没变,其实都变化了。他的发型、西装、鞋子、手机,甚至站立的姿势,都是成熟男人该有的模样。

我9日要到上海,只停留一天,来不及去看你,你能不能过来一趟,见一见。

一周前,他忽然打电话给她。听到他的话,她握着手机没出声,没注意电梯错过了单位的楼层。

他们是同学,两家曾经住在一个小区,从小认识,同学们说他们是一对。当然,后来很多人不会在一起。戏剧里也是这么写的。搬家、升学、出国、拆迁,任何一个变动,都会改变孩子们的未来,包括人生的记忆。大人们只会往前看,孩子们只好往前走,只有感情才是可以回溯的,向着过去流的。

一周之后,她还是去了上海。

她避开网上订票,没带任何行李,甚至都没和单位请假,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女子正在出神,忽然感觉老太太在推她。转脸看去,老太太正举着一瓣橘子,冲她晃动。女子举手示意不要,老太太难为情地收回手,把橘子塞进嘴巴里了。嚼得太急,汁液涌到嘴角,她慌得摸索口袋。女子拉开了挎包,夹出了一张面巾纸,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擦了嘴,连同橘子皮一起塞进了篮子里。她喘口气,说:闺女,这好几天你到哪里去了?

女子一愣,握紧了挎包,没有应声。

阿婆指指菜篮子说,自己做的好,外面买的不干净。你要是没空做,就到我们家里吃。

阿婆放低了声音说:我住你对面楼呢!

阿婆和女子互相望着,老太太一脸热切,看见女子张了张嘴唇,还是没有回答。从墨镜外面看不清她的眼睛,鼻子倒挺好看,笔直,有点翘。

阿婆说,你出了门,谁遛狗啊?

女子说:我不喜欢狗。

阿婆说,啊,卖了也好。狗爱叫唤,一身毛呢。

女子嘴角咧了咧,没有接话。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不会打扰旅途,但也不会给旅途增加什么新意。一个半小时后,女子将会又回到南京城,回到日常的秩序中去,在万千人海中化作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一个女儿的妈妈,丈夫的妻子,单位里的职员。

这么多年,她对生活没什么大烦恼,也没什么大欢喜,一切都如风行水上,事了无痕。只有这一次旅途,让她失眠了两天。但是,走进饭店的那一刻,她忽然不紧张了,一切的焦虑、犹豫,一切的借口、想象,这一刻都放下了。她能走到这里,其实事情已经结束了。她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她摘下了墨镜,穿过了大堂,走到靠窗的一处咖啡间坐了下来。她没有上楼,而是请他下楼来。

后来,他们在大厅里共进了午餐。窗外,脚下,是外滩那片森林般的建筑群。

谢谢记得我。

他们以谢谢结束。

生活的确发生了一件事情,但是,波动纹摇,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女子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想摘下墨镜,可是没动,她感觉到眼角有东西要滑落下来。

“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了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

这是谁说的呢?小说,还是哪部电影的台词?

列车在晃动,她等着它滑落。

又有人推了她胳膊一下,女子遽然转过脸来。她吓一跳,老太太正望着她,讨好似的说:快到了吧?

女子指指车门前方的电子显示,说:还有好几站呢。

老太太疑惑地看了看,又说:闺女,到了喊我一下啊。

女子点点头,老太太还不放心,想了一想说:你这次回来,不出去了吧?

女子说,啥?

老太太笑了,眼睛眯起来:我说你还会在小区里遛狗吧?

女子说:遛狗?呵呵,你看见我遛狗了?

老太太说:以前天天看呢。噢,我忘记了,你的狗卖了。

女子摇摇头,不吭声了。她现在明白了,老太太认错人了。小区里的女人,一个遛狗的女人。她长得什么样子呢?她为什么会吸引住老太太呢?

女子打量起老太太来,衣襟干干净净,面目和善,眼角耷拉了,皱纹爬满了额头。头发花白,梳理得不乱。脸瘦了些,牙齿也快掉光了,却没有一般老太太常见的干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有一双一笑眯起来的眼睛,身体很健康,爱跑爱跳,在太阳底下也晒不黑。她一定爱花,会把最平凡的太阳花挖回家,小心地栽到院子里,浇水,培土,每天早上起床,盼着它开。她也许不一定这么幸福,会有一个严厉的妈妈,有一群猪羊一样的兄弟姐妹,每天在妈妈的咒骂声里烧火做饭,照顾弟弟妹妹。也许还有其他的故事,只有她自己才能想得起的少女时光。

只不过,几十年的岁月夺走了她的容颜,如今,她像一只飞累了的老雀儿一样停在了枯树上,偶尔向外面张望几眼。

老太太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讪笑了一下说,人老了,不中用。像老鼠一样,搁爪子就忘。

女子没想到老太太还会说俏皮话,也笑了。到了我叫你,放心吧阿姨。

列车速度更快了,仿佛在时光隧道中穿行。阿婆似乎还想和女子说什么,女子又沉浸到之前的神情中去了。在列车的晃动中,阿婆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歪起了脑袋,开始打瞌睡。这一个下午,她经历了猝不及防的惊吓,甚至来不及紧张和焦虑。她就像漂浮在黑夜水面上的一块泡沫板,随着人山人海浮浮沉沉,裹挟着没了方向。除了小区邻居家女人的那个身影,阿婆几乎失去了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和希望。现在,她放松下来了,疲倦和困意从头到脚把她罩了起来。

在睡梦中,阿婆似乎看到了妈妈,妈妈包着花头巾,弓着身子抓一只母鸡,她一边摸着鸡屁股,一边抱怨还没有产蛋。妈妈的面容依然严厉,好像时刻都要训斥自己。60年前的那个早晨,妈妈骂了她一顿后,还是同意让她嫁给了中学的小金老师。如今,她离开了儿时的农场,被人带走了。带得那么远,坐上了火车,过了河,还过了江,到了回不了家的地方。她这一生,除了有限的几个亲人,遇到了的不过都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阿婆还模糊地想起了大姐和二姐。好强的大姐非要顶半边天,她像男人一样下地割麦插秧,开挖河渠,大声地说话,腾腾地走路,却在一次开闸放水中淹死在河里。

还有那个不讲理的二姐,从小就会剪别人的衣服,说别人的坏话。在回到上海的头几年里,二姐还来过上海,牵着两个孩子,背着十几个鸡蛋。才四十几岁的二姐头发已经枯黄了,连眼窝都陷了下去。阿婆偷偷塞给了二姐一些粮票布票,还给她打了几包衣服。二姐回去后说,三丫头也很穷,住的房子还没我们猪圈大呢!二姐还到处说,三妹妹小气了喔!一颗花生米掰成两半,给孩子吃半颗,你道三丫头怎么说?吃一颗也是香,吃一半也是香!如今二姐也死了。死了姨娘断了亲。

阿婆也想起了村庄外的小树林,好像还有一群奔跑的野孩子。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好像是自己。阿婆困惑极了,她弄不明白怎么会注视着小时候的自己。

阿姨,阿姨。有人推她。阿婆睁开眼,看见女子已经站起身来。阿婆茫然看看女子,再转头望望车厢,空空荡荡。

到了?到家了?阿婆撑着座位爬起来,拽着手拉车朝门口走,她张大嘴巴望向了站台。高高低低的人正散落开来,对面一列火车正缓缓驶出,眨眼间只留下了身后的铁轨。

阿婆跟在人流里东张西望,她找不到熟悉的广告牌了。那个广告牌树在她家小区地铁出口旁,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红唇女人,每天微笑地注视着行人。

阿婆终于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她想起了厨房,想起了小孙子,想起了没有做的饭菜。

阿婆的故事讲完了。正如你我的故事,没有大波澜,也无大悲欢。人山人海里,偶然的一瞥,各自星散。

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老奶奶、小区里的女人和火车上的女子各自按照她们的生活方式运行。再往前推,或许她们的人生中也有过另一次交集?再往后设想,她们也许冥冥中能够再次相遇?但在这个故事里,就在高铁进站的那一刻,她们因为一次偶然的错误旅行而联系在了一起。

当然,她们的故事大半是猜测,也可能是我的虚构。因为,一切所谓的事实离开了亲历,都会遗失在光阴之外。所见,皆为旁观。

只有老奶奶的哭声是真切的。

长长的人生站台永在。

这件事发生的那天晚上,我偶尔翻看起了晚报。在社会新闻一栏里,我的目光停驻了很久。

读完了文字,我又反复查看了那几张新闻配图,两个乘警正在打电话,一名女子正在安慰李阿婆。阿婆拽着她的手,指着上海的方向。站台上,还散落着那些玉米棒子、豆角菜秧。

面对记者的镜头,尽管女子迅速戴上了墨镜,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不安和躲闪。这种神情只有我才能察觉和明白。

我坐了很久,破例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直到烟灰掉落到地板上。后来,我默默卷起了这张报纸,塞进了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

侧对面的书房里,照片上的女子正在辅导女儿的作业。台灯侧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鼻翼小巧分明,眉目清秀贤惠。

在她们面前的书柜里,一张全家福安静地摆放着。上面三个人笑得很开心,一起望着镜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