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7期|朱婧:譬若檐滴
来源:《雨花》2018年第7期 | 朱 婧 2018年08月20日08:23
作者简介:朱婧,80后,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学硕士。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文学评论和童话。在《花城》《青年文学》《作家》《萌芽》《扬子江评论》等刊物发表作品数十万字。已出版《关于爱关于药》《惘然记》《幸福迷藏》《美术馆旁边的动物园》等。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窦氏美貌,美得很旧式,小而圆的面孔,却又略为尖的下巴,薄薄的眼皮,薄薄的嘴唇,眼睛透着一层雾气。她领着她的儿子,与她有一般雪白漂亮面孔的八岁男孩,住在与我家相邻的两间平房里,他们从大杂院搬来,做了我的新邻。
我听过窦氏,县城的人际就是如此,三两月你足以认识整个单位的人,住上一年,走在街上,人人都与你有亲。我听过窦氏,她大名唤做窦惜君,老家在县城附近的乡下,听说父亲是个民办的教师,给她取了个文雅而又跳脱的名字。
窦氏生得也跳脱,男同事讲起窦氏都会面露笑意地“啧啧”,酸的还要来几句诗,女同事那里,情况却出现两极,年纪稍微长的,也会“啧啧”,是不满的那一种。她生得最好的是骨相,薄薄的面皮绷出来的是流畅顺滑的线条,像戏曲舞台上的人物,描好了面,还勒好了头。她肩胛骨和锁骨都好看,夏日穿浅色的的确良衬衫,时或显露的纤薄轮廓,别有风姿。
那是我分配到这所县城师范的第二年,刚娶了妻,她健康明朗,长得完全不难看。亚芳丰美,她略为方的下颌骨,英气入鬓的乌黑的眉,灼灼的眼睛,都完全不难看。
彼时我新婚,按道理我的眼光不至于落到别的女性身上,但窦氏略微不同。我晨起而出,日暮而归,与这两个女性,共进同出,我当窦氏和亚芳,是这院落里的二美。这院落里只我一个男性。窦氏与丈夫分居两地,他丈夫在西北的油田工作,一年不过共两次假。我家住在东厢的两间,她家住在西厢的两间,两家共一个院子。晨起或晚归时候,多数见到窦氏领着孩子,不多语,只见面笑笑,笑也是淡的,合她的颜色,让人心头再熨帖不过。
那是单位分出给教师的宿舍,窦氏不算是教师,她在图书馆当管理员。他们原来同校工们住在大杂院内,因着学校住房的调整,搬来和我们做了邻居。
听说窦氏原先是教书的,教的是生物,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教了,去图书馆当了管理员,说是课堂管理不好,教不了书。也有说,当时还是姑娘家的窦氏,给学生上课,某位校长去听课听得太勤快了,那位校长夫人不快活了,窦氏就去了图书馆了。关于窦氏年轻时候的故事很多,我作为一个外乡人,听到的碎片不至于构成完整的图景。唯知道结论,窦氏只能找了个远在他乡工作的人嫁了,婚姻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有现实依衬。她悄默地进出,勤勉地上班,周末就带着孩子回乡同父母一起,不能再踏实本分地过日子。这些,我见得到。
窦氏不在的周末,院落里总更安静些,风过了树叶飘洒下来数片,花瓣离开枝头。亚芳的表情也生动些,她少见地去扫一扫院子。这院内种了一棵白玉兰,这种树木的花朵是极玉洁而美的,质地手感柔和,芬芳节制,可它的花瓣只要离开枝头,总十分迅速地烂污,锈黄卷皱,一下子就抽离了精灵,你若再仔细一点去看,其实这样将要掉落的花瓣,在枝头尚未落下时,就已经生出颓势。你能观察到它的纯白鲜嫩的时候很有限,彼时它总在枝头更高的地方,你并不能触到,在阳光下它亮洁耀眼,早春的薄蓝天色和枝头润绿的叶片做了最好的背景。我们晨起出门时,多见这落下的黄污花瓣已经被扫拢一旁,不至再被踩踏。这些,多是窦氏做的。
亚芳总是粗枝大叶,经她打扫的院落,边边角角不怎么清爽;清扫完毕,她说要给我做饭。她像稚龄的猫,总有顽相。她一时把煤炉从偏厢移到院子,一时在庭院摆好桌椅酒具;她要炸花生米,总是焦的;她要烧菜,总是咸的。她会做新奇菜,比如鸡蛋烧肉,也只有鸡蛋能吃,肉皮上面的猪鬃尚未拔干净。我的新妻子在学做一个主妇,在我看来,总有生动明朗,如我在媒人家第一次见她,在那昏黄日光灯下的小屋内,她笑起来,也有光。从中学就在外寄宿的我,早习惯了管理好自己的生活,婚姻不是给我一个照顾生活起居的女性。我在婚姻里渴望一种温暖的关系,亚芳使我完整。但即使是这样圆融的夜,因为窦氏不在,这院落总是太安静了一些。
窦氏回来的周日下午,院子里就有了生气,我听到她儿子的稚语,她不甚清晰的低言,听得他们,走进院子,听得他们,打开西厢的门,听得他们,在偏厢做饭收拾的声音,然后烧饭的香味就寥寥飘过来。窦氏有时会差她的儿子,送一些刚从乡下带来的新鲜蔬菜给我们,一些新掰的玉米,青椒,几个颜色好看的番茄,亚芳欢喜得很。两处的炊烟,两处的饭香,一轮月亮笼罩着这小小院落。
彼时虫鸣私语,我青春康健的妻子在枕畔睡眠甜畅,在我近旁,不远的地方,栖着梦与美;我内心满足,无需再倾诉衷肠。
窦氏的安宁,总难久得,她的旧邻,总分外热心。大抵因她是个独居女性,他们多觉得,他们有责任,有资格,来关照一笔。每日晚上,夜幕方落,门庭若市的好戏,常常上演。大概我是外乡人,又是年轻人,他们极少忌惮我。一进院落,声音就嘹亮坦荡。那个胖大的食堂掌勺,带来的数个饭盒,装着从学生的饭菜里克扣下来的鸡腿、肉圆。我亲眼在食堂派饭的窗口见过他打菜的技巧,打菜时,他大勺下去得总十分大气,似在菜盆里实实在在地挖上一勺,正处于青春期永远饥饿的孩子,带着喜盼看着那大勺,可他提起勺子,手腕一抖,再抖,在抖动大勺时,十分有技巧地轻微转动使之倾斜,重要的内容物,纷纷落下,土豆烧肉只留下了土豆,红烧排骨只留下了没肉的骨头,那有节奏的抖动,抖到孩子的眼泪都要落出来,才作罢,为了安慰他们,他通常会再下一勺,给些肉汤浇头,均匀地洒在米饭上,再抬一抬大勺,指示下一个学生上前,递送餐盘。那些被抖下来的“干货”,现在变成了饭盒内他对于这对母子的心意。他的脚步总大而重,落地实在,同他脚步一同进入院子的还有宏阔的声响,他大力拍门,待窦氏开门,不容推让地,把饭盒和自己的胖大身躯,挤入门内,喋喋不休地开始他对今日菜式的赞美和夸耀,从肉在猪身上的部位到鱼的新鲜程度,到油品的质量,持续半个钟点,才悻悻作罢,不舍离去。收发室的老头,好像从年轻时就是老头了,他头型古怪,似滴溜溜圆的鸡蛋,毛发从不见多,总是稀疏。他来得不多,但每周必然报到,他带来窦氏远方丈夫的信件,以及自己对于独自带娃的女性的怜惜。他慢悠悠入院,拎着从不离身的茶缸,必以讨要水喝为理由,自然地登堂入室,全不需强力。他悠悠放下信件,照例地表达对这个女性处境的同情,与她说些拉杂低级的话语;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尖细近伪的声音,要凑近她身畔,不甚自然地言讲,她年纪既轻,独守之难,几是戕害,几多可惜。他和他,和他们,络绎不绝地上我的邻居的门前,像事先约定好了一般,从不错乱,有序出入。我的邻居窦氏,在人们的传言里,引起的“啧啧”声响更多;男性“啧啧”上门的那一个中,少了自己,女性“啧啧”,“啧啧”窦氏的妖异,担忧自己家中的那一位,成为上门的那一个。
这许多人中,每日有理由堂皇地进出院落的,我以为只我一个,可是,我守护不了这院落的清静,一如我守护不了窦氏。
流言惊人,亚芳却天真不知有患。相邻半载下来,我的新婚妻子,与窦氏交了真心。首先的缘由,不过是因为我的妻子,期望精进厨艺,起先是因为一碟熏鱼。某日,窦氏差她的孩子,送来一碟熏鱼,亚芳与我,都被完全征服,其肉质外焦而内软,其甜鲜合宜,像清风弦乐,拨动心灵。亚芳说,太好吃,总要学得这一样来,可以作压轴手艺,一洗前耻。于是,那几日傍晚,亚芳一下班,就把小煤炉搬到院内,拖着窦氏指导自己,窦氏耐心教她,顺手还做了两家晚饭。我们搬了桌子,在院内的玉兰树下面一起吃饭;夏夜蝉鸣正好,风和清爽,蚊虫甚少,我们仨,共着孩子,食绿豆粥,玉米棒,葱油碧绿蚕豆,凉拌的黄花菜,糖渍的西红柿,灰蓝天空,绯红云彩,那些来客,推了院门,知难而退。这院落,倒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也是那样的傍晚,我见到窦氏少见的生动,容颜上的色泽,吃饭时的娴静,照料幼子时的耐心,她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再适宜不过的妻子与母亲,绝非流言里的形象。
我信任我对于人的判断,我自信无有偏爱或者被蒙蔽,美由心生,皮相彰其华彩,窦氏之美,非仅在皮相。她满足一个男性所能有的寄望与渴望。
窦氏之困,非我解忧,也非亚芳。这前仆后继的,绕着窦氏的俗世蚊蝇,止了其踪迹的是某个悄然的脚步声响。
他的身影第一次进这院落,光影从背后投射,使不甚高大的他伟岸起来。他第一次来是一个周四的傍晚,亚芳碰巧先遇了他,待我回来时,表情惊异地拉我入门,与我说起一个不应当出现的人。他的名字常见于地区新闻,面孔常见于印刷拙劣的本地报纸。他因为兼任校长的职务故而住在学校,不过他们的住处是另一处独占的院落。他在学校开会时坐在中间位置,为人周正有礼,言谈颇为可信,他有体面的妻子和出色的孩子,堪称完美的模范家庭。妻子与我说,他走进了窦氏的家。我是不能讲出什么话来的。因为我也曾受到这个名字的荫护。他对新来的青年教师十分客气,也尽力多争取一些实际利益,住房分配颇为照顾,课程安排也很尊重,能打破常规,多予建设。他有开明的态度,爽朗的气度,他具有对一切皆可掌控的那种沉着,对于当时的我并不是没有造成压力的。所以,如果出入窦氏家中的是这一个人,我并不能说出什么。甚至,我的第一反应是问了亚芳,那人出入的时间,心下即刻排算以免与他碰到。仿佛,这也是一种不当和冒犯;仿佛,这是眼前我唯一能做的事。
小城的四季明鲜,天空也时有清明,我的生活不过刚刚开始,有了建设的雏形。按照某种预想,我和亚芳,会按部就班地升职,积累小家庭的财富,过上县城中最为理想的体面生活。我们且年轻,且康健,我们正处在有资格要求和索取的时候。我们面临一种交易,用知识学历和清白人生,交易一种标准化生活的可能。
这是我来到这所县城师范的第三年了,我看着讲台下面的那些年少面孔,已经没有力量讲出坚定的话。我所陈述的我自己都不能确信,我或只能选择在能够沉默的时候沉默。除却课本相关的内容,我很少再谈论其他,或者关心其他。面对那些对我充满期待的面孔和目光,我会心生畏惧。我不能代表正义、美善,或者希望。我只是个庸人。
可是,有时恍惚,甚至在课堂上、在讲台上,我会问自己,我站在此处是为什么?还有更好的事情会发生么?如果我不能改变其他,甚至我都不能改变我自己,明知道走向湮灭和死亡的我,是否是背叛?我是否背叛了我?甚至,我是否背叛了窦氏?
那天,亚芳不在,她父亲有恙,她请假匆匆回去。从下午开始,我就想象着夜晚降临的样子。暮色笼罩这院落,它是这星球上再平凡不过的一个角落,又是我能拥有的全部。这天不是周四,这天不当有访客。这一夜,这个角落完整地,属于窦氏,属于我。像于世俗的真实中,借得一个并不存在的空间,一个折叠和隐藏的空间,我未必没有渴望的,又一直隐没的空间。
自从有了那位贵人出入西厢,我已经更少看到窦氏,她似乎刻意避开了和我们共同出入的时机。西厢更加安静,连那个正处于最顽皮年纪的幼儿都似乎懂得收敛。我盼多一点声响,笑声最好,哭声也可,有了声音才有了活气,人总要活下去。我哀怜却丝毫不能假以援手的女性,会如何领受命运。她的顺从忍耐,如何引她走向悲哀的人生;她是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发着光,人们或去摘她,然并不是星的错。
偶尔的不曾预设的遭遇,不能躲避的目光撞见,她看我,像溺水者无法发出声响,像等待被屠宰的小兽。她有灵、有梦、有美,这对于她,反而是残酷的附庸。在这种情境里,需把灵魂从肉体中抽尽,让它以俯视的姿态漠视肉身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人才有能力生活下去吧。
这县城那么小,谈论是非长短是对抗无聊消磨光阴的绝佳方式,用以掩盖生活庸常重复的面孔;人们相见,不过三言两语就容易谈论到他人的生活。人们追着窦氏新的故事将她谈说成传奇,或者某种妖女。在学校,倒是再没有人滋扰她,她所到之处,人们自然地避开,留无声的空白,一个暗示有界的区域给她。她也如此乖觉地保持安静,不冒犯,不越界。
即使纯善如我的妻子,对和窦氏的交集,也有了迟疑。我看到我妻子眼神里的惶惑,来自本能地对危险的规避和教习所隐藏的势利的影响,她同窦氏的接触明显地变少了,她很容易投身到新的圈子中去,她是人群里最无害的那种女性;她时或带一些新友到家中,与她们交流新入手的衣服面料与款式,分享应时的食物,小院里生起的欢笑声里,不再有窦氏。
每周四,贵人的出入,让西厢格外安静,那个孩子也总被寄放在别处。我照例地与亚芳吃晚饭,照例地看书备课,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又一个平常的夜。有时这安静让空气凝住,令人窒息,我邀亚芳出院外散步,在不大的校园里来来回回地走,踩着地上枯败的落叶,窸窣作响,我们各怀心事,却又伪装成平凡不过的外出。
这天傍晚,我听见窦氏悄然滑入门内,声息轻微得仿佛只剩下了一缕魂魄,我惊诧甚至没有听到孩子的声响。我知道她是一个人,她进得西厢,我在东厢,这一夜,既短且长,一生只此一夜。
不能入睡,走入庭院。夜空是薄薄的新月,细小、脆弱,我盼着身后有步声响起,我盼着转过头,看见是她,看见她小兽一般的目光,或者我会有勇气,向停滞浓郁的黑暗发声,发出质询和怒问;我想珍视,或者保护,我所相信的美。
我知道世界不曾变化,他们侵占,抽离美的灵魂,倾注他们的意志,使之失去光泽,变成世俗景象中最平庸的一个,可以被标价,可以被交易。自然造化催生的美,这样生,这样死,像灵兽一般的象征物,像末世的预言一般到来的消亡。
彼时,我是无言无行的那一个,我诚然无力保护,只能留她彼处;彼时,我也是逃离的那一个,我怕我所信仰的被消磨殆尽,摧毁殆尽;彼时在彼处,困与磨,挣扎与无力,已经打破的精神边界和处于限制的生活边界已经无法共存,我必须去作出选择。
决定离开那所县城师范被我提出的时候,亚芳也并没有觉得多惊奇。我们从最擅于隐匿于人群中的两个,一时也成了小城话题的中心。决定以考试读书的方式离开这个小城,现实中也经历了一番争斗,总是做成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带着亚芳,去往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它对于我总是新的,新的,或总还有希望。
那时,我们在全无知晓中,也迎接了另一种新。我的妻子亚芳,腹中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我们偷偷去县医院找医生瞧了,是个姑娘。亚芳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离开前的那段日子,一般的,我常见那身影来,我常听到隔壁的不响。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不安,要担不合时宜的心。我最想是雨天,那人又来,门悄关上,檐滴却在,似小狗的脚步,惹人回顾,于是空气可以动,于是有了风,于是人有了活气。总要活下去。
亚芳孕育了一个孩子,她肚子一日日大起来,那孩子会有她的眉毛,她的下巴,我的眼神,湿漉漉的眼神,和窦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