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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8年第3期|苏薇:西窗外

来源:《草原》2018年第3期 | 苏薇  2018年08月22日16:47

【作者简介】 苏薇,河南安阳人。作品散见于《清明》《特区文学》《湖南文学》《短篇小说》《草原》《都市》《雪莲》《西部》《当代小说》《今古传奇》等刊物。

接到父亲的电话,乔心感到一切都变了,都只剩下简单的轮廓,唇亡齿寒地孤立着。她呆呆地站着,极力捕捉着来自四面八方陌生而幽冷的气息,这些气息让她有种短暂的安慰,等她反应过来,出站口已经关了门。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的票,打开旁边的小门,乔心像个犯人一样被放了出来。

出来的乔心第一眼就看到了古宁寺塔。此刻,夕阳正温婉地坠落,路旁野菊花的残香清冷而孤傲。那个小小的塔尖,带着一圈柔和的光影,悬浮在树梢上。这个时候,母亲赵小兰一定正在做饭,厨房的门干净又透明,不像有的人家,住在老房子里,一切都像老了几十岁,邋遢又疲惫。乔心的家在五楼,楼梯狭窄逼仄,扶手斑斑驳驳,水泥台阶脱了又补,补了又脱,所有的一切都是饱经风霜的样子。

可是乔心喜欢那里,确切地说是喜欢母亲的房间。母亲的卧室在西边。她最喜欢站在母亲房间窗户前,朝西看,不用费一丁点劲儿,整个古宁寺塔就都收在眼里了。乔心很少看到太阳从天边落下去的样子,她看见的太阳,都是从塔顶慢慢往下坠,一点一点地,一寸一寸地,屏息凝神地坠下去,像一段缥缈的想象。随着太阳的坠落,整个塔身巨大的影子,穿过母亲黄昏似的目光,真实完整地压过来,带着暮野寒山的孤独。这时候,教堂的钟声就会准时响起,母亲的沉思被打断,她抬起像永远蒙着一层离愁别绪的脸,幽幽地说,“钟声又响了。乔心,你听,钟声又响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有股后劲,在半空中悬浮半天后,很突兀地砰然落地。紧接着,窗前就渐渐地暗下来,灰灰的,像个埋藏了太多心事的伤口。赵小兰拿起桌上的玻璃小人———她自己,仔细地看着。这个小人太像母亲了,低眉顺眼,瘦瘦弱弱。甚至,连眼神都和赵小兰一样闪着黑夜的微凉。赵小兰看了会儿,将小人放回原处,嘴里发出一声悠远的叹息,整个人躲在暗影里,痴痴地看着西边更远处。

乔心知道,西边更远处是银城火车站。不算太远。出家门,一路向西,转过古宁寺塔,就看见立交桥了,上桥,下桥,在桥下右转,穿过小商品批发市场,就是火车站。每天夜里三点,有趟从北京来的火车经过这里,总能穿过乔心的梦境,隆隆的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闷闷的,几分钟后,又带着华丽的回声逐渐远去。

赵小兰问乔心,那些铁路都通向哪里呢?

“哪里都有。全国各地。”乔心说。

“那外面不知怎么好看呢。”赵小兰兀自笑了,眼神在窗外游离的光影里变得弯弯曲曲,“那大城市得有多繁华,找不着北的。”

“老大了。大得无边无际,根本没有方向感。”乔心看了眼瘦小的母亲,指着西边看不见的铁路说,“你可以坐火车去外面看看,我陪你。”赵小兰愣住了,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像受到了惊吓,后退一步,左手紧紧攥住褐色窗帘,脸上挂着薄薄的一层笑,既悲伤又带点兴奋地说,“哪能出去呢,家里一大摊子事儿。”过了一会儿,她又在身后幽幽地补充,“出去,又能去哪儿呢?没地方啊。”

乔心没有回头,她的心像被什么给击中了,眼里突然涌出了泪。她赌气道,“去哪儿都行,世界这么大,哪儿还不能去呢。住大宾馆,五星级的。吃大饭店,鲍鱼烤鸭,想吃啥吃啥。”

赵小兰走后,乔心总想趴在母亲的床上哭一阵。但她没有。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越来越模糊的塔影,月色下,整个塔身变成了淡青色,冷峻又孤傲地耸立着。

可是,现在,母亲真的走了。

乔心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夕阳在她身后慢慢缩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晕,在昼夜交替的这个模糊时刻,城市才是清醒的。它黑白分明,清澈如许。乔心沿着桥右侧的台阶慢慢上了立交桥,到了桥顶,她回了下头,突然站住了。她看到半个太阳正慢慢地向地平线坠落。在远处,在两栋高楼之间,有那么巴掌大的一小块空隙,那轮残阳像盏神灯,朝着那个断崖似的空隙从容地沉没,无怨无悔地,斩钉截铁地,很快,只剩下一条冷艳的光带挂在那,像段极长极长的忧伤。

父亲乔宇在电话里说,你妈妈离家出走了,让我们不用找她。他的声音清楚利落,没有一点着急慌乱,乔心隔着电话都能感到有股冷气无孔不入,就像在家里一样。

家里是什么样子呢?

小时候的家,基本上是没有父亲的。那是她和母亲、小弟的家。母亲一直在农村种地,据说,她小的时候,也去过大城市,比如长春,比如合肥,也去过郑州。母亲的父亲是做生意的,走南闯北,带她去过很多地方。她曾向乔心绘声绘色地讲过外面的世界,她说长春是个大城市,街道有多宽,车有多多,火车站有多大,人有多体面。她还说,她曾经跟个老中医学习过,还懂点医术呢。她是有文化的。在她的讲述中,母亲无疑是见过大世面的。她的生活也曾葱茏过。那时的母亲,应该是非常非常美好的吧。乔心想。

可是,在乔心很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母亲一直都是不快乐的。父亲乔宇一年只回家几次,中秋、春节,还有祖母的生日。这仅有的几次,有时,也要赖掉一两次。开始,乔心不明白为什么,在她将要上初中的那个暑假,她终于在祖母那里知道了一切。

母亲赵小兰应该算是祖母的养女,怎么说呢,当时,赵小兰已经14岁了。她父母和姐姐全家要搬回吉林老家去,当时,不知为什么,只能落实一个孩子的户口,他们带走了她的姐姐,把她留给了祖母。因为,祖母和赵小兰的母亲关系极好,而祖母又没有女儿,她喜欢赵小兰。从此,14岁的赵小兰就变成了哑巴。她眼里有着寄人篱下的小心。她拼命干活,做饭、洗衣、喂猪,什么都抢着干,就是不说话。她瘦瘦的,下巴尖尖的,两根辫子细得像两根手指头。她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她旷日持久的沉默让祖母很担心。有人问赵小兰,你想你亲妈吗?

赵小兰摇摇头,不想。

不想是假的。那人想当然,又问,你想去找他们吗?

赵小兰又摇摇头,不想。

那人还不罢休,继续问,真的不想,不太可能吧?

赵小兰抬起红红的眼睛,久久地盯着那个人,不再说话了。

祖母眼圈红了,她大声地对那个人说,不要问了!你这样问孩子能好受吗?小兰是我女儿,永远都是!

那人不说话了,走了。

那人走后,赵小兰就趴在洗衣板上大哭起来,她正在洗衣服,大团大团的肥皂泡涂了满头满脸,随着她的呼吸,不安分地跳来跳去。她的两根细细的小辫子,在她的哭声中委屈地抖动着。

残阳如血,凋零的枯叶无家可归地飘摇着。那个秋天出奇的冷。

至于母亲后来怎么嫁给了父亲,祖母说得磕磕绊绊。这么多年,乔心一直在想,当初,母亲赵小兰嫁给父亲的时候,是否是真心愿意呢。但后来的种种迹象表明,不愿意的应该是父亲。父亲比母亲大六岁,他们结婚的时候,父亲已经离过一次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二婚。

父亲第一次婚姻,只持续了半年,原因是那个女人被工厂招工招走了,成了化纤厂的一名工人。可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竟在父亲婚后第二天,突然吞安眠药自杀了。父亲知道后,就离家去外面打工,从此,很少回家。

父亲对机器操作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他先是进厂当临时工,干了十年后,终于转了正,成了机床厂的正式工人。成了正式工的父亲分了套家属房,乔心考上高中后,父亲才把他们接到城里。原因是祖母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顾。

乔心经常看见,母亲把病歪歪的,已经不认人的祖母搂在怀里,像抱着个懵懂的婴儿。祖母拒绝父亲的照顾,本能地拒绝。在父亲面前,祖母总是木木的,她用这种木木的表情和动作抗拒着父亲的亲近。祖母去世后,母亲就一直住在西边那间卧室。她总是站在西窗前,美好而安静地看着,看远处的高楼,看隔着一条街的烟厂的房顶,深蓝色,像一片海。还有铁路,四面八方的铁路,那似乎很远,只能看见一片空旷。乔心无数次想象着,从这里路过的每一趟火车,都能将母亲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高楼,甚至陌生的空气和花香,让她有机会变成一个陌生的全新的自己。那该有多浪漫啊。乔心总是想得痴了过去。有时,母亲也会多站一会儿,感受着塔影像一个怀抱一样围上来。

这时,母亲的一天才算华丽地落幕了。

那天,赵小兰看够了,正准备转身走,乔心一把拉上厚重的窗帘。一瞬间,房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看见母亲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亮,像钉在漆黑夜空里的两颗星星。“妈,你有过恋人吗?”乔心不知道18岁的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那时候,她正开始一段初恋,确切地说是暗恋。她每天处于极度兴奋和极度恐惧之中。这句话,就这么梦随心动地脱口而出了。书上说,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任何人都逃不掉。乔心看见赵小兰的脸瞬间变成了苍白色,眼睛变成了两个深渊。赵小兰踉跄了下,好像黑暗中藏着一双手,在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那一瞬间,乔心仿佛看见大片大片的花海瞬间枯萎,看见无数落叶飘落山谷,看见万物都在不动声色地凋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过后她才猛然醒悟,那是因为母亲的眼神。

母亲的眼神彻底变了,是在2015年,那年夏天,弟弟乔丹不幸死于一场车祸。

华灯初上,立交桥上的灯都亮起来了,像个巨大的摩天轮。乔心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梦的边缘,一切都变得陌生了,立交桥是陌生的,远处的工厂是陌生的,古宁寺塔也是陌生的。她不知所措地站着,灯光闪烁着,来自四面八方,像无数个冷风口。她感到有种令人伤感的东西穿过重重岁月,真实完整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弟弟乔丹,喜欢戴着墨镜。戴着墨镜的乔丹帅极了,笑起来嘴巴特别生动,唇红齿白,既刚毅又性感。待摘下墨镜,他就真正是面目全非了。乔丹的眼睛,先天性的,看人的时候眼珠上翻,整个眼几乎全是眼白,眼珠被翻进眼皮里,像卡住一样,要等好久好久才能再翻回来。翻回来后,就一动不动固定住。等再集中精神看某处时,又重复着上面的动作。所以,他看见的东西都是错位的,和本来位置有很大的出入,这也是酿成那场车祸的根本原因。当然,也怪他那天没休息好,脑子不够清醒。命运就是这样,总喜欢钻空子,让你防不胜防。

乔心记得父母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是和乔丹有关。

那次,他们提起乔丹的眼睛,母亲说,“看不好了。”父亲一听,勃然大怒,“都是你,病歪歪的,生出的孩子才会有毛病。”

“那和氏璧还有毛病呢。”母亲少有地顶了他一句。

父亲愣住了,在他记忆里,母亲一直都是沉默的。这种沉默让他养成了习惯,习惯说一不二,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甚至习惯了威严地活在这个家里。只要他在家,家里就像住着几个幽灵。这些幽灵在狭小的空间里时而狭路相逢,但都不抬头,轻飘飘地躲过去,再迅速蜷缩到阴暗的角落里。

“好好,你生了个国宝。”父亲大声说。他的脸冰冷僵硬,和那个渐渐笼罩过来的塔影不谋而合,他们都厚重真实地向母亲压过来,想将这个瘦弱的女人压到地板里,墙缝里,或是什么里面。

母亲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手在沙发上反复摸索,像在找一根头发。“是!那又怎样!”这是乔心听到母亲说过最铿锵有力的一句话。父亲走后,母亲坐在床沿上哭了,眼泪滴在手里的玻璃小人上,看起来,好像小人也在哭。

乔心认为母亲早已认了命,可是不久,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那天,老家的邻居来城里办事,顺路来看看母亲。邻居说:“老嫂子,我来看你过得好不好。”母亲一听,眼泪直流下来,大颗大颗的。乔心从没见过那么多的泪,全都奋不顾身地从母亲的眼眶里涌出。她用手捂着脸,看起来很激动。邻居也红了眼睛,说:“老嫂子,你哭啥呢?来城里享福呢。”母亲点着头说:“是啊,是啊,享福呢。”母亲擦干泪,做了好大一桌子菜。她将家里的红酒一杯杯倒满,跟邻居频频碰杯,再仰脖子,一饮而下。

邻居说:“一辈子没见你喝过酒,原来你也能喝点。”

母亲说:“高兴,高兴,这不是高兴吗。”接着,母亲就笑,她笑得玲珑乖巧,像个小女孩。她的侧脸生动极了。乔心觉得那张侧脸不像是她的,是另一个人的,她们两张脸不小心重合了。那天,母亲总也止不住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阳光温暖而湿润,像从雪域高原上流淌下来。可乔心总感觉头顶悬着把隐形的刀,随时都会将这个虚假的现实给一刀两断。

母亲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可是,自乔丹死后,她明显苍老了,记忆就像下个陡坡一样急剧衰退,表情也不那么容易翻译了。有时,是茫茫然的不知所措,有时又是急匆匆的刻不容缓。更多的时候,她就像一缕风,东刮一阵,西刮一阵,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生活的苦痛和不容易,都毫不犹豫地搭到她的肩上,不管她能否承受得起。她在窗前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身体前倾,像在努力回忆一段陈年旧事,这让乔心越来越猜不透,感觉她早已化成了枯骨,就那么惨白惨白地支棱着。有时,母亲会站到月亮升起。月光像一片湖水,静谧而美好地浮动着。母亲的目光脆得不用触碰,自己就一片接一片地掉下来。窗外透过来的光,一会儿蓝,一会儿绿,一会儿红。人们说笑声,汽车喇叭声,狗叫声,不断地传过来,听起来模糊又遥远。

这时,乔心就会想起母亲曾写过的一首诗:

风把你的影子,化成草木香

一只蓝蝴蝶,穿越时空

在两片绿叶间复活

光阴远去,灵魂躺在黑暗里

烟火和风,在闲云里相遇

那么近,又那么远

…………

母亲喜欢读诗,家里的《泰戈尔诗选》《普希金诗选》几乎都能背下来,她也喜欢海子。

乔心不知道在立交桥上站了多久,直站得两腿发麻,深秋的风和她一样茫然不知所措地吹着。她的旁边站着一对儿小情侣,他们说着笑着,男孩不时在女孩脸上亲一下。乔心离开铁栏杆,一步步朝桥下走去,现在的古宁寺塔完全在她眼里了,比在家里窗前看,要高出好大一截。她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她想,如果塔有灵魂,她很想坐下来,和塔一起聊聊人间。

下了桥,乔心看见前面路灯下围着好几个人,她心里一惊,跑过去一看,是张寻人启事。字迹已经模糊,灰灰的一片,像遗落的一小块碑文。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也是个女人,但比母亲赵小兰老很多。说实话,55岁的赵小兰,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几岁。她始终是偏瘦的身材,一辈子不喜欢笑,皱纹自然就少。父亲也瘦,但瘦得冷峻。母亲瘦,却瘦得无能为力。她总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她笑,但笑得不彻底。她哭,哭得轻描淡写。她怒,怒得不到位,让人恨不能在暗中推她一把,助她一臂之力。

“唉,又走丢一个。”一位坐轮椅的老人指着照片,对身后的老伴说。“你以后也不能再乱跑了,小心也丢了。”他老伴就笑笑,很温和地说,“哪能都丢了。”说着,就推着轮椅走了。

乔心想起父亲乔宇。现在的父亲也坐着轮椅,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乔心从没想过高大的父亲坐在轮椅里会是什么样子。一年前,也就是父亲退休前一个月,突然喝酒中风,治疗及时,但还是左腿有些不听使唤,出去的时候,或家里没人,他就坐着轮椅,一个人吃饭,上厕所。

父亲坐轮椅后,赵小兰没时间看夕阳西下了。父亲总是在那个时候要吃晚饭。他几十年习惯了,厂里食堂的饭点,他改不过来,到时候就饿,必须得吃东西。傍晚的光是柔和的,太阳已经坠入塔身,在塔顶留下一道环形的光圈,像个皇冠。这时候,赵小兰的眼光也是柔和的。她在窗前站一会儿,就进厨房去做饭。她做饭的速度很慢,不知是故意磨蹭,还是本来就慢。她把做饭,或者说是,躲在厨房的时间当成一种逃避。是啊,这时候的父亲,很安静。他的眼神不再磨刀霍霍了。命运的不公让他满腹怨气,怨天尤人。尤其是对赵小兰,好像赵小兰欠他的,欠了他几生几世,永远也还不完似的。他安静地等赵小兰做好饭,搬出他专用的小饭桌。小饭桌是黄色的,当初买的时候,赵小兰就是看中了它的颜色。多么青春。赵小兰说,连上面简单的饭菜都那么得体。

钟声又响了。“乔心,你听,钟声又响了。”每当钟声响第一下的时候,赵小兰就会从厨房里小跑着出来,站在乔心身后说着同样的话,好像她每天只是为了这句话而活着。赵小兰的声音很轻,却暗流涌动,乔心不由自主会收紧神经和皮肤,不敢去触摸什么。甚至连母亲桌子上的玻璃小人都让她不安,总感觉她随时都会开口,钟声又响了。“乔心,你听,钟声又响了。”

月亮都上来了,灰灰的,像个剪影,乔心还没有走到家。她感觉这段路怎么这么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夜色很凉,走进小区,灯光一下子暗了下来,四周灰蒙蒙的,像一片无法泅渡的海。

站在楼下,乔心抬头看着五楼的窗户,没有灯光,父亲的卧室黑乎乎一片。她感到父亲就坐在窗户后面,在看着她,眼里依然是不近人情的冰冷。突然,乔心看见一只白色大鸟,像一股来自异域的风,从眼前飞过,在空中刻下一道刺目的伤痕,眨眼就消失在暗夜里。乔心一阵颤抖,她感觉有股强烈的冷意,沿着她的皮肤、血管、神经,一路攀登,最后到达中枢神经,让她冷得那么彻底。

乔心推开家门,家里是没有温度没有声音的黑,像沉到一个巨大的冰窟窿里。父亲的房间也没有一点声音。她站在门口,看见沙发上黑乎乎一片。母亲的房间关着门,也是黑乎乎一片。小小的阳台透过来的那点昏黄的灯光,照在海棠花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像半局残棋,竟让她有种绝处逢生的感动。

她慢慢地往前走,像在蹚一条不知深浅的河。她推开父亲房间的门,打开墙上的一个小壁灯,父亲眼神空洞地坐着,像被一种难以言说又难以掩饰的痛麻木着。他不说话。

乔心站在门口。

“你妈妈能去哪儿呢?”好半天,父亲问。他的话像个瓶启子,砰地一声,乔心内心的焦灼无助怨怼,啤酒泡沫般奔腾而出。

“也许,她只是想一个人到外边住几天,完全脱离现在的生活,完全一个人。”乔心冷冷地说。她想,母亲的西窗,西窗外,有高楼,有铁路,有远方,有未知的世界,母亲一定很向往那个地方。

“也许是吧。”父亲的声音少有的温柔。乔心想起,父亲平时对母亲说话,总像隔着一层冰,坚硬寒冷。乔心总是替母亲委屈和不值,她就在房间里,或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长长地带着愤怒和鄙夷地叫一声“妈”,母亲当然知道她的意思,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怒不哀不痛。想到这里,乔心站起身,离开了父亲的房间。

“你的手机,一定要二十四小时开机。”父亲在她身后低低地说。

推开母亲房间的门,里面朦胧一片。乔心在母亲的床边坐下。母亲的房间显然是打扫过的,床上换了新床单,新枕头套,被罩好像也换了。乔心静静地坐着,像等待配乐一样等待一个声音的响起:在塔达拉尔的一个淡水湖边,鲜花不败,碧草连天,美得荡气回肠。美丽的姑娘塔尔沙每天坐在湖边,等待来渡她的有缘人。她听说,那个有缘人会驾一叶扁舟,在月圆之夜,御风而来。她在湖边枯等了三百年,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她跳到了湖里,她的眼泪化成了碧蓝的湖水。秋去冬来,居然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纷纷埋葬了如画江山,也埋葬了塔尔沙。

乔心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母亲自己编的。

前段时间,赵小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声不响,不惊不扰,默默地无声地在做着什么。她更加沉默了,眼神薄凉而透明。影子像镶了两层边,一层黑一层白,交替变化着。她偶尔还会闭一下眼睛,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里。停了会儿,又睁开,继续忙碌。她充满希望又无比绝望地在做,像在筑一个浩瀚无比的工程。

彼时,阳光那么明媚地从西窗口照进来,乔心看见一枚枯叶从窗前飘落,极不情愿地飘落。乔心想,陪伴了整个春夏,终于要告别枝头,它将去哪里呢?

坐了会儿,房间里的一切都看清楚了。她发现乔丹的照片不见了。她伸手打开灯,放乔丹照片的地方,放着一个透明的蓝色玻璃杯。那么蓝,那么蓝,蓝得惊心动魄,让她的心突然间裂开个大洞。杯子里装满了水,封着盖子。水里,居然,居然是,母亲最心爱的玻璃小人———她自己。玻璃小人站在一片蓝色的水里,安安静静的。乔心小心翼翼地拿起玻璃杯,灯光下,换着方向仔细地看。突然,她大吃一惊,她发现,这个玻璃小人———在流泪。她的泪海水一样蓝。

乔心的心像被一件暗器击中,看不见什么,却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灯光,水一样落下来,像一串长长的微凉稀薄的亲吻。母亲的玻璃小人在一片海水里,冰冷、清澈、遥远。她将脸贴在玻璃杯上,闭上眼睛,用嘴唇触摸这份遥远的冰冷。她感觉杯子里的水,真的变成一片浩瀚的海洋,母亲坐在一艘巨大的轮船上,跟着美丽的白帆一点点远去。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突然明白了。她的眼里涌出了泪,瞬间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