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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陈旭红:柔情似水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  | 陈旭红  2018年08月28日08:43

导读:

贵生在自己和春兰的婚礼即将举行之际,亲自在村里张贴了揭发他和寡妇水儿姐私情的大字报,致使婚事告吹。他本是想通过此举打破枷锁、达成他迎娶水儿姐的目的的,却不想水儿姐在压力下改嫁了外地木匠,他自己也最终远走他乡。陈旭红的小说擅长以典雅的语言、柔和的叙事写普通的人事,于平常却细微处道出人与人之间那种令人叹喟的情愫,此篇亦不例外。

贵明梦里正向后岗上水姐儿的家去,还没走到,就被一阵急促的踹门声惊醒,不容他转过神来,大门外的踹门声更急促,隔壁房间他的老娘也跟着嚷叫起来,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抄起一件棉衣披到身上,趿了棉靴往大门窜去,边高声应着:“来了来了,谁啊,什么事情这急?”

门一开,一张纸就甩到了他的脸上,揭下纸来,差五天就名正言顺的岳父逢庚叔青紫着脸站在门口,很明显刚有过一阵憋气。

贵明一脸的无辜,问:“叔,这一大早是?”

“个狗杂种这等事也做得出来。我,我要抽你两个大嘴巴,你这样的荒唐。”逢庚叔说着,用尽了气力一样,开始“嚅嚅嚅”地吐气不进气,那胸口活像是给一团棉花给堵着了,眼见着就要背过气去,不想“嚅”过一阵,又缓了过来,接着愤然道:“我这张老脸给你丢尽了,春兰还没过门就被你欺负……你,你今天得给一个说法,不然,这亲就别想结了。”

贵明扫过那张写有字的纸,腾起一脸的臊红。他没让逢庚叔屋里坐,仍站在门内,嗫嚅着:“叔,这,这是有人泼我的脏水,坏我的婚事,我,我跟春兰解释去。”

“不许找春兰。这事儿先给我说清楚再说。”说罢,逢庚叔扭头走了。

绕屋过篱笆往自家去,逢庚叔一路地后悔,悔得脸青肠也青,不该把女儿春兰许给这王贵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王贵明一个后生哥,若是做人做得干净,谁敢张贴这样的大字报。他愈想愈生气,气也就越喘越急,不得不在一处石墙边停下来,他佝偻着腰等满塞了气的身子缓过来,那会儿要是有人点火过来,他肯定会炸开来,可是不能炸,炸了自己,更苦了自家的春兰。这么一想,忽儿想到不能马上回家,应当去问问给春兰和贵明保媒的和生叔,纸上说的那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天已经亮了,和生叔家院墙边站着几个早起上学的中学生,正仰头对着墙上的一张大字报呱哇呱哇地念。逢庚叔一向早起,放过关了一夜的家禽家畜,就会在村子里转悠一圈,近些时因为操劳春兰的婚事累了,起得稍晚了点,不想今早一开家门,回脸就见一张大字报贴在大门一侧,上面赫然写着“劝告书”字样,以他当年上夜校识的几个字,也能看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这会儿又见得墙上有张贴的大字报,不由他一阵心慌,急急地凑上前去看,一口气差点给背过去,果真就是一份放大版的劝告书。脑子一阵晕眩,他咬牙告诉自己要撑住,强憋着那口进出艰难的气,伸手一把抓下那张纸,几个中学生见是他,大气也不敢出,退开来一溜烟儿地往学校跑去。逢庚叔将那东西揉成一球,团在手里,铅球一样地沉。就在那会儿,他忽地冷静下来,气也跟着沉下来,他想:王贵明到底做了什么,与人结下了这恶仇,那人这么做不只是要坏他的婚事,还要把他也给毁了。打他和春兰定亲以来,他就当他儿子待,而王贵明做人做事也没什么挑剔的,做成女婿就是半个子,他不免有点心疼王贵明,对他的恨意一下转移了,他只恨躲在暗处做这种事的人,且越想越恨,恨不能立马找到揪出来,把他打个半死来解恨。

走到和生叔家门前,逢庚叔正要踹他家的大门,门开了,走出和他一样咳咳咔咔的和生叔。

逢庚叔硬着声气冲着一脸诧异的和生叔说:“看看,看看,你做的好事,现而今,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春兰往后么样做人?”

和生叔来不及和他打招呼,逢庚叔已将手中的团纸扔了过去,边咳边说着缠裹不清的话,活活把和生叔的咳咔给镇了下去。看着他一脸的气愤,和生叔不解地问:“逢庚,这一大早为么事?”

“么事么事,你看了就晓得。我这是前生杀了人放了火,遇到了这冤孽。”逢庚叔说罢,别过头不看和生叔。

和生叔把那团纸抖落着展开,字是毛笔大字,容易辨认,上面写着:

劝告书

贵明与寡妇水儿有一腿,千万莫把女儿嫁给他。春兰是个好姑娘,嫁给一个浪荡货会害她一辈子。

贵明与水儿的事千真万确,如果不信,可以调查!

一个好心的知情人

和生叔看过,倒吸一口凉气,上前一把拉着逢庚叔进了屋,把他按坐在一张靠椅中,跟着去泡来一杯茶搁在逢庚叔跟前的桌上,紧挨着他坐下来,说:“逢庚,遇事莫急,不要乱了头绪,咱哥俩慢慢理理。逢庚,你我几十年的哥兄老弟,我还能存心害你、坏侄姑娘春兰的终身大事不成,不说你,春兰这丫头我向来是哪样地待承你不是不晓得。另一头,贵明的老寡娘在我面前吵了一大年,托我替贵明保媒春兰,有人喜欢春兰,我也欢喜哪。再说贵明,我们眼见着从丁点长大,吃得苦受得摔打,不是个有坏心眼的人。种田插地,他那敦实的身板不是正好,再说又当过几年兵,见过世面,把春兰说给他,我也是掂量又掂量,才登你家的门保这个媒,当初你也满意,点过头的。这事儿不能见风就是雨,我看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想坏贵明和春兰的好事,这时候你跟我都要冷静,把这事儿盘个清楚明白再说下一步的事。”

“和生,事情到了这步,怨谁也没用。要真是有人无事生非,倒也个罢,怕只怕那王贵明和水儿的事是……”逢庚叔说着声腔也绵了。

逢庚叔的六神无主,叫和生叔心里跟着打起鼓来:贵明退伍后,因不放心家里年迈的老娘,他没随村里的年轻人出外赚钱,而是一个人呆在老家搞种养业,虽说没搞出什么大名堂,可也比在外打工人的收入不差。一个后生哥常年单进独出,出门不远就是寡妇水儿家,贵明的家在湾西头的尽头,水儿家在他家后面的西北岗脑上,两家都是单门独户,他俩又各随一个老婆婆过活,自然是孤清了,年轻人逢着时机犯了糊涂也是说不定的事。想到这儿,他忘了逢庚叔正巴望着他慰导,竟直言问道:“万一这事儿是真,你想怎么办?”

听了这话,逢庚叔被鞭子抽了似的,腾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脸也给气歪了,可除了狠狠地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搁到桌上,抬腿往外走,出门时又回头剜了和生叔一眼,出了大门,又折回来团起那张大字报,任和生叔怎么解释怎么拉,他只是甩脱,径自回家去。

近家,逢庚叔瞧见春兰正挽着菜篮子往菜地去。临近婚期,手艺人前来做嫁妆,亲戚们往来送礼,春兰既要赶制着手头的嫁活儿,还要帮忙采买手艺人要的小配件,客人多时,她还得去厨房帮她妈打下手。看着女儿为婚事忙上忙下忙里忙外,逢庚叔的心一下子给揪了起来,硬硬地梗塞在胸腔,想叫声春兰却怎么也叫不出。

“爸,天冷,大清早的莫出去,冷风冷气吹多了,咳更难好。”

逢庚叔前头进家门,用手示意春兰进屋来。春兰问他有么事?

“你先回屋啊。”逢庚叔说着,声带哭腔。

春兰随父亲回屋,那会儿手艺人和客人还没来,只有她妈在厨房刷锅洗灶。逢庚叔的声言举动,叫春兰很疑惑,她搁下手中的篮子,随父亲到堂屋的八仙桌旁。

“春兰儿,我的个乖,爸给怄死了。这事儿爸是想顶也顶不了,你总是要晓得的,迟早要挨这一刀,避不了,爸就和你说了罢。贵明那小子他,他不是个人哪。你,看这个。”说罢,递出那团纸。

春兰狐疑着接过来。展看。看过。什么也没说。眼睛落在大门处的几只咯咯叫的母鸡身上,她轻咬着嘴唇。逢庚叔初始不敢看女儿,这会儿他是一眼不错地要看着女儿,只恐她受了伤会离了他,他感知到了女儿的痛,他跟着痛,而女儿的隐忍尤是加重他的痛,不一会儿,老泪已然掉了下来。春兰没有流泪,她听到父亲的抽泣声,再次端详起那张纸,一点一点游移着看,像是一字一字地推敲,看完了,她慢慢地叠起那张纸,说:“爸,我不嫁了。”说罢,就往自己的房间去。

春兰开口说话了,还做出决定,逢庚叔只觉心口敞出一道缝隙来,他不再惶惑,渐至有了主意,随跟在春兰后头,说:“春兰,我跟贵明说了,要他给我们爷俩一个说法。若是没这事儿,说清楚就行。若有这事儿,只要他诚心悔改,往后安生和你过日子,你就原谅他一回。婚事都备到这份上,哪好说退就退。”

逢庚叔站在春兰的房门口,看着背对他的女儿。春兰正对着铁框台镜,面色庄重地理着头发,不用回头,她自是知道父亲那一惯自兜自圆的心思和神情。

“我说爸你就别糊涂了。王贵明能给你个么说法,你又能要到个么说法,给你个说法又能顶个么用。现在的问题不是纸上写的事,而是已经有大字报这件事。你可不能为了完成女儿的婚事就把女儿胡乱地给推出去,王贵明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好在不管他是魔是怪,到眼下我和他还是各是各,没有什么挂碍。虽说和他定过亲,那也是在媒人的撮合下,你和妈同意,挑明有了这层关系,相亲认亲也是你们在忙乎,我不过是随顺了你们心意,这些全是人情面子,在这之前,我嫁在父母不嫁也在父母,不欢喜也不伤心。刚才,我想清楚了,若嫁给王贵明我是不愿心的,所以我不会嫁给他。”

春兰的一席话,逢庚叔听得是又惊又喜,女儿这般地通透在理,哪里是他知道的女儿,原不想女儿是这般的好,更气王贵明那小畜孽配不上自家的女儿,既是如此,晚丢不如早丢的好,他立马炮随引般地应着春兰,说:“要得要得,爸都听你的。只要你心头舒坦,你想哪样做就哪样做。”

“那就这么的。你跟妈说时,缓着点,别叫她急恼得乱叫乱嚷。我去菜地了。”春兰从房里齐整地走出来,重新拎起菜篮子,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出了家门。

可是,一出村子,春兰脚下的路就高低不平起来,平时风吹火一样轻盈的姑娘脚步有了踉跄,走了二十多年的田畈小路变得不再稳厚瓷实,畈野中掉了叶的枝枝丫丫也尽显狰狞来刺吓她,这哪里是走在人间路上,分明是走在王贵明与水姐儿共修的浮途上,稍一松神她就会扑下去并沉陷其中,她努力制住自己不要倒下,更不能下陷。第一次,空人走路她需要歇脚。

寂寂无人的畈野中,歇脚的春兰不再强忍心中的羞辱与悲伤,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很快肆流开来。天光已大明,冷风迎面,明明亮亮的寒意,春兰渐渐收了泪,双手抹了又抹眼睛,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呆呆地看着田埂边上几棵青嫩的鹅儿草,好像它们正在春天里,叫春兰心眼清明了些。迎面远处有人走过来,春兰赶紧拐到另一条插往自家菜地的田埂上。流了一番泪,身子不再像刚才那么沉,心也松了些许,脚下的路归复了往日的平实。他,王贵明不再在她心里,她闵春兰可不是个糊涂的人,怎么会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样还真是笑话,只是她还有恨意,她恨水姐儿,倒不恨王贵明。

水姐儿六年前嫁来盘形地,拜堂成亲是她春兰做的亮烛姑儿,从堂前到洞房都是她掌着红亮的玻璃灯站在水姐儿一旁,喜喜悦悦地照鉴着她的光鲜美好。那年她十六岁,尚傻气着,那天水姐儿的娇羞模样叫她醒了人事,她第一次下意识地仔细地打量了一个女子,水姐儿会穿衣,新式蝶形盘扣对襟桃红外褂,褂里头是立领青缎袄,明也明得好暗也暗得好。那张精致的脸就不说了,仅那羞闪的眼神就让人怜爱,一对眼仁山泉浸洗过似的,喜亮喜亮的。水姐儿成了小媳妇,村里大伯哥小后生无不喜欢撩她,她呢,多是随笑轻巧应过,平常里行也好静也好都纳得住神,大大咧咧的她可没少效仿。当然,她也知道水姐儿喜欢她,每到开春,水生和他父亲外出打工,留下他耳背的老母亲和水姐儿在家,老母亲耳背听不了声,也终年不出声响,默息着进出,影子一样。不过,干起农活来她和水姐儿是默契的,这样倒也好,婆媳间少了好多的磨擦争吵,只是日子过得清寂了些。水姐儿便约她来家玩,也有她寻水姐儿,但凡落雨天色,农活下架,她一准跑来和水姐儿一起织毛衣或钩个电视罩什么的,扯闲扯得遥途路远,只是每一次没有不是千处打锣一处刹音,末了总会归结到水生或春兰将来的对象那儿。说水生说不到三年就再也不说了,在第三年上,水生溺水死在了外省,年年外出,一男半女也没给水姐儿留下。而男人的心是要多狠有多狠,水生死了,水生的老子也不再回来,听说被外头的女人绊住了,还梦着再添个晚子。水生死了三年,水姐儿没走,是丢不了她的影子婆婆,叫春兰愈发地喜爱她。她闵春兰喜欢有情有义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相处一块儿,形同姐妹,前两年水姐儿一度要把她保媒给她的表弟,为证实她家表弟一表人才,还特地回娘家拿来一沓她表弟的相片,大小时候的都有。而她,不知一个人的为人行事是不会起心动念,也就随瞄了两眼,只道到时再看。年底,水姐儿的表弟从外地打工回来,竟带回来一个女孩子,这事叫水姐儿一阵好恼,对她多有愧意。这有什么值得恼愧的,她是一阵嘻哈就过。

与她相交如是的水姐儿,背地里的私情可是半句也没向她透露过,与外人也就罢了,可她相好的人竟是王贵明,想想这人心有多么地游离难扑。早在去年年底自己与王贵明定亲,水姐儿还向她夸奖过王贵明,说嫁给他,将来的日子苦不了,那时她说这些时多么真诚,甚至不无祝福。可明明你们在暗中相好,相好就相好吧,又何必硬把我闵春兰拉掺进去,只当她水姐儿性情清,清明到底,原是这么地幽深难测,她想去质问水姐儿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她已然没了这个底气,心上分明正裹着自己已经输得极惨的悲哀,而这惨状又何必叫那人看到。

大字报事件,将冬日沉闷的村庄一下子搅动了,村里的人犹如鱼儿蹿跳在即将干涸的鱼塘,他们一会儿蹿在村头一会儿晃在村尾,三个两个见着了,使眼努嘴,倚墙靠角别身嘀咕起,边信口胡诌边等着看热闹。这些水姐儿不用出屋就能想见,哪敢出门半步,只是躲在家一样如坐针毡,连门窗也不敢近前,直觉那门窗之后尽是刺人的眼神和纷说着的嘴,而她家的门窗分明也绷紧神僵立在那儿,像她一样担惊害怕。

可该来的终究要来。

远远地,水姐儿从窗缝中瞧见贵明七十多岁的老娘拄着拐棍一点点爬上坡来,颤颤巍巍地走近她的家门。紧依着床幔的水姐儿哆嗦着出了房门,老娘已进屋,正冲着堂屋上方尖脆地叫着“水儿,水儿”。在先前,水姐儿必定要快步过去搀扶住她,可那会儿她惴惴不敢,急慌慌地搬来一张椅子摆到她跟前,怯怯地说:“冯妈,您坐,我给您倒杯热茶去。”

冯老娘没坐,出手奇快地一把拉住水姐儿。水姐儿一阵哆嗦,低头看着那双骨节粗大指甲如鹰嘴的手牢牢地扣住自己的一只小手臂,也不敢抬眼看她,心慌得直打摆。

冯老娘扣了一阵,手颤抖起来,水姐儿顺势扶她坐下来。冯老娘仍不松放她,紧扣着。水姐儿面向她,不得不抬眼看冯老娘,冯老娘的眼灯一下罩着她,而那双已然衰老没有睫毛的眼里正漾着一层稀淡的泪水。水姐儿满是委屈地说:“冯妈,不是我写的。要是我,叫天雷劈了我。”

冯老娘从怀里掏出块手帕来抹了把眼,说:“对我说,往后不再缠扯着我家贵明。”

一下子,水姐儿的脸泼血似的红起,她低垂着头,嗫嚅地说:“冯妈。我,我……没有。”

冯老娘松了扣住水姐儿的手,站起来,拄着拐棍往外走。水姐儿赶紧搀扶着送她。

出了大门,冯老娘不让水姐儿搀,水姐儿只得松了手。冯老娘站着,扭头又盯住水姐儿,将手中的拐棍往地上杵了两下,说:“只要你放过贵明,我死了到水生跟前多说你几句好话,我和他在阴司里保佑你将来找个好男人。”

水姐儿听了,羞愤极了,才蕴静的脸重又绯红起来,不等冯老娘下坡去远,就转身回屋紧闭了门,倒在床上蒙起被子嚎啕大哭。

水姐儿边哭边悔,悔得肠青肠断,不该和贵明有那么一回事。而她,早在知道贵明和春兰定亲后,就再没和贵明来往过,原想着早前发生的事只要她和贵明烂在肚子里,不会有人知道,没成想人做天知,到底被人撞见了,还在这骨节眼上嚼出来,惹出这天大的祸来,往后他们三个人还怎么过活,而她还哪有脸在盘形地待下去,这是在逼她去找水生。

冒出这样的念头来,一如找到了去向,她抽泣着从床上坐起来。偏那会儿,大门外传来推门声,是极少出声的婆婆在门外叫“水儿”。

水姐儿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红肿着眼低头开了门。婆婆紧跟着进了屋,一手放下肩上的锄,一手半抱了乌白菜和莹绿的葱蒜,要是往日,水姐儿必定会去接过婆婆手中的菜,那会儿,她只想藏进自己的房里去。婆婆进屋后,一如往常不再声言,进厨房炙了一碗葱姜汤,加了红糖端来水姐儿的房中。

水姐儿靠坐在床头一侧,见婆婆端汤进来,一下子眼又潮了。婆婆搁下碗,抚着水姐儿的肩头,水姐儿一把紧紧抱住婆婆大声恸哭。婆婆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仍旧什么也不说。

哭过了,伤恼羞愤竟似随泪水流去许多,只是心仍被蒙怔住,这样也不错,除了累,她不再想事也不再有要命的锐伤,端起那碗姜汤喝了下去。婆婆接过碗出去了,水姐儿一头倒下,竟然睡得很沉。

醒来是什么时候水姐儿不知道,从窗前透映的光看,想是半下午了。她起来,恹恹地出了她的房间,婆婆正在堂屋粘布衬,见她出来,便起身去厨房,端出小煨罐来,小煨罐的盖子一揭下,里头散发出萝卜肉香。这是水生爱吃的瘦肉萝卜煨饭,水姐儿嫁过来后也喜欢吃,只是水生去世后婆婆很少做,那会儿重又做来,婆婆的好心意引得她又一阵酸楚。吃不到一半,水姐儿吃不下,继续回屋睡下。没一会,听见婆婆担水桶出门的声息,那是去给油菜苗泼水,那一亩油菜田,在往日,必是她和婆婆一道去的,可今日她是出不了这屋,明日也出不得屋,不知几时她能出得屋去,她想叫回婆婆,可婆婆自不会回来的,她们的日子还不得要往下过。过成如今这样,她只恨自己,眼前正受的罪,是她该要受的,明明不能相好的人,偏要和他好,受罪受罚怪不了谁。

两年前,和贵明好上,她疯颠过一阵,还开口要贵明娶了她。贵明却告诉她,老娘那关过不了,他已经试探过。那时她就明白,贵明就是个懦弱人,担不起事儿,她得止步才是。只是一时半会她断不了他,仍时时想着他,贵明找来,哪怕明知他靠不住,还是止不住让他来,相好过后,贵明一走,她就后悔,发狠要分开。而她也有过告诉他不可再往来,以免被人看到不好做人。贵明不依,只道再过些年,老娘老了,过世了,他就光明正大地娶她,让她把心放下来。本是硬心强要分开,听贵明这么一说,她当即心软,前路分明有了盼头。可贵明的老娘,是个老精怪,打知道了他们的私情,硬是不同意贵明和她来往,硬逼着贵明和春兰相了亲。

贵明和春兰定亲了,她暗里伤心好久,贵明再来寻她,这回她是下死心地回绝了,她告诉他:“往后你娶你的亲,我找我的人,不再相挂。”

贵明不依,反道她:“你还想找谁,谁又是你的人。我定了亲并不是要结亲,这辈子我俩要好到老。”

“你不找亲,和春兰算哪回事?”她问他。

“我不会娶她。你放心。”贵明说。

“你不娶她,又去招惹人家,人家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地受你的冤,你到底要做什么?”她是又急又恼。

“反正我不会伤害她。我这也是给逼的。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娶你。”

她不知道贵明在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会儿,她一心想着要是春兰知道了她和贵明的事情,那还不得要被气疯,一想到这个,她自个儿先打起寒战来。不论贵明再说什么,她硬是把他给撵走了。

那以后,贵明果真没再来。水姐儿松下一口气,却又艾怨起来,和水生结婚三年,相处不到半年,而他也就是到她生命里来过一场,并没有留下多少好念想,如今走了三年,他已淡得池水一样。和贵明好上了,后生哥情浓意浓,倒叫她黏腻,却又不得爽利,到头来,生生把她屈成一把弯弓,还射出箭来平白地伤了春兰,害得她情也失义也消。而今,她在盘形地有什么脸面见人,更见不了春兰。想到这儿,她赶紧收拾了衣装趁着天色渐晚,绕到油菜田里别过婆婆回了娘家。

其实,早在水生死后第二年,娘家人就盘算着让她改嫁。她不答应找人,丢不下婆婆是一说,更深层的原因是贵明已多次向她暗示过对她的好意,她呢,自然也是喜欢他的,贵明年轻,朝气勃勃,随跟着他就像是雨天到晴天,可这天下的好事多不遂人愿。这番回娘家,娘家人也听到了盘形地那边的风言风语,自是要劝导她一番,只道外头人乱嚼,要坏她家姑娘的名声,紧跟着劝她尽早嫁人,只要她嫁了人就风平浪静了。春节快到了,前些时给她物色的人,马上就要从天津回来,不妨见见。

水姐儿向来胆小随顺,突然地被架到峰尖浪顶,天天巴望着有人能把她救下来,感激还来不及,不会有丝毫挑剔,对家里所说的莫不是百说百是,只要是家里人看好的她就改嫁。娘家人只当她是气话,不好多说,便由她先清静些时日。

水姐儿这一静,忽然追想到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他们三人中有谁得罪了人,还得罪得这么厉害,还害带了另外两个人。倘若是贵明与人结下仇怨,或是自己无心得罪过谁,受这罪也就罢了,只是这样的事传播到众人,扫了春兰和她一家子的脸面,害了无辜,怎么要得。谁干的这事,水姐儿是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来。

大字报一事压垮了水姐儿,也把和生叔的老哮喘给彻底带发,他大口大口地扯气,一张脸憋得紫酱紫酱的,稍一缓和,就叨叨着要查出是谁干的。和生叔原是大队的支部书记,做事向来有着他认定的原则,贵明和春兰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保媒,在他眼里他们那是般般样样地匹配,偏贵明这小子闪失了,损了自己不说,又祸及春兰一家,还牵连到他这个媒人。其实,在他,贵明和水姐儿的事就算是真的,也不是不可恕,不可恕的是背后写大字报的那个人,那人所做的不只是使使坏,而是心怀恶意,好端端的喜事给搅黄了不说,还丧了盘形地整个村子的气。还有,谁不知道贵明春兰是他和生叔保的媒,在临近婚期的骨节眼上来这损招,也是挑衅他和生叔,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不论时日多久,若查出来,决不轻饶。

和生叔吞了口茶水,直直地坐在直板椅上伸长脖子吸气,对坐在一旁条凳上的贵明说:“把和你有过节的人都说来听听。”贵明想了又想,对答不出来。和生叔白了他一眼,让他再想。贵明搔着头,心虚地说出几个人名来,随后又否认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和生叔不理这个,要他一一说明与这些人引发过节的事因。贵明支吾着说出几桩事例来。和生叔边听边摇头。天色渐暗,时近傍晚,和生叔家已掌起了灯。贵明眼见着和生叔一阵阵地起伏喘息,愧疚不已,不时地给他换上热茶水,喘得厉害时,他会帮他捶捶后背,俨然父子。

一下午说说议议就过去了。和生叔对给他捶背的贵明说:“回去照看你家老娘吧,眼见着想了多年的儿媳妇快到家了,却遇上了这茬子事,她年岁大了,怄不动气,你劝慰顺着她一些。”这边正说着,村头岗上响起了冯老娘的唾骂声。

这村骂的旧习早年常有,但凡哪家丢了锄头筛子农具之类,亦或晒在竹竿上的一件衣衫不见,也有家禽家畜不见或被伤了,还有长在地里留给第二天吃或蓄种的菜被人摸走,总之所有找不到来因的缺损和失物了,村人必要去岗上来一通咒骂。担起咒骂角色的多是那家的女人,但也偶有那家的男人。这时候,平时畏缩的女人会变得凌厉,那是有着占了天理便可纵意畅骂,想是一并出尽心中多时的积怨。但自农田实行责任承包制后,大家相较自由得多,而年轻人多数找到了出路,往城里谋生去了,乡间小偷小摸的事渐次少了,就算有谁家果真圈里的鸡鸭夜里被人摸了去,白天也就四下传一传,提醒大家注意不要再被偷,并不会去骂村。村骂消失十来年了,那当儿突地破空而来,怔得和生叔和贵明好一阵对望,和生叔一急,又喘了起来,挥手示意贵明赶紧去岗上叫回他老娘。贵明疾步径自往岗上去,一路走得风生气重。

冯老娘年近七旬,声气仍然尖长,拖腔扯气地骂龟儿龟孙做缺德事,咒过龟儿龟孙的前八代又骂后八代。不过没多久,声气就发飘了,劲不足,气也扯不上来。等贵明赶到,只见他家老娘一个人站在满是枯蒺草的岗顶上,笼着件长大的青色棉袍子,拄着拐棍,正低了头从怀里掏帕子,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活像个讨饭的疯婆子。她听到动静,立马抬眼看过来,见是贵明,平静得像是在家中,说:“你来做么事。”贵明不由一阵恼火,也忘了和生叔才刚的嘱咐,一把拉过冯老娘,气呼呼地说:“你说你一大把年纪的人,爬到岗头上叫骂得这么难听,丢人不丢人。多大个事儿,最坏也就你儿子这辈子不娶亲……”不等他说完,冯老娘已出手给了他一杖,说:“出年就三十岁,还这样地发昏,你娶不娶亲我不管,断了王家这房烟火我就不依。”

贵明更烦躁,环抱着母亲往家里拽。年事已高的冯老娘,怄了一天气,又往来折腾,再经儿子这一揣嚷,已经没什么气力,任由着儿子架回了家。她不再吭声,想着老来的不太平不顺心,不觉泪水涟涟。

回家来,贵明平静下来。他把老娘安顿着歇下,告诉她他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好,不须得老娘操心。

儿子软下来,冯老娘气就硬了,说:“小杂种,我要不是你的娘,会操这心?”

贵明叹了口气,说:“老娘,这个心你操不了,这时候我是水里按瓢,按下这个浮起那个。千错万错,错在你的儿子王贵明,不关别人的事,你莫乱猜乱疑,别再掺和就是帮你儿子的大忙。”

贵明急成这模样,冯老娘默然不应。好一会儿,才低着声气说:“贵明,我的儿,你好糊涂啊。既然你铁了心,又何必要尽孝心,来这么一出,只怕到头来,你是鸡飞蛋打两落空了哦。前天晚上,你出出进进折腾到半夜,娘不晓得你做么事,天明听到外头的叫闹就明白了。怎么就跟你死去的老子一个德性儿,遇事只会闷头想闷头做,可这世上哪有一个人下的棋,你呀,蠢材。”

贵明听罢,全然傻了,张口望着老娘,一语不发。继而,重重地垂下了头。

“我的肚子饿了,先做饭吃。”冯老娘说着,起身去做饭。

贵明扶住冯老娘,说:“妈,饭我去做。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要再闹好不好。”

冯老娘坚持着往厨房去,说:“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帮你把事儿抹光做圆,还不是怕有人起疑心。”

贵明听着,更是惊骇,直觉自己被什么咬了一口,又似被什么东西给按压住,叫他动弹不得,还不得声张。原以为自己多高明,没成想在老娘眼里他这是蒙住眼睛哄鼻子。

第二天一早,冯老娘的早饭还没熟,贵明就要出去,被老娘喊住。

没办法,贵明只得等到早饭熟,扒拉扒拉吃过,才往和生叔家去。

去和生叔家,才知他喘病更厉害,一大早被送往医院,贵明急慌着又赶到医院。和生叔的哮喘已经给控制住,正安歇着。站在病床边,他满是诚恳地说:“叔,你待我像父亲一样,贵明全记在心里。如今你只管养好身体,你要是有个什么不好,我怎么担得起。我和春兰的事,回头我找她去,看她怎么想。事情到这地步,我听凭她发落。”

“事情到这地步,我听凭她发落”这话和生叔听着不顺,可理儿似乎又是,见贵明已是焦头烂额,终是不忍心责怪他,只道:“不管春兰和她家的人怎么想,你只管低头认错,谣说的事莫要过多澄清,要想得到谅解,你得拿出你的诚意来。”

贵明听着,嗯嗯点头。

从医院出来,回村的路上,贵明一直在想怎么和春兰谈,还设想了几种可能的状况,他都一一作了应对之策略。

来到春兰家,春兰刚扫洒完堂屋,回身见贵明来了,愣了那么一下,没招呼他。其间贵明也眼神闪烁地瞄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叫她,一样没出声。很快,春兰镇定下来,径自从他身边走过,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贵明没敢跟进去,正在厨房灶间洗涮的春兰妈听到外头的动静伸头看过来,见到贵明,顿时气起,立马停下洗涮,一把撩起身上的抹衣擦着手两步跨到堂屋,冲着贵明近乎吼道:“你倒有脸来哈,你来是为什么,你说说,说说。”春兰妈根本不等贵明回应,跟着又一番夹枪带棒的责骂。贵明只是一声不应,臊着脸低头站着,一脸做错事情孩子的神情,偶尔抬起的眼中多是乞求谅解。逢庚叔回来见状,赶紧制止了春兰妈,春兰妈歇了声,却啜泣起来。逢庚叔叹了口气,不由也责怪起贵明,三言两语过后,便拉着春兰妈一道去了畈间。

他们走后,贵明来到春兰房门前叫她。

春兰没应声,开门出来,怀里抱着一件快织好的毛衣,在房门边的木几旁紧挨着大门坐下。

没有长辈在家,贵明如同在自家一样给春兰倒来茶水搁到木几上,随后搓着手靠近木几的后方坐下,那处门外过往的人看不见,这样,他是心安胆定了,开始从容地表达他的意思。

“春兰,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解释,我也不解释,如果你嫌弃,这婚,就不结了。”

春兰抬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接着织她的毛衣。

春兰看过来时,贵明闪了眼,待她垂头织毛衣,他又以稳稳地眼神看着她,等她发话。

见春兰好半天不应声,贵明耐不住,近乎催促地说:“春兰,今天要死要活,听凭你发落。”

春兰依旧像是没听见,认真仔细地收着毛衣最后的袖口,待褪下所有的织针,她轻轻咬断线头,并将线头隐进袖内,抻平了,再翻过来,里外查看过,确乎满意了,才将毛衣叠好拢在怀中。那当儿,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贵明说:“如果我说婚礼照常举行,你的阴谋是不是落空了?”

贵明一惊,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神色慌张地强辩道:“春兰,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贵明,你就算了吧。我闵春兰再不如人,也不至于要硬塞给你。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贵明听了,猛地站了起来,不无惊喜,也不无因着羞愧而“呐呐”地语焉不详起来。

贵明的样子,让春兰心里翻江倒海,羞愤交加。和贵明的的亲事定下已有一年,她哪有不对未来的生活加以构想,对贵明越留意她越喜欢,贵明平时为人平和,不随流盲动有定性,又肯想肯干,不论事成事空不急不躁,田头地角常见他用心栽培试验,不懂的能诚心向人请教问询,不时地还做笔记。一次得了机会她还翻看过他的笔记,多是记录农作物的栽种培育方法和技巧,且一一分门别类开来,他的字是清秀耐看的楷书,个个洗澡了似的,干净得有精神。虽是没和他亲近过,可一年下来,在她已经和他很近心了,哪成想他竟是这么个心重意远的人,既然心有所属,又何必平白无故地跑来踢踏她一脚,这样的损辱不卸下他一条膀子心中的那口气怎么平,可事实上,再恼恨她也没表露出一丝儿来,且强忍着一一咽下。

“春兰,你骂我打我吧,是我混账,不是人。真心你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你。”

“你我之间论好坏没有意思,废话就不用说。你走吧。”春兰头也不抬地说,拢起毛衣,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贵明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怏怏而去。他慢慢地往家走,脚步越来越沉缓,尽管事情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往下发展,可分明觉得自己失去了不该失去的东西,因着这个,他不觉得有多少喜悦可言,直至回到自家门前,远远地往后岗望过去,水姐儿家的门正虚掩着,望着望着,终于生出些些幸福的意味来。

贵明和春兰的婚事彻底泡汤了,婚期那天没有举行婚礼。盘形地的人关注的重点不再是贵明和水姐儿的糗事是否属实,而是叹息一桩般配的姻缘给人搅黄了,最恼人的是写大字报的人还没找出来,想想都替贵明窝气,提起来便是一阵纷纷口舌,各种气话儿狠话儿如风起又如风散。时日再久长点,一桩不关自己生息的事终究被淡忘了,只有水姐儿仍笼在这件事中,不能拔出。

打这件事发生,水姐儿几乎没在村里露过面,所幸她家高居在村头岗上,就算随婆婆出门做农活,只要她警顾点,就不会遇见人,好在在盘形地也待不了多久,等娘家人帮她介绍的那个木匠从城里回来,她就会跟他去。至于王贵明是何许人,她已经木然了,也很少想起他,就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不想,临近中秋的一个午后,贵明找上门来。幸亏那天婆婆去亲戚家吃寿宴去了,水姐儿急慌慌地轰贵明出屋,贵明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说:“水儿,我要明正言顺地娶你。”

水姐儿用很大的劲挣脱他,一脸恐惧,跟着泪水涌上来蒙糊了眼,慌乱中她抄到一柄苍蝇拍朝贵明打过去,一面打一面气咻咻地说:“你害人还不够啊。要不要人活命要不要人活命啊?”

贵明不觉微笑开来:“这是么话,我问你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死也不愿意。”

“你怕什么?”

“我怕你,颠三倒四。这时候来问我愿不愿意,事到如今,叫我怎么愿意?”

“哪个扼住了你不成?”

“哪个扼住了我?天扼住了我。”说着,水姐儿又哭。

贵明不语,他明白水姐儿是不会嫁给他,就像现在他也不急于要娶她一样,事情弄到这地步,是他始料不及的。可也并不多失望,心木木的,他不想再做努力,就任其下去好了。眼前水姐儿又惊又怕的样子还是让他有些怜爱,伸手意欲替她擦擦眼泪,不想水姐儿一下子弹开几步来,像避一只咬她的狗一样。

“贵明,你不要,再也不要。我已经和木匠定了亲,最迟开年我就随他走了。好好和春兰处吧,春兰多好的一个姑娘,别再欺负她。”

贵明想说什么,终是说不出,水姐儿和他到底相隔遥远,人生就是在现实与梦境中穿行,容易被幻觉带走,又容易被现实徒然拉回。

贵明在水姐儿的催促中默然出了她的家门,随着他出屋,身后的门“咣当”一声闩上了。

早在春节间,水姐儿就和木匠见过面,木匠很是满意她。娘家人问水姐儿的意思,水姐儿只道自己这声名,挑剔不了别人,木匠愿意就成。后来,双方拟定年底水姐儿改嫁过去,开年随木匠去城里。

要改嫁他人,水姐儿并没有回娘家住,因挂欠着婆婆,她一直住盘形地,这叫盘形地的人都称道她。可一年晃晃就过了,年底,水姐儿果真嫁到了木匠家,木匠也是实诚人,随水姐儿过来盘形地看过两回婆婆。开年临行前,水姐儿又回盘形地住了两天,托付离家较近的强生叔一家帮忙照看婆婆,只道一回老家,她就来盘形地。水姐儿的好情义叫强生叔多有感慨,满口应承下来。为答谢强生叔一家,水姐儿特地上街买了礼品送过去,不想回家突地看到春兰从岗上往下走,想避是避不开了,打贵明那事发生后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一时,水姐儿不知所措,兀自红了脸侧着身子给春兰让路。

“水姐儿。”春兰叫她。

水姐儿慌乱地应了,抬头看她,一脸羞愧。

“水姐儿,你知道写大字报的人是谁吗?”春兰没事似的问道。

春兰这一问,水姐儿的神这才拎拢来,自己一直恼着做了错事情,哪记得追问这个,春兰倒是提醒了她,不觉脱口问:“是谁?”

“王贵明。”听到春兰一字一顿地念道出来,水姐儿的头顶如同响雷翻滚,直直把水姐儿给炸蒙了。

好一阵子,水姐儿像个才爬上岸来的溺水人,气息不匀地说:“春兰,你莫听人瞎说,贵明不是坏人。”

“我不听传言,我是从字迹上认出是他写的。今天正巧遇见你,再不说兴许你就难得知道了,可这事你应当要知道的。”说完,春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道了,水姐儿还是随木匠走了。

又一年开春,冯老娘病倒在床,动不了,气性倒还在,只要看见贵明的影子就叨叨不住。虽是经了变故,贵明看上去也没有多少改变,依旧夜夜捧书在灯下日日俯伏在大田里,进出中不忘照料他的老娘。风雨晦暗的日子,贵明没出门,在家陪老娘说话儿,边修整不稳当的家什。冯老娘腰背垫着褥子,半躺在床上,看着贵明接榫斗眼捣鼓着一张旧鼓凳,檐外雨声滴答,倒也是安闲景象。只是风儿一阵阵吹过,雨声儿不断地滴答,冯老娘心慢慢地紧了,心疼起儿子来,一心疼儿子,便絮叨开来:“贵明,我的个苕儿,水儿就是一把豆芽菜,经不起一点摔打,却把你糊弄成那样,硬要把自己弄得声名扫地去配她,可结果呢,鸡飞蛋打了吧。”

贵明没回应老娘,仍旧平静地捣鼓他手中的活计。

似乎是习惯了贵明不回应,老娘一点不恼,继续叨叨着:“是我拖累了你。不然,你也会出远门去,在城里长见识又能挣活钱,家里这几亩田地除了神仙来种,不上交不糊口,才能有点积蓄,可你我都要吃,我还要吃药,这往后的日子你可怎么过哦。”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就别瞎操心了。”

“老娘也没几天活。我死了,就没欠挂,你安心出去闯,在外身稳嘴稳,好生找门媳妇,把王家的门户立起来。我说,春兰那姑娘要脸面有脸面要体格有体格,比水儿该强几多,你不该哦。”

“怎么又转回来了。说点别的不行吗?”

“老娘只有这一门心思,想我的儿早点成房立户,生儿育女。老娘的日子不多,你要答应老娘,死了我才闭眼睛。”

“都听着了,都记着了。”

“要用心记。”

“用了心。”

这是少有的贵明和老娘一声一应地聊天,冯老娘一阵暗喜,悄悄地笑了,她的儿子孝顺懂事,他应了就会做的,她心里安然得很。贵明没有瞧见老娘暗里的喜笑。夜里,贵明煮了老娘爱吃的小菜就油面,外加一把豆丝儿。

夜半,雨歇了,檐前的雨滴隔一阵响一声,小钟摆一样,风悄悄地从门缝里钻进屋来,睡前听着睡里也迷糊听见。忽儿,贵明清晰地听到老娘在叫他,心觉不对,一脚蹬开被子跑到老娘的床前,开了灯,老娘已不能言语,一脸温慈地望着她的儿子,满眼的看不足,好像贵明是个婴孩。没过一会,她似乎倦了,含笑闭眼睡去。

雨歇风凉的黎明,冯老娘死了。贵明给老娘送到了终。

冯老娘出殡,乡亲们都前来吊香,逢庚叔一家也来过了,丧事是和生叔帮着主事,贵明一一尽着孝子礼。

出了七七,贵明前去各家谢孝,顺带辞行。到和生叔家,他带了一个治喘的偏方去,说是几天前一战友来看他,告诉了他这个偏方,战友的父亲也是多年的气喘病,吃这药后效果不错。又告诉和生叔,第二天就去广州战友那儿做事。和生叔想了想,说也好,还年轻,出去长长见识,再回来干事业不迟。去逢庚叔家,他一样带去了偏方,逢庚叔默然接下后,目送着他离开。走不多远,碰见从田畈上回来的春兰,贵明走到她跟前,微微躬了躬身子。

明亮的阳光下,春兰戴着一顶草帽,微仰起头,斜睨着他,抿着嘴,旋即收目光走过他,径直往自家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贵明锁好了门,钥匙挂在门后的门闩上,他托付和生叔不时帮忙照看一下屋漏什么的。出村口时,他回望了一下村庄,忽然想起前年那个冬日凌晨他干的事,一阵羞臊,不觉对着村庄低垂了头。

听到村里有动静,贵明赶紧大踏步往村外走去。四月的黎明,畈野迷离,贵明满吸着带露的清新空气,心里并没有多少离别的情绪,他想的是此番出去,一定要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