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18年第8期|衣水:夜不归人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8期 | 衣水 2018年08月30日08:32
衣水,青年诗人、作家、编剧。小说先后在《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新疆文学》《牡丹》等刊物发表。迄今累计发表、著作各类作品300余万字。现居郑州,主编《三悦文摘》半月刊。
一
尚卫国从公司里逃出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他绷了一天的神经,直到坐上这辆的士,才缓缓松弛了;一下午慌乱沁出的汗水,慢慢结晶了盐沫儿,活像是搽抹不均的雪花膏,胡乱地涂在脸上。
“花瓣里。”尚卫国说。
尚卫国坐在副驾上喘息着,双手摸着肚皮,像是抱着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
“花瓣里?哦……”
这个的哥,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尚卫国低头看手机时,瞥见他的肚皮。这鼓起的肚皮,像个超大号的篮球,牢牢卡在方向盘的下方。尚卫国这才惺惺相惜地抬起头,瞅见的是的哥一副大国子脸,脸上长满汗涔涔的肉,肉上长满黑压压的胡茬。
“去花瓣里。”尚卫国提高音量。
“……哪里?”的哥没听清似的。
尚卫国纳闷,他吃惊地望着的哥。
“不知道花瓣里吗?”
“在哪里?”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
尚卫国告诉他花瓣里的精确位置,就半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尚卫国眯着眼,重复一遍锁定地点。
“我二十年的士车龄,”的哥说,“我对郑州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哪一条街道,哪一个社区,都一清二楚,你信不?”
尚卫国心不在焉听他说话,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
“可是,我真不知道花瓣里在哪儿。”的哥说,“我真不知道柳林路在哪儿。”
尚卫国惊愕,他瞪了眼睛,怪怪地瞅着的哥。
“花瓣里,我住二十年了。”
“二十年?呵呵……”
“二十年,”尚卫国说,“你看我满脸皱纹,就知道二十年是多长的时间。我二十岁到郑州,就租居花瓣里附近。我二十二岁,一咬牙就在花瓣里首付一小套住房。我二十四岁结婚,二十六岁生儿子。今天儿子刚满十五岁;今天我二十年分期付款,刚好还清。”
尚卫国带着炫耀,口若悬河,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谁都知道,这年头在郑州有一套像样的住房,尤其是花瓣里,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的哥侧脸瞅着尚卫国。
尚卫国感觉的哥的一张脸陷入了迷惘,另一张脸挤出了羡慕。
“可是,”的哥辩白,“我在郑州,开的士也有二十年,大街小巷,还从来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的哥说话时,再次侧脸瞅着尚卫国,像瞅着一只蛮不讲理的大猩猩。
“我确实不知道花瓣里,”的哥迷茫地说,“也从没听说过有一个高档社区,叫花瓣里。”
尚卫国无话可说,他只好木呆呆地瞅着窗外的夜幕。
“花瓣里真的在花园路和柳林路上?”的哥打破沉寂。
“就在那儿,郑州北区。”
的哥满脸疑惑,仿佛没有睡醒,他用一只手揉揉眼睛,好像这能让他醒过来似的。尚卫国瞅着这个跟自己一样肥硕的家伙,感觉他的神色,就像夜晚海水里漂泊的灯光,让人难以琢磨。
“柳林路在哪儿?我真不知道柳林路在哪儿。”的哥闷声闷气地自问自答。
的哥耸动满脸的肉块,翻动两只眼球,他在使劲儿地摇晃脑袋。
“在哪儿?”
尚卫国汗涔涔地瞅着的哥,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住花瓣里,一大早我就是坐公交上班来的,是63路公交,从柳林路左拐,沿花园路到紫荆山公园,步行穿过公园,就到我的单位——德茂大厦了。”
的哥心急火燎地听尚卫国讲述,用手使劲拍打方向盘,的士“叭叭”的叫喊,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呓语,从噩梦的世界传过来一样。
“德茂大厦,你总知道吧。”
的哥眨眨鼓出来的眼,摇摇肥硕的脑袋。
尚卫国有点愤怒。
“紫荆山,你总该知道吧。”
的哥也愤怒了。
“这儿就是紫荆山公园正门。”
“德茂大厦,就在紫荆山公园后门。”
“不可能,”的哥摇晃一下脑袋,“紫荆山公园后门,是我们的士公司。”
“我刚从单位下班,刚刚穿过紫荆山公园,我可是工作到现在。”尚卫国指着手机上的时间,“你瞅瞅,现在是夜里十一点,我有空逗你玩?”
的哥侧脸瞅过来,又转脸瞅的士上的时间。
“哦,”的哥自言自语,“是十一点。”
的哥挠挠肉乎乎的脑袋,仿佛这是一件复杂的案情,让他这个神探一筹莫展。
“往哪儿走?”的哥无奈地问。
“花……瓣……里。”尚卫国结结巴巴。
“在哪儿呢?”的哥疑惑了。
“在哪儿呢?”
尚卫国瞅着的哥,他在脑海里使劲儿搜索,他再也搜索不到花瓣里的精确位置。尚卫国愕然,只好瞥向窗外,碰巧一辆宝马疾驰而过。这让他的心中,突然就点亮了一盏灯似的。
尚卫国指着远去的宝马。
“跟上它,跟上宝马。”
二
这是周六早晨,尚卫国设置的闹钟响过三次,但他仍旧迷糊地睡着。韦青青只好推他起床,可尚卫国半睁开的眼,又闭上了。
“再睡一会儿。”
韦青青抚一下尚卫国暗白的脸,心头像被针尖扎了,嗖的一下疼,她真想让他再睡一会儿,哪怕十分钟也好。可是尚卫国睡前嘱咐她,周六加班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迟到。
“八点了。”八点是尚卫国上班打指纹的时间。
这一声惊雷,炸醒了尚卫国深沉的睡意。
韦青青收拾好早餐,打包一杯牛奶和两个肉包。尚卫国匆忙洗漱完毕,顺手提了早餐,就跑出了家门。
挤上63路公交,尚卫国一只脚悬着,一只脚踩地。一群又一群人挤上来,尚卫国只得死死抓住拉手,痛苦地吊在拉手上,他这才有了一个立足之地。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尚卫国自我励志一番,刚坐下喝一口茶水,他就接到“公司全体员工参加张三追悼会”的通知。张三是一位刚入职不到半年的员工,“这是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年轻人”,尚卫国这么评价张三,是因为张三曾邀请他打过两场球赛。
“张三说死就死了。”
这是每个同事,都相互说了几遍的话。
到“全体员工参加张三的追悼会”,不知不觉张三已经死去两个星期了。这些天里,这些爱打篮球的员工,再也没去打过篮球。
“为什么会惴惴不安呢?”
尚卫国追问自己,也并不想追问出什么,他知道张三的死,只是让大家笼罩了短暂的不安。多少天以后,一群同事蠢蠢欲动,就在张三死去的那个球场上,一位同事用头顶破了另一位同事的嘴巴。
“张三说死就死了。”一个下午,尚卫国不断想到张三死后惨白的脸。
这个下午,尚卫国有一会儿木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愣愣地瞅着转动的电扇,他竟然担心电扇会突然掉下来……
“电扇要是突然掉下来,我们某一个就完蛋了。”
还有一会儿,尚卫国恍惚看见张三笑眯眯地朝他走过来,邀他去打一场球赛。尚卫国心里清楚,张三已经死了,就在心里大声呵斥他走开。张三无奈地走开了,尚卫国竟然看到,就在张三一转身之间,一个篮球“哐”的一声,飞进一个不存在的球筐里了。
“张三死了,”尚卫国下班逃出公司时自言自语,“追悼会也开过了。”
“小尚,”尚卫国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吓了一跳,“这么晚?”
尚卫国知道这是方总经理,就停下来搭讪。
“张三死了,”方总经理说,“可惜了。”
“可惜了。”尚卫国附和。
“人死如灯灭,”方总经理感慨,“一切都没有了。”
尚卫国不得不好好思考方总经理的箴言。
“小尚,四十来岁正壮年,好好干!”
方总经理说完,坐进宝马,一踩油门,一溜烟就不见了。
三
尚卫国看见一辆疾驰而过的宝马。
“跟上它,跟上宝马。”
前面那辆宝马,可能是方总经理的,也可能不是。宝马有可能开往花瓣里,也有可能不是。但尚卫国认为,无论如何,宝马都是一个回家的方向。
的哥一下来了精神,“嗯”上一声,一踩油门,“唰”的一瞬,就跟了上去。
马路两边是高耸的楼房,在寂静的夜色里疾驰而退,像底片上的鬼影。
宝马在前面奔跑,它血红的尾灯,时隐时现。
“快要看不见了。”尚卫国说。
这个的哥,仿佛跟他心意相通,他一吱声,的哥就猛踩油门,的士就轰隆隆吼着,撅着屁股就追上去了。
“又看见宝马了。”尚卫国说。
尚卫国感觉是自己放松了油门,的士的车速也慢下来了。
“太好玩了,”尚卫国说,“的士追宝马,癞蛤蟆追天鹅。”
“呵呵,”的哥呵呵两声,就像是尚卫国自己呵呵两声。
的哥瞪着眼睛,唯恐前面的宝马,会在他的眼前无端消失似的。尚卫国注视着的哥,他确信的哥追逐的不再是宝马,而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少妇,是少妇在引诱他,也引诱自己。
“哦,那真是一个尤物,追上它。”
“嗯。”
尚卫国仿佛是给自己下了一个指令,的哥猛踩油门,的士再次冲进未知的诱惑里。
“呵呵……”尚卫国听着的哥兴奋的笑声,也没转脸瞅他,只是斜着一只眼,从反光镜里,瞥见的哥的两个眼球,射出幽幽的绿光。
“是狼眼的光芒,”尚卫国嘀咕一句,“我也是一头迷失的狼?”
“我不知道。”尚卫国自言自语。
“不知道什么?”的哥问尚卫国时,他仍旧全神贯注地瞅着前方的宝马。
“能追上它吗?”
“能。”
“那就追上它。”
“追上它作甚?”的哥回答,“跟着它,才好玩。”
尚卫国不做声了,他俯身向前,仔细瞅着一条钻进夜幕的马路,怎么看都像一条夜晚出来觅食的巨蟒。
已经看不到什么高大的建筑了。
“这是哪里?”尚卫国有些惶恐。
“谁知道呢?”
的哥心不在焉,他仍旧注视着前方的宝马,他仍旧沉迷在追逐的游戏里。
“去花瓣里,我要回家。”尚卫国一边说,一边看手机上的时间。
“凌晨一点了,”尚卫国着急,“我要回家——花瓣里。”
“不着急,”的哥不以为然,“不收钱,总行了吧。”
“除非你让我开一会儿的士。”尚卫国发难。
的哥放慢速度,一只眼注视前方的宝马,另一只眼瞥了一下尚卫国。
“你行吗?”
“我,当然,行。”
“你真行吗?”的哥不放心,“不要追上它,与它若即若离,我们才不被发现。”
的哥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从座位下摸出个水瓶,咕咕咚咚喝上一阵儿。的哥的视线一直向前方延伸,即使是喝水,他的眼睛也没眨一下。
“你是一只非常优秀的猫。”
“我叫李朝晖,”的哥说,“我是一只夜猫。”
“你是李朝晖,”尚卫国惊叫,“李朝晖,我是尚卫国。”
“你是尚卫国?”的哥惊异,“你真的是尚卫国?”
“如假包换,”尚卫国回答,“瞅瞅,老同学都认不出来了。”
“你真会开车?”
“真会。”
尚卫国坐上驾驶室时,再看那辆宝马,已经杳无踪迹。不过尚卫国执着方向盘,注视前方茫茫的夜,他非但不感到迷茫,反而有一股粗壮的快感,正一下下抽打着他的心。
“唰——”的士箭一般冲进夜幕里。
“太快了……”
“才一百二十码。”
“你这是玩命……”
一百五十码时,尚卫国全身的汗毛,已经像树一样疯长了。
“快停下来,你这是在飞……”
尚卫国这才惊醒,满脸汗涔涔的他,不断地点踩刹车,的士才慢慢停在路边上。
“你这是玩命……”
夜幕一直挂在前方,无论他们行驶多快,它都一直挂在前方。李朝晖开着的士更是飞快,可是相当稳妥,好像只有他才能掌控局面。不大一会儿,那辆诱人的宝马又露出了火红的屁股。
那辆风骚的宝马,显然不是方经理的,也不是去花瓣里的。
跑着跑着,那辆宝马突然就停在路灯的明亮里。
一个五十多岁秃顶的家伙,从车里像球一样滚下来,径直滚到路边,拎出水龙头哗哗地解决问题。这只是尚卫国想象的场景,如果那是他的话,他完全可以一泻千里。可是那个像球儿一样的家伙,他只是抖了一下手臂,抖抖就结束了。
的士“唰”的一声,终于把宝马抛弃在一泡可怜的尿液里,瞬间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
“去哪里?我们去哪里?”
尚卫国跟李朝晖说话,又像是跟自己说话。
四
李朝晖无精打采地开着的士,漫无目的地向前溜达着。马路两边,不见了明亮的路灯和高耸的房屋,到处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和浓稠的夜色。不再追赶宝马,两个人都沮丧得不想说话,像是丢了三魂七魄的两堆会走的肉。
“去花瓣里——我要回家。”尚卫国突然想到了花瓣里,就大声嚷嚷。
“在哪儿呢?”李朝晖用手背揉大了眼睛。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尚卫国梦呓似的回答。
“我们这是在哪儿?”李朝晖梦游似的问。
“卫星导航,打开卫星导航。”
李朝晖慌忙打开卫星导航,可是导航器上,只是白花花一大片。这让两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李朝晖慌忙把的士停在路边上。
“这是怎么了?”李朝晖啪啪拍着导航,“出毛病了?”
“重启?”尚卫国接话,“是不是死机了?”
李朝晖把导航关掉,重启,尚卫国盯紧了导航。可是屏幕上,仍旧不显示任何地名,也不显示他们所在具体位置。李朝晖伸出一只手,拍一下屏幕,可屏幕仍是白花花一大片。
“不是导航欠揍,”尚卫国自嘲,“是我们欠揍。”
“我们欠揍?”李朝晖迷惑地瞅着尚卫国,睡醒了似的,“我们在哪儿?”
尚卫国不搭理他,只是惶恐地看着窗外。
“我想下车走走,”尚卫国说,“我想抽一根烟。”
“我要憋炸了……”
尚卫国打开车门,翻身下车,可是他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球一样,是从车里滚下来的。尚卫国瞅了一眼李朝晖,发现他不停地抖动着手臂。
“抖抖就结束了。”尚卫国莫名其妙地想到这样一个场景。
尚卫国像一个球泄了气似的,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好像参透了一个不祥的隐喻,自个儿闷声不响地先回到了车里。
李朝晖回来时,尚卫国已经把车里搞得烟雾缭绕了。
尚卫国瞅着呆滞的李朝晖,仿佛是瞅着走神儿的自己,他看见自己的两张脸上,都带着磨损的边沿,正卷成缥缈的烟圈。
尚卫国在播放他眼球里的全息影像:这是昨晚十点,他给韦青青打电话,他还要加班一个小时,让韦青青和儿子尚小云不要等他。这是昨晚八点,韦青青做好四菜一汤,她给尚卫国打电话。尚卫国很想飞回家,可他还要在公司里处理很多事情。这时候他抬头瞅瞅方总经理,方总经理正喝一杯浓稠的咖啡。
“这还是生活吗?”尚卫国自言自语,“我就是一堆会走的肉。”
这是昨天下午六点,方总经理宣布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各位,请停下手头的活。”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聚拢一块仰望着方总经理。
“各位,好消息是,公司接到一大单生意,下半年大家都有活儿干。”方总经理说完,他自己先鼓掌,员工都兴奋地鼓掌。“坏消息是,大家都要加班干工作。”员工更是兴奋地鼓掌。
尚卫国继续倒看他的全息影像:这是昨天下午,尚卫国不断想到方总经理带领员工参加张三追悼会的场景。
有一会儿,尚卫国甚至觉得张三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再次邀他打一场球赛。
尚卫国满脸汗水,李朝晖瞅着他,感觉他陷入了噩梦,便使劲推他一把。尚卫国猛然惊醒,他从全息影像里回过神来,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他觉得浑身都是冰冷冷的。
“去花瓣里,”尚卫国说,“我要回家。”
“怎么走?”李朝晖好像是在问自己。
“花瓣里。”尚卫国突然来了精神。
“花瓣里?”李朝晖说,“郑州的空中花园,站在最高处的观景台,整个郑州就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李朝晖突然恢复记忆了,眼睛里猛射出欣喜的光芒。
“你记起花瓣里了?”尚卫国眨着眼睛,“那是我们的花瓣里!”
“就是它,就是那个空中花园,”李朝晖说,“可怎么回去?”
“往回开,”尚卫国自信地说,“顺着来时的马路,往回开。”
李朝晖情不自禁地拍了一掌方向盘,的士一声长啸,就把夜晚撕裂了一道口子。黑色的马路突然就像一根黑色的布条,在马达的轰响里摇摇晃晃。
“花瓣里真的是空中花园?”尚卫国问李朝晖,“我一直住那里的,花瓣里不是空中花园,只是普通的六层住宅,它一开始叫花半里,只不过我们每一个人,都想诗意地活着,就改‘花瓣里’了。”
尚卫国这么说,李朝晖大感惊讶,他觉得他有必要捍卫花瓣里——他刻骨的家园。
“这怎么可能?” 李朝晖焦虑重重,“花瓣里就是二十年前建造的豪宅,它形状像花瓣,所以叫花瓣里。”
尚卫国不想戳破李朝晖的美梦,可是他不声不响地说出这样一个事实:
“花瓣里第六栋的507户,”尚卫国说,“507户就是我家。”
五
的士急吼吼沿来时的马路往回跑,跑过一条大河。这条大河就是黄河,这是导航显示的名字。黄河向南,一会儿就到郑州,一会儿就会到达花瓣里。
李朝晖一边开车,一边设置导航,可是他无论输入的是花瓣里,还是花半里,导航都提醒他,系统里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地方。
“导航坏掉了。”李朝晖恼火至极。
尚卫国不说话,他左手在脑袋上抓抓、挠挠,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老尚,”李朝晖问,“往哪儿走?”
“一直往回开。”
李朝晖开着的士,再次冲进合拢的夜色,仿佛冲进夜晚的一个无边无尽的胃。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汇处,”尚卫国说,“我家就在那儿。”
“花瓣里不在那儿,”李朝晖反驳,“在龙子湖区。”
李朝晖这一反驳,尚卫国仿佛也确定不了,他居住二十年的花瓣里,到底是不是在那儿。
“先走吧,”尚卫国无奈地说,“管它花瓣里在哪儿。”
“你不相信我,”李朝晖说,“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事实。”
“一个事实?”尚卫国呵呵冷笑。
李朝晖摇晃一圈脑袋,一本正经讲述他的亲身经历。尚卫国却认为,这是李朝晖编纂的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我二十岁时,根本买不起花瓣里哪怕小户型住房。你肯定知道,二十年前,在花瓣里,有一套自己的住房,那是多么风光的事情。可是我买不起,一个刚进城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买起一套豪宅?你知道,我爱着的那个女人——韦青青,她竟然跟着另一个男人,住进花瓣里了。”
李朝晖挚爱的女人,竟然也叫韦青青。尚卫国糊涂了,韦青青可是他的媳妇。李朝晖的女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媳妇呢?难道是同名同姓的女人?尚卫国这样安慰自己。
李朝晖在讲述那个久远的故事时,尚卫国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肥胖的身躯,鼓起的肚皮,硕大的脑袋,大蛤蟆嘴一个,小眼睛两颗。尚卫国怎么看李朝晖,就怎么像他尚卫国。
“男人长着长着,都会长成大致一样的轮廓。”尚卫国这样想,心里就踏实一些。
“现在,我爱的女人已经嫁人二十多年,”李朝晖讲述,“我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也快二十年了,我们也买了住房。可是二十年里,花瓣里仍旧吞噬我的心。一个叫韦青青的女人,偶尔还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好像花瓣里就是我的家一样。”
“祝贺。”尚卫国插话。
“这是第一个结果,”李朝晖诡异地说,“你肯定想不到第二个结果。”
尚卫国没有吱声,他满脸嘲讽。
“我没在花瓣里买房,”李朝晖解释,“我只是积攒足够买花瓣里住房的钱。你说,我能跟韦青青,住在一个地儿吗?”
“你没买花瓣里的住房。”尚卫国插话,“你现在是有钱人了。”
“这不是第二个结果。”李朝晖冷笑。
“是什么?”
“你猜?”
“爱说不说。”尚卫国漠不关心地回答。
“好吧,”李朝晖讪讪地讲述,“二十年前,我被抛弃,我发誓,等我攒够钱,我要爬到花瓣里顶楼上,站到楼顶向着芸芸众生撒一泡尿。我要告诉世人,是我抛弃了花瓣里。”
尚卫国两张大脸上,鄙夷的微笑,缓缓铺展开来。
“你不要嘲笑我。”李朝晖继续讲述,“那个夜晚,我患精神病了,我不愿意坐电梯,而是爬楼梯。你看看,我们这身板,爬楼梯那不就是活受罪?可是我一定要爬上去,爬到顶楼,爬到四十九楼观景台,你肯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尚卫国摇晃一圈脑袋。
“说实话吧,”李朝晖继续讲述,“那个夜晚就是昨天夜晚,不,是前天夜晚。现在是凌晨三点,现在是新的一天了。是前天凌晨一点,我爬一个半小时,才爬上花瓣里顶楼观景台。我终于站在我梦寐以求的空中花园,我终于站在韦青青的头顶上了。”
“你终于实现了梦想。”尚卫国冷笑。
“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李朝晖接着讲,“我撒下一泡憋了二十年的尿,你想想吧,一条白色的尿液从四十九楼上凌空飞下,谁会想到我一辈子都是一个平庸的家伙?可是我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我也没有快乐,”尚卫国蔑视地说,“我也站在花瓣里的楼顶上,我家那栋楼的楼顶上,仰天撒过一泡尿,不过那是站在六楼,没有你那么壮观罢了。”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李朝晖瞪着尚卫国,“花瓣里就在龙子湖区。”
“也许在龙子湖区,”尚卫国闭着眼睛,想把黑夜从他的脑海里都掏出来扔掉。他说,“我脑海一片混沌,混沌里全是令人迷乱的黑夜。”
六
尚卫国一直闭着眼睛,可他的脑海已经是一盆浆糊了。李朝晖心不在焉地开着车,偶尔瞅一眼身边的家伙,也不再说花瓣里,花瓣里都藏在他们各自的心底了。
“花瓣里是在花园路和柳林路交汇处,还是在龙子湖区?”
李朝晖嘀咕着,他看见马路两边,是高耸的楼群覆压下来,他感觉自己被挤压在了沉重的黑暗里。不过,眼前的一切都不再陌生,李朝晖兴奋的是,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场景里。
李朝晖嘎吱一声停下的士,摇下左窗,深深吸一口潮湿的夜色。
“我回来了。”李朝晖大喊一声。
这声音带着焦灼,也带着喜悦,仿佛是奔突而来的闷雷,缓缓滚动在浓稠的夜空。
“这是什么鬼地方?”尚卫国问。
“好像是一个公园。”李朝晖欢快地回答。
尚卫国围绕着的士转上一圈儿,使劲儿蹦了一下。呵呵,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直挺挺地插入云霄。尚卫国仰望时,它们又都消失在天空的雾霾里。
“德茂大厦,”尚卫国惊讶地重复,“这是德茂大厦。”
“这是德茂大厦?”李朝晖惊愕地瞥一眼尚卫国,再瞥一眼德茂大厦。
“我们怎么会在紫荆山?”尚卫国百思不得其解。
李朝晖不确定眼前这栋大楼就是德茂大厦,他钻进的士,打开卫星导航。奇怪,卫星导航已经正常工作,导航定位紫荆山旁边的这栋大楼,就是德茂大厦。紫荆山公园附近,真还有一个德茂大厦?李朝晖惊呼,这德茂大厦的位置上,应是我们的士公司才对啊。
“这真是德茂大厦,”尚卫国手舞足蹈,“我没说谎吧。”
李朝晖朝着德茂大厦瞅上一阵,那确实是一栋大楼,而不是一个一百亩大小的平地,他们的的士公司,确实不在那儿。
“的士公司呢?”李朝晖惶恐起来。
“你不信?我们就过去看个明白。”
“那真是德茂大楼?”李朝晖瞅着尚卫国。
“难道那是海市蜃楼?”
李朝晖把车开到德茂大厦,尚卫国跳下车,直奔大楼门前的水泥柱,用手狠狠拍打,水泥柱发出“啪啪”的声音。尚卫国这才回过头来,向李朝晖呵呵直乐。
“这是真大楼,”尚卫国大喊,“你过来摸一摸?”
李朝晖坐在的士上,惶恐地拍打着方向盘,喇叭发出尖利的叫喊。已经凌晨三点,李朝晖在心烦意乱的惶恐里,终于感到饥肠辘辘。
“我饿了,”李朝晖冲着尚卫国喊,“老尚,请我吃顿夜宵。”
“你相信了吧,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尚卫国跑回来,得意洋洋地瞅着李朝晖。
“这是你的德茂大厦,”李朝晖哭丧着脸,“我们的士公司在哪里,怎么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一座德茂大厦?”
“有没有搞错?”尚卫国认为李朝晖在胡言乱语,“我在德茂大厦工作二十年,怎么能说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一家的士公司,郑州的的士公司都在郊区呢。”
“你确定这是紫荆山?”
“千真万确。”
“可是紫荆山,没这么多高楼吧。”
尚卫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才不管紫荆山有没有一家的士公司呢。
“向右拐,那是酒吧一条街,”尚卫国说,“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
李朝晖把车停在路口。
“我们不是在追赶方总经理的宝马吗?”尚卫国问。
“宝马,一辆让人着迷的宝马。” 李朝晖回忆。
“宝马呢?”尚卫国问。
“一想到宝马我就头疼,”李朝晖咬牙切齿,“我只想喝一罐啤酒,还想吃五串羊肉。”
“我只想回家。”尚卫国接话。
尚卫国突然想给韦青青打一个电话,尽管是凌晨三点,尽管他迟疑半晌,他还是打通了家里的固定电话。
“喂,”一个睡梦中的声音,“哪位?”
韦青青显然没看来电显示,尚卫国这么想,就迫不及待地回答。
“我,”尚卫国明知故问,“你和小云都睡了?”
“你给我滚蛋,”韦青青的吼声从话筒里传来,“这么晚还骚扰我们娘俩,你什么居心?”
话筒里传出韦青青的愤怒之声,一向温柔贤惠的媳妇——韦青青——这是怎么了?竟然骂人,竟然怒不可遏,韦青青——她这是怎么了?
“你这是怎么了?”尚卫国惊慌,“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韦青青冷笑,“你我已离婚两年,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离婚?”尚卫国一阵惊讶,“你说咱们离婚了?这怎么可能,早上我们才吻别。”
“什么意思?”韦青青恶狠狠地说,“还骗我不成?”
尚卫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好支支吾吾。大雾里,一盏LED招牌灯,仍旧血红地闪烁着,好像尚卫国的想象里,韦青青的两只充满愤怒的血红的眼睛。
“我,我……”尚卫国结结巴巴,“儿子怎么样?”
“什么?狗吃你良心了,”韦青青吼叫起来,“你就是个混球,怪不得闺女不搭理你。”
韦青青把话筒狠狠地拍在座机上。
尚卫国愣愣地站着,就像一个白痴一样,毫无意义地站着。
“别耍赖,”李朝晖说,“前面就有一个酒吧,正营业着了。”
七
尚卫国瞅着LED灯红艳艳地闪烁着,仿佛是一阵辛酸顷刻淹没了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胡乱游荡的孤魂野鬼。“我真不是人了吗?”尚卫国问自己时,他早瞅见酒吧门前蜷缩的守门人,正张着嘴巴,打着惬意的呼噜。
“这后半夜的酒吧,难道是通往地狱的大门?”
尚卫国狠掐了几下胳膊,竟然还有剧烈的疼痛,连续传来。尚卫国这才相信,他确实不在地狱,他这才全身踏实了。
“跟韦青青怎么就离婚了?我明明有一个儿子,叫尚小云,她怎么说尚小云是一个姑娘?”
李朝晖拍打铁门,守门人半睁开眼,嘴里咕噜过一声,侧头又睡了去。
“迷路的鬼。”守门人说话含混不清,可是尚卫国还是听清了。
“迷路的鬼。”尚卫国一边跟着李朝晖往酒吧里走去,一边自言自语。
两脚踏进酒吧时,尚卫国仿佛是一不小心闯进了马戏团。这是凌晨三点,可这个酒吧里,音乐咕咕咚咚仍旧响着。一群人,还有一群奇异的动物,仍旧精力充沛地蹦着跳着。尚卫国被吓傻了一样,他大张着嘴巴喘粗气。后来他觉得,就是那一刻,他的脑海就像一只被狗舔干净的碗。
“怎么了?”李朝晖推他一把,“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什么?”尚卫国惊讶,“你看,一头穿衣服的猪。”
“不要胡说,”李朝晖伸手堵了他的嘴巴,“它是另一种类的高等生物。”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高等生物,”尚卫国说,“你确定吗?”
尚卫国这么说时,两只穿着衣服的山羊从他身边走过去。
“您好,”一只山羊友好地向他问候,“欢迎来到‘夜半酒吧’。”
尚卫国知道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无限可能,可是他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
“您好,”尚卫国瞅着和善的“山羊”频频点头示意。
“我终于回来了,”李朝晖说,“这才是我熟悉的夜生活。”
李朝晖一挥手,一个虎模样的女招待,妖娆地走过来。
“一罐啤酒,五个肉串。”李朝晖说,“你吃什么?”
“五个肉串。”
“不喝一罐啤酒?”李朝晖问。
“你喝啤酒,我就不再喝,我们不酒驾。”
尚卫国奇怪地瞅着“夜半酒吧”里的各类生物,走到结账台前,掏出一叠人民币,却被一个穿衣服的狐狸拒绝了。
“这个世界,”李朝晖说,“只要金币。”
“哦,金币,”尚卫国不解地问,“这不是我的世界?”
“看来得我请你了,”李朝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枚金币,“今天挣的,就这么几个。”
“我们就是一个人,”走出酒吧时,尚卫国说,“我们回家吧。”
“去哪里?”李朝晖问。
“花瓣里,”尚卫国毫不迟疑地回答,“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
“花瓣里?”李朝晖困惑,“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尚卫国现在耐心很足。
李朝晖却是一动不动,他一只手摸索着方向盘,一只手摸索着自己的脑袋。
“怎么了?”
“哦,”李朝晖瞅着导航,“我导不出来花瓣里。”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
“怎么走?”李朝晖问。
尚卫国瞅着李朝晖,好像他也不知道花瓣里在哪里了。尚卫国无聊地瞥向窗外,碰巧一辆宝马疾驰而过,这让他的心中突然就点亮了一盏灯似的。
尚卫国指着远去的宝马。
“跟上它,跟上宝马。”
李朝晖一踩油门,的士“唰”的一声,沿着花园路疾驰而去。尚卫国瞅着全神贯注开车的李朝晖,他一脸胖乎乎的肉,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尚卫国感觉,马路两侧疾驰而退的楼群,竟是一阵疲劳簇拥袭来,让他喘不过气。
李朝晖开着车,正全力追赶前面的宝马。
“你有情人吗?”尚卫国突然问李朝晖,“我听说很多开的士的,都有情人。”
“谁没有一两个情人?”李朝晖说着,呵呵笑上几声。
“哦,”尚卫国若无其事地回答,“告诉我一个名字?”
“一个叫裘冬梅,”李朝晖不无得意地说,“另一个叫程雪。”
尚卫国更是惊骇,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李朝晖的情人,跟自己情人的名字一模一样?尚卫国掏出手机,他不敢打媳妇——韦青青的电话,现在他想打给他的情人——裘冬梅。电话打通后,是裘冬梅,可是尚卫国一边支支吾吾,一边瞅着李朝晖。
“老公,”裘冬梅关切地问,“怎么还不回来?你不回来,尚小云就不去睡觉。”
尚卫国听裘冬梅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已经是乱糟糟一团,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跟裘冬梅是一家,裘冬梅是他儿子尚小云的妈!
“十一点了,”裘冬梅说,“还要加班吗?”
尚卫国听着裘冬梅说话,瞅一眼时间,果然是十一点。尚卫国彻底混乱,他呆呆地瞅着手机,感觉脊背一阵阵发凉。
“怎么了?”李朝晖问。
“十一点。”
“十一点怎么了?”
“十分钟就到家了。”
八
李朝晖开着车,急吼吼沿花园路绝尘而去。
尚卫国好像明白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躺进座椅里拨弄手机,翻到程雪的号码。这是李朝晖的情人,不,如果自己就是李朝晖的话,程雪也是他的情人。那么,如果现在是十一点,这程雪正做什么呢?尚卫国这么想,就拨通她的电话。
“喂,您好,”是程雪的声音,“这里是花瓣里售楼部,我是售楼部经理程雪,欢迎您来电咨询,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我叫尚卫国,”尚卫国并不咨询房屋,“我一直住在花瓣里,你告诉我,程雪,咱们能不能结婚?”
“精神病啊,”程雪挂掉手机,跟另一个售楼经理嬉骂的半句话,瞬间就在尚卫国的耳朵里,炸响了:“一个精神病,想豪宅都想疯了。”
“花瓣里确实是豪宅,”尚卫国成为程雪的笑柄,但他搞清了花瓣里的档次,“难道真是我记错了?”
“是你记错了,”李朝晖嘲笑他,“你瞅瞅马路两边花瓣里的广告牌。”
李朝晖说着话,把车速降下来。花园路上,一个个花瓣里打出的广告,像一个个迎面飞过来的巴掌,硬生生地打在每一个穷鬼的脸上。呵呵,难道花瓣里还没销售?尚卫国一时惶恐,他只好拨通广告上的服务电话,询问个究竟。
“您好,”尚卫国说,“花瓣里怎么走?”
“花园路和柳林路交叉口,向西五百米。”服务员口齿清晰。
“我现在怎么去那里?”尚卫国急问。
“它正拆迁,”服务员大声说,“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
“拆迁?”尚卫国惊异,“花瓣里……这个社区……我住二十年了。”
“花瓣里还在规划,准备建成一个现代化社区。现在,花瓣里只是一个名字。你说你在花瓣里住二十年了,那不可能。要再过两年,花瓣里社区才能建成豪宅,你怎么住二十年了?你是逗我玩吧。”
服务员耐心给尚卫国讲解,尚卫国却迁怒于她。
“我没事儿逗你玩?你不是开玩笑吧,早晨我从花瓣里出来,坐63路公交上班。怎么一天下来,花瓣里就不存在了?我的花瓣里,说没就没了,你说我逗你玩?我可要投诉你,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会找到……”
尚卫国还没发完火,服务员就撂下座机电话,她竟然还甩给尚卫国一句跟程雪嘲笑他一模一样的话。
“一个精神病,想豪宅都想疯了。”
“是啊,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有问题了。”尚卫国苦笑一声,滑稽地瞅着李朝晖。
李朝晖不搭理他,只是聚精会神地开车,追赶尾灯血红的宝马。
“花瓣里,花瓣里,”尚卫国无聊地重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不着急,不着急,”李朝晖半晌才插上句话,“追赶宝马,要紧的是,追赶宝马。”
尚卫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劳累猛然袭上心头。靠在座椅里,他再次瞅一眼时间。“快十二点了。”他想趁着自己还没彻底混乱,想给韦青青打一个电话。
“你知道花瓣里在哪儿吗?”尚卫国急切地问,“韦青青,你快告诉我?”
“老公,你去花瓣里干什么?”是韦青青的声音,“我们购买的住房还没建呢,再有两年才能交房,你急什么,快十二点了……”
这是韦青青的嗔怪。
尚卫国吓了一跳,慌忙应答,却急急挂断电话。
“快点回来,”韦青青最后一句话传入他的耳朵,“你最爱吃的四菜一汤,都做好了。”
“这是什么情况?”尚卫国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你是回不去了,”李朝晖讥笑他,“要紧的是,追赶宝马。”
“李朝晖,”尚卫国疑惑地问,“你怎么叫李朝晖?”
“我叫尚卫国。”李朝晖说。
“你叫尚卫国,”尚卫国惊骇,“那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李朝晖说,“我看你像——李朝晖。”
“我才叫尚卫国,”尚卫国恼火地说,“咱俩不是一个人。”
李朝晖瞅着尚卫国,陷入午夜迷离的沉寂里。
“咱俩一个熊样,”李朝晖说,“就是一个人。”
“都活得像一条狗,”尚卫国说,“追赶宝马,要紧的是,追赶宝马。”
“不是一条狗,”李朝晖自我嘲笑,“我看像是两坨屎,不是两坨屎,我们是一个人,我们是不同纬度的同一个人,我们在不同世界里却都是同一坨屎。”
一坨屎。
尚卫国感觉李朝晖就是尚卫国。
一坨屎。
尚卫国感到自己是一坨屎。
“尚卫国,”尚卫国看着李朝晖说,“我不想追赶宝马了,我只想回家睡觉。”
“可是花瓣里在哪儿?”李朝晖问。
尚卫国摇摇头,李朝晖也做了这个动作。
“前方可能是驻马店,”尚卫国突然说,“那可是我们的故乡。”
存在的虚妄——读《夜不归人》
○刘 火
尚卫国从公司里逃出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然后心急火燎地坐上了一辆司机叫李朝晖的出租车,要回一个叫花瓣里的小区。开了二十年出租车的司机李朝晖不知道这座城市有一个叫花瓣里的小区,坐出租车的尚卫国执意说他在花瓣里的小区已经住了二十年,而尚卫国还执拗地要李朝晖追上前面的一辆宝马车。显然,除了这辆宝马可能存在,其他一切对于李朝晖与尚卫国来说都不存在。开了二十年出租车的人肯定知道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而坐出租车的坚信住了二十年的花瓣里就在不远的前方。谁知道是开出租车的脑壳有包还是坐出租车的脑袋瓜子发烧。对于李朝晖,花瓣里的小区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妄,对于尚卫国,花瓣里的小区是一个虚妄的存在。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尚卫国两个情人的姓名与李朝晖的两个情人的姓名,完全一样。知道这一桃色事件的,是尚卫国。李朝晖并不知道这一切。李朝晖只能在尚卫国的指令下,在一个虚妄的存在中开着出租车,如无头苍蝇乱跑。
这是衣水《夜不归人》的背景、情节和人物的全部关系。
是一部我许久没有读过的另类小说。从它的叙事姿态来看,整个故事,既不荒诞,也不具备黑色幽默。它的叙述就存活于我们每一个人或每一件事中。只是我们没有像《夜不归人》的作者这样感受、感悟,或者不像作者这样放大了我们司空见惯的人和事的纠葛。如小说标题所旨,许多时候,我们都是某个夜不归的人,或者,我们都是无处可归的人。生活的艰辛、人生的无奈、社会的焦虑,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地将存在碾压成虚妄,或者把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虚妄幻化为存在。就如小说的两位主人公一样。李朝晖以为这座城市没有叫花瓣里的小区,而尚卫国则坚信早晨上班时是从住了二十年的叫花瓣里的小区里走出来上班的。连上班时与老婆吵架一事都变得云烟一般,因为两年前尚卫国就与老婆离了婚。恋爱、结婚、生子、婚外情,都跟无法断定的花瓣里小区一样,看似存在,实则虚妄。而尚卫国与李朝晖两人的情人名字完全一样的这般虚妄,却如铁一般的事实而存在。这篇小说,当然是一篇具有哲学意味的小说,但这样的哲学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地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环绕。你无法逃避也无处可逃。唯一觉得可能的,就是在这辆出租车前面有宝马。但这一点也是存疑的。因为这辆出租车的前面那辆血红色宝马,本身就是一可能勾人心魄的幽魂或者索命的厉鬼。最后连尚卫国与李朝晖两人本身都是虚妄的。因为坐出租车的尚卫国,原本是开出租车的李朝晖。或者相反,开出租车的李朝晖,原本是坐出租车的尚卫国。因此,我们更加分不清人自身身处何处,心在哪里。因为,我们已经分不清存在与虚妄的界限,更辨不明在这一虚妄与存在混沌中的人,还是不是现实中的(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某一个特定的人。
现实的本身有多种指向,它不仅指向一即是一,同时指向一非一。也许,当它指向一非一时,现实才是真实的。也许只有将现实的“存在”与“虚妄”置于同一个平台或同一的关节所在,现实才具有它的力量。就如坐出租车的与开出租车的双方,看似在不同的坐标点上相遇,事实则是,这坐标点便是现实本身,也是人生际遇的本身。《夜不归人》的作者,如禅者一般,参悟领会人生与社会相互影响又相互间离的因和果,并通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展开。有些惊悚,有些残忍。但它的内核和力量便是它来自现实,现实的存在与虚妄。
我为很难看到这样的小说叫好和点赞。
(刘火,本名刘大桥,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有《破壳的声音》《风月原本两无功》等数种文艺理论,随笔散文集出版。因文学评论获“四川省文学奖”“四川省巴蜀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