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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腾:《思源》

来源:《科幻世界》 | 赵云腾  2018年08月31日12:08

徐徐的晚风吹走了夏日的炎热,路边紫色的女娲草随着风的抚动倒向落日的方向。轻风在由女娲草组成的草原上刮起一道道波纹,波纹舞动着,传播到远方平缓起伏的山丘上。

思源星的这个季节,落日很晚,太阳透过火焰般的晚霞,将橙黄色的光芒洒在这片草原上,在平缓的山丘背面投射下长长的暗紫色的阴影。

外形如同一把利刃穿过一个苹果般的白色的“盘古号”殖民星舰,缓缓地掠过已经出现星辰的天空,向落日的方向飞去。

我低下头,回忆起了下午遇到的那个女孩,眼前浮现出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她撩头发的动作,她闪烁的眼睛,还有她微红的脸颊、白皙的脖颈……我双手十指交叉互握,舌头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地咬着抖动个不停,低着头在路边来回地踱着步,心跳的声音仿佛远方的雷鸣。

“盘古号”缓缓地落到了地平线之下,太阳也被山丘的弧线挡住了一半。晚风更大了,我耳边响起了呜呜的风鸣声,天空变成了靛蓝色。我抬起头,长出一口气,大步向爷爷家的方向走去。

这条在紫色草原中蜿蜒的平整小路,通向一座小山丘的顶部,那里有一座体积很大的半球形温室,像一个巨大的气泡,光滑透明,反射着夕阳的光泽。那里,就是我爷爷的家。

爷爷在他的温室里种满了来自地球的古老植物,直到现在,这些植物还是不能适应思源星的自然环境,必须在人工控制的环境下才能生存。自从奶奶去世后,爷爷更加沉迷于栽培这些脆弱的植物。我觉得,他其实是在用这种方法排遣寂寞。

当太阳在天空中只剩下最后一点儿边角之时,它最后射出的光芒照在了路旁女娲草丛中的一个光滑物体上,反射出的光线像宝石一样在我的眼角闪烁了一下。

我带着好奇心离开了小路,走了过去,想看看那是什么。

我蹲下身,扒开路旁柔软的草丛,发现有一个圆弧形的光滑物体露出地面。这个东西是深黑色的,其余部分被掩埋在土里。

我将这个物体周围的女娲草拔掉,很快,紫色的草汁沾满了我的双手。不断拔草松动了这个物体周围的土壤,让我可以很容易地把它从土里刨出来。

我双手拿起这个奇怪的物体。它很沉,除了那露出地面的光滑部分,其余的大部分都沾满了泥土。我捧着它转来转去地看,强忍着它散发出的草根的腥涩味。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很大一团物体从这个东西里面掉了出来,滚到了路边,吓了我一跳。

我很小心地走到那个掉出来的物体旁边,用脚尖碰了碰,它极不情愿地翻转了过来。这下我看清了:被像毛发一般浓密的草根和赤色的泥土包裹着的,是一个白森森的头骨——细小密集的牙齿,两个被泥土填充的椭圆形的眼窝,高高凸起的额骨。

我看出这不是人类的头骨,作为一名历史爱好者,我瞬间明白了这个光滑的物体是什么。这是那个已经灭绝的文明的遗物——那个文明的战士经常佩戴的一种头盔,我在历史博物馆中看到过很多次。

搞清楚之后,我想这个头盔也许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纪念品,送给我爷爷。

我郑重地把头骨捧起来,将它埋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我捧着沾满泥土的头盔,继续走在那条小路上。

在我发现这个头盔的不远处,有一条从路下方穿过的小溪,我路过这条小溪时,顺手就在溪水里把头盔上附着的泥土清洗干净了。我清洗头盔时,一群透明的闪着蓝绿色荧光的鱼好奇地围绕着我。

当我清洗完头盔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星辰布满了天空,这条小路也散发出橘黄色的明亮光芒——草原上的各种荧光飞行生物聚集在一起,组成了长条形的光带,从草原上起飞又落下,形成一座座光的拱门,有一些跨过了我脚下的小路。我在荧光映照下快步前行。

不久,我来到了那个明亮的半球前。爷爷亮银色的梭形飞船,正停在半球外面的草地上。

我走进这个巨大的温室后,行走在各种奇异的绿色植物和发出悦耳声音的人造溪流之间。这些不知名的地球植物,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与温室外的思源星植物系统有着巨大的差别。很难想象,我们的祖先竟然来自一个名叫地球的外星。

在温室的中心地带,我看见了爷爷。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绿色玉石做成的簪子。此刻,他正站在一棵巨大的长着针刺形树叶的树下,静静地仰望着,口中在低语着什么,好像在和树交流。

我把头盔套在自己头上,踮着脚尖从背后靠近他,想吓他一跳。

不过爷爷耳朵灵得很,在我离他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就听见了我的脚步声。

“不要总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

当爷爷转过身看见我时,他突然被吓得后退了一步,面部被惊恐的神色完全占领。

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才有了笑容。

我摘下头盔高兴地跳到爷爷身边,笑嘻嘻地说:“怎么了,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古代战士的幽灵了?”

“你刚才吓了我一跳……你是从哪里搞到这个东西的?”他皱起眉头拍着我的肩膀说。

“半路上捡的,埋在土里。你知道吗?里面还有一个头骨呢。”我把头盔又套在头上,围着他转了起来。

“你真像你奶奶一样,什么都不怕。”他走出我的“包围圈”,来到旁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沏上一杯茶。

我也走过去,把头盔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在他身边坐下。

“你的父母最近好吗?”他喝了一口茶,随即把杯子放下,慈祥地看着我。

“他们?好得很啊……”我无聊地摆弄着头盔,几句话之后我们便没有了话题。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想来看爷爷,因为他这里无聊得很,而且少年和老人之间的共同语言并不是很多,但是我知道,他很高兴我能来看望他。

在我与爷爷的这段稍稍尴尬的寂静之间,我又想起了下午看见的那个女孩,思绪顿时回到了那个令人心跳加快的时刻。她洁白的连衣裙和长长的黑发,在散发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香味的微风中飘动着,她撩头发的动作和她晶莹的眼神,一遍一遍地在我的眼前浮现……

“你脸红了。”爷爷笑着说。

“谁?我?没有……”我急忙把捧着下巴的双手收起,在胸前抱起来,抬起头假装望向夜空。

“你有喜欢的女孩儿了?”爷爷望着我的眼睛,问。

我知道我只要有什么心事,是肯定瞒不过爷爷的,于是我坦白说:“是我的新同学,她让我第一次产生了爱情的感觉。”

“是吗?那么爱情是什么感觉呢?”爷爷的脸上浮现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嗯,很难形容,就像……像第一次穿越虫洞一样,令人既震撼又兴奋……”

夜空中反射着阳光的“盘古号”殖民星舰,再次从地平线升起,在群星中缓缓掠过,闪闪发亮。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思源星的卫星,像地球的月亮一样照亮了思源星的黑夜。

“说到爱情,伏羲与女娲的爱情,应该是最伟大的吧……”我透过温室清澈的外壳,仰望着银色的“盘古号”,“毕竟,我们这个星球的文明,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爷爷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认真地注视着我,说:“你想听关于他们的故事吗?”

“当然,我很想听。”爷爷是一个星际考古学家,他年轻时曾和奶奶进入“盘古号”星舰许多次,发掘出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史料,可以说在这个星球上,没有谁比爷爷对我们的祖先——女娲和伏羲——了解得更多。

爷爷把身体靠在椅子的后背上,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半球外,思源星墨紫色草原的虫鸣和半球里面来自地球的碧绿植物生长的窸窣声,似乎同时响起来,但不久又安静了下去。

在爷爷的眼睛里,我仿佛看见有阴影从反射着星光的水中浮起。于是我坐正了,等待着倾听爷爷将要讲述的故事。

爷爷目视着夜空中闪烁着银光的殖民星舰,缓缓地开口说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当巨大的“盘古号”殖民星舰从思源星的投影中飞出的时候,思源星那灼热明亮的恒星照亮了星舰位于前端的舰桥。后来在思源星繁衍的人类,也像地球称呼自己的恒星一样称呼它为太阳——光热之源。

在舰桥上,巨大的弧形舷窗后,被称为“女娲”的第一代人类女性——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正穿着雪白笔挺的宇航制服,背着双手看着脚下的这颗蓝色与紫色相间的美丽行星。她的头微微昂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骄傲,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刚好盖住了她的耳朵。她左胸前的一条彩色的饰带代表着她的航天资历——十六年。当若干年后,你行走在思源星上时,在人类的女性当中你依然能看见她的影子——那种继承自她的既纯净又聪颖的美丽。

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男孩——第一代人类男性“伏羲”。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留着很短的能看见头皮的头发,双手抱在胸前,正蹙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一身的黑色在“盘古号”穿行于思源星的阴影时让他几乎隐没不见,现在当明亮的恒星光芒照在他的身上时,又似乎让他很不适应。他轻皱着眉头,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安的警戒和焦虑。

在这一刻的一千多年前,地球人类向思源星发射了“盘古号”殖民星舰,飞船在宇宙中以近乎光速飞行。即将抵达思源星时,星舰开始缓慢减速。

在抵达思源星近地轨道的十六年前,当“盘古号”的减速过载已经能适应人类生存时,两个小生命在“盘古号”的中央生命区开始孕育。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被命名为伏羲和女娲,他们将作为人类的代表,在他们长大后开始为整个人类执行“思源星殖民计划”。

“盘古号”看起来就像一把匕首穿过一个苹果,那个“苹果”,就是位于“盘古号”中部的“模拟地球”——一个直径三十公里的球体。这个巨大的球体里存储着飞行所需的燃料,它同时能模拟地球引力,球体外面是按照地球的轮廓等比例设置的微型大陆与海洋,像地球一样,微型大陆上也有沙漠和森林,草原与丘陵,只不过都是最小规模的。这个“模拟地球”,和它上方五公里高的大气层,被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外壳中,再外面是一个能发射强烈光热的卫星围绕着这个模拟地球以二十四小时一次的频率旋转,来模拟地球的太阳。伏羲和女娲就是在这个近似于地球的环境中长大的,这是思源星殖民计划的工程师们能为他们提供的最好的童年了。在这个近似于地球的环境中,他们人生的开端不会单调无趣,他们也不会患上宇宙航行中常见的精神疾病——那种长期生活在封闭压抑的环境中所引发的幽闭症。

“盘古号”的其余部分(像一把匕首穿过“模拟地球”的南北极)是“盘古号”的前身:一艘退役的“幽冥”级太空战列舰。这是在人类延绵百年的太阳系战争中仅存的一艘完好无损的巨型星际战舰,它被切割成两半,连接在“模拟地球”的两端,用“模拟地球”储存的巨量燃料,向思源星进行一次单程航行。

伏羲与女娲的父母的身世,已经不可考,但是你可以想象当这艘星际飞船点火时,他们的父母和整个太阳系人类所充满的强烈期待和对未知的不安。这是一个将持续一千年的缥缈的希望,在真空的海洋中,一艘集中人类智慧打造的巨型飞船,装载着人类生命的种子,驶向另一个未知的孤岛。

而这艘飞船之所以能发射,据推测,是因为那场从太阳系的太阳表面扩大到海王星的战争,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休战期。在这场可能会摧毁整个太阳系人类文明的战争狂潮中,人类的头脑短暂冷静了一下。

“我们到了,大气层分析表明完全适合人类生存。”“盘古号”的人工智能“管家”的投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对他们说道。

在这漫长的星际航行的最后十六年里,“管家”和它手下的数十个机器人,养大并教育了这两个孩子。“管家”的本体运行在“盘古号”的计算机里,而女娲和伏羲能看见的则是一个男性老人穿着制服的三维投影,之所以用这个形象,是因为这个形象对两个孩子来说既威严又不失亲近感。

现在,这个投影正安详地注视着两个孩子。

“这就是吗?”伏羲咬着下嘴唇,轻声说道。他似乎不敢相信,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行星。尽管他在理论上已经对行星非常了解,但此刻行星庞大的体积依然突破了他思维的局限。

“太漂亮了……”女娲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按在“盘古号”舰桥巨大的弧形舷窗上,这颗散发着美丽蓝紫色光芒的行星,像宝石一样剔透,在行星的表面,白色的絮状和圆形云团像棉花糖一样覆盖在上面。

当她把手从舷窗上放下时,留下两个浅浅的白色手印,她带着一脸的惊喜转身看着伏羲,伏羲也从一种怀疑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当他们确信自己终于抵达了“使命之地”的时候,他们伸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在一个直径三十公里的圆球上度过了十六年,虽然他们被叮嘱过千百遍他们的任务,但是他们心中其实并不太相信这一天会到来。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会很自然地产生天圆地方的感觉,但是伏羲和女娲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他们居住在一个圆球上。在圆球的北极连接着巨大的发动机,当那颗充当太阳的卫星落下地平线时,发动机的尾焰会在他们的头顶留下如地球的极光一样的幽蓝的尾迹。从这个圆球的南极他们能进入舰桥,从那巨大恢宏的舷窗里,他们能看见前方未知的黑暗和星辰。在他们六岁那年,“管家”安排他们进行了第一次“环球旅行”。他们乘上一个热气球,在飞行机器人的陪伴下从他们的“家”——位于“欧亚大陆”东海岸边上的一个造型温馨、线条柔和的建筑前起飞。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他们回到了起飞的地方。从热气球下来一两个小时之后,他们依然兴奋尖叫不止,毕竟对孩子来说,很小的东西他们都会看成很庞大。在他们饱览了这颗人造地球上的人造风光之后,他们那时天真地相信:这就是世界的全部了。

从七岁开始,他们就开始接受教育,来为将来的殖民任务做准备。他们的课程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对他们大脑的观察和培育是“盘古号”上一切科学设施和程序的核心内容,脑实时成像技术可以跟踪他们大脑的每一个树突和轴突的生长情况,并评估他们的知识积累。在他们睡眠的时候,他们脑部的纳米机器人会对他们的脑部记忆存储区进行修正,令他们以比正常人快十倍的高效率学习。数学、物理学、化学、人类历史、空间航行理论、人工智能、生命遗传技术……在十六岁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对人类科学技术的理论部分了如指掌。

当这个美丽的新世界真实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时,伏羲和女娲才真正地开始相信他们所被告知的一切。他们立刻意识到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世界的渺小。与此同时,他们的好奇心也随之剧烈膨胀。

当最初看见这颗星球的激动和喜悦褪去后,他们被长期的学习生活所压抑的一种自然而美妙的情感在这一刻,被这个大大的拥抱激发了出来。他们几乎同时有了这个发现,女娲的脸红了,她像被电击一样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松开了拥抱伏羲的胳膊,害羞地低下了头。伏羲则感到一阵的躁动升腾起来流遍全身,他的动作变得僵硬,女娲温热的肌体透过光滑的制服传导到他的手心里,让他的手像火烧一样并向全身蔓延。他和她面对面站在那里,彼此的呼吸声都异常清晰地传到对方的耳朵里,那心有灵犀的一刻僵持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爱情的感觉。这一刻,这场漫长的旅行的意义和对人类这种生命的理解,都在他们的心中升华了。而且他们也深刻理解了他们肩上的使命——他们将结合在一起,让人类在这颗星球上繁衍生息。

但是在这个非常有意义的拥抱后不久,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颗星球已经被一个该星球自身产生的智慧生命占据了——这种智慧生命建立的文明,被后来的人类称作“主人文明”,或者说是“蓝灰种人文明”,因为这种智慧生命的皮肤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蓝灰色。

“主人文明”是一个处在太空时代黎明的文明,这种智慧生命已经开始掌握化学火箭、核能等技术,可以向距离这颗星球不远的空间发射探测器。这个文明的科技,还不足以对“盘古号”造成威胁,但是“盘古号”的出现,几乎立刻引起了这颗星球上蓝灰种人的骚动。各种原始的探测器从这星球的表面被发射出来,向“盘古号”靠近。很短的时间内,“盘古号”就被这些外形古怪的探测器包围了,其中一些试图在“盘古号”的表面着陆,但是当它们正在靠近时,就被“盘古号”的防御系统击毁了。

当“盘古号”在思源星近地轨道旋转到第一百一十二圈的时候,在“盘古号”舰桥后的会议室里,伏羲、女娲还有“管家”举行了一场会议。会议上他们只讨论一个问题:思源星的殖民计划如何展开,蓝灰种人势必不会为从天而降的外星人腾出这个星球。

漫长的讨论之后,“管家”为他们得出了一个不寒而栗的结论:要想继续执行“思源星殖民计划”,必须消灭这个低级文明。具体的做法,就是恢复“盘古号”的所有军事功能,先用“盘古号”的主炮摧毁所有蓝灰种人的城市,然后由伏羲率领军用机器人完成地面的清理工作……这是他和她第一次被告知“盘古号”上还有这些武器。

女娲激烈地反对这样做。

“我们这是谋杀,谋杀数十亿有感情有思想的生命,这不是用除菌剂除菌,那些人是智慧生物!跟我和伏羲一样!”

“管家”沉默着。

“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选择。”伏羲平静地说道,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盯着会议室的透明地板下的思源星,眼神里流露出远超他这个年龄的深邃。

“我们可以和他们分享这颗行星,只要我们……”女娲恳求道。

“和他们打声招呼吗?你好,我们远道而来,请离开你们的家园,把它让给我们?一旦在这颗星球上定居,我们的后代很快就会以几何级的数量递增,那么请问一下谁该先控制人口?绝不是我们人类!”

“他说得对,女娲,你们必须完成你们的使命。”“管家”那蓝色跳动的投影走向女娲,“我很抱歉,当年的光谱分析并不能侦测出这是一颗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但是你们既然来了,就要使用一切手段来保证人类种群能在这颗星球上繁衍下去,一切手段……你明白吗?”

恐怖的气氛瞬间笼罩在伏羲和女娲之间,熄灭了他们之间刚萌发的爱情。伏羲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毁灭一个文明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明白他应该做什么。但女娲从所学的人类历史课中明白,他们将要做的,是罪恶滔天之事。然而在人类的未来与一个陌生的文明之间,她不能选择后者。

在“盘古号”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思源星的蓝灰种人在恐惧和希望的沸点等来了那一刻。

“盘古号”撑开了防护力场,就像它在人类惨烈的太阳系战争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思源星的恒星射出的太阳风暴,在防护力场周围被反弹又聚拢,形成了一道道波动的五彩极光,黑白色的太极标志在“盘古号”的舰首闪闪发亮。

当“盘古号”划过思源星的天际时,引起了蓝灰种人的无数惊叹和宗教癫狂般的膜拜,但他们不知道末日的号角已被吹响。

“盘古号”在轨道上快速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迅捷得仿佛这不是一艘千万吨级的战舰。十六门主炮很快对准了行星表面蓝灰种人密集的地区,舰桥里,伏羲的心脏狂跳着,让他几乎昏厥。

“要我取消命令吗?”“管家”平静地问。

血管的泵动声在伏羲的耳膜边像隆隆的战鼓。在那一瞬间,他想要收回命令,因为他害怕了。十六岁的他与地球相隔着一千多年的时间和空间,为人类做出一个毁灭另一个文明的决定,像整个思源星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环顾四周想找个依靠,但周围除了“管家”的投影外空无一物,女娲因为不想看到这残忍的场面,把自己关在了住所里。

伏羲的每一次长长的呼吸都断断续续,牙齿忍不住地颤抖,发出咯咯的响声。这个负罪的决定像一把长剑一样穿过他的身体。使命感、恐惧感轮番在他的心中浮起,但是最后一刻让他下定决心的,却是他和女娲那刚萌发的爱情,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女娲美丽的脸庞,她星辰般闪烁的眼睛,还有她微红的脸颊、白皙的脖颈……

他终于镇定了下来,带着一脸的坚毅对“管家”说:“为了人类,开火!”

说完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十六道刺眼的白色光线从“盘古号”上射出,射向蓝灰种人的城市和聚居区,所到之处,留下一片岩浆和如漫天飞雪般的白灰。

短暂的震惊和混乱之后,蓝灰种人开始了混乱的反击,无数的被装载在火箭上的核武器向“盘古号”飞来。一时间,“盘古号”被包裹在如恒星表面一般的光与焰中。

但是令蓝灰种人绝望的是,“盘古号”毫发无损地从轨道上炽热的火球中飞了出来,强烈的电磁辐射让它防护力场周围的五彩极光更加耀眼!

第一轮打击在“盘古号”围绕思源星旋转了二十八圈后就结束了,第一轮的打击就消灭了蓝灰种人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剩下的是清剿任务,鉴于剩下的蓝灰种人的分散程度,伏羲预计这最后的任务会非常漫长。

当伏羲看见“盘古号”登陆舱中整齐排列的巨型战斗机器人时,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地球上的人类在制定思源星殖民计划的时候,就预想到了思源星可能会有智慧生命的情况,所以才会用一艘星际战列舰改装成“盘古号”,同时还为它配齐了所有的武备,让殖民计划可以随时转换成入侵计划。

伏羲毫不犹豫地穿上了一件军用护甲,吊在“盘古号”打开的登陆舱门外,他要登陆思源星,亲自监督这些军用机器将蓝灰种人灭绝。“盘古号”将这些机器人依次投放了下去,它们划过思源星的大气层,像一排陨星一样坠落在了思源星主大陆的东部边缘,每个机器人相隔十公里的距离,展开一道宽近千公里的死亡收割墙。

当最后一个机器人投放完毕后,伏羲松开了握着舱门的手,他把手臂紧贴着身体两侧自由落体下坠。随着他头顶的“盘古号”越来越小,他的身体剧烈地震动起来,与大气摩擦产生的火焰包裹了他的全身,他拖着长长的尾迹向地面坠去。

在今天被称为“落神海”的海岸边,伏羲第一次登上了思源星。当他从他落地时被砸出的陨石坑中走出来时,覆盖他全身的护甲像是烧红的烙铁。在距离他降落地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蓝灰种人的士兵,穿戴着原始的护甲和头盔,手中握着火药推进弹丸的武器。“他”肯定是被一个从太空中落下来砸出一个大坑还能从中走出来的生物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伏羲走向自己。

伏羲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会儿这种智慧生物。对方有着深紫色的眼睛,细小的牙齿,扁平的鼻子,像人类一样的双腿和有着数个关节的前肢。虽然这是两种智慧生命的第一次见面,但伏羲依然能感受到“他”内心强烈的恐惧。在伏羲留下的思维日志里,他写道:“‘他’似乎想逃跑,几次想转身,但是都没有成功,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的,‘他’比我高大得多,‘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要哭出来,如果‘他’们会哭的话……”

“对不起……”伏羲的声音通过他护甲的扬声器传给蓝灰种人,这句话好像提醒了“他”,“他”举起手中的火药武器向伏羲开火了,子弹打在伏羲的护甲上只留下一个个发光的白点,很快就消失了。

伏羲看着“他”徒劳地上弹,开火,上弹,开火……似乎这巨大的响声能给“他”勇气,能让“他”拯救自己的文明。但当蓝灰种人射完了最后一颗子弹,硝烟散尽之后,“他”依然能看见伏羲在头盔面罩下的微笑。在那一刻,“他”崩溃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伏羲抬起手在胸前拍打了几下,拂去粘在上面的金属碎屑。他走到蓝灰种人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在落神海的海岸,是思源星的傍晚。思源星的恒星像蓝灰种人的文明一样,正向着大海中坠下,在海面上落下一道长长的黄紫相间的碎片走廊。伏羲打开头盔的面罩,欣赏着这壮丽的海边落日风景,嗅着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陶醉其中,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屠杀。

突然,伏羲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接着一片猩红覆盖了他的视线。伏羲捂住脸惨叫一声,向后退了几步,他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像一个黑洞一样,把他全身的感觉都吸了进去,然后突然炸开一个感觉的空洞。

伏羲试着睁开眼睛,但是他只能睁开右眼,从捂着脸的指缝中,他看见刚才跪在他身边的那个蓝灰种人已经站了起来,前肢握着一把沾满了他鲜血的匕首,昂着脑袋,带着他能读懂的骄傲。

伏羲头盔的面罩合上了,他的护甲能帮他止血并快速包扎伤口。伏羲透过头盔面罩的内部反光,看见自己的左脸从额头经过左眼一直到嘴角,被划出了一道深能见骨的伤口,左眼球干瘪地塌陷在眼窝里。当他的护甲为他注射完麻醉药之后,伏羲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带着愤怒用右眼盯着这个生物。他原以为这个蓝灰种人已经屈服于地球人所展现出的强大科技力量了,但是面对这悬殊的力量对比,“他”依然抓住了机会给伏羲留下了一个深刻的“纪念”。

“你受伤了,要我派登陆艇去接你吗?”伏羲的耳边传来“管家”的声音。

“不需要,我很好。”伏羲颤抖着回答道。

“你很勇敢。”伏羲缓步走过去,麻药让他的半边脸失去了感觉,他甚至感觉自己也失去了一半心智。“但你再也不会看见我的微笑了。”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几乎咬破了舌头。

伏羲抬起手,握成拳头,朝蓝灰种人的脑袋挥去。护甲所赋予他的巨大力量,将蓝灰种人的脑袋像球一样打飞了,远远地抛到了落神海海岸那汹涌咆哮、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涛中。

蓝灰种人断掉的脖子,像喷泉一样喷溅出紫色的血液,如雨点一样洒在伏羲的身前,与他自己溅出的红色血液混合在一起,流淌在他胸前的护甲上。

“一个不留!”他吼道,在落神海东海岸站成一排的巨型机器人启动了。这些战争机器能射出上亿度的高能射线,它们的传感器能侦测从天空到地下数十公里内的蓝灰种人的生物信号,如果蓝灰种人躲在地下,它们甚至会钻进地下消灭对方……

伏羲那时的内心,说不上是愤怒,他一边走向海滩,一边重重地呼吸着。海浪一次次冲向他,扭曲着他身后越来越暗越来越长的阴影。他不认为自己是因为被蓝灰种人毁容而感到愤怒,他只是感觉到他可以很流畅地指挥机器人“工作”了。他的手不再颤抖,心跳也不快了,负罪感消失了,他的思路很清晰,很有条理,似乎刚才那重重的一刀,把他灵魂深处的某种柔和的东西割掉了。去掉了这个负担,他完全像收割作物一般麻木地干着……

曾经,为了能体验地球人类的生活并更好地理解人类的历史,伏羲和女娲在“模拟地球”中过了一段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在被当作存储器机械地写入知识的间歇,他和女娲在一片小小的陆地上种植了一块麦田。当麦田成熟的时候,他和女娲赤脚行走在麦子之间。他们伸开双手,让麦芒划过自己的手心,人造的太阳照着他的脸,大气环流将一片片灰蓝色的云彩吹过他的头顶,让阴影和光明在他们之间交错。麦子组成的金黄色的波浪涌向他和女娲,在他们的身边分开形成涟漪。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女娲的手指,女娲的手指缩了一下。他们站在麦浪之中,对视着,仿佛回到了古代他们的祖先生活的那个蓝白相间的美丽星球。

有人说,一个人越是恐惧,就越是残忍。在伏羲留下的思维日志里,旁人可以感觉到一种不易察觉的恐惧。在他快到十六岁的时候,他时常害怕会和女娲湮灭在这无尽的星海里,无人知晓。他害怕殖民计划是个谎言,他和女娲只是前世偷食禁果者,被流放到这无尽的黑暗里。这种恐惧虽然被“盘古号”检测出来并在每晚被抹除,但是每天早上醒来,这种恐惧又会像野草一样孳生出来,让他第二天晚上又带着这种灰色的恐惧入眠。直到“盘古号”从思源星的阴影中飞出那一刻。一个天然的太阳才将他的恐惧消融瓦解。

在杀戮的间隙,伏羲曾乘坐登陆艇返回“盘古号”。当他见到女娲的时候,手中握着一把紫色的如鲜花般美丽的植物——他命名为女娲草,准备将它献给他最爱的伴侣。

女娲一脸憔悴睁大眼睛,看着他问:“你的脸怎么了?”

“一个小小的纪念,证明它们反抗了。”伏羲不自然地微笑着,被快速止血愈合的疤痕古怪地扭曲着,让她几乎看不出伏羲原来的样子。

“不要赶尽杀绝,我们能和他们共享这个星球,我求你了。”女娲说道。

“你在说什么?我们有力量能独占这颗星球为什么要和他们分享?”

“我有着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们为人类背负了深深的罪孽,这罪孽不可能被轻易赎掉。”女娲回答道。

“请问罪孽的数学原理是什么?能向我解释一下吗?”伏羲冷笑着说。

女娲从伏羲声调越来越高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开始扭曲了,他从来都是安静睿智的,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

伏羲开始咆哮了,握着女娲草的手剧烈地挥动起来,“这个星球是我们的,它只能是我们的,它将永远属于我们人类!我们像个囚犯一样在太空中航行了一千年,就是为了得到它!现在你却软弱了,说什么分享?!错了!这是我的——你和这个星球都是我的!”

当他松开握着女娲草的手时,他手中的女娲草被他捏成了紫色的草浆。

“我不认识你了。”女娲两只胳膊环抱着自己,蹲下来哭着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你现在像……像一个怪物……”她的抽泣声回荡在整个“盘古号”的舰桥里。

哭泣的女娲让他的心中涌起了一些温馨的记忆,从他们记事起他就一直是她的守护者,在童年的每个夜晚,他都会握着一根树枝当作剑,与她背靠背躺在一起,为她驱逐她想象力创造出的行走于黑暗中的鬼怪。他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每当她在黑夜里被噩梦惊醒开始哭泣时,他都会醒来挥舞着他的“宝剑”,在她的身边大喊:“不要怕,我来了。”然后他们再度相拥而眠。

伏羲稍微恢复了理智,转过身去,用他曾一次次给予女娲安全感的语调说道:“很快就会结束了,到那时,这个星球将只属于我们,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保证。”

说完之后,伏羲动身回到了思源星,继续自己的“事业”。

当伏羲在思源星的表面和他的机器人大军又像梳子一样来回收割的时候,女娲在“盘古号”上却无法安眠。

当她从“盘古号”的监视器中看见伏羲指挥着他的军队的残忍行径后,她一次次被相同的噩梦惊醒。在梦中,她赤身裸体,置身于寒风之中,痉挛颤抖。眼前无数的蓝灰种人的男女老幼,排成整齐的队列,在她的面前行进,走向一个深深的、冒着火焰浓烟的大坑。天空中飘着像雪一样的火山灰,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硫黄味。女娲瑟缩着身子,屈膝跪倒,掩面抽泣……不久之后,她听见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她移开双手,发现自己跪在一片紫色的女娲草丛中,远方平缓的山坡上,两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正欢笑着互相追逐。她能感觉到那是她和伏羲的孩子。但是当她迈步向那两个孩子走去时,却发现她身边的女娲草生长在一片蓝灰种人的头骨堆积成的土地上……

这个梦,无法被“盘古号”的脑处理器抹掉,仿佛它来自虚空深处。最后竟然变成了幻觉,在女娲清醒的时候,她看见在自己卧室的墙壁上,“盘古号”的舰桥中,甚至她的手心里,都布满了无数蓝灰种人密密麻麻的头骨……

最后一批蓝灰种人是在忘川海岸的高崖上被消灭掉的。

巨浪冲击着悬崖下橙黄色的尖锐晶石,战斗机器人围成一个越来越紧密的半圆,它们射出的苍白光线将任何想从这个包围圈逃出的蓝灰种人碳化。蓝灰种人哀号着、哭叫着,最后还是归于寂静……

蓝灰种人一起唱起了挽歌,歌声悠扬婉转,诉说着自己文明的辉煌历史,平静从容地从悬崖上依次跳下。

这一切,甚至是凄凉的挽歌,伏羲都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虽然当时他就坐在不远处的一个丘陵的顶部,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握成一个拳,放在嘴边,眼神空洞,仿佛梦游一般,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我们的……属于我们人类的……我们……我的……我……”

当已经像鬼魂一样的伏羲回到“盘古号”后,他发现女娲不见了。

不久之后,伏羲行走在“模拟地球”的一条小溪边的白桦林里。那时,“模拟地球”的季节正是深秋,草木枯黄,风中有一股成熟腐烂的气味。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眼睛不停地在溪水中扫视。溪水清澈见底,水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芦苇絮。他的女娲不见了,她的卧室里没有,舰桥里也没有,“管家”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伏羲认为现在她只可能在“模拟地球”的某个地方,他像一个丢了母亲的孩子一样在“模拟地球”上不停歇地奔跑、寻找。

当模拟的太阳即将从弧形的地平线落下之时,他在“落日”的余晖里看见了他和女娲在“模拟地球”上一起生活成长的那个他们称之为“家”的建筑。

在“家”的前面,是一棵高大的苹果树,他和女娲曾在这棵树下乘坐热气球起飞环游了这个小小的“地球”。他还记得他们在这个小小地球的天空中一起呼喊欢笑。

伏羲的步伐踉跄起来,像一个被绳子拖着的木偶,身体前倾、脚步凌乱。他看见,苹果树下一个长条状的物体在秋风中轻轻摇摆……

当伏羲快走到树下时,他几乎是在匍匐前行,女娲美丽姣好的面容在他的眼泪里折射了数次射进他的视网膜。她白皙的脖颈被一根如蛇一般的藤条拴着,被拉长了挂在树枝上,树上结满了红透了的光滑得可以映出人脸的苹果……

之后伏羲在这棵苹果树下坐了五天五夜,他不吃、不喝、不睡,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女娲对他说过的话:无法赎掉的罪孽。

五天后,伏羲做了一个决定。

在他们出生的地方,伏羲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也脱掉了女娲的衣服,他那一半丑陋的脸如同番茄上的疤痕,皮肤被紧紧地拉扯到裸露的白骨上。他双手托起女娲毫无力量的头颅,在那青紫色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这时他才想起,这是女娲和他的初吻……

然后,他一只胳膊环绕过女娲的肩膀,另一只手环绕过女娲的腿弯,温柔地将她抱起,仿佛担心打搅了她的睡眠。伏羲缓缓走进“盘古号”的中央生命区那温度和人类体温一样恒定的液体池中。池的周围被一圈由人体组织生长的结构包裹着,池中包含了细胞液中的所有成分和种类复杂的纳米机器人,能够完成各种生命工程,可以说,这里是“盘古号”上的生命工厂。女娲和伏羲最初是在这里孕育的,对他们来说,现在他们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子宫。

当飘着缕缕热气的淡红色液体完全覆盖了伏羲的头顶时,伏羲松开了女娲,他先是感到窒息,接着进入了一种恍惚安宁的状态。他的周身仿佛被母亲的乳房完全包裹住一样,温暖又细滑,绵软又温柔。

这时,他的脑海里传来一个女人慈祥柔和的声音:

“你好,伏羲,欢迎来到中央生命区。我发现女娲没有生命体征,要我克隆她吗?”

“是的,请克隆她,谢谢。”伏羲回答。

“很抱歉,我无法保存她的记忆。”女声说道。

“没关系,不需要。”

“你的面部有损伤,要我帮你修复吗?”

“不需要,谢谢。”

伏羲睁开眼睛,在他身边不远的女娲的尸体开始溶解,她的身体将被作为材料来培育一个新的女娲。

“我有一个请求。”伏羲在脑海里说。

“请说出你的请求。”

“请克隆我。”

“我不明白。”经过短暂的寂静后,那个声音回答道。

“请销毁现在的我,克隆一个新的我。”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是的,愿我为人类背负的罪孽,随着现在的我一起消失。”

“这个过程将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

漫长的沉默后,那个声音说道:

“好,现在开始执行溶解命令。”

…………

从那之后,“盘古号”在思源星的轨道上继续飞行了十六年。

十六年后,第二代女娲和伏羲一起,登陆了思源星。他和她在落神海的海边建立了一个新家,从此他们宁静地生活在这个地方。

在他们的余生里,他们依靠存储在中央生命区的数十万人类胚胎,繁衍出了整个思源星人类文明。

爷爷的故事讲完了,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一切又归于寂静。爷爷仰望着星空,仿佛星空中有女娲和伏羲的灵魂在星云中翩翩起舞。

我久久地震撼于这个故事当中。良久,我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对他们这么了解,爷爷?你说的这些,详细程度已经远超出历史课本了。”

“我和你奶奶年轻的时候进入过‘盘古号’进行考古工作,一开始只是例行的发掘,但是不久你奶奶无意中发现‘盘古号’的人工智能‘管家’依然在运转。‘管家’将其保存的资料交给了我们,并让我们替他秘密保存这些资料。对于我们这个文明初始的残酷记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是我感觉你会继承我和你奶奶的事业去探索历史,所以我为你讲述了这个故事。”爷爷抬起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桌子上的头盔。在他的手指之间,头盔黯淡的面罩之下,仿佛有一双深邃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不寒而栗。

我深思了起来,突然我从我不太丰富的历史知识中意识到,当伏羲和女娲抵达思源星时,太阳系的人类文明已经在剧烈的内战中灭亡了。于是我问道:“如果伏羲和女娲知道在他们抵达思源星轨道之前,太阳系人类文明已经自我毁灭了,他们是仅存的人类,他和她还会有那么沉重的负罪感吗?”

“历史无法假设……他们只是为人类文明做出了选择,并背负起了一切。”爷爷回答道。

远方,深紫色的地平线上,明亮的“盘古号”再一次升起。

“盘古号”星舰,早已变成了思源星生态系统不可缺少的一环,夜间的虫鸣和花朵随着它的出现而起而开,随着它的落下而息而谢。

我回忆着仅有的一次爷爷带我去“盘古号”上我所看到的一切。由于那场惨烈的大屠杀,思源星的人类很少愿意深究自己祖先的历史,也很少有人愿意在那里驻足。

在那里,“模拟地球”的大气层早已逸散,女娲和伏羲一起播种玩耍过的土地也已变成了一块块龟裂崎岖的岩石,曾经的微型海洋只剩下一片灰白色的沙漠,高大的苹果树早已不见踪影,只是在曾被他们称之为“家”的废墟前,躺着一块他们的第一代子女为他们安放的黑色花岗岩做成的墓碑,上面用洁白的小字书写着:

思源星人类伟大的祖先伏羲与女娲长眠于此

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不论是哀婉,是悲戚,是惨烈,还是残酷,这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故事……

后记:

任何一个文明在它的诞生和发展的初期,我相信都不会是一个和平的过程,人类文明是如此,宇宙中任何一个文明也是如此。这是我的这篇小说构思的起点。

但是,我也相信在残酷的历史夜空中,人性的闪光也能如流星雨一样划过。我想用一个如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去反衬这个丛林法则的残酷。所以,我用一对十六岁的男孩和女孩做这个故事的主角,这个年龄正是爱情最纯净的时候,也是它最强大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将全人类的命运压在我们的主角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

于是故事的情节逐渐流泻了出来:在遥远的未来,银河系深处,有一对男孩女孩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他们将在这里播撒人类文明的种子,但是面对一个已经占据了这颗星球的文明,他们将如何抉择?我想让这个故事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所以我在小说中加入了很多死亡、黑暗的意象。我想写的,是历史书里最最常见的血与火,而不是“好人”最终战胜“坏人”的阿凡达。

“思源”这个题目和里面的人类文明各种符号,我是有以下目的的:我希望读到我这个故事的读者既能想象未来也能思考我们的过去。人类的历史充满血火与悲剧,但是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后,依然站立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过程中,我经常想,这也许是一个我们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在一个新世纪的开始,我们回望过去的数千年和依然阵痛的伤口,我们也许终究会明白,我们曾经是谁,我们将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