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8期|郭发财:所有相(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8期 | 郭发财 2018年09月03日08:21
作者简介:
郭发财 原名赵郭明,作家,摇滚乐和契丹史研究者;曾在空军服役二十余年;有诗歌、中短篇小说、评论等发表于《莽原》《解放军文艺》《西部》《长江文艺》《青年作家》《星星》等,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等多种选本;曾获《星星》诗刊优秀作品奖等奖项;著有长篇小说《纸房子》,摇滚乐研究专著《枷锁与奔跑》,契丹史研究专著《末世的太阳》等。
第十七章
49·罗门女人
菩萨的影子不分先后地飞出庙堂,栖在草坪上,懒洋洋地像一群人正在沐浴秋天雨后的阳光。碧莲撑着红油伞来到朱雀寺时,上品下空和尚正在给身边的婆婆们讲述《大智度论》。
一个罗门女人把木盆暗藏在腹部,来到大庭广众前指责佛说,你让我怀孕,为什么既不担忧,也不给我衣服和食物?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你还敢哄骗别人吗?这时,五百位婆罗门纷纷举起手来高呼,说得好!说得好!我们全都知道这件事了。谁知佛的脸色不变,也没他们期望的那种羞愧难当的表现。这种撒谎很快就原形毕露了。因为大地摇晃得很厉害。诸天前来供奉,纷纷落下妙花,赞叹佛的伟大德行,佛也不见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
朱雀寺的居士婆婆们坐在阳光下,神色庄严地聆听着品空和尚的讲授,同时脱下衣服,赤裸上身,不时埋下头,睁大眼睛地从摊在地上的衣服上寻找着什么。碧莲收好雨伞,想,吃了羊木信众供养的神仙婆婆,不好好荷担如来家业,脱光衣服,翻来找去地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但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直接询问她们。碧莲安顿好许仙后,走出她家来路不明的、青瓦白墙四合院的纸房子老宅,从土街来到朱雀寺已走过了七八里山路,口很渴了。
——品空大师,我想讨口水喝。
——啊啊啊!
——阿弥陀佛!
婆婆们听到碧莲的说话声,受到惊吓,乱如蚂蚁,她们同时惊叫起来,慌乱中迅速穿好衣服,瞪大眼睛望着她,好像她是妄想亵渎佛爷的那个罗门女人。但是,品空和尚并没反应,依旧在蒲团上打着如意盘,双手合十,除了闭目高声念着佛号,并不见有特别反应。
——碧莲姑娘,是你,稀客啊!品空和尚说。
——不知庙里正开法会,碧莲说,如有冒犯,还请大师和婆婆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没事,不知不为怪嘛,姑娘不去上学,来到庙里有何贵干?
——替我爹来求求佛爷,他不行了,不过,现在我口渴难耐,大师慈悲,能否给碗水喝?
——阿弥陀佛……各位居士,今天先这样吧,哦,张居士留下,你带姑娘去喝水吧!
婆婆们穿好青灰色的棉猴儿坐着没动,叫着张居士的婆婆笑眯眯地站起,按品空吩咐离开,领着碧莲穿过近乎废弃的庙堂,来到了后院寮房、品空和尚的禅室里。禅室不大,倒也整洁,墙上挂着几幅驴城名流冗子夫的字画,除外已无其它。一条独腿案几横在禅室正中,上面摆了只油光水滑的木鱼。案几不知是何由来,猛然一看有些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实则却像铜浇铁铸,稳撑之极。平时品空和尚坐禅悟道,就在这间不为人知的小寮房里。
——请吧,这是法师喝的明前,张居士倒了一碗凉茶交给碧莲说,明前采于清明之前,非常金贵,姑娘能与法师结缘,是有福之人,请享用吧!
碧莲接过茶碗,揭开碗盖一饮而尽;茶汤咽下肚子,果然甘美清凉。张居士提起茶壶,给碧莲的茶碗又蓄满后,正要离开,碧莲说,婆婆这么急,是要出去继续听经闻法吗?
——呵呵,什么听经闻法呀,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们是在扪虱,摆龙门阵呵!
——婆婆……你是说,碧莲手中的茶碗抖动着说,品空法师身上……也有虱子?
——有,刚才你没看见,他把袈裟脱下,闭上眼睛,扪得也很欢吗?
——可他明明在讲法呀!
——姑娘知道,人能成佛,佛也化人……诸相非相,是法非法吗?
——请婆婆明说。
——不说了,阿弥陀佛!这些说了,你也不懂,要弄明白,姑娘还是去问你爹好了,品空法师说,许施主的道行比我们这些谁都深呢!
——可是,我想知道,你们身上怎么也会长……虱子呢?
——阿弥陀佛!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今天尽说笑事儿?张居士咧开无牙的瘪嘴笑了,然后将嘴凑到碧莲的耳边说,姑娘不信是吗?不信你看,她伸出右手,食指敲着粉红的牙龈,沾了一点口水,探入身上的棉猴儿里,在胳肢窝里摸索了一阵,接着将沾有一星黑点的食指重新举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又说,姑娘看好,这不是虱子难道是虮子不成?
50·家园客栈
【某年某月某日】天近黄昏,仲尼肩扛稻草人,牵着三岁小黑牛来到一个叫作坂达的小镇。
说是小镇,其实也不尽然,因为镇上毕竟只住着两个居民:一个是来自羊木的瘪嘴老妪,一个是驴城漂泊至此的白发老者。一个乡下老妪和一个城里老头在坂达安营扎寨,以各自划开的中间道路、一条铺满碎石和黄泥的小街为界,分别占了老三十一团的一列废营。
住在坂达的两位老人从不越界说话,他们站在各自房舍门口,顶多临街互望两眼,就算已经打过招呼。每当遇有穿州越省的客商过往,驴城来的老头向他们兜售皮货、药材,羊木老妪则面向客人经营旅馆、饭食;彼此之间,谁也不争谁的地盘、抢夺谁的生意;日月倒也过得和顺,安详。当然,他们带着各自不为人知的目的,不分先后来到这里,驻留这个兵团遗弃的空镇——谁也不曾动过结束独处两人合成一家,干脆搬到一起生活的念想。
这天下午,老头到旗里修手机去了。老妪对仲尼说,这些天,老头总给驴城某个方面打些莫名其妙的电话,而且每次通完话,他的手机就像是个烫手山芋似的、落在地上摔坏。
川字形的小镇空当当的,除了很少见到人影,而且天上飞鸟、地上蚊虫也近乎绝迹。老妪坐在门口,直到望到太阳落山眼睛生痛,才看见仲尼扛着稻草人,牵着三岁的小黑牛,郁郁寡欢地走进了位于巴彦宝力高腹地的这个小镇。夕阳下,仲尼像个没啥本钱的牲口贩子,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背了个帆布面料的双肩背包,要不是扛在肩上的稻草人向老妪提醒他的身份颇费猜测,仅从牵在手里的三岁黑牛看,她当然就能将他归入牲口贩子之列。
仲尼的嘴上叼一支莫合烟,眼神空洞,神色淡漠,一到镇上就开始寻找投宿的客栈。他想,我在巴彦宝力高草原浪游了这么多年,大廉教授和两个护毡女兵见我还不回去上课,一定会掰着手指,都在计算我的归期吧?他的脸上,透出黄昏中的阴郁之笑,暗想要算你们就掰着指头好好算吧!不找到这次出行的最后结果,只有孙子才会在乎你们的那一套的!
仲尼的嘴角,挂着只有他哥们儿孔秋的表情才有的匪气外泄之笑。当主意已定,决定要干某件事儿,不管何时何地,他都会露出这种狗屎味道很浓的理想主义嘴脸。由南到北,穿过横在两列营房之间的小街,他来到打望他已多时的老妪面前。她的头上包着白色的孝帕,穿着黑色灯芯绒夹袄,咧着干瘪的嘴一身轻快地笑着,将上门投宿的仲尼请进屋里。
这是一排屋顶插着哈喇(黑色)苏鲁锭(Su Lu ingot)的草原旅馆,而不是自从进入巴彦宝力高以来,他就四处搜寻,结果却没见着影形的查干(白色)苏鲁锭。他不知道,一家旅馆的房顶为何要安插这种象征战争与暴力的物件,而将与和平及权威相关的查干苏鲁锭弃之不用呢?想到这里,仲尼牵了牵手里的三岁黑牛,让它更加靠近自己了些,然后举起一路扛在肩上的稻草人,像成吉思汗指向蒙古大军的前进方向一样,他也将手里的稻草人指向了这家旅馆房顶的哈喇苏鲁锭。没想到,一指竟吓得羊木的瘪嘴老妪跌跌撞撞地飞跑过来,双脚不停地蹦跳着非要抢夺他手里的稻草人,直到他费尽唇舌再三解释,他的动作与不敬畏铁木真的菱形胎盘无关,老妪这才放下对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客人的戒备之心。
这家草原旅馆的屋顶插着一支巨型的哈喇苏鲁锭,接待大门两边挂了两盏不伦不类的大红灯笼。旅馆的氛围虽然略显错乱,屋舍倒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一块蒙古族语白扔嘎仔尔和一块汉语家园分别书写的木板,被钉在家园客栈简易前台、背靠的墙壁左右,经门口两盏红灯一照,对浪迹九旗八十一个苏木后仍在寻找牧歌与查干苏鲁锭的仲尼先生来说,果然就有几分家园的味道。瘪嘴老妪不知多少岁了,却有一个水灵的名字,她告诉仲尼她叫青青。青青的面孔像大风吹过的沙漠,留有足够的蜿蜒皱褶。两颗灰白、滚圆的眼瞳挂在额下,看起来与霜打冰冻虽然过了季节,却仍固执地挂在枯枝、迟迟不肯落下的野果无异。
先生,您住多久?青青站在家园客栈蒙汉两种文字中间,招呼仲尼。他牵着三岁的黑色水牛,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土街未作应答。为了寻找查干苏鲁锭,他在孤绝的长旅中已经变得沉默寡言,不爱与人说话。他木然地站在青青的面前,似乎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在这个叫作家园的客栈落脚。先生,打哪儿来?眼眶里挂着两枚野果的老妪提高嗓子又问。从该来的地方来!仲尼张口,终于回答她。到哪儿去?青青再次问道。到该去的地方去!
你走过很多地方,对吗?嗯……!那么请问个事,青青用袖口揩拭着眼眶里的野果儿说,伯哑导师的身体好吗?伯哑?你问伯哑……仲尼突然浑身发冷,一阵哆嗦,本想告诉她,伯哑死了,现在是大廉时代,但又觉得事关部落的机密、学术是非,因此不好扩散,于是搪塞她道,是的,伯哑身体非常健康,不但每天主持部落学术早会,还常到各书院参观座谈,一个月前,还在驴城电视台一家讲坛发表过《凤凰诗学与驴城文明飞地》的学术报告呢。
噢,这就对了!老妪青青抬起手,揩去差点流出的眼泪说,导师把我从羊木赖家染坊、醉红楼的血盆大口里挽救出来,让我过上体面、有尊严的生活,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很想念他老人家啊!唉,我说她是骗我的吧!……上午,有个叫朱喃的女子来这里住店,对我说什么,导师伯哑死了,当时我还严肃地批评她,青青掏出火镰敲击一块石子,溅起的火星点着纸捻,撅着无牙的瘪嘴,吹亮纸捻后,点燃一支万宝路烟卷儿,抽着说,我要不念她还是个女子娃娃,一个人行走不易,就是给再多大洋,我也不会让她在我这里住下。
仲尼不想再和羊木老妪摆谈朱喃,或者导师伯哑的毛线补丁了。在老妪的引领下,他将三岁小黑牛牵入了后院的马厩,借助红得如血的月亮,铡完草料,又从水井压上水来,给黑水牛洗澡,然后才掏出两枚铜元交给了一脸不悦的青青,要了房卡,进屋休息去了。
临到坂达小镇之前,仲尼听电话里一位驴城朋友说,圣婴教的羊木传教——以魏门关黑风峡之役为标志,宣告失败后,祖师爷爷曾在老三十一团的控制范围隐居,于是在寻找查干苏鲁锭的途中,他就骑着他的三岁小黑牛慕名而来。
为了夜深人静,能有机会前去拜访祖师爷爷,他就提前喝了井里压出的凉水,吃完锅盔,开始养精蓄锐,归纳他的采访提纲,以便等到午夜零点,他的访谈能够做到有的放矢。
所以,羊木老妪和那个名叫朱喃的女孩站在白扔嘎仔尔走廊,叫他过去一起吃饭,他都谢绝了。仲尼点燃一根羊油蜡烛,躺在床上,觉得他住的纸房子既闷又热,他就解开缀满蓝补丁的黄色军用大衣的纽扣,打开临街窗户,让风吹拂自己光搓板的胸膛上长出的、密匝匝的羽毛。等下榻的房舍切实清爽了后,他又点燃一支莫合烟抽着,因拜访祖师爷爷尚早,他便打开背包取出手账记录下了——这篇日后将被作家卢科录入电脑日记的如上所述。
51·酒风浩荡地畅饮
书生朱温转道驴城,滞留数日后,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去京师大学堂参加当年的汇考。鸨母见他已经赢得了冗二小姐的欢心,消除了她对上门试图与她相处的男人的仇恨,就再三挽留朱温务必多待些日子,至少也要再住两日再走。朱温掐指算了一下时辰,发现距离京都汇考的日期尚有一点富余,就对鸨母的请求答应下来。朱温滞留驴城的日子越来越少,由此开始进入他与冗二小姐的才子佳人故事的最终结果的倒计时阶段。他们足不出户,守在食秀斋冗二小姐的房间里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地度过了包揽世间一切爱欲的最后三日。
三天时间对他们来说太短暂了。朱温与冗二彼此都很珍惜属于他们之间的分秒。他们的新鸳鸯蝴蝶梦做得光芒四射,堪称《娈童》就是穷尽586电脑的病毒笔墨都难表述精准的爱情经典。临别之时,冗二泪湿香腮,像只猴子一样吊在朱温的树上说,此后我与官人天各一方,鸨母一定不会让我独处,我们应该早作打算才对。你家的亲戚,有无做官的领导或做大买卖的土豪?都在哪?与你家里关系如何?这些还请官人如实道来,不要欺瞒奴家。
朱温把猴子般光裸着吊在他同样光裸枝干上的冗二小姐往上推托几下又向下迎合一阵后气喘嘘嘘地道娘子不怕你笑我家人多命寡亲友不说有领导土豪就是活在世间的也不多了冗二一声长叹朱温于心不忍把她雪白浑圆的小臀往他怀紧了紧又道不过宝贝儿你也不要难过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不嫌弃在下哦噢死人动作轻点好吗再过两日我就去京都了你说轻点你能记住我吗贫嘴你不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冗儿你听我说喔噢只要你不嫌弃在下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我就把我大小也算是个领导的堂姐的地址告诉你堂姐能好使吗官人噢噢好不好使好使极了噢哦她就住在驴城出了食秀斋大门朝西的水果胡同拣直走然后在个一丁字路口往东你就可见驴城八中的校园我堂姐在那供职她是京师大学堂的高才生现已官至教导主任噢哦小心肝别动好吗再动我就要丢了别动啊听我说如鸨母在我走后为难你你就打我堂姐电话她的手机是1100775430到时电话找她就算你不是我的红粉知己堂姐听了你的遭遇也会帮你
听了朱温的言语,冗二的心里已经有了主见。她没再问什么,也不再流甜得让人掉进蜂蜜罐里的眼泪,她与《娈童》的男主人公、书生朱温上下迎合,专心致志地欢呼起来,忘乎所以地尽享人世间的鱼水之欢。雨消云散后两人穿好衣服,回到黑檀木八仙桌前相向而坐。
——官人!
——唔!?
——我有对付鸨母和德·巴雅尔的办法了。你刚才给我堂姐的号码,但你还要留下书信一封,详细给她介绍你我之事,到时我才可能跳出食秀斋这个专吃女孩不吐骨头的虎口!
——小生遵命,听从娘子安排!
朱温觉得十分好笑,心里想,我在驴城举目无亲,哪有什么八中教导主任的堂姐呵,但朱温二话没说,还是按照冗二小姐希望的那样一一做了。等他打点行装,和《驴城文学》的刘友书副主编、满都辉饭店的德·巴雅尔经理告完别,乘坐盛唐号高铁抵达京都三日以后,鸨母这条老狗果然招来驴城衙门的一位恩主,将他送进了《娈童》女主人公冗二的香巢。
冗二故做欢喜,阿哥长阿哥短地与其周旋;热情洋溢,风情万缕地接待了这位恩主。在八仙桌上吃酒之前,她就忍着恶心,被他搂着跳了贴面舞,然后她又连开了由他买单的三瓶茅台。她将酒水噙在口里,撅起火焰般性感的小嘴,频频往他张成雏鸟吞食的大嘴里灌入。左一口,右一口,不到一个时辰,衙门恩主就醉倒在冗二裙下,俯首甘为冤大头了。
冗二小姐见机拉上窗帘,紧闭门窗,脱下他的西装、布履,摘下他头上油光铮亮的发套,逐一穿戴完毕,随后就掏出他口袋里的派克签字笔,照着镜子,在自己的小嘴巴上画了两撇八字炭素墨水胡子后,又扯下裤子,将她的屁股蹲在恩主的秃头上面,撒了一泡滚滚热尿。做完这些之后仍不解恨,冗二又将她刚脱下的衣裙,用尽力气地套在了衙门恩主的一堆大肥肉上……随后才佯装一脸怒色,用客人的领带勒住她的脖子,咣当一脚踢开房门大骂,什么玩意儿!服务如此之差,还想挣老子的美元!唔,老板娘呢……唔,老板娘呢……你这鸟店再不狠下功夫文明经营,我让就秘书打电话到315,有你好果子吃!
冗二用条领带勒住喉咙说话,如花面容涨成猪肝的颜色。她那娇滴滴的嗓子,用男人的领带将白天鹅般的脖子往死里勒着,还要学习男人的声音,也真为难她了!但为了她与朱温的爱情不被玷污,还是忍了。冗二一边大耍衙门恩主的威风,一边甩开大步向外疾走。
鸨母听见屋里响动,还以为冗二又翻脸得罪了客官,就猴急急、屁颠颠地跑来谢罪,岂知冗二小姐与她擦肩而过时,摁住砰砰心跳,使出瞒天过海之术,摆足衙门恩主的架子不理她的说辞,鼻子哼哼两声,气场惊人地拂袖而去。鸨母恨得牙痒痒的,来到房中要找冗二算账,却只见一堆肠肥躺在八仙桌下,像口老猪一样打着茅台芬芳与尿骚气息的混合呼噜,于是脂粉落地浑身发抖,就连呼保安带着棍棒绳索,打着灯笼火把连夜追赶冗二。
四五个保安冲上街头边找边问,来到八中校园门口,一股阴黑冷风将他们的灯笼全吹灭了。保安们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谁也认不得谁。惊魂未定时,只见大门缓缓开启,一位头戴纶巾身着蓝袍、鼻梁架着老花镜的先生迎风而立。他提着酒壶,酒风浩荡地仰头畅饮,每喝一口就嘿嘿一乐,还将一尺来长的血红舌头弹簧般伸缩一下,看那样子像逗保安玩儿。
第十八章
52·时间之死
一千六百五十八元,碧莲涂着绿色指甲油的手指敲打着计算器,绯红嘴唇藏在遮住眉眼的散乱酒红色头发里说,零头八元我就抹了,首长你们消费了一千六百五十元。咋这么多啊?赖国安一脸惊愕地道,我们要了八个菜,你再算算,搞错了吧?没错,你们的确没消费这么多,但你部下吃喝的东西没结账就被你点的破歌吓跑了,他们的消费,我不算你头上,难道要我买单吗?碧莲一摇酒红色的脑袋,血红嘴唇透出的狮子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的账,你该去找他们,凭啥算我头上?赖政委后退一步站稳,鼓起勇气迎着碧莲的嘴唇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问我?碧莲毫不示弱,高举计算器,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说,不问你问谁,赖国安指着唱完歌坐在K歌台红地毯上低头抽烟的许仙问,难道让我问他?你别你你的,大方点,干净利索地把账结了,碧莲举着计算器上的数字面向赖政委说。见许仙和歌厅零星的客人开始向吧台这边张望,赖国安说,小莲,我没那么多钱!没钱好办,你留下,让孔干事回去取,反正没几步路,等他拿钱回来结账你再走人。
小莲,不要胡来,你虽然有理,但做事总要留有余地!你的兵没理由吃白食吧?好吧,我打欠条,不出三天我保证他们回来结账,向你赔礼道歉。结账就行,道歉就免了吧。为啥?我这路边香门脸小,担当不起。小莲你别这样,我和孔秋消费多少?你算下,我先付上。
付完钱,赖国安留下军官证,担保碧莲故意放跑的天吾、卢玲、阳重、卢科和其它军人三天后回来结账,但在招呼坐在卡座抽烟的孔秋刚要离开路边香的是非之地时却遇到麻烦。
许仙提着菜刀,领着两个住店的卡车司机,握着巨型扳手挡在门口说,不交钱谁也不能离开。赖上校气得鼻孔冒烟,要与许仙和两个司机理论。孔秋快步冲上,把政委挡在身后说,让我们走,否则后果你们负责。少废话,许仙对卡车司机说,揍他。赖国安大喊,谁敢?卡车司机不理冗子的吆喝,将孔秋拦腰抱住,孔秋双肘用力,两个司机立马倒地。
进机关之前,孔秋在警卫连当过班长,后来虽然干上电影组长、代理宣传干事,持枪投弹的粗手干了拿笔写字的细活,但应对许仙和卡车司机依然绰绰有余。他夺下许仙的菜刀、卡车司机的扳手一起放回吧台。莲姐,不在你的店里打架,他说,家伙还你,他们要打,你交给他们,我们前面走,无论他们怎么下手,我们保证头也不回一下。碧莲理顺略显凌乱的酒红色长发,一仰细长的脖颈,呼吸急促又没任何办法地望着两个巴彦宝力高军人。
孔秋、赖国安离开路边香,低头向机关的苏俄式纸房子走去。两人前脚离开,许仙、两个卡车司机就冲到吧台,骂骂咧咧地要求碧莲把家伙还给他们。碧莲剜了他们一眼,斜靠在吧台后的高脚椅上抽烟,啥也没说。许仙吃了兴奋剂一样弹跳起来,伸手去够孔秋搁在吧台的菜刀和扳手。碧莲冲出吧台,扇了许仙一记耳光,冷笑着说,别丢人了,打有屁用!
孔秋、赖国安走在长出红斑的月光里。首长,对不起,点首歌还惹了这么大麻烦。不怪你,碧莲疯了!现在,我明白她在机关眼皮下开她那个鸟店的用意了。她怎么了?那时,你还在警卫连站岗吧,碧莲是莲花泡子嘎查的民办教师,有个女儿长得羊羔子一样招人喜欢,我在营部当教导员时,带人到她任教的学校搞共建,还亲手抱过她的女儿。但后来,她的孩子得了一种爱吃马粪的怪病,家里无钱医治,碧莲的男人伙同一帮闲痞偷了后勤处的电机,用马驮着电机和女孩,准备到旗里卖了赃物给孩子治病,被警卫班逮住一通猛打,押到旗公安局判了十年重刑。碧莲无脸再教书了,就带着孩子去了驴城……十多年后,当她回来时,巴彦宝力高谁也没见过那个羊羔般可爱的女孩,倒是见她领回一个许仙、七个娘们,在麒麟敖包下遥对机关的纸房子盖了路边香……这么说,她是冲我们来的?是的,阳参先生头上的虱子这是明摆的。碧莲是冲我们来的,刚才你也见了,我们的人泡在她那里,长此下去不被拉下水,像她男人一样去蹲监狱才怪!长了红斑的月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机关营区公路的十字道口,孔秋继续前行,赖上校左拐去了小车班。他的213冲出车库,车灯扫过低洼不平的搓板路,将分散在路边吃草的羊群照得通体透明。平时看起来很脏的羊,经过车灯的照耀,在孔秋眼里比平时雪白干净多了。孔秋在纸房子操场边的一棵胡杨树下站着,看见阳参先生的昭庙也是亮堂堂的。但是,尽管他已看了很久,却还是没能看见阳参和德·巴雅尔等弟子下山的身影。平时夜间先生带着弟子下山行脚,天亮时才回。
小孔,你把宣传科和你们主任交给你的活儿都放下……哦,那干什么呢?一是给旗政府发函,通报路边香情况;二是以组织名义写份你的个人鉴定,明天上午,从保密室用急件发到政治部干部科去……然后,等我交班回来找你谈话……这两件事,都比他们交给你的任务重要,加班干完没问题吧?问题倒是没问题,只是我的鉴定干部科早就看得不耐烦了,再写就没意思了。没意思,我在驴城会没开完,就中途回来找你喝酒干啥?他的目光离开阳参先生的昭庙,在心里琢磨政委去值班前给他重新布置的任务。过不了多久,一天的时间就会成为历史。他在等待零点。但他抬起手腕看表时,才发现零点已经成了今天的未知。
53·生命之门
【大地摇晃,打成大老虎之前的市长先生主持的安居工程沦为一片废墟。一阵死寂之后,仲尼从木盆下钻了出来,但青年只从断砖碎瓦中露出脚踝,人在里面埋着,无法出来】
仲尼:喂,你出来啊……年纪轻轻的,可别吓我啊(拉青年的脚)!
青年(终于出来):贼他奶奶!
仲尼:你在干吗?
青年:……从前,妈妈告诉我……
仲尼:说啥?
青年:孩子,你是脚先出来的,难产。
仲尼:看来你不是一只好鸟。
青年(拍打一扇摇摇晃晃的门):妈妈你真糊涂!你为什么要倒着生我呀?
仲尼(推开青年,抚摸门框):不要对母亲发火!她不是故意的。亲爱的,疼吗(把脸贴上门框)?
青年:等等,这是你母亲吗?
仲尼:是啊!
青年:可我妈妈也是这个人啊!
仲尼: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两兄弟了。
青年:可你……看起来不像我哥!
仲尼:这母亲的门作风很不正派,我们可能是同母异父吧(走过去,拉住青年,往门里看)……看见我们未来的家乡了吗?
青年: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捂嘴)……
仲尼:怎么了?
青年:我怕说这种话要犯错误……给人抓住把柄,可不是闹着玩的(又捂着嘴)!
仲尼: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年:这样说也成问题!
仲尼:那么,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青年:这是哲学问题,你该去问朱温和冗子夫那样的学者,我回答不了。
仲尼:那么,你说,这儿是哪儿?
青年:是驴城安居工程前线指挥部啊!
仲尼:把门看成母亲,你可真有两下子呀!
青年:母亲的模样还能想得起,父亲我就不好说了……
(两人互相睨了一眼,举起木盆,藏在后边伸出头,继续观察壁橱的动静)
仲尼:对,就是这,我去看看(钻进门里)。
青年:有什么情况……你看到了吗……(头探入门里)……不要紧吧?
(门里投出一缕灯光变幻的阳光,其余空空无物)
青年(神经质地后退一步):……谁?
(音乐响起,这次由吉他换成了电子杂音,曲子仍是《金花的红木马鞍》)
奶奶(肩扛着一个稻草人):妈妈可难找啊……这年月,连活着就要竭尽全力啊!
少年(提一个藤编旧书箱):奶奶,这儿是哪儿?
奶奶:问姐姐去吧。
少年:姐姐,这儿是哪儿?
少女(背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算盘):这儿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驴城……这儿的夏天很热,冬天的街道总结黑色的冰块。
少年:秋天呢?
少女:可是……妈妈并不住在秋天里啊!
54·想象与自我温暖
卢科走出电梯望着对面的门铃正在犹豫时,门突然开了。朱喃提着一个装了垃圾的红色塑料桶,站在门口与他又见面了。朱喃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他披着一身风雪果然又来见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就赶忙将他拉进屋里,替他掸去大衣上的雪花后,紧紧地搂住。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她穿得不多,只有一身紧身的白色棉质内衣,但在开着空调的纸房子里并不显冷。她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一边聆听他的心跳,一边不停地抚弄着他的大衣纽扣。
这是一个逐渐变得温暖起来的夜晚,在书房里,他们相向而坐。朱喃的美虽然不如他的想象,但独身女子的书房还是令他舒心。她低头不语的样子似乎还是这些年的梦里所见。
——听说……你就要结婚了……他对你……还好吗?卢科字斟句酌地说。
——嗯……他还爱我,不过,他不像你那么绅士……不太尊重我的个人感受。
她将头埋在台灯柔和的光里,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又不以为然地道。
——这样……我就放心了……他望着朱喃依然明亮的眼睛说,当年从书院不辞而别,想起来我就愧疚……你是让我一直牵挂的人,如果你能幸福,这辈子我就能……安心了。
他吸入一口暖和的空气,然后有些不舍地呼出,心里毫无由来地还是有些凄冷。
——你回到部队后一直和我通信,说你很快就要提干,可后来没音信了,能否请你解释一下呢?
——都过去了,一言难尽,还是不说吧。
——不,你应该说……朱喃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瓶红酒,倒进两只杯子,一只递到卢科手里,与他碰了一下,任性的脾气又上来了,但也不是当年爱撒娇的那个小女孩了,她啜了一口酒说,是不是提了干,哪家首长的千金看上你,你就忘了驴城还有我在等你?
——不……阿喃,如果你还信任我,就让我还像当年这么……叫你好吗?朱喃点了点头。卢科说,阿喃听我说……我和战友因到机关门外的小店里唱歌,不但取消了提干资格……
——而且还对你做了提前复员处理……?
——你……信……吗?
他举起酒杯,起身和朱喃叮当一声,碰了一下,随着杯子里红色酒体的一阵晃动,致使少许酒液溢出杯沿,俨然殷红的鲜血,闪烁着眼泪一样的光芒。
——信……因为我是大学教授的女儿……都是我当初对不起你,不该对你……
——别……这样说,这样……说,我就无地自容……了。
——现在,你过得怎样?朱喃放下酒杯,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一口,充满关切地问。
我结婚了,看到对他充满关切的朱喃,卢科将红酒送到唇边触了一下,又放在横于他们之间的茶几上说,复员回家的第二年我就结婚了,她不是首长家的千金,但我还是难逃高攀的嫌疑,因为她父亲和我父亲的情况不同,不是种地的农民,他是给我发饭票的一家区县级文学内刊的副主编……卢科神色羞愧地说,然而,随着朱喃抽着香烟,微眯的眼睛已经对他流露了善意的凝视,他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说,不过我太太人还不错,对她我没什么好挑剔的……卢科意识到,面对即将成为他人新娘的早年女友,已没必要让她知道他的婚姻实情,因此说到他与冗二之间的林林总总时,他也就只好简而略之。朱喃拿起酒瓶,为他倒了满满一杯,意味深长地向他睨去怜悯的一眼。他将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喝光,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朱喃见他喝得痛快,念出曹操《短歌行》之一的首句,接着也用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下句与其呼应。
他们一人一句地念完这首诗后,淤积于各自时光里的心结,已经出现松动。朱喃笑了,起身又要再给卢科倒酒,他有些微醺地拉着朱喃的手说,阿喃,不能喝了,再喝我就醉了……
——醉了不好吗?
——怕对不起你的那个他……
朱喃用手摁住卢科的嘴唇说,哥,今夜你不提她,我也不会说他……难道你都忘了,当年,我们在太平河游泳时,你对我说,要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冬夜来娶我做你最暖的新娘?朱喃离开书房,时间已在纸房子里死去。他与朱喃再次拥抱。他吻着她,她的舌头像条醉蛇,也在他的嘴里舞动,而且带有红酒的气息。她从浴室里出来,他就流着眼泪拥揽了她。
雪青色的浴袍里,裹着一丝不挂的女儿肢体。他疯狂地吻着她的嘴唇,两条红色的醉蛇再度缠绕起来。他温热地进入她的口中。他们的心跳起了这个冬天的欲望之舞。他拉开她胸前的衣摆,雪色的乳房,盈盈可掬,令他迷眩。他趴在她的乳畔,感受久违之爱的美妙,柔美,真实,鲜艳。他看着她的胸脯,两座冬夜的火炉。火焰,在他眼中燃烧。她乳上的嫣红,唤醒他沉睡已久的爱欲。她身体的炽热更加让他珍爱冬夜的美好。然而。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她知道,今夜过后,两人就不能再见面了。世间,痴男怨女,往往就是这样无奈,可悲,可叹。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吻上她的嘴唇,温热的双手轻抚她柔嫩的肌肤,一种柔滑清凉的触感。他将她背后的浴袍顺势剥落,将面孔贴上她雪色的肌肤,她的皮肤拥有冰晶的光滑,云絮的质地。他轻轻地咬着她,身上的每寸肌肤,吮出一个个粉红的牙痕。倏然,他抱起她,翻身而起,生怕她从怀中消失。双手从她身后伸出,握住她盈盈可掬的双乳。他辽阔结实的胸膛,贴在她娇柔温热的背上。他饥渴的皮肤,可以感受她的颤动。她像受伤的小猫,委屈地哭了。他控制她的双腿,她敞开自己迎接他的入侵。他发现那是绝对不同于他妻子的感受,很美,令他意乱情迷,不能自已。就在两人合而为一的瞬间,多年来积存的种种牵挂,被欲望的火山引爆。他不同于刚才的温存,他在她如丝如绢的肢体上驰骋,像要把她完全融化似的。他以最大的能量进出她的身体。她的低吟更加激起了他的欲望。所有的缺失,都在这时得到彻底的包揽、一切的补偿。她盈白的肌肤,是那么令他想哭。隐秘的樱红让他迷醉,她身体的温热令他癫狂。她身体颤抖律动,令他迷失在了爱欲的深渊。那是一场过去未曾发生、现在正在发生的战争,一汪平静的湖水包容着他。让他在平静的水面既蜻蜓点水,意味悠长,又激水三千,龙吟虎啸。可惜今后再也不能拥有她了。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胸膛,双手握紧她的双手。他持续地奔跑。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把握这冬夜的时光,只能不停地让他们紧密地融合,一起奔跑、喘息,直到体内的寒流释放出来。他拥抱着她不胜寒冷,一阵痉挛。
哥,你好冷啊!朱喃攥紧他的手说。他没言语,只是更加紧密地与她相拥。你说实话,朱喃倦慵地倚在他的怀里说,还能像当年爱我那样,一如继往地爱我吗?嗯,他捧着朱喃潮红未消的脸蛋儿说,不是当年,这辈子我想……我永远不会喜欢任何女人了……除了你……阿喃……这样你夫人不就很可怜吗?朱喃的话刺痛了他,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再次拥揽了她。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他与朱喃离别的时间到了,他想乞求羊木的金脸婴儿,让时间为他停留在这个时刻,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和她都很明白,此后再见的机会微乎其微,或许朱喃不该托人带信要求相见,而他也不该来重续前缘,好让朱喃彻底将他遗忘。相见的结果无助于现状的改变,只是平添了更多的思念而已。可他毕竟无法放下——纵然他已是八中冗二老师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纵然这只是他牵着黑水牛、扛着稻草人,走在午夜结满黑冰的街头——他在自我温暖一点可怜的想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