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4期|雍措:凹村
来源:《十月》2018年第4期 | 雍措 2018年09月04日08:53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什么东西在吃掉凹村
晚上,我从一场大梦里醒来。之所以是大梦,是因为我把凹村的天和地都梦完了。
这场大梦中,什么都在奔跑。地和天也在跑。地和天跑过的地方,一片死下去的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跟从来没有过似的。
我坐起来。这场梦累坏了我。
在大梦中,我跟着几只蚂蚁奔跑。我追不上人,哪怕是凹村最小的人我都追不上。一只蚂蚁跑着跑着就不见了,它掉进了一片死黑里爬不出来。另外的几只蚂蚁边跑边哭,其中一只蚂蚁哭着哭着停了下来,它说:我不想逃了,被吃掉就吃掉。另一只蚂蚁匆忙回头去拽它,边拽它边说:儿子,听话,只要逃过这场被吃掉的命运,一切都会好了。
我心想,这是一场大逃亡,整个凹村的大逃亡。从它们嘴里,我知道如果落后就会被吃掉。一种还没有活够的感觉,促使我拼命地往前跑,累得我气喘吁吁。
我庆幸自己从这场大逃亡中醒来。
外面漆黑一片。一轮小小的月牙儿像贴在天上一样,死气沉沉。凹村的所有人都睡在一场梦里。梦攫住他们不放。
我坐在床上,想这些日子凹村的变化。有好长一段日子,凹村好像不是我认识的凹村了。凹村的人变得恍恍惚惚,不下地干活,话越来越少。他们整天对着太阳看,只要一朵小云移到太阳边上,他们就紧张地指着天说:要吃掉了,要吃掉了。凹村的牲畜减少了很多乐趣,圈门开着,它们也懒得出圈,待在里面一动不动,它们正在对一些东西失去兴趣。凹村的水声和风声也少了,到底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还用说,被吃掉了。
夜慢慢朝天亮走。走了很久,也遇不见白天。我想,天会不会永远亮不起来了,太阳会不会已经被吃掉了。想到这些,我探着头往外看。夜的凹村死黑一片,像装在袋子里的东西,随时被什么人就可以拿走。
我正准备缩回头坐在床上或继续睡下来对付这个夜晚。一阵沙沙声从什么地方传进我的耳朵。那声音不大也不小,窃窃的。我把脖子伸得长长地往外面看,声音又没了,头缩回来,那声音又出现了。声音明显是在躲着我。我想我应该也躲着它们。我收回身子,藏在窗户后面,那声音瞬间一片一片地从凹村各个角落传出来。
凹村到处都响着这种奇怪的声音。像什么在吃掉什么。那声音让我想到一群老鼠躲在橱柜后面偷吃厨房里剩下的东西。
我将自己躲进被子里,生怕被吃掉。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如果被吃掉,凹村人要很久以后才发现我没在凹村走动了。或许会来几个人喊我,屋里没人答应,他们就走了。他们想,我肯定是出远门了。为了不想惹人注意,我故意从里面把门用门闩闩得牢牢的,然后从窗户上跳下去,离开了凹村。他们不想找我了。我的房子从此荒废,瓦一片一片地掉,青冈木的房梁一天天被一群蚂蚁啃,燕子感到孤独,搬到其他家筑巢去了。屋子里到处装着荒芜。
没人想住进我的房子。房子里留着很多我带不走的东西。他们怕,我的有些坏毛病沾上他们。
最近几年,凹村人总是把什么吃掉什么的事情,挂在嘴边。吃掉凹村的东西,先从凹村人的梦入手。他们潜伏进凹村人的梦里,让凹村人做一场大逃亡的梦。在梦中,他们让凹村人知道,只有大逃亡才能逃脱被吃掉的命运。他们在梦里驱赶凹村人,像驱赶凹村山上放的马群。每个凹村人半夜从梦里醒来,都像我一样听见过一些什么东西正在吃凹村的声音。
凹村人把晚上听到过的声音,藏在肚子里,害怕说出口。白天,从他们精神的恍惚中,就能看出来,他们一整夜一整夜地没有睡好。他们在担心很多事情,他们很少说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僵硬。那东西吃掉了他们的笑容。
我用铺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头埋在里面快要窒息也不出来喘口气。我盼着天亮。但我又在想凹村还会不会有天亮。
“我怀疑有什么东西在地下面吃树。”很久以前,琼达说过这样一句话。
大家哈哈地笑她。
琼达皱着眉头问:你们不信?
听的人都摇头。琼达不作声。
过了一个春天,琼达又当着大家说:我真的怀疑有东西在吃树。
她说,她在她家后院同一个地方种过七次树,七次都没有成活。她七次把死树从地里拔出来,七次树的根都被什么东西吃得精光。再后来,那个院子种什么,什么都活不了。种什么,什么的根都被吃得精光。现在她不得不放弃那块地了。她想看看地下面到底藏着什么。她用锄头使劲往下挖,发现地下面有很多小洞,密密麻麻,像网一样互相交织在一起。
“地下的小洞还在向凹村其他地方生长。有东西从地下面把凹村罩住了。”琼达说。
“这是一次阴谋。有什么东西在偷凹村。那些东西背着凹村的人,在暗地里动手脚。它们从凹村的地下下手,地下得手之后,整个凹村一夜之间就被它们吃掉了。”琼达的眼睛里露出惊恐。
这次谁都没有笑她。谁都看见了整个凹村一天比一天荒凉。
我相信琼达说的话。越来越多的凹村人也相信琼达说的话了。
以前,凹村有很多条路。大的叫大路,小的叫小路。牛走的路叫牛路,羊走的路叫羊路。还有马路、猪路、风的路、雨的路、喊声的路等等。最近几年,路渐渐变少了。有的路从两条会成一条,有的路越走,越走不下去了,还有的路走着走着就断了,再怎么修补都无济于事。
很多人呀牛呀马呀风呀都被迫挤在一条路上走。把一条路越走越低,就快陷进土里了。有什么东西在土里往下拽一条路。它想吃掉一条路。也不只是一条路。
凹村的房子也有变化。变化最明显的要属三队的布初家了。布初家三口人,五头畜牲。以前,凹村人每次从他家门口过,都喜欢和布初说两句不三不四的话。布初自来就喜欢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布初个儿高,很多人说话都要仰着头给他说。布初把很多人看得矮矮的,不放在眼里。心情好的时候,和他搭话的人说两句,心情不好的时候,根本不理睬别人。为此得罪了很多人。布初不在乎得罪人,他说长久地往下看一个人,感觉人长得像怪物。日子一天天走,人们再在布初家门口给他讲那些不三不四的龙门阵时,凹村人发现他们不再仰视布初了。有的甚至是俯视着看他。凹村人说,布初变成怪人了。布初不相信,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的电线杆前,用去年的身高比高矮。布初没有变矮。后来人们才明白,变矮的不是布初,是布初家房子的地基越来越低了。他们家房子后面的一堵墙,一半都埋进了土里。凹村人看布初一家,大家都在说:布初家的三口人和五头畜牲,下半身都入土了。他们家现在的日子,过的是阴阳日。
传言一开,凹村人都躲着布初一家。他们看布初一家越看越怪。
布初家这样,很多人为了不让自己家的下半身也慢慢进土里,就在各家的房子四周打上木桩子,他们想用木桩子撑住一座房子进土里。可很多人在打木桩时,听见地下面一阵阵空响。他们还是继续打,他们想能稳住一点是一点。没过多久,一根根的木桩倒在夜里。木桩在夜里倒地的声音空空地响,像砸在一面大大的牛皮鼓上。
很多东西无法阻止。它一直在跑,你怎么也追不上。
凹村人的声音在夜里被什么东西偷走。夜里到处都有人声远走的痕迹。远走的声音夹杂在那些沙沙声里,偶尔想跳出来,又被那东西抓住。狗最能听出自己家主人声音远走的痕迹,它们在夜里急得团团转,它们想留住主人一天比一天削弱的声音,却怎么也留不住。它们想喊醒睡梦中的主人,喉咙里再也冒不出一句像样的狗叫声。它们发出的声音一天天在变化,很多时候已经不像一只狗的声音了。有的狗沮丧地离开了凹村,能走多远就多远,它们为自己是一只狗却不能发出狗叫声而难堪。有些老的狗干脆就直接死了。死让它们感觉到光荣。
凹村人早发现自己的声音被一天天偷走,他们无能为力,他们做不到像一只狗一样简单的远走和轻松的死掉。人牵挂太多,死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一种解脱。
外面一声鸡叫声,独独地、硬硬地响起来,像插在晒场上的那根老竹子。谁家的鸡这么大胆,我不禁想。我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看见天麻麻地亮开了。天亮得并不真实。我怕有些东西是假的。那只鸡又叫了一声。这声比前一声要稍稍柔和点。另外一只鸡也叫起来,接着第三只、第四只……
我爬到窗户前,探出头,听昨晚响在凹村的沙沙声。声音消失了。什么都跟没发生过一样。我转过身子,把耳朵死死地贴在我家的老墙上,我想有些声音会顺着一堵老墙从地下面传上来。我耳朵贴在上面时,老墙的泥一粒粒地掉在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从里面把老墙偷空了。我听见墙里有股穿墙而过的风声。
走出泥巴房,刚开院子的门,就遇见扎西。看着扎西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夜没有睡好。
“哪里去?”我问。
“看太阳去。”扎西连看都懒得看我。他已经对很多事情产生不了兴趣了。
“太阳真小。越来越小了。”我跟在扎西后面,我也想去看太阳。
“你也这样认为?”扎西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他的眼睛里到处是细细的红血丝。网一样织在里面。我突然有些害怕。我知道有东西已经在扎西身上动了手脚。扎西看我时,我觉得扎西要吃掉我。
我不想回答扎西的话。急忙走在他前面。我想躲开一些东西。
我听见扎西一直在后面喊:你也这样认为?回答我呀,你这屁娃。回答我……
扎西紧追不舍。和有些东西一样紧追不舍。
今天,一朵云又吃掉了一小块儿太阳。
很多东西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人了
昨天,凹村有两家人在院墙上斗嘴。风把两家斗嘴的话刮得到处都是,仿佛满凹村都在斗嘴。
一家说:“那棵树是我家的种,只是不知道哪场风或哪次水把它移到你家田坎上了。”
一家说:“你让树喊你一声,我就相信那棵树是你家的种。”
两家人从早上闹到晚上。风故意从早上到晚上地刮。它想使坏,让整个凹村都闹腾起来,它才不寂寞。
两家人都不服气,他们各自从自己家的树上摘来一个果子,拿在手里做对比。他们相信能从果子上各自证明自己是有道理的。
两个果子在围观的凹村人手上过了一遍。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轮到达噶手里,他看都不看就说:“既像又不像。是两家人的果子。”
两家围着达噶闹开了。让他说出原因。
达噶坐在石头上,慢吞吞地说:“很简单,我看树就知道结果了。这棵树比平时的树要矮些,树皮皱得跟他家脸上的老皱纹一样,我就知道树是他家的种。”达噶看着其中一家人说。
那家人得意起来:“你看,我说是我家的你不信。”
另外一家人不服气,正要质问。达噶又说:“这棵树叶子圆中带长,长中带扁,扁中带尖,像你家人的脸型。我就知道说是你家的也并不错。”
这家人也高兴起来:“瞧,我说是我家的嘛。”
这场斗嘴没有结果,但是两家人都高兴地回家了。他们没有往深处去想达噶模棱两可的话。达噶解决了两家人一天的斗嘴。风在这里凑不上热闹,丧气地刮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走在散开的人群里,垂着头想事情。达噶从我身边走过,我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停下来看着我。我问他:你是怎么从一棵树上看出这棵树是谁家的种。达噶说:其实这再简单不过了,很多东西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人了。说完,他呵呵地笑着。满嘴的烂牙争先恐后地露出来。
达噶掉了两颗门牙。他的缺门牙让我想到他家圈里的老牦牛。
老牦牛老得不行了,掉了好几颗门牙,怎么也死不下去。达噶每天弓着腰割草喂它。有次,我站在圈门口偷偷看达噶喂老牦牛。他和老牦牛面对面地坐着,牦牛吃一口,达噶喂一口。老牦牛吃饱了,达噶就坐在那里边摸老牦牛的头,边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从背后吓他。老牦牛和达噶一起瞪着惊恐的眼睛看我。他们的眼神出奇相似。那次我还开玩笑说:吓住你们两兄弟了。达噶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打我,我嬉笑着躲开。他怒着气说:差点儿把我和老牦牛的魂儿都吓掉了。如果魂真正掉了,我们两兄弟的魂儿看你怎么赔得起。
现在想想,达噶早就明白了有些东西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人了。他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或是他根本不想告诉任何人,他想保守一个人的秘密。
达噶的话扯着我。我觉得凹村的很多东西之间都存在某种联系。
我家门口种着一棵柿子树。树小的时候,我和它是朋友。我经常对着柿子树说话。说不能给大人讲的话。我说完每句话都会对它说:懂没?柿子树有时摇头,有时点头。不动的时候,我用手轻轻碰碰它,我怕它错过一些我说的重要的话。
后来柿子树越长越高。它长的时候,我也长。可我怎么也长不过一棵树。我每次坐在它的根上摆龙门阵,感觉是对着一个人的屁股在说话。让我很不舒服。我在问它懂没懂的时候,得仰着头。仰着头问话,我觉得我在对着天说。天不理我,我没有权利问天懂没懂,天懂得比我多,它会嘲笑我。
我不理一棵柿子树。好几年都不理它。像跟它生了很大的仇气。直到有一天,阿拉拿着一个红红的大柿子逗我。她把柿子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最后说奇怪,凹村大柿子要不是扁的,要不是椭圆的,你家的柿子怎么就长成了方柿子。她疑惑的时候,我也疑惑。我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一棵柿子树的果实了。阿拉看看柿子,再看看我,突然哈哈笑起来。她说这个柿子真像你的脸。整棵树上的柿子都像你们家人的脸。
当时,我不信。后来我仔细观察过这棵树,它和凹村的很多柿树都不太一样。它的果实、叶子、长势都和我们家人非常相似。我们家人的脸是凹村出了名的方脸,很多人背地议论,说我们家上辈子富得流油,各各肥头大耳。大柿树不但果实长得方,叶子也圆中带方,和我们家人的脸一样。它粗粗的树干不是笔直地冲上天,而是长得不紧不慢。它长一节,打一个结,长一节再打一个结,像累了有人放个小凳子在那里一样。这个结像极了我爷爷背上的驼背。只是爷爷长不了那么高,只能在自己的背上打一个小结。爷爷也想在累的时候,歇一歇。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我摘了很多凹村人种的核桃树、梨树、桃树、花椒树的叶子、果实和我家的一一做了比较。这些叶子、果实和我们家的都不一样。我家果树的果实和叶子的长相都像我家人的脸,方方的。后来,我把我摘的凹村每家的叶子和果实再还回每家时,我再次发现,凹村每家人的果实和叶子都不相同,它们都像每家人的脸,长的、圆的、椭圆的、尖的、扁的。树干的长势也各异,笔直的、弯弯的、高高的、矮矮的、粗的、细的。我不禁感叹,树在模仿凹村人的一辈子。
夜里,我听风刮树的沙沙声。那是树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柿子树说话的声音像我阿爸的声音,粗粗的;核桃树的声音像我阿妈,柔中带尖;苹果树的说话声像我那死了的阿哥,硬硬的;葡萄树说话的声音像我和阿姐,叽叽喳喳的。
我越来越注意凹村的很多东西,包括土地、畜牲、每场落在凹村门口的雪、每条经过凹村的路、每天挂在凹村天上的星星、白云甚至是生长在谁家门口的一棵野草、一朵野花,我都认真观察过。观察得越多,我越肯定,每样东西都在模仿凹村人的一辈子。那些模仿凹村人一辈子的东西,汇集在一起,又形成了另外的一个凹村。
某个凹村在一个我们看得见但却不太在意的地方生长起来。
从我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对待每样凹村的事物都客气起来。我犯不着去得罪它们,得罪它们就是得罪另外的一个凹村。
路上,我遇见谁家去放羊,我先给羊的主人家招呼,再去给一群准备上山的羊打招呼;遇见谁家在打核桃,我先问候核桃树上的人,再去摸摸那棵树,嘴里说着:你辛苦了。树上的人从密叶子里回话不辛苦。
我想和凹村的所有搞好关系。说不定,下辈子我也会投生成凹村里的一棵树、一头牛、一条路,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谁家人了。
关键是我还明白一个道理:凹村的很多人是活不过凹村的一块地、一棵树、一条路的,如果我这辈子和它们搞好关系,下辈子再投生到凹村,我就不会那么孤单,至少我有那么一些我熟悉的东西在那里,它们不会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我。
一天,我在路上遇见达噶。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他嘴里的门牙又掉了两颗。他老得不能再老下去了。像他家院子里干裂的杏树,活着也没多大意义,随时等待一阵风把它带进土里。
达噶背着手,又是冲我呵呵地笑,他的笑声仿佛来自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知道那个秘密了?”
我点点头。
“知道怎样做了?”
我摇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
“那就对了。”
达噶笑着从我身边走过。我看不见他缺牙的嘴。
从那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了。
我想,达噶肯定生长在另一个凹村了。我得走遍整个凹村,去找一条像达噶的路或是一棵树。
谁知道呢。
一座山管不了的闲事
秋收过后,我想到隔壁村子去转一转。
两个村子隔不了多远,为了把两个村子隔得更清楚些,中间有座光秃秃的山挡着。光秃秃的山从来不长植被,山尖生得锋利,远看像把长长的弯刀仰放着,刀刃对着天,仿佛它要切割一切从它身上跨过去的东西。
很多东西都想从一座横跨在两个村子的山过。有些东西总是管不住自己。
比如风。
一股风老是在自家村子里转悠,不免枯燥。和人一样,风也有玩累的时候。一股风从春到冬地重复着刮,有时大点,有时小点,有时暖点,有时刺骨点,不过变来变去,也再变不出几个花样。村子里的人厌倦了一股老风总是在村子里毫无生气地从春刮到冬,再从冬刮到春。大家都熟悉了一股风的花招。有时人们不用看风,就知道今天要刮什么风。人和风也玩累了,他们对一股一点都没有新鲜感的风失去了兴趣。风开始想着办法地去往其他村子。其他村子有另外一股自己和自己玩累的风。
凹村的风想窜到隔壁的村子,它们要想办法躲过凹村人的眼。
它们知道凹村人不喜欢一股风在其他村子蹿来蹿去,像转窝子一样损坏了凹村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凹村人相信,一股风里藏着很多凹村人的秘密,一旦一股风跑到其他村子,凹村的秘密也会破在其他村子。
风要躲过凹村人的眼,它们首先在自己的村子里像往常一样顺其自然地刮一遍。凹村很多人都在顺其自然地等一股风刮过。平时他们满不在乎一股风,但是只要那股风没有顺其自然地刮过,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他们站在自家门口骂骂咧咧,以为今天的风偷懒了,或者是藏在其他地方了。他们会发动一群娃去漫山遍野地找风。找不着就漫山遍野地喊。再懒的一股风都会被漫山遍野的凹村娃吵得不得安宁。喊回来的风,慵懒地在凹村刮一遍,眯着眼又去偷懒了。一股老风在一个村子刮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风也倦了。
一股风在凹村刮完一遍,它们让一些枝枝叶叶的风先慢慢往那座光秃秃的山上爬。剩下的再在凹村殷勤地走一遍。这一遍,它们慢慢地走,落到人多的地方故意停一停,刮落几片树叶,摇晃一下竹林,在人多的地方中间盘旋,抓起地上的土往人身上撒。凹村人习惯张着嘴开骂,他们开骂的时候,凹村的风笑着离开。它们知道今天凹村人已经记住了一场风的刮过。它们转身往光秃秃的山去追先走的那些枝枝叶叶的风。汇合后,它们一起一股脑儿地去跨那像刀刃一样的山尖。在跨的过程中,风会受伤。刀刃一样的山尖就是为一些东西受伤准备的。不过,风很快能治愈自己。只要跨过去和另一股风汇合了,所有的伤都好了。
一个村子,很容易发现另外一股风窜进自己的村子。人的嗅觉和畜牲的听觉都很灵敏。
当一股陌生的风从人们身边走过,他们马上就能把一股野风的味道闻出来。他们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刚刚刮过的风骂骂咧咧真是没教养,也没人管管。他们骂这句话时,像在骂谁家调皮捣蛋的娃。
畜牲听到一股野风刮过,抬着头冲天叫。牛叫出牛的叫声,马叫出马的叫声,狗叫出狗的叫声,很多畜牲的声音混合在村子上空,乱糟糟的,它们想这样的叫声可以吓住一股外来的风。
畜牲不会知道,风是吓不住的。一股外来的风,只会把它们的声音带回自己的村子,让自己村子的畜牲听它们是怎样叫给自己看。
凹村的风和隔壁村的风经常串门。两个村子的秘密早就被两股老风传来传去。
比如长在天上的东西。
有些东西是天生为天空生长的。天是一片沃土。天不需要像凹村人一样一到冬天就担心打土饼子,一到深春就操心耕地播种。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可以在天上生长起来。天有种让人不劳而获的感觉。
天上的东西是一座锋利的山管不住的。一朵云可以随处飘,一些星星可以在两个村子之间相互走动,一道彩虹可以一只脚跨到凹村,另外一只脚跨到其他村子。有些雨,可以一会儿跑到这个村子待待,一会儿跑到那个村子玩玩。还有些鸟,整天在刀刃一样的山顶上飞来飞去,飞过的时候落下几声清脆的叫声或拉几个粪便便送给一座山。
隔在两个村子之间的山终究是管不住很多东西在两座村子之间相互走动的。
比如我。
我可以绕过一座山到达山后面的村子。
山后面的村子,隔几年我才去一次。有些骨子里的东西,不允许我经常在另一个村子里去走动。我管不了我的一张嘴。
去一个陌生的村子,不说话不行,总会在路上遇见一些需要你说话的事情。
一只蜜蜂故意蜇你,让你痛得“哇哇”叫;一条蛇突然从草丛里跑出来,横在你面前,吓得你“妈呀妈呀”地跑;村子里的一群野狗,看见你出现在自己的村子,围着你“汪汪”地打转,你不得不说一些求饶的话,让这群狗放过你。
一个陌生的村子,总会有办法让你向它说些什么出来。
只要我躲过那群守在村子口上的野狗,就很容易进这个村子了。我知道,有些人故意在那里藏着看我给一群野狗求饶,也不出来帮我。他们喜欢看见我给他们村子里的野狗求饶的样子,既胆战心惊,又唯唯诺诺。这让他们满足。就像我在给一个村子求饶一样让他们满足。
我尽量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少说些话。但是我知道,我的话再少,那个村子里的人也会在我的话里得到些什么。哪怕是我说的凹村口音也值得他们模仿。他们想知道凹村人近几年的变化,他们研究一个我,就像研究过了整个凹村的人。他们从上到下地看我,看完之后,翻来复去地摸我的手。他们从我的一双手上的老茧看出凹村人近几年有没有在拼命地耕种。他们知道,问我凹村近几年又开了多少荒地,种多少树,收割了多少青稞,这样的话我都不会如实地告诉他们。他们干脆就在我的手上去了解他们想知道的一切。
他们看我的手时,我微微地笑着给他们看。只有这个笑我可以伪装自己。我把一些心里苦的东西笑给他们看,把一切愤怒的东西也笑给他们看。当然,真正该笑的东西,我也笑给他们看了。他们摸不透我的笑里藏着什么。摸不透我,就摸不透凹村真正快乐的东西是什么。我必须在另外一个村子藏好凹村的快乐。知道别人的快乐,破坏别人的快乐就再容易不过了。我要提防一群外人。
我想到这个村子转一转。这个村子的人不好意思拒绝我。他们知道,每隔几年,我都会来转一转。不带走他们的任何东西,只是看看他们村子的变化。
几年之后,一家人的兴旺,可能再不如从前了。几年之后,有的人再看都不像几年之前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还有一些横在路中间的老树,故意长破了,叫我从它的身体里过,它们想让我经历一场它们经历过的破碎。
穿过老树,我径直向一条熟悉的小路走。我正走在那条越来越窄的路上,有人在后面喊我。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他问我是不是去找上面的那家人。我点点头。我说过我要尽量在一个陌生的村子少说话。他让我别去了,那家人住在那里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座座荒在草丛中的坟茔。
我不想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中午的,这个村子里的很多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他们是不是每天都这样在地里顶着太阳干活呢?难道他们就这样放心一个凹村的人在他们村里自由走动了吗?是我手上的老茧让他们着急起来吗?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过几年,你再来,可能就看不见我了。不过,过几年,也有可能是你让我再看不见了。”一个放牛的老人说。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也和这个老人一样,年近花白。这个村子完全放心一个活不了几年的人在自己的村子转悠了。
我走出那个陌生的村子,没有人来送我。狗呀、知了呀的叫声都停止了。我的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条土路绕山绕水地可以把我送回凹村。
这次,我有个想法,我想像凹村的风一样,翻越那座锋利刀刃一样的山尖回到我的凹村。
梦是我们另外一场人生
一天,我在一片白得耀眼的地边遇见一条赖活着的蚯蚓。它直直地躺在地边,拦着我的去路。
坦白地说,我已好久没有看见过这么胖胖的、直直的一条蚯蚓了。我看见的蚯蚓要不正在阴暗的角落里弯曲地爬,要不就是肚子扁扁地贴着土,跟一个懒汉一样让人生厌。
我盯着这条蚯蚓又看了一会儿。它还是一动不动,睡得四仰八叉,我真羡慕一条蚯蚓睡得没心没肺。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能“喂喂”地喊它,想请它给我让开一条路,我不想和一条蚯蚓挤一条凹村的路。凹村的路可以给风走、给水走、给野狗跑,可就是不能给一条蚯蚓走。蚯蚓的路在地下,它没有必要和我来争一条地上面的路走。
我也不想从一条蚯蚓的背上走,那样显得我不够大气,欺负了它。
我继续“喂喂”地喊它。它还是一动不动。
“混娃,你故意是吧?”我冲着它吼。
换成是以前,我冲着哪家的小娃说这句话,肯定是哪家的小娃惹我生气了,我想抽这个娃。但今天,我冲着一条拦在我前面的蚯蚓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我想抽它的一股气堵在心里。
如果今天有急事,比如沟里的水快轮到我家水口了,哪家的牛下我家的地了,我会飞快地离开这条蚯蚓,无论是从它身上跨过还是从一旁绕过,我都会很快离开。可恰巧我今天什么事情也没有。我闲得无聊。我想与其把时间闲在无聊里,还不如何把时间花在这条横在地边的蚯蚓上。
“你心安理得地睡着,就没家人管管?”其实我想把这句话说得更透些,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口的话,有半截断在了肚子里。有些想说出来的话,不听我使唤,说断就断,让我觉得还有另外一个我住在体内。他控制着我。
我蹲下身子看蚯蚓。这条蚯蚓是我这一生遇见的最漂亮的蚯蚓。它的身体圆鼓鼓的,白里透红,它一动不动很温驯,让我想用手去抚摩它。我静静地看着它,透过它的身体看见了它身体下的另一方土地。这真是一次奇怪的经历。穿透一个生命看土地,土地也奇迹般地发生着变化。
我不羡慕一条蚯蚓的酣睡。我每天也睡过。可我从一条蚯蚓的睡,看见了自己的睡。睡觉把我和凹村隔开了。
我们在梦里经历另一场人生。
另一场人生中,我们有另外的开始、经历、结束。另外的一场人生中,我有一个另外的名字。那个名字可能比现在我在凹村的名字更好听或更难听些。我依然用着那个更好听或更难听的名字。在那场人生中,什么都跟凹村不一样。在凹村我没有遇见的,那里可以遇见。在凹村我没有享受过的,那里可以享受。在凹村我羞于唱出口的歌,在那里可以大声地唱出来。
我离不开一个村庄。我经常在梦里遇见一个村庄。我在那个村庄中,过我的另外一个人生。
另外一场人生中,风是倒着刮的,人是倒着走的,大渡河是倒着流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我在那场人生中,活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不养几头猪,不放牛、不去操心秋收的事。有人养着我。那个人总不和我见面,她把我心里需要的一切都提前为我做好准备。那样蛮好,少去了我和她见面要多说的客套话。
另外的一场人生中,我话多起来。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要说出来。另外的一场人生就是为我这辈子解气的。在那场人生中,我大踏步地走路,离扎西还有一段路,我就会想办法让他知道我来了。我会冲他大开玩笑,哪怕不值得笑的地方也要笑出声。我要改变他说我这辈子整天哭丧着脸,站在我旁边,阴气太重的想法。
我在两场人生中来回走动。白天是我在凹村的一辈子,晚上是我另外一场人生的一辈子。有时我也在白天去我的另外一场人生中闲逛,像这只蚯蚓一样,在阳光下就去了那里。白天在另外一场人生中闲逛,我悠闲自得。那里是黑夜,人们睡得醒不过来。即使有人醒过来,他们也不会管我。很多人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有时,连自己的闲事也不想管。
我随处走动,把我的口哨吹得响亮。倒着刮的风把我的口哨声倒着刮到其他地方,让其他地方的人或牲畜听。很远的地方响起牛叫声,先是一头小牛,然后是两头小牛。小牛的瞌睡少,不像那些老牛,活不活都不太在乎。但那些老牛都走过小牛走过的路。它们都明白没怎么长大的小牛,整天整天不闭眼,看着外面的世界。
在另外一场人生中,我遇见一个赶夜路的人。他打着火把,把整条小路都照亮了。他看见我,先是一惊,然后问我:
“你也是来找东西的?”
“是的。找到一些。”我顺口回答。
“哪里找到的?”
“磨坊那边。”有没有磨坊,我并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说。
“妈的,我找了好多地方,就是没去磨坊那边。”
说完,那人急匆匆地走了。
“你找的东西是什么?”我冲着他的背影说。
“梦。我的梦丢了。”
他看也不看我,闭着眼睛,倒着走到其他地方。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来到一家人的门槛上坐下。那家人门槛中间凹下去,两边凸起来。我想这家人一定是住了好几辈,才把一个门槛走成这样。我把门轻轻地推了推,门开出一条小缝。我听见屋里几个人的喘息。粗的细的,有高有低。几只老鼠的叫声窜在这家人的呼气声中,让有些东西断断续续。它们在影响别人的另外一场人生。我从门缝里学猫叫,我想赶跑这些老鼠。老鼠的声音小了一会儿,还有一会儿根本就没有了。我正暗自高兴,一只老鼠一下站在门缝里,张着大嘴,大叫一声。它大大的嘴和尖尖的头,吓坏了我,我起身一蹚跑开了。我管不了别人的事。我听见门缝里响起一阵阵老鼠的叫声,它们一个个都来笑我。
另外的一场人生中,我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他们陪我长大,陪我消磨一天一天的时间。我告诉过他们,每个人都有两个人生。他们不信我的话。我说,梦就是我们的另外一个人生。他们其中一个说,他从来就不做梦。他不知道梦长成什么样。这让我想到那个找梦的人。还有的说,他们的梦经常模模糊糊,他们对另外一个人生根本不抱什么希望。
我相信,人一旦睡着了,就是在经历一个人生。人一旦醒来,又在经历另外一个人生。梦隔开了两个人生。一个人活一辈子,其实是在过两个不同的一辈子。所以有些人经常什么事情都不做,却一直喊累。那是他的两辈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阳光还是很辣。我看着眼前的这条漂亮的蚯蚓,依然一动不动。它活在它的另外一场人生中。让我不忍打扰。
我从旁边绕过它,像绕过了别人的一辈子。
一场等也只是空
快一个月了吧?即使少也少不了两天。我注意到一个背着花背篓的人在凹村的村口转悠。他想进凹村,却总也不走进凹村。
他整天在凹村的村口守着。风和雨都赶不走他。
我问过从村口回来的凹村人,他们看见他时,那人在干什么?有的人说,他什么都没干,有的人说那人冲着他们笑,什么话也不说。我又问凹村人,那人长的什么模样?有人说脸长长的,有人说头发长长的,还有人说他鼻子长长的。我把每个人说的话归结在一起,他的样子古怪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快一个月了。这个人还不进凹村,看来也没有打算离开。他在凹村的村口守着一条细细的出村路。什么也不干,也似乎不打算干些什么。没干什么,就是在干着最大的什么吧?我想。
凹村的出村路又细又脆。没几个人去踩,一旦有人踩了,就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坑是一个人留下的记号。那个坑在下一个人去踩时,一下就脆生生地裂开了。谁都不知道后一个谁把前一个谁的脚印踩疼了。它的疼可能只在前一个人的梦里响起。
凹村生活着一村子的懒人。这些懒人平时连话都省着说,更别说去踩一条又细又长自己根本不想去踩的路。为什么有那样一条路出现在凹村,凹村的老村长说是为了通气,一口老气。他说一个老村,整天被山绕着,被天盖着,憋得慌。那条又细又脆的路就是凹村出气的地方。闷得慌的时候,向着那条小路喊上两声或喘上两声粗气,什么都缓过来了。路是一条好路呀,只是在乎的人少了。村长说。
我从来没去踩过那条小路。不是说我随着一凹村的懒人学懒了,而是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去踩那条小路。凹村四面都是山,我在每座山上去跑。每座上都会有一条我自己的路。我在村子里的每条小路上走,每条小路上都有我的脚印,它不会脆生生地像出村的路一样说塌就塌给我看。只要不经过那条出村的路,每次我走过凹村的路,都是属于我的路。我的路又和其他人的路交织在一起,形成整个凹村的路。我们混在一凹村人的路上走,每个人在走自己的路,每个人似乎又在走别人的路。那些路密密麻麻,足够我走一辈子或几辈子了。我不需要再去考虑那条出村的路让自己去踩一次。在我心里,那条路就是一条废弃多余的路。
很多凹村人都有我这样的想法。在一个村待久了,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村子的旧。再旧的东西,他们都不会嫌弃,因为他们很少见到新的事物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有几个爱吹牛皮的年轻人说,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们要沿着那条小路出村去看看,看了有可能就再不会回来了。他们的话在凹村里引起一阵热闹。很多人都对几个年轻人即将沿着小路出去再不会回来感到留恋。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很多年过去了,那几个以前年轻现在并不年轻的人还没有沿着那条小路出去。有人问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客气地说:再等等,时候还没有到嘞。他们把牛皮吹上了天,自己想收也收不回来。
那条路细起来,脆起来。越来越细,越来越脆。人不想走的路,有些东西争着走。比如雨和雪、风和阳光、杂草和荆棘。还有些胆大包天的牲畜,背着主人偷偷去踩那条小路。它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走过那条小路它们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它们下一个的落脚点。它们在和一个凹村的人斗一口气。和那几个说了要走却没有胆量走出凹村的人斗一口气。可它们应该多想一会儿,那条路是人开的。只要人不去踩,一条路怎么也不会有路的样子。它们要走,顶多也就走出一条牲畜的路,风的路,雨的路,阳光和雪的路,却永远也走不出一条人的路。那条出村人走的路,越来越荒凉。荒芜到一定时候,就被岁月埋了。那种埋,是默默无闻的埋法,不像凹村死一个人,死比生还要风光,敲锣打鼓,像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那个人还守在村口。他在守一条荒芜的出口。他会不会不知道这个出口并不是凹村真正的出口。凹村人的出口只朝向盖住他们的天和围着他们的山。凹村人在没有出口中,故意装得自在。他们的出口装在心里,像拴着的看家狗,不愿意放出来。
我站在我家的歪脖子地坎上,看那个整天装着无事可做又心怀鬼胎的人,他的花篮子背篓永远是空的,而且会一直空下去。他带不走凹村的任何一样值得带走的东西。
哪怕他一直冲着凹村人假惺惺地笑。要知道,微笑和微笑之间还是有距离可言。
凹村请你绕道而行
昨天凹村来了一群赶着马匹的人。
那群人瘦得皮包骨头,风一吹,他们东倒西歪。风走了,他们叉着腰站在风的背后,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把刚才的那口气缓过来。
马是人养出来的,人都瘦成那样,马也好不到哪儿去。
领头走的是一匹老马。棕色的皮毛,跛着腿,头昂着,眼睛看着前方。后面的马走得垂头丧气,眼睛盯着地看。地看花了,鼓起力气往前看。后面的马不抬头,也不会走错一条路。最前面的老马是它们的路。
人的好奇心要比马多一些。即使他们看起来也疲乏至极。他们走上一阵子,就抬头看看前面,走上一阵子又看看前面。生怕走在前面的老马把路走偏了。
人知道只要给马一条巴掌大的路,就能一直走下去。人却走不了一条巴掌大的路。人比马矫情得多。
走在最前面的老马,知道人不放心它,常常在后面看它带的路。时间久了,它能猜测到人什么时候看路一次,一次要看多久。等人看路的时候,它就停下来不走,等人。它一停下来,跟在后面的马停下来,所有的人停下来。整个时间停下来。
马和马之间,相互望望。所有想表达的东西都装在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马的眼睛很奇怪,仿佛劳累和困乏只能进入它们的身体,却永远进不了它们那双明亮而美丽的大眼睛里。它们的眼睛随时看,随时都有种让人想跌进去的感觉。
人在困乏的时候,马的眼睛是陷阱,是引诱,又是安慰。
走在前面的是一匹老马。走在人最前面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老总是让很多东西信奈。
这次停下来的时间比老马预计的要长一些。它往前走了几步。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走了几步。人却没有跟上几步。老马听得出人没有跟上来。它回头望人。
拄着拐杖的老人跟后面的人说着什么。风一来,大家赶紧双手叉腰。叉上腰,人似乎就有了定桩。队伍中间一个没来得及叉腰的人险些被风推倒。他往后退了几步,撞到后面的人。后面的人歪着身子,脸色铁青,示意他赶紧叉腰。
风过后,老人用他的拐杖指着前面的村子坐下。所有的人都挤上来,坐在老人的周围。路被这群人挤宽了一点儿。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群人在密谋怎样穿过一个村子。马竖着耳朵听。它们也要知道这个秘密。马要带好一群人,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匹老马。
它转过身,走进人群。其余的马都给它让道。老马站在老人身后。听到不满意处,“扑哧扑哧”地哼哼两声。人就重新开始商议马觉得不妥的地方。人相信一匹带着他们走南闯北的马。
是一场风把这群陌生的人和马的味道刮进凹村的。凹村的春风嫩嫩的,好养。它们刚刚出生,还没有被那些活得吊儿郎当的老风带坏。它们忠于凹村,遇见什么事,都先给凹村人报信。
凹村人看好春风。每到春天,樱花含苞待放时,他们都要举行一场迎接春风的盛大仪式。仪式上,他们说要对风好。风是他们的家人。这是他们在收买风。春天的风长得嫩,不醒事。有人给它糖吃,它当然高兴。吃了别人的糖,给别人办事也卖力。所以春天是凹村消息膨胀的时段。那些嫩风,甚至把一些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旧事都翻出来,刮得满凹村都是。那些老风管也管不住,干脆藏起来,由着嫩风的性子走。它们也是从嫩风长起来的。
凹村人看过很多场风,其实他们知道,风会越长越野。风的野是依着四季慢慢变得越来越不像话的。只是他们还是对每年的春风怀有期待。他们每年都想调教好一场嫩风。让它长得更贴凹村一点儿,更让凹村人省心一点儿。
那群人和马还在离凹村三公里的地方,围成一团。他们的商议很慢,老是得不出结果。
凹村人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对于这样的准备他们轻车熟路。
他们把凹村断尾巴缺牙齿的狗全部赶在黑房子里关着,让狗别出声,只有他们让狗叫的时候狗才叫,只有他们让狗出黑房子的时候狗才出黑房子。他们把最强壮角最尖的牦牛放在路上。把所有家里最具攻击力的猪鸡鸭羊藏在河边的茅草屋里,让扎西守着茅屋。他们把整天在西坡乱叫的乌鸦诱到大树小树上。把凹村上了百岁的老人集中起来,隔一段路坐一个,一直坐到村那头。
其余派不上用场的人和动物都躲进凹村后山的两个大黑洞里。
一切都井井有条。人和动物早就习惯了齐心协力抵抗外来的人。他们不想让凹村成为别人的领地。
那群外来的人和马在远处慢慢动起来。所有他们先前的安排都有了变化。
一匹小马颤颤巍巍地走在最前面。走两步停两下。老人和老马都退在了最后面。他们想骗凹村人,这是一支由不醒事的马带的队伍,不值得引起他们的关注。还有的人藏在马的屁股后面,用马浓密的尾巴盖着自己。队伍中不断有呻吟声和咳嗽声。他们想让这些声音去迷惑凹村人,骗取凹村人的同情。
一切都被嫩风带进凹村。凹村人和动物偷偷地笑。风在路上来回穿梭。
那群陌生的队伍来到村口。他们假装咳嗽和呻吟,四处看凹村。他们想挖出一个村子所有的秘密。
百岁老人坐在石头上看来的人。她头上裹着青布帕子,身上穿着蓝布长衫。老人不断地用袖子擦眼睛。她想看清眼前的人。
队伍中一个捂着胸口的人走向前,给老人说话。大概是说想借凹村的路踩踩,他们只是路过这里。他再三说他们只是路过这里。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想去找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卓嘎。他们已经找了他很多年。那是一个不告而别的人。他们牵挂着他。
坐在石头上的老人用手摸了摸说话人的脸。那人的脸在老人粗糙的手心硌得她的老皮都在疼。她知道,这个人一定在路上走了好多年了。他的脸上分布着数也数不清的阳光月光和尘土留下的印记。
老人给这个人指了指进村的路。那人感激地朝后面的人招招手。后面的人和马跟上来。经过百岁老人身边,走在最后的拄着拐杖的老人和老马看了看百岁老人。他们都互相笑了笑。他们的笑里夹杂着岁月的沧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圆滑。
这群人走得很慢很慢。从他们的慢中看得出他们根本不想离开凹村。
第二位百岁老人坐在树桩上。老树桩腐朽得快要断了。一群蚂蚁在腐朽的老树桩上忙忙碌碌。他们三五成群地把腐朽的木渣从老人的脚上运走。它们在忙一场生命里的忙,无法停止。
老人冲着来人和那群马笑。一颗要掉不掉的门牙在呼进呼出的气体里荡。
换了一个咳嗽的人和老人招呼。他说出的话,和前面捂着胸口的人说的一模一样。
“去吧,小心踩坏了凹村的路。凹村的路脆得很,说断就断。”老人说这话时,要掉不掉的牙在嘴里晃荡。
这群人顺利地进入了凹村。他们一路遇见七位百岁老人,却没有遇见一个年轻的人。他们在心里暗自高兴。他们想:这座老村老得只剩下老人了。他们精神抖擞,在凹村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仿佛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看见百岁老人,爱理不理,风也吹不歪他们。
牦牛慢慢向他们走来。走到近处,陌生人用手去摸牦牛的粗尾巴和壮脊梁。“阿啧啧阿啧啧”的赞叹声从他们嘴里传出来。牦牛用鼻子嗅他们的手和脸,“哞哞”地叫,仿佛陌生人养了它很多年。
“天意,天意呀。”那些人哈哈地笑。牦牛舔着他们的手,眼睛骨碌碌地转。
马不和牦牛亲近。它们能闻到有些东西在蓄意伪装。那匹老马在老人面前跺着脚,用头去顶老人。
“虽然我们有牦牛了,可我们不会淡了你。你们陪我们走了那么多年,都走老了。”拄着拐杖的老人爱怜地摸着老马的头。老马继续踱着脚。凹村的地被马踩出了坑。
这群陌生的人围坐在一起。拄着拐杖的老人坐在中间。老马离开了。
“终于找到了。我们走了这么多年。”老人说。
他们开始安排起在这个村子的生活。他们已经把这个村子当成是自己的村子了。
他们决定掀了那些老坟墓。他们知道坟在,根就在。他们要把老坟墓改造成一片花园,种上这些年从各个地方收集来的花种。让这些花春夏秋冬地开在墓地里。即使有一天这个村子的人回来,他们也认不出那是一块墓地。他们要把这里的石头房全改成竹房。这里漫山遍野都生长着竹子,用也用不完。他们还准备修建一堵高高的墙,封了那条进村的路。让路过这里的人,只能绕过村子走。这些牦牛他们准备好好养起来。可以耕地,可以为他们驮秋收后背不完的粮食。
“这村子啥都好,就是乌鸦多了点儿。”其中的一个人说。大大小小的乌鸦笼罩在凹村的上空。“呱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大家都清楚乌鸦是不干净的鸟。它总爱催人的命。
“沿路我们看见那么多村子。有的荒废,有的老坏了,有的不让我们亲近。这里很好了,这里似乎本来就是在等我们来。”拄着拐杖的老人说。
大家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沿路他们见过太多不如意。
山上响起一声口哨声。断尾巴缺牙齿的狗冲出黑房子。扎西放了茅草房里的猪鸡鸭羊。凹村瞬间活了起来。围坐在一起的人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扶着拄拐杖的人往村外跑。天上的乌鸦密密麻麻地盖着凹村的天。天黑下来,那些人看不清路,不断地摔倒又爬起来。那匹老马跑在最前面,谁也不理。
他们在逃跑的路上还看见那几位百岁老人坐在原先的位子上,那个爱笑老人的门牙在风中摇摆。
他们跑到村口。后面的乌鸦飞了回去。追他们的动物们慢慢往回走。有几条狗伸着长长的舌头盯着他们。他们在守着一个村庄。只要你不踏进去,它们就不会咬你。
“还是别人的村子,我们还得继续寻找自己的村子。”拄着拐杖的老年人沮丧地说。
队伍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老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老人走在人的最前面。凹村的嫩风一吹,他们被吹得歪到了一边。这些人赶紧用手叉腰。
一年之后,凹村所有房子都变成用竹子做的了。凹村的村前修建了一座高高的石头墙。想进村子的人,要不是他们的熟人,要不只能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