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18年第9期|残雪:我的大草原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9期 | 残雪 2018年09月05日08:17
残雪,本名邓小华。一九五三年生于长沙。一九八五年一月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七百多万字作品,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有《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突围表演》《五香街》等。
主编推荐 / 黄斌
无疑,残雪的小说一直具有先锋的姿态。在通往先锋写作的路上,她从未有过一丝妥协。她将她的这种写作,称之为表演。正是这种表演,让她和世界上所有的作家区别开来。
是的,她永远在以她独特的方式表演,她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标点,都是亲身参与。她是编剧,是导演,同时也是演员,三者集于一身。她不是一个自己作品的旁观者,什么时候都不是。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也出现过很多先锋作家,但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先锋的姿态。也许那的确是一条垂悬在山腰的羊肠小道,没有好的身手,没有执着与胆气,根本无法,且无力前行。
而残雪一直在这条蜿蜒且险峻的小路上健步如飞,并让欣赏她的人一次次担心,一次次惊艳。
这里是非洲大草原上的鸵鸟之乡,我就住在这里。
我原先住在城里,有一天我骑着摩托车来到了草原上。我从未见过这么辽阔的草原,无边无际。当我在草原上横冲直闯之际,我看到了小木屋。小木屋就位于鸵鸟之乡,是无人居住的房子。木头和木板已经发黑,但室内居然还有很浓的居家的味道。尤其是墙上那猩红色的羊毛挂毯,令我想入非非。挂毯的正中间是一只巨大的鸵鸟的眼睛。啊,这只巨眼,从我第一眼望见它,我就在心里认定了鸵鸟是这世界上最美、最难以琢磨的鸟儿!
屋里有些干粮,比如铁盒里的压缩饼干。打开后门,就看到了那口井,井里的水很清澈。不过我知道此地的水看上去很干净,喝一口却很可能致命。外面屋檐下有一口土灶,我从屋子里找出大铁水壶,从井里舀了水,放在土灶上。然后我又从周围拔了一些枯茅草,点燃了茅草开始烧水了。
真没想到,这里的井水泡出来的茶十分香甜。
我是从桌上和相框上的灰尘的厚度看出这屋子已很久没人住过的。相框里的男子浓眉大眼,但神情恍惚。这是这家的主人吗?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住在这里时每天吃些什么?在这周围看不到有人种植粮食的痕迹,屋子里面也看不到狩猎的痕迹。他真是个怪人——我是想说,他有一种魅力,让人想在这小木屋里住下来。
我找到了存放毯子和褥子的木箱,我将它们铺在那张朴素结实的木床上,然后躺了下来。
我躺在那里,看着那蒙灰的窗玻璃,忽然我又看到了那只巨眼。不同的是,这回是真实的鸵鸟的巨眼。我猛地一下跳下地,冲过去将房门打开。然而它已经跑远了。它的身体之庞大超出了我的想象,难怪它会有那么大的眼睛。它是来探望我的吗?也许是例行的巡视?
我躺回木床上,很想让自己进入大草原的历史。当然这是种痴心妄想。那么睡觉吧,我实在是很疲倦了。然而我闭眼之前又看到了那只巨眼——眼球是棕色的,带一点金属的钢硬。它并没有同我对视,那种眼神不屑于同人类对视?它感兴趣的是屋内的某个东西。但我已经禁不住睡眠的进攻了,我的眼神变得模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却并没有看见鸵鸟。我坐在桌旁吃干粮,从水壶里倒水喝,一边慢慢地回忆从昨天到今天的行程。我是一口气奔往鸵鸟之乡的吗?不,我想起来了,半夜时分我出了车祸,被甩出十几米远,然后就晕过去了。我恢复神智时天已亮,我的车子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我发动摩托车时看见了那块路标,上面画着鸵鸟,于是心中一下子变得轻松了。我一点弯路都没走,这可是极为难得的。
至于为什么要来寻访鸵鸟之乡,初衷并不十分清楚,好像是受了某个传说的影响,又像是无聊中编造出来的故事。经过一番打听,就这样奔往这里来了。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本来没有这个鸵鸟之乡,因为我的固执的寻访,它就形成了呢?我骑在车上,眼望着无云的蓝天,觉得这事难以揣测。或许揣测是没有意义的。
第一只鸵鸟出现时,我有种释然的感觉。它正在将一只巨蛋生到窝里,已经生出来一半了。我连忙绕到离它远远的地方。一路上我仅仅发现了这一只鸵鸟,大概它们当时都躲起来了吧。
我在鸵鸟之乡住下来了。好像是由于迫不得已——我的摩托车没有油了。我尝试了好几次想走出大草原,终究没有把握,只好原路返回。那个大家伙还是常来小屋探望,它成了我的寂寞生活中的安慰。
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早上,我忽然变成了食草动物。当时我按指南针的方向往北边走,在草原上走了两个小时,又渴又累。我周围到处都是一种开着白花的小草,那些细小的白花就像星星一样。一个念头钻进我的脑海里:为什么我不尝试吃草呢?我既然要做草原的住民,就应该尝试啊。我蹲下来拔了一些开白花的小草放到嘴里去嚼。这种草真不难吃,白花还有微微的甜味呢。我吃完一把,又扯一把,又吃完了……一共吃了五把草,连自己都惊讶了。
消化这种肥嫩的野草并不困难,我的胃一下子就适应了它们。后来我又尝试了另外两种草,都是生吃。本地的草本植物让我的精神变得很兴奋,自信心也一下子生出来了。
在外出溜达之际,我的视野内出现过一匹斑马,但它一晃就不见了。也许它只是路过。但是我日夜思念的鸵鸟群却隐藏着,只除了那只巨鸟。最近以来,我心里对这大家伙充满了感激,就好像我在这草原上是为它而活着一样。它那棕色的严厉的眼睛,那强劲有力的腿和脚趾,成了我心中理想的化身。或许是因为它生活在我身边,我才毫不费力地转化为食草动物了?就像这所房子的先前的主人一样?我一天天地熟悉着草原,性格也逐渐沉稳起来,我的失眠症竟完全消失了。如果我哪天夜里醒着,那决不是因为失眠,而是因为我要倾听草原的骚动。骚动一开始是在远方,然后渐渐地向我的小屋逼近,有一个人的声音在风中清晰地说:“食草者,你几岁?”
那是说我吗?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半空说话呢?而且有好几夜了,那声音总是说这同一句话。我自愿变成食草者了,因为这,我的年龄就应该改变吗?我记得我是四十八岁。
那天外出时我发现了一大片凤仙花,这种花令我想起我原来的那个家。因为怀旧,我坐在地上吃花,吃了一大捧。我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对那些花儿说:“你们落到我手里,对不起了。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高兴被我吃,暂且就这样了。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想通这事。”我吃完花就站起来看天,天的东边特别亮。我想,鸵鸟们会不会在东边?它们的所在是越来越超出我的预测了。我预测过那只巨鸟的行踪,居然有两次成功的例子。但是关于鸟群的去向和栖息地,我脑海里一片茫然。
我已经习惯了在草原上寻寻觅觅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但有一种意志在体内支配着我。也许目标没法先确定,要找到之后才会知道那是目标吧。我曾以为鸵鸟群是我的目标,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它们不是,它们只是我的不爱露面的邻居们,我们一块生活在这个大草原上,相互间进行着一种间接的沟通。我还觉得小木屋的主人也应该还在这草原上。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很可能也成了食草者。他像那些鸵鸟一样躲起来了,我相信他会通过某种方式来同我联系。这些天的沉思使我明白了,在大草原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紧密联系着的,只是从表面看不出而已。每一株草,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子和尘土,它们背后都有着强大的支撑。作为这里的住民,我必须谨慎地对待这里的一切事物,才会有可能融入到它们当中去。
那一天进屋时,我觉得相框里的那位男子对我笑了一下,我吃了一惊,揉揉眼再看照片,没法确定是不是我的幻觉。他走了,但他的一张照片就能让我安心地住在这小屋里,使用他所用过的用具,这应该就是他的魅力吧。压缩饼干早就吃完了,我已经不再想念从前的美味的食物了。草本植物令我的体质越来越强壮,每天的远足活动也令我一天比一天着迷。尽管草原的风景有点单调,但我感到自己从未像如今这样头脑清醒,四肢灵活。就仿佛越活越年轻了似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开始逐渐地领悟大草原上的种种事物了。比如说那只巨鸟吧,它为什么要定期到这里来探望这座小木屋?因为这也是它的财产嘛。木屋属于草原,虽然我住在里面了,房子的属性是不会改变的。它的目光虽然有点严厉,却那么坦然,令我想起这里的天空。也许它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这又有什么不同呢?它很可能是将我和小屋看作一个东西的。再比如昨天下午发现的那一大丛鸡冠花。我本来已经走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回头去看什么东西。结果我满眼全是怒放的鸡冠花,那种特别的红色令我销魂。很显然,它们是为我开放的。如果我不回头,不就没看见它们吗?当时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要不然我就会横扫一大片——那也许是花儿们的目的吧。有些草的根扎得特别深,它们仅仅在地面露出一点点细芽,它们的庞大的根系属于地下的世界。我是在水潭边发现它们的这个秘密的。当时水边的一块土崩塌了,我看到了那些强有力的根系。这类草总是生长在水边,我已经有两次看见泥土崩塌,真相显露。看来它们隐藏自己就是为了显露自己。
现在我每天都同那挂毯上的鸵鸟眼睛交流,我们之间的确有了沟通,尽管我暂时还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沟通。
有些启示总是同风一块儿到来。风是草原的骚动,让我震惊,最后却又让我心安。总是那同一个声音在半空说话:“食草者,你已经认出了你的出生地吗?”我很想回答这个人的问话,可我又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对周围的事物的了解不够深入,草原对我显露的依然是它谜一样的面孔。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就要说出那个东西了,但其实还差得很远。风带来的启示让我怀着希望——我听到那人的询问之后,就可以安然入睡了。他应该是这木屋的主人,否则他能是谁?我还没有猜到那个形象,即使在梦中也没有。然而我不气馁,因为住在这鸵鸟之乡,每天胸中都涌出热烈高昂的情绪。我凝视着水潭边的那块青石板,设想自己从那上面滑落水中的情形。石板上已长满了青苔,只要脚一踏上去就是那种结局,假如人不会游泳的话。当然,青石板的意义就在这里,它那深绿色的脸上充满了诱惑。一只雀子飞到了那石板上,它的胸脯是金红色的,它牢牢地站立在青苔上……即使躺在半夜里的黑暗中,我也为这个场景羞红了脸。我是因为不够胆大才始终没能认出我的出生地的吗?
很久以前,我听人们谈起过非洲草原。那时我并没有动心,我总在家乡附近的那几个省份里旅游,东走走,西看看。后来有一天,一位厨师对我说:“去非洲大草原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他是盯着我的眼睛说这话的,他自己的眼里满是嘲弄。我还阅读过关于鸵鸟的生活习性的书。我并没有打算来大草原,可不知怎么就闯到这里来了,有点像一场玩笑,又像蓄谋已久似的。现在回忆起来,我得承认厨师的话有可能起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就是这种模糊不清和犹犹豫豫,所以我只带了少量生活用品就出发了,目标也不是太清楚。
反正我就这样来了。我也没有料到这里有小木屋。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当你想到它,它就出现了。我来了没多久之后就明白了厨师的话,因为我发现这个地方是走不出去的。我带着指南针,可是不论我往哪个方向走,也从来没有走到过尽头。我眼前出现的,总是这同样的草原风景。最远的一次整整走了两天两夜,总共只睡了两个小时。回到小木屋时已没法动弹了。就是那一次,我发现了巨鸟的行踪。那是湿地上的一行脚印——不是它会是谁呢?那些脚隐没在乱草丛中。我将厨师的话理解为新世界的发现,我不认为他说的是死亡。鸵鸟的行踪也证实了这一点,要不它怎么会总伴随着我?我的这个念头产生之后,生活就变得空前地积极起来了。因为怕睡觉浪费了时间,我甚至夜里也出行了。有几次,我睡到两点就起床。外面并不黑,星光闪烁。在草原上走夜路,满心都是喜悦。难忘的那一回是互动居然在野外发生了。起先是草原猛地一扭动,我被绊了一个跟头。我坐在地上等了好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爬动。我听到下面的喧嚣渐渐地平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半空响起来了:“食草者,我们转一个圈子吧。”我的胆子变大了,我站起来,谨慎地向前迈出三步,然后退一步。脚下的土地还在动,我居然合上了它的节奏。头上的星空,大地的摇篮,无名的香花……我真想一直这样走下去。然而后来我听到了水响,那是我的水潭,一只银色的鱼儿在跳龙门。我回来了。进门前我听到有人在屋里说:“这里的事业总是一帆风顺的。毫无例外。”也许是相框里的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一切都真的如此的一帆风顺。现在,我走不出草原这件事不但不令我苦恼,反而令我感到其乐无穷了。因为我忽然明白了,不是我走不出这个地方,而是我将整个世界变成了它。不是通过意念,而是通过每一天的行动和没完没了的揣测。比如鸵鸟们吧,它们越是不现身,我对它们的揣测就越多。其结果是有一回,我竟然成功地将巨鸟召唤到了我的木屋的门口。我在屋内,它在屋外,我和它相互对视。它的眼睛本来是很严厉的,可是那一刻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像透明的棕色玻璃。我意识到它是我召来的,心中感慨万千。我朝它靠近时,它立刻就后退了。它在阳光中投下一大块阴影,那阴影显示着它的威力。我又朝它走了几步,它则相应地后退。后来我有点累了,想返回屋里拿张板凳出来。我一转身它立刻跑掉了。在我眼中,它的背影像一座小山包一样在半空中稳稳地运行。我喃喃地对自己说,天哪,我如今可以随意将此地的主人召到我面前来了。或许我自己也在慢慢变成主人?
木屋的主人一次都没回来过,我连梦里都没见到过他。当我在这屋里住满一年时,我开始思考他的决绝的态度了。我感到这种决绝同岩石类似,有点可怕。这是不是在暗示我自己的态度呢?我不是从人群中走到这里来了吗?不是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有什么可遗憾的呢?现在我正在成为一个好学上进的人,我觉得自己正一心想要将大草原的谜底揭开——我已经揭开一些小小的谜底了,比如水潭边的那块青石板;比如下面拥有巨大的根系,从地面看却像缝衣针一样的怪草;比如当我经过它们时突然开花的几种植物,等等等等。我发现我乐此不疲,我还发现我解谜的速度越来越快,而谜正以几何数字增长。区别在于,我是回不去了,而他是自觉地放弃了他的家。这区别意味着什么呢?区别真的存在吗?一天早上醒来后我突然悟到,这位主人才是最大的谜。看看他的从容的风度,看看屋里屋外的设计,看看他同动植物的关系,这些,这些……大大超出了我从前的想象啊。
又到半夜了,我敞开门,站在门口大声呼唤:
“您回来吧,这是您的家啊!”
水潭里的鱼儿跳龙门时,我听到空中响起沉闷的雷鸣。
“食草者,我已经回来了!”那个声音伴着雷声。
多么悦耳的声音!他已经回家了。难道我就是他吗?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训练我,令我变成他?这里面的道理真是曲里拐弯。
我关起门来,在黑暗中细想这件事。白天里,我用木桶从水潭里舀水时,一只非洲鲫鱼跳到了我的桶里。它欢快地在桶里游动,就好像这木桶比水潭对它来说更为惬意似的。我立刻明白了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鱼,在大草原上,没有任何普通的事物。我将木桶放在屋檐下,换了那把铁壶去井里舀水来烧茶。当我喝完茶之后再去看桶里的鱼时,发现鱼已经不见了。旁边也没有它的任何踪迹。我对自己说,它正是可以消失的那种鱼,忽隐忽现,多么美啊。后来我忙来忙去的将这件事忘了,现在再次想起,一下子就明白了半空里的那个声音所说的事。除了鱼儿的游戏之外,不是还有凤仙花和鸡冠花的游戏吗?记不清多少次了,它们见了我就开放,让我欢喜得一味傻笑。这是大草原的游戏,我如果要报答这木屋的主人,就要尽全力加入这种种游戏。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正好照在墙上的相框那一块。我站起来走近相框,凝视那位主人。但那照片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挂毯中央的鸵鸟眼球在发光!那眼球忽闪忽闪的,威力巨大,令我头晕。啊,这是他回来了!这不就是他吗?这也是我,因为是我在头晕啊!它闪了十几下就泯灭了,羊毛挂毯渗出印度香的好闻的味儿。
“您回来了,您已经回来了。”我轻声说道。
我从印度香的味儿里醒过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我感觉到空气中有点儿异样,一种令人振奋的喜庆味——阳光投射到墙上,那么亮!我一打开房门就看到了,它们一共有七只。那只巨鸟站在中间,它的左右一边三只,它们离我大约有一公里远。七只鸟都面向着我和木屋,它们是在举行一个仪式吗?我记起了昨天的事,心中涌起激情。它们是在庆祝我获得了主人的身份啊,昨天我不是将巨鸟召来了吗?我已经通过了测试!是的,我在永恒不破的困惑中通过了伟大的测试。我向鸟儿们招手,在原地跳了三跳。我看见它们转过身开始奔跑,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我知道它们不会远离,下一次,当我想要召它们来时,它们就会出现。而当它们想召唤我时,它们也会发信号给我。哈,我那亲爱的小屋的主人,您将一切都安排得多么妥帖啊。从今以后我就要死心塌地地倾听您发出的暗示了,因为草原的生活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