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4期|老愚:樊家铺纪事(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4期 | 老愚 2018年09月06日09:04
当年我下乡的地方,叫樊家铺,在湘西北入鄂西南的国道边,是一个极小巧的地方。小巧到不成一个镇,不成一条街,只有靠山脚排着的三家铺子:一家供销社,一家肉食铺,还有一家粮站。
粮站往左拐,是一条机耕道的土坡。坡长且陡,两三里路径直往上,人行车爬,上坡下坡都松不得一口气。越过坡顶,是一道深峪。峪中有一溪清流,满畈稻禾蔓延至山脚。溪流拐弯的远处,掩映着几幢草屋和瓦房。过峪又是一道土坡,更长更陡。如此翻上翻下三四回,爬上最高一道坡顶,看见一块被推平的山头,其上建着一排红砖青瓦的房子,那便是知青场,我们要去的山上。
我下乡的时节,正当暮春霉雨季。细细末末的春雨,雾似的飞在若有若无的微风里,徐徐缓缓,无休无止。看上去只是一层朦胧的薄纱,手在空中一抓,却能捏出一把水来。站在敞篷的拖拉机上,没有雨点扑面,脸上身上却雨水成流。霉雨霉雨,既阴了天地也阴了心情,既霉了阳光也霉了日子……
就在拖拉机爬上山顶的一瞬,一派晃眼的阳光照射下来,将蒙蒙的雨雾压在了山腰。阳光来得意外而且强蛮,来不及适应这光与阴的骤变,我便彻底地浴在了敞亮明净的光线里。晚霞堆在深远深远的天边,如火如荼地燃烧。几束金色的光焰,从燃得赤红的晚霞堆里射出来,照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上,辉映出一条条柔和而灵动的山脊线。一道彩虹,横跨在如海的苍山之上,恰如写意大师随性而豪放的一笔,没有来由,却又恰到好处:远处晚霞胜火,近边青山如黛,其间七彩成虹。这景致就那么久久地凝固在天边,几乎止息了声息,止息了生灵……
那年,我十七岁。
赵跛子
上山第二天,场长牵来一头水牛,将牛绳递到我手上。说山上知青一百多人,数来算去,就我年龄最小。那时我也长得精瘦,看上去像冬日里满山竖着的苎麻秆,随手一捏,便会啪啪断成几截。知青们吃完饭,聚在禾场上比力气,不是抱着石磙跑圈圈,就是抓住我的腰带往上举,看谁举的时间长。大抵因为小而且瘦,我被照顾当了牛倌。
与我同车来山上的,有的上了麻山,有的去了砖场,只有我牵着一头呆呆木木的水牛,不知道往哪座山上走。我索性丢了牛绳,让牛自己往前走。水牛跑到知青场后面,那里是一座水库。水牛下到水库里喝足了水,沿着水边晃晃悠悠地啃青草。
雨后初晴,阳光铺满山坡,草木一派欢欣,坐在草地上,几乎能听到周遭叶展花开的细碎声响。山里的风没有方向,携着漫坡漫岭的花香,忽南忽北地在山谷里流转,郁郁地让人熏醉。布谷鸟从遥远处飞来,由远及近地边飞边鸣。间或有两只相向而飞,“布谷布谷”的鸣叫似是应答,又似是独语,撒在空荡荡的山谷里,种子似的生长出好些孤寂与惆怅来……
等我睡醒,水牛已没了踪影。沿着水库岸边找,越走越往深山里。夕阳沉去,月亮升起,鬼影似的山林松涛骤起,似啸似吼有些骇人。我不知该如何唤牛,也不知道如何记住回头的道路,漫无目标地在山里转,弄不清距知青场走了多远。后来,有一个火把,沿着水库岸边过来,然后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持火把的,是一位陌生的男人,四十上下的模样,走路一瘸一瘸地甩着右腿,身后跟着一个少女。有两条狗忽前忽后地蹿来蹿去,借着火把的光亮,我看出那是一黄一白两条猎狗。
场长见我和牛傍晚未回,便发动知青上山寻找。找到半夜,想起住在水库边的猎人父女,便上门求助。瘸腿猎人二话没说,点上火把就出门上山。瘸腿猎人姓赵,人称赵跛子。水牛也是赵跛子和猎狗找到的,在靠近水库的一片松林里。牛绳缠在了一棵松树上,水牛围着松树绕啊绕,绕到牛鼻子缠在树干上动弹不得。水牛饿得趴在坡上起不来,跛子喂了两捆青草,才将水牛牵回知青场。如果不是赵跛子,下乡第二天,我便会饿死场里一头牛。
赵跛子是位复员军人。当兵时,在雪域高原摔断了腿,又窝在雪堆里冻了大半宿,送到成都没治好,落下一走一瘸的残疾。因为顶了块荣军的牌子,生产队照顾他拿正劳力的工分,却只看两头水牛。水牛白天要耕地耙田,赵跛子把早上割的牛草送到田边地头,晚上歇了工,再把牛牵到山上啃青草。白天是赵跛子的自由时间,便领着大黄小白两条猎狗在山林里转。赵跛子有一杆猎枪,说是西藏猎人送的,后来他教我打枪,我看也就是一般打霰弹的鸟铳。不过赵跛子的枪法真准,飞斑走兔,我没见他失过手。即使是狡猾的火狐,机敏的獾猪,只要被他盯上,也便在劫难逃。不同的猎物,赵跛子有不同的打法,斑鸠要栖在树上打,野鸡要赶到空中打,狐狸要让猎狗赶累了打,狗獾要用烟熏出洞来打……丢牛的第二天,赵跛子带我去他立在水库边的茅草屋,满墙挂的都是红的狐皮,麻的獾皮,还有五颜六色的锦鸡皮。
赵跛子瘸着腿回乡没几天,老婆便扔下女儿跟人跑了。村上人说带走他老婆的是个猪贩子,赵跛子还在部队时,两人便好上了。赵跛子听了这话,也就没有满世界地去寻去找,带上女儿去了一趟岳父家,给岳父岳母响响地磕了三个头,了结了这桩孽缘。赵跛子叫女儿丫儿,我也跟着丫儿丫儿地叫,至今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别的名字。跛子整天把丫儿带在身边,放牛割草、赶山打猎,寸步不离。小学的老师上门让丫儿返校复课,跛子硬是油盐不进,老师大小道理讲了一箩筐,跛子反正是摇头。
我去跛子茅草屋时,丫儿已十五六岁,出落得像根水葱,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亮得像落在水井里的两颗星子。两条猎狗缠在她的腿边,像粘着她时刻不离的一对孪生弟弟。丫儿见了我并不怯生,站在禾场上抿着嘴笑,我猜想她是笑我放牛竟然丢了牛。
跛子带我早上上山割草,晚上进山放牛。跛子说,马无夜草不肥,牛无夜草不壮。又说牛吃夜草不能过饱,过饱了牛会胀坏。白天牛被拉去上山耕地,或是去砖厂踩泥巴,我便跟着跛子和丫儿进山打猎。跛子教我装铳,教我放枪,却并不让我真打飞禽走兽,一旦发现目标,跛子便会抓过枪去自己放。起初我以为跛子是怕我打不准惊跑了猎物,有一回喝了酒,跛子才说:“你是读书人,不要干这种杀生的事。我是烂命一条,你日后还要干大事的,这种杀生害命损阴德的事,你不能干。”平生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是干大事的,当时我真不知道,我一个下乡知青,日后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可干。
跛子春天进山是不带猎枪的,只带着大黄小白在树林里钻来窜去,说是如果不上山,猎狗养肥了就赶不了山了。跛子春天不打猎,是因为春天里禽要孵雏、兽要育仔,打一只害一群,天理伤得太大了。夏秋两季,跛子打猎也是吃多少打多少,因为气温太高,打下的猎物皮毛没法收拾。只有冬季跛子尽情发挥自己的枪法,大黄小白也格外尽职,有时追赶一只狐狸,能紧追不舍越过几座山头。
跛子时常让我带些斑鸠、野兔回场里,大家一边就着野味喝谷酒,一边调笑我是赵跛子的上门女婿,弄得我一脸困窘。
知青场上养了十多条狗,而且是清一色的母狗。初起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知道,养母狗是为了发情期把周围乡下的公狗吸引来,待公狗爬上母狗的背脊性交,男知青便操起锄头,往正在交配的公狗头上狠狠一击,公狗便当场毙命。整整一个春季,知青场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狗肉味。
一个微雨的春日,知青都窝在床上没有上工。澧县下放的知青豆乳养的黑母狗,引来了一条黄公狗。豆乳一锄头打死了黄狗,挂在禾场边的松树上剥皮。我在床上突然听到了丫儿的哭声,然后是跛子的怒吼。跑到禾场一看,树上吊着的竟是跛子的猎狗大黄。丫儿扯着大黄垂着的尾巴号啕大哭,跛子则怒目圆睁,操起鸟铳顶着豆乳的胸口。起了床的知青边喊边操家伙,将跛子父女围在中间。我拨开人群,一把推开豆乳,用胸膛顶着跛子的枪口,正色警告跛子:“打伤知青要坐牢的!你坐牢了丫儿谁管?!”谁知丫儿却说:“谁打死大黄就打死谁!爸爸你坐牢了没事,我自己管自己!”跛子见我挡在前面,终究没有开枪,一把扯下吊在树上的大黄,扛在肩上往回走。丫儿跟着父亲边走边号:“赔我的大黄!赔我的大黄!”
我和跛子将大黄埋在了水库边上。跛子久久地站在隆起的狗坟边,始终一言不发。丫儿哭得两眼通红,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滚吧!你们知青都是连狗都不如的白眼狼!”
后来我去跛子的茅草屋,父女俩都很冷淡,就连平时和我亲热的小白,也趴在远处一动不动,鼻子里发出恶意的哼哼声,似乎随时都可能扑过来咬我几口。我知道,大黄的惨死让跛子父女仅有的快乐失去了,没人能让这个家庭恢复原本的气氛。
不久,我离开山上的麻场,调去湖边建新场,不再有机会常去茅草屋。考上大学后,我回山上和场里的知青告别,也向跛子父女告别。跛子似乎忘了过去的不快,留我下来吃饭。丫儿躲在灶屋里,不多时竟做出了满满的一桌菜:清炖的斑鸠,油炸的腊兔子,红烧的白面……跛子倒了三杯酒,端了一杯给丫儿:“你也喝一杯吧,给你曙光哥送行!”说着又和我举杯碰了一下:“我早看出你是干大事的!记得干大事的人别损阴德!”
前几年,我回过一次山上,知青场已被拆掉了,站在水库边瞭望当年的茅草屋,也已经踪影全无。赵跛子或许已经作古,那丫儿呢?那个扎一对羊角辫、扑闪两只水灵大眼的丫儿!
……
龚曙光
湖南澧县人。笔名毛子、老愚。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媒体人。
出版管理学、文学论著多种,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50万字。2018年7月,出版漫忆时光散文集《日子疯长》。